老木匠死的时候六十三。村里人认为,他阳寿未尽,不该早早下世。但老木匠确实是在这个岁数撒手人寰的,而且最后三年卧床不起,抱憾而终。
老木匠是村里的大辈分,人见了都要喊他一声爷。叫习惯了,直接叫他木匠爷。老木匠下葬的那天清晨,山地里来了很多人。乡下极少见这样大的阵势,村里留守的人全来了,村外腿脚方便的人也来了。更远的地方,受他恩惠的人骑着摩托车,或者叫了汽车,顶着一头寒露早早赶来为老木匠添一锨土。天地的混沌刚刚分明,人们已经站满地头,鬼影子一般。男人们嘴咬纸烟,袖着手,胳膊弯里夹着锨把儿,站在送葬队必经的圪塄上,只要八人抬的棺木经过,他们便跳进人群,送老木匠走完最后一程路。圪塄边上的纸烟一明一灭,有人蹲下去,黑影便在幽蓝的天空下矮成几个豁口,像老木匠笑时露出的下牙槽。
村子远离坟地,出门沿着往日割麦的机耕小路,转几道弯就上山了。路比以前窄了,真难以想象,这样的路多年前能跑拖拉机。现在老木匠的棺材还能不能过得去?半小时前,成殓仪式刚刚结束,是在老木匠生前挖的三孔窑洞的东窑举行的。院门口除了挂着招魂幡,还缀着一盏二百瓦的大灯泡,孤光亮影里孝子贤孙们纷乱的身影仿佛一团投火的飞蛾。三孔窑洞的庄院早些年很流行。盖房子需要攒钱攒粮食,还要请匠人和帮工,打土坯、备木料、烧陶瓦,选动土的吉日良时,门道多着呢。而且,屋里得有个能干的女人,里里外外照应。挖窑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凭一点经验和一身子力气,还有就是,要有一股子死磕到底的心劲儿。老木匠挖了窑洞,住进去,整整四十年,从没有挪过窝儿。今天他就要被人装进棺材抬出去了。
老木匠出殡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一部分庄客站在地头等得不耐烦了,想看老木匠最后一眼,便偷偷下山去。他们是一群指手画脚的家伙,埋怨从集镇上买来的松木棺材质量太差,薄得像牛皮纸盒子,榫头松动,棺板缝里能插进去两根手指头。还有,他们说这棺材太小,不一定能把大个子的木匠爷装进去,老人家活着时给人做棺木,从不偷工减料。执事的总管名叫新民,按辈分管老木匠叫大伯,他骂那些说风凉话的人,都这个时候了,要操心老早干啥去了。大家立刻住口,看着被糖纸一样好看的彩旌簇拥着躺在旧门板上的老木匠。
老木匠穿着绸布老衣,嘴巴被面团堵着,一张草纸盖在脸上。要上路了,新民命令在场的人搭手,结果只上来三个人,都是些年轻的后辈,没见过挺尸的场面,举着两只手不敢靠近。新民怕这肃穆而又神圣的时刻出现意外,急得喊门外的闲人。往日,这事都是老木匠干的,新民打下手。现在老木匠死了,由他代理总管事宜,竟有点不知所措。
新民喊来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人,抬头的抬头,抱腰的抱腰,搬脚的搬脚,才把僵硬得像一根椽条的老木匠装进棺材。棺材匣子看起来小,但老木匠躺在里面刚刚好,头顶着天,脚蹬着地,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合体。一个像竹竿儿一样瘦的孝子跪在大门口,扯开嗓子哭了一腔:“大啊……”新民总管上前戳他的后腰。瘦竹竿儿似乎明白这时候还不能放开声哭,便回头看新民有何指示。新民递给他一个祭奠老木匠用过的瓦罐,里面装满这样那样的饭食。瘦竹竿儿站起来,将瓦罐摔烂,一颗猪肉丸子滚进鼓乐班简易的棚子,停在长条板凳的凳腿下。
