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稚之时,人们常把这块土地,称为北草地。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极大,天很冷,我的一双冻得裂了口子的脚,曾经穿过从北草地买来的“毡窝窝”。那时候感到它遥远又神秘。四十多年后,我才有幸与它见面,吃过它的羊肉,喝过它的酒,并写过一些关于它的文字。
这块土地,产草,产云,产风,产羊,产马,产骆驼,产民歌,产百灵鸟,也产趣男俊女。草,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老老嫩嫩,一起一伏,有时好像还打打闹闹,如同稚童;云,有如这儿的名片,白白净净,简洁明了,不虚夸,不张扬,不会标榜享受着些什么待遇,不卑不亢地飘在天上,也唱在歌中;风,随时在生,随时在长,随时东游西走,随时在翻阅草叶,随时把姑娘的秀发掠一掠,随时想当个记者,写一些生动的通讯报道,却忽然间又消亡了,其行踪一如灵感,稍纵即逝,难以把握。羊和马常常在草地吃草,骆驼曾经常常昂首阔步地走在路上,驼铃敲着千古寂寞,现在却只成了旅游景点的摆设,有点儿屈才了。百灵鸟虽然筑巢于此,却常常擦着云彩鸣叫,抒发着它的高远情怀,有时候却很难看到,好像有什么秘密不可示人,不过那是人家的个人隐私,不要存有窥探心。至于趣男俊女,趣男开口就是笑话,俊女闭月羞花,他们一辈辈一代代,乐天知命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心里并不悲苦。改革开放以后,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穷,而正好这儿探测出了大煤矿,他们及时动手,便有机会步步向好,赢取了闪亮人生;有的还在省城当上了大老板,连雇用的司机都是研究生。
这儿的许多地名,让人觉得新奇、陌生,甚至有些古怪:尔林兔、阿卜达、乌讨害、纳林采当、木独石犁,等等。你听听这地名,是不是有点到了异域的感觉?其实呢,它还在陕北。
这里的民歌是敕勒歌的后裔,依然带有敕勒歌的神韵,但内容丰富多了,具体多了,细致多了,已深入到爱情和日常生活各个领域,可以看作是一个时代的史诗,叫做蒙汉调或爬山歌,其形式也和陕北的信天游如出一辙。它们的眉脸长得很像,一眼就能看出它们是弟兄俩,或是沾些姑表亲,具有难以抹杀的血缘关系。这些民歌,出唇入耳,翻山过河,三哥哥,二妹妹,卿卿我我,凄楚感人,从不害羞,也从不怕人笑话。
黄河在这儿以惊雷之势滚滚流过,映照着岸上的一部蒙汉天书。
蒙汉天书不是印刷的,也不是镌刻的,而如天界的浮雕,却不在天界,竟在地上的神木。神木是陕北榆林市的一个县,北连内蒙古,东靠山西;北面是辽阔大漠,东边是苍茫晋北。蒙汉天书就放在这儿的一道山岩上。
我曾梦见:不知何年何月,不知是哪路神仙,他大概路过这里时实在太累了,就坐了下来,一边看书,一边伸腿于黄河泡脚;临走时,却把刚才看的那本书忘在这里了,彼乃蒙汉天书。
蒙汉天书其实不是随便放在那里的,而是与山岩浑然一体,是山岩的一部分。它生得奇崛厚