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住命运咽喉的歌唱
接到《予生》,如同收阅了命运的洗礼。它的作者包珍妮患肌肉萎缩症,医生宣布她活不过四岁,现在她活过了十九岁。她十六岁的时候,出版了诗集《予生》。这个女孩曾经四闯“鬼门关”,正常的肺功能早已丧失,呼吸依赖一台24小时不间断运作的呼吸机。为了活出生命的意义,她凭借唯一能动的右手大拇指,在手机上创作诗和歌词。当然,生命是先于诗意的,命运是大于文学的。
当然,读诗就是读诗,并不因为同情和悲悯而超过欣赏的价值,那内心里的敬重才更有分量。
拜会《予生》,忽然想起多年前李健吾先生的一段掷地有声的话,“现实如若有罪,未来至少无辜。成人也许不可救药,儿童的天真却是一服补剂。”
在锈痕累累的世界上,文学甚至都成了名利场上的一块块砖,这时候看包珍妮那单纯无辜的眼神,聆听她从诗歌里面呼吸出的动听的音色,你会觉得一瞬间抓住了存在的光亮,为之神清气爽。
“我想拥有一双鞋子/它能跑能跳/甚至能飞/我要让它替我完成愿望/替我周游世界/替我领略各国风光/我还想穿着它/飞到北极去/去和南极的企鹅玩捉迷藏”(《鞋子》)。在此,诗歌不就是人生的梦想的翅膀吗?不就是庄子的逍遥游抑或列御寇的御风而行?
有人说,文学不是对强者的讴歌,而是对弱者的抚慰。
而对于珍妮,肉身的虚弱,并没有摧毁她内心的充实、坚强和高贵,在她身上,“诗能通神”不是一句虚言。
心有所望,意存悠远,志在其中,魂兮昂扬!
这个历经忧患的小女孩,坦言自己“是一张被人遗弃的纸巾”,幸运的是被遗弃在艺术馆里。“现在的我,不也沾染了几分艺术气息”?
予生,就是赐予一种新生。当作者带着豁达和宽容将生活视为“一局趣味盎然的棋”,她也许觉得上苍在棋局里,并没有亏待她的意思。她要下好自己的这盘棋。不与别人比,不跟自己急,“你要做的/只是拾取勇气/仅此而已”(《别》)。
《予生》里的诗,有的很稚嫩,有的很直白,也有的匮乏修辞的打磨与淬炼,可是字里行间,那些风情中,毕竟留存着几许野茶敬客的滋味。那属于孩子的质朴,属于少女的心思,属于一个不屈服于命运围剿的歌者的魂魄。
从《杀死我》到《杀死世界》,你看到了决绝,抗争,幻灭,还有对信心的重拾和寻觅,何其矫健错落盘曲,再听到她放胆直言,“神明未必仁厚/恶魔未必丑陋/灵魂熬成的粥谁有胆子敢来尝一口”(《弥天大谎》)。这来自病榻上的泣血吟唱,像是长歌当哭的静夜里的唢呐销魂的演奏……
而闯九九八十一难的孙行者,居然也被珍妮呼唤到她的世界,她慨然而倾诉,“命中遇此劫/勘破这红尘因果皆缘”。
这便有了点禅意梵音,大概也是由急管繁弦的控诉一转而为风情月白后的心境调适与安然的变奏。人生命途当此,唯有落寞释怀,才成解脱法门。小小的珍妮,有一颗大大的自在之心,是经历了多少磨难曲折方能心领神会了然悟得?