哀乐响起。鼓乐班子三男一女,女的能唱秦腔《三娘教子》,几个男的其貌不扬,高个的那位戴着火车头帽子,两只耳沿伸在半空忽闪忽闪。他的腮帮子鼓鼓的,好像昨天酒席上吞进嘴里的半个馍还没咽下去。高个的唢呐领衔,其他人的二胡、板胡一起开奏,人们便知起丧了。女人胸前挂着一面红色的西洋大鼓,边走边敲,送葬队的人便踏着鼓点儿上路,步伐竟出奇得整齐。
八人抬的棺材,前面四人,后面四人。前后都绾着麻绳,绳扣里穿过横木,两边吊着竖杠,这样走起来自由灵活,转弯也方便。大伙儿一窝蜂往山上走,到了上坡转弯处,抬棺的人小跑起来。后面人“哎吆哎吆”喊,“木匠爷想走快一点呢。”前面人回转不过,急忙叫道,“木匠爷太重了,恐怕是不想走,慢一点呀。”队伍里的人一起上来搭手,外侧的路好走,人也多,差点把老木匠的棺材掀翻。这时候人们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绳子与木头的摩擦。新民喊道:“都抬好了,一个木匠爷你们送不上山吗?”
送葬的速度慢下来,人们的步子又踏到了鼓点上。鼓乐队和瘦竹竿儿走在最前面,抬棺的人跑得再快,也不能超越引魂举丧的人。等候在路边的乡下人渐渐多起来,一个个跳进送葬的队伍。这时候,天幕变白,光线发亮,能看清人的面目了。一伙人,四五十个,中间的披白戴孝,外圈的黑衣老袄,像一团蚂蚁举着个虫子壳,一齐往山上蠕动。到了山咀的堡子旁,人群惊动了藏在草丛里的几只长尾雉鸡,聒叫着,没命似的飞下山去。棺材发出一阵嘶哑的呻吟,大伙儿嚷嚷着。新民喊:“都抬好了,抬不住换肩。”不知谁眼尖,突然说,“哎呀,木匠爷不肯走,脚都掉出来了!”
新民骂:“胡说啥话哩!”他还是低头去看,结果就看见棺材的底板真的张开一条缝,老木匠被绑着的双脚戳在外面。白棉袜子,尖尖的方口老鞋,很像老木匠活着时用过的大墨斗。恐怖的气氛瞬时袭击了送葬队,人们的头皮麻麻的,难道真是老木匠不想走?新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曾经跟着老木匠把村里的老人一个个送上山,人前人后指指戳戳,从没见过这等怪事啊。如果老木匠活着就好了,还可以问问他的意见,让他来定夺这事怎么办。新民的鼻腔一阵酸楚,差点落下泪来。于是喊:“上绳,快上绳!绑也要绑到山上。”绳子是提前备好的,下葬时用。几个后生们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冲上来,就看见新民的眼睛里盈满清亮的天光。还是那几个老家伙能指派上用场,事关重大,他们扑过来,身手麻利地将绳头甩过棺盖,有人自告奋勇,拨开密密麻麻的人腿爬进去,抓住绳子,两头一用力就把棺材底兜住了。
新民心里装着话:“伯啊,您就将就着吧,别怪我们心狠,今儿个把您送上山,后头还不知谁送我们呀。”他的心凉凉的,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悲哀。山旮旯里被白雾浸透的小路上,荒草呜呜哀鸣,几颗酸枣在冷风中挣扎。新民见过很多死去的人,都走这条路,顺顺当当的,唯独一生驯良的木匠爷要摔在路上了。