珍妮写诗,兼容歌词创作。别的不说,毛不易演唱过的那首《故乡游》,单就字句而言,亦是道出活泼的童趣,蓬勃的诗情,属成色十足的妙品。
歌词里用无比怀想的语调念诵着“乡间的歌谣”“街角卖过的小笼包”“爷爷的草帽”“路过的燕子剪断了线”“绿皮小火车驶向下个地点”……在略带伤感的口气里,重温着岁月和生活泛起的涟漪。
“无法释怀的/全部沦为昨天”,这就是珍妮的叹息。这叹息其实是诗人们共有的财富,就如同博尔赫斯同样的叹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诗都成了挽歌。”
年少的珍妮生逢厄运,历尽沧桑,唯有亲人和医生相伴,还有诗歌作为礼物,馈赠给她。
读《予生》,也让我们感叹生命和命运的诡谲莫测,纷纭无穷,谁的人生不是单程旅行,对于珍妮,只是多了更多的挫折和磨砺,点化和醒悟。看她写的“你犹如深海的珊瑚漂亮得不可思议/自诞生起便是奇迹”,这写给一个叫王源的十七岁少年的诗句,莫不也是珍妮对于自己的善意提醒、安抚和慰藉?
生路苍苍,人海茫茫,唯诗句和情感是星河,隔着一段岁月和记忆,涌动着无限的光亮与璀璨。
贴近泥土和大地的喉咙
画家赵奇,偶尔写诗,是流淌出的心灵的蜜。他诗歌的骨头连接着大地的疼痛,胎动着泥土的温情。《给你──赵奇诗集》,在我的书架上默无声息地存活了许多年,直到某一天翻开,就像是朝圣时,看见了香火,庙宇,还有蓝天。不知因为什么,读那些诗,恍惚是重生般的惊奇,战栗,以及喜悦,蓦然上身。我好像看到一只只小鸡雏从蛋壳里孵化出来,然后露出鲜嫩嫩的体肤。
然后这些小鸡雏来到了世间,饱受风雨折磨摧残,在不成样子的苦难历程中,持续着新一轮的孵化和诞生。
赵奇的字句,也好像留住了泥土里所有生命的温度和气息。
“我喜欢走在带有杂草的小路上/我喜欢看见身边长着庄稼和野菜/我喜欢听着母鸡下蛋‘咯咯’地叫/晚饭飘着酱香/我想回家了”;“沉沉低下的稻穗/与晚霞/一块儿被秋天收割/夜送来黑色的氅袍/藏起伤口/留给大地一脸庄严”;“醉就醉了吧/这年月父兄们都醉了/现在就是过去/招募一船老兵/去沙漠喝酒”……
《给你》中的诗,都没有标题,无主题变奏?还是意识流的散步?抑或勾勾点点,天开地敞里风情呈现出无穷样态的线条和素描?
我觉得赵奇是在诗中画着他平素有感觉和想象,却没有或是未能画出来的画。
譬如,“漆黑的空中/离去的风吹过麦田/一夜粮食就熟了”,“一夜粮食就熟了”,如果没有想象,又怎么画出来呢?
再如,“大地睡了/谋杀从湖里开始/湖水美丽/杀死了男人/月光照着芦苇”,如此剔透悚然的境界,也是画面不好摆布的,于是赵奇找到了诗。
归根到底,写诗是诗与人的互相寻找和成全。就像谷粒饱满,是岁月和季节,阳光跟雨露交合而成的生命光合作用。
赵奇来自农家,又生长在校园,鲁美是他的沃土,乡村生涯就是这沃土里的根与脉。
其画连缀着大地的胚胎,其诗也簇拥着泥土的怀抱,乡土人生,对于他是不老的情怀,生命的基因和基调。