几天前,老木匠还有一口气。“伯啊,你今天状态好,别动,就这样躺着,金平贤弟把你照顾得多好,屎尿都给你擦。金平的媳妇怀了孩,肚子大得像顶着一只碌碡,等他的日子好起来,就接你下山。”老木匠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这窑是你一?头一?头挖出来的,住在里面,比住洋房心情舒坦。一个人从生到死,都钻在黄土里,黄土能把一个人洗涤得干干净净。”老木匠的眼睛像两颗野毛桃,喉咙嘶嘶作响,艰难地说道:“多活了岁数,受罪。刑期满了,我就该走了。”新民听见老木匠说话,深感意外。自从他卧床之后,就如同风中烛火。人活着不过就是一口气,有的人走得干净利落,一夜之间就没了。那样短暂得用不了一锅烟的工夫,来不及生离死别,来不及托付后事。只知第二天,阳光照常穿过高窗,在深邃的窑洞里斜刺进一道金色的光柱,那个人的生命已然尘埃落定,世上的冷暖再也与他无关。但是,老木匠没有这样幸运,三年前他患上突发性脑溢血,后来,命算是保住了,人却躺进了自己亲手挖的窑洞。有时候他听见窑外落了一院麻雀,那些小东西是来抢金平晒在场院里的谷米。老木匠不能动,只听得它们吃饱喝足后,哗啦一声跳上南墙头,再哗啦一声飞到旁边的老山楂树上。墙外有一丛矢竹,墙内是一大片芍药,花开之后满园清香。可人到末路,连一个麦草桩子都不如,即使老木匠站在那里,麻雀也不再害怕他。有时候,他听得大孙子回来了,踢一只皮球胆子,砰砰砰,撞坏了嵌在墙穴里的蜂箱,击落了经年陈旧的烂酒瓶子,一阵哐当破碎的声音。鸡呀猫呀狗呀的小畜生都不见了,有时候院子安静得如同一座寺庙。后辈们都搬到山下去住了,在大马路边盖了房子,经常是金平,要不就是金平的媳妇来送饭。金平起了五间大砖房,累得腰都弯了,人本来就瘦,成了一尾虾。娃娃们年轻,尽守着山下过日子,他就待在亲手挖的土窑洞里,哪儿也不去。住在这儿好,就像新民说的,一个人在这黄土里,会被洗得干干净净。等走完上山的那条路,就再也不给娃娃们添麻烦了。他们的日子,麻烦已经够多了。
插图:王译霆
老木匠有时候觉得他已经死了。人死之后不也是躺在那个漆黑的墓穴里吗?一孔小小的窑洞而已。这种悲观的想法产生之后,他觉得生命的尽头遥遥无期,仿佛生和死连在一起,成了一个相通的概念。除夕之夜,金平和几个堂姊妹哭哭啼啼的,在老木匠的窑洞里生起了炉火,把炕烧得滚烫。老木匠想,他死了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大伙儿上坟烧纸,带来寒衣和酒肴。孩子们走后,他便陷入一个人长久的安闲之中。这时候,老木匠是活着的,他转动眼珠观察院里的任何一丝动静,有时候他甚至能翻动身体,尽管他的身体已经像一艘倾覆在大海里的小船。有一次,窑面上掉下来一条红头绿身的菜花蛇,从门缝里游进来,吐着黑黄的信子,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充满了对人间的好奇。老木匠平生最怕蛇,那东西带着一股妖风,令人心惊胆战。菜花蛇爬到炕脚下,竖起小脑袋,老木匠想喊,声音却从喉咙钻进肚子,他自己都糊涂了,一个等死的人怎么会怕一条蛇呢?