“今夜/盛酒的是头骨/田垄边上/一帮庄稼人神色诡秘/你告别了土地/你要去哪儿呀”,这或许就是赵奇骨子里隐藏的神圣的乡愁所在吧。在城市里浸润了多年,可他的脾气秉性的深处,还是脱不掉乡土乡音乡情的内化与塑造。他的许多画作让我们看到他是乡下的儿子,乡村的浪子。如同在他的诗里,我们也总能触摸到那种大地滚烫的灼热,还有野生植物一般生长的辛辣气息。
他的诗有着隐隐的疼,“躺在土炕上的父亲/和地里的庄稼一样/想着天气/想着镰刀/天气一样的镰刀呀/把时间割成碎片”,这读起来不像是赞美诗,换而言之,即便是赞美诗,其底蕴里血脉中还贮存着挽歌的调性。
读诗,就是走近艺术,就是读人。
不必讳言,我曾与赵奇有着兄弟般的感情交往。某一次破格参加他的绘画研讨会,作为外行,叨陪末座。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充满砥砺激发状态的告白,竟然引来了宋雨桂先生的欣赏,酒席会上愣是将俺拉到了主桌就餐。“艺术是人与人之间最短的路”,望着雨桂先生跟赵奇老顽童一样敲打着对方的脑袋,说笑着,喧哗着,我想到这就是那句说到人的心坎里的话的现场佐证吧。
赵奇写诗,是贴近生命内在的序列和因果,是迈入精神的边界和纵深之地的驰骋与漫游。
他的作品不在于妙笔生花、苦心孤诣的遣词造句,而是有意识的细细勾勒,体味出耐心打磨灵感顿生之余的淡定,摩挲,还有节制。
“老奶奶的故事里没有失败/即使绳子套在脖子上的那一刻/她说/──不是活着吗”,面对这样的句式,我觉得格外受用。乐观豁达到了极点,却用语轻轻,轻描淡写。诗就该是那个味儿。
“孩子画了一宿/用小学校的粉笔/山岭/冬季/还有早晨/寒冷美丽”,诗意的存在可以如此漫不经心,信手拈来。
而只有深爱故土的人,才会道出如此的肝肠字眼,“家乡的蔬菜/怎么把你从我心里剔除干净/怎么能忘掉你重生”。
赵奇后来离开沈阳去北京发展了。就像最初他离开锦县农村到沈阳上学谋生一样。
多年未遇,我们偶通音讯,而看他的诗,如见其人,就像望着旧年的雪,在他身上,“在远处/在白茫茫里”。
问路寻踪
史铁生说自己写诗,实属“票友”,“仰慕诗歌已久,偶尔自娱自乐而已。”但这个自称票友的人,却是在用生命写诗,看过《扶轮问路》“诗歌习笔”一辑的读者,恐怕难以忘记史铁生在其中的精彩客串。那些称之为“习笔”的诗,洗尽铅华,难掩光芒。
人的记忆诞生了诗,至少称得上诗的酵母或者催化剂。
在史铁生笔下,历史和文化,故事和命运,都经由肉身记忆的触摸点化洗礼而造就出诗意的冲动与精神的祭礼。个体有限而卑微,生涯匆匆而易逝,心路慌忙而散乱,只是借助语言魔杖的触碰交接,往事才得以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和神韵,捉摸不定的瞬间流变终于幻化为超越时空的永恒光点。那像是“爱的重逢”,“最后的祈祷”,“将天真留给孩子/让英雄都能回家”……
史铁生的诗,仿佛盲人问路,赤子找寻着丢失的信件,痴迷的人在迷途上跟神明对话,试图渴望着终极的解答。
“我在我里面想:我是什么?我是我里面的想。我便/飞出我,一次次飞出在/别人的外面想:他是什么?”