他听见窑外呼呼的风吼,一只黑猫蹿进来,弓着腰,脖颈上钢毛竖立,像一把拉满弦的弓。黑猫随即发动进攻,一爪子拍在蛇的脑袋上。此时他看到了奇幻的一幕,老猫发起威风,警告这条蛇不可轻举妄动。小畜生被赶出窑洞,便在地上撒泼似的打起了滚,噼噼啪啪在地上摔打身体。另一个生灵救了他,老木匠明白,大限未到,自己所受的痛苦不足以抵消这一生犯下的罪孽,还没有资格走上山的那条道。
老木匠躺在病榻上,眼泪滚滚。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过往的岁月,像拉开一个多年弃用的老抽屉那样,把违心的往事一件件拿出来忏悔。他明明是个善人,铺路修桥,念佛吃斋,一生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啊。村里老人们的棺材都是他做的,除此,他还操持乡民的丧葬礼仪。年轻时力气盛,帮别人打墓,只要东家沏一壶老茶就行。那不算个啥活儿。后来他还给人做寿木,有口好棺材就好比在这世上住过一座好宅院一样风光体面。老匠爷不图什么,人嘛,他常说,都是上世来赎罪的,说不定哪天就没了。但是,他为什么要受这个罪呢?他是惭愧,也许是那件事吧。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的一生还犯过什么过错。
他动过庙里的募捐。想到这一点,老木匠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真是一生难以洗刷的耻辱。他主持修建的那座庙院就在堡子上,他把布施得来的七百块香火钱挪用给了金平盖房子。金平这小子是当年一个逃荒逃到村里的疯女人生养的,小得如同一只鞋底。女人生完孩没出月子就跑了,留下一个无辜的、嗷嗷待哺的生命给他。也不是疯女人向他托孤,而是他最先在饲养站的烂窑里撞见这个粉红色的婴儿。那时候的老木匠还是个大小伙儿,真不敢想象,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给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当了爹。为此,老木匠一生未娶,四十年来,眼瞅着一棵稚嫩的苗子长成了树,而他也被缺衣少穿的日月熬白了头。他分明记得自己还是个大小伙儿呀,力气旺盛,有一身结实的腱子肉。金平长大,娶妻生子,如果当年没有这档子事,他也会像现在的金平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这小子被一只奶羊哺育长大,身子骨单薄,眼下又被一座庄院压垮了,欠了一屁股账。讨债人的手指都快戳到他的鼻尖了,总不能每次都叫人家两手空空回去吧。于是,老木匠挪用了庙里的香火钱,但很快又还了回去。金平乔迁之喜,请客吃饭。乡人怂恿,说大平房子盖好了,把老木匠从半山腰接下来,趁着房空屋大,该比划比划身后事了。老木匠一辈子给人做棺材,这下该给自己割一口好寿木。老木匠牙齿掉成了豁,走气漏风,笑声跑了调儿。他很少这样开怀大笑,仿佛在苦难的童年别人塞给他一把甜糖,笑得涎水都流了出来。人的一生两头短中间难,娃娃们掉牙,老汉也掉牙,真是奇妙。他不会下山,老木匠惦记半山上的鸡呀狗呀猪呀牛呀的命命。老木匠对给自己打制一口好棺材的提议动了心,是啊,他也想要一口好棺材。
那天多喝了两盅酒,也许不止两盅,他记得自己没喝多少,站起来去小解,在贴着洋瓷的冲水茅厕里,他感到罪孽又加深了一重。现在的人啊,这样光光堂堂的屋子,竟然用来屙屎!老木匠想到院外去,一出门,便感到天地反转了。他听见往日熟悉的声音,金平的大脑袋遮住日头,大家又喊又叫,好像他死了一样。事实上,那会儿他在穿透黑暗的光影里看到了许许多多曾被他亲手送上山的老人们,牛娃他爹、黑子他大、贵财叔、满堂爷,吴家湾里的寡妇奶奶说着一口四川话,他们背靠黄土圪塄,在日头底下悠闲地歇着,向他微笑,挥手致意。土地和阳光都是同一种和煦的金黄,除此之外,他看到的世界黑白两色,杂乱无章。