这与陈子昂当年在幽州台上发出的千古浩叹几乎如出一辙,它们都写照着人对于自己和世界深层次关联的洞察和揭底,史铁生是从自我出发,陈子昂是从天地出发。探寻,探问,浩茫宇宙中人的孤独,寂寥和沉寂,去向和归途,等等。
史铁生写诗,无疑走的是奇崛之路,有高处不胜寒的探险和灵魂直抵深渊处的顿悟与超拔的特质。
朱光潜的《诗论》中曾经谈及中国古典诗歌的软肋和缺失,从价值观上看,无论儒、道还是释,影响到诗人的精神层面就会产生“与深邃的哲理和有宗教性的热烈企求都不相容”的背反现实。
沿着朱先生发现的问题,我们似乎也应该意识到,罕有神性的叩问与追踪,成了汉语诗歌和诗性传统的巨大障壁。
正是在这一思路上,我们发现了史铁生诗歌朝着另一重生命维度扩展和冲撞的巨大挑战性及其丰厚混沌的精神容量。
在这些诗里,作者抖落世俗的尘埃,洗礼偏执的陈规陋见,而任凭灵性之舞随着心愿和信仰的律动而羽化登仙。他说生说死,说无说有,逼视着存在的真相,透解着命运的苍茫,勾勒着人性通往精神高度的路径和趋向。
诗,来自问询,祈求,哀告,祭拜。如史铁生所说,“每一双望眼都是一只孤单的鸽子,每一行文字都是一群眺望的精灵”;“这流浪的心真有必要询问终点吗?梦却忘记了梦的缘由”;“这一条细雨迷蒙的回家的路啊让我魂牵梦萦,走尽终生。美丽的冬妮亚,她还在吗?还有我那位智慧的尼采同学”……
在此,当史铁生将个人的冥想与整体的精神记忆和价值传承勾连点化浸润到一处,那笔墨中透出的诗,就超脱了既往格式化的渊薮,而获得灵性的美感的提升,因而具有了形而上的内涵和容量。
问路的人,以诗描绘着自己的迷惘无助,孤苦和不安,寻路的人,就在问路的队列里,用跋涉的脚步,探测出生命的迷途抑或林中路,“向上的路就是向下的路,朝前的路也是朝后的路”,《四个四重奏》的作者给出了精神谜题的索解方式,那么,史铁生的寻觅和寻求,同样赋予了诗歌以永在的身姿,作为个体肉身的史铁生已然遁迹,作为灵性精灵的史铁生才刚刚起步,他微笑着带着他的冥想沉思向着我们走来!
“跟我的呼吸搏斗”
莱昂纳德·科恩的书,本人就看过两本。本人无比热爱这个叫科恩的老家伙。听着他的歌,尤其是晚年带着低音迷离沧桑感的哼唱,像是要在睡意中将自己沸腾的心肺招安。《美丽失败者》还是从西藏的一家图书馆邮购的呢。这部长篇小说堪称当代的《尤利西斯》,科恩完全可以跟乔伊斯称兄道弟。
另一册是《渴望之书》,里面承载的歌谣和诗,能让正人君子“远庖厨”,而令贪心的吾辈大快朵颐。
如他所言,“跟我的呼吸搏斗”,阅读他就像把自己沉入海底,憋口气出来,海面上凉风习习,令人舒服畅快。
莱昂纳德·科恩的呼吸──其诗歌的幽默,反讽,讥诮,入世而又出世的每做警语和袒露心底秘密的告白,品味起来如同砒霜和蜂蜜的复合体。在《千千万万》中,他居然可以如此自嘲自省,“在千千万万/被当成,或想被当成/诗人的家伙中,也许有一两个是真的/其余都是假货,围着圣地乱转/想让自己看上去像是真的。不用说/我就是假货之一,这就是我的故事。”
俏皮而拿自己取乐的人往往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距离诗神更近。因为诗神喜欢听真话。哪怕是包裹着戏谑成分的真话。
老科恩把自己的诗称之为“脏歌”。读到《心乱之晨》,不容人不信,可是那近乎直白的语句里其实碰触到了人的实在的根性,这家伙不装啊,也顾不得什么台面和身段,在那近乎脏兮兮的口吻里我们却分明捕捉住了美丽的圣洁的尊严与欲望。
诗是原始的宗教。诗是生命内部活力的激发。科恩的好,在于一个老人道出了赤子般孩子般的纯真渴望,那是回到伊甸园的梦想,在诗里面流荡畅游着人性之帆。
太多的人回不去了,或者无以言说。无以言说而又说出来的,才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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