老木匠把这话告诉新民。他口齿不清,但精气儿回来了,像少年时割完了一场麦子。渴啊,饿啊,困啊,他想抱住瓦罐喝一肚子水,四五个软软的白面蒸馍,然后再昏天暗日地睡上一宿。新民说:“伯啊,你好好养着,祖宗保佑,要不然,三年前早就没有你了,能叫你现在躺着和我说话?”老木匠的眼睛亮了一下,像天上的月亮掉进了涝池。老木匠说:“刑期满了,这三年的牢,赎了我一生的罪。”他又说:“我给人做了一辈子棺材,谁给我做呀?那年你还是个娃娃,唤作给我当徒弟,终是没如我的愿。”新民很愕然地望着老木匠,看他如炬的眼眸渐渐暗下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以为木匠爷早忘了。
现在,一群人抬着老木匠上山。棺材被五花大绑,发出一阵悲壮的沉吟。绳子缠在木头上,也就把老木匠对人世间的留恋和不舍捆死了。不知谁在堡子的岔道口放了一堆火,麦草受了潮,冒着乳白的浓烟。送葬队的人行色匆匆,老木匠想走还是不想走,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只想赶紧把他送进墓穴埋掉。终于到了地头上,新翻的黄土冒着冷气儿。腋下夹锨的人有些急不可耐,在他们看来,埋葬老木匠就像种一窝子土豆一样简单。金平率领的孝子贤孙扑倒在坟地前,哭声像雨点儿落下,到了痛哭流涕的时候,他们自然铆足了劲儿。这时候不哭,恐怕往后就再也流不出动情的泪水。新民的心隐隐痛着。好吧,就这样吧,上路吧,去另一个世界潇洒快活,你断你的尘世苦,我念我的度人经。其实,他很想为木匠爷最后整理遗容,但棺盖被钉上,就不能再打开。那时候,他已经掉不出一滴眼泪,只好强忍住悲伤,一心想着把死去的人埋掉,入土为安。新民站在新鲜的黄土上指挥大家,看到老木匠即将躺下去的坟坑,他突然发起了火。圪塄下墓穴洞开,仿佛凿穿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他和送葬队的人都站在门口。他发火的理由是墓坑挖得太浅,不盈六尺,如果瘦竹竿儿一样的金平站在里面,也许还能露出半个脑袋。人总会走到这一步,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该轮到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了。可是,真想不到会这样慢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死和生,都是不应该潦草的。死人无法挑剔自己的墓地,这个时候了,还能说些什么呢!新民黑着脸,跳下土堆,按照乡下的礼仪,做了简易的法事。但是,老木匠的两只脚还露在外面呢。新民走到棺材前,有人抱怨,快抬不住了。很多人都过来帮忙,他们就一直把木杠扛在肩上。新民内心惭愧,对棺材里的老木匠默默说道:“伯啊,你就将就一点吧,也许我们以后都住不上你这般像样的宅子。娃娃们会把我们烧成灰,装进石头匣子,也不知搁到哪个地方。你老有福气,还被我们抬上山了!”然后,新民弯下腰,像关心襁褓里一个婴儿的冷暖,把老木匠伸出来的脚使劲儿往里面掖了掖,大声喊道:“下丧!”
漆黄的棺材落进墓坑,大小也刚合适。鼓乐队开始发挥作用,唢呐适合演奏大喜大悲的调子,在老木匠的棺材吊下墓坑的那会儿,高个儿的唢呐手把悲伤的送葬曲吹得欢快而又奔放。
抬棺人扭动肩膀,深深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解放了。一位瘦小精悍的庄客跳下去,前前后后检查一番。这时候,鼓点儿响了起来,和着唢呐的曲子,中西合璧,分明是一首进行曲的节奏。该哭的人放声恸哭,金平哭了一会儿,首先从地里站起来给大伙儿发烟。天色已亮,地面上刮来一股黄色的风,人们像深秋里掉光叶子的树,秃秃地站在山地里,也像睡了一宿的鸡,木然地抖了抖羽毛,迎接新的黎明。新民掏出手机看时间,然后微微点头,连他都没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暗示了什么意义。于是,腋下夹锨的人们在他的授意下,飞扑上来,抢着往墓坑里填土。有了音乐和哭声,他们的动作分外带劲儿。松软的泥土落在金黄的棺盖上,变成黑色,犹如泼了墨。很快,老木匠的棺材就被沉重的黑色掩盖上了,像一只小船沉没在浩瀚的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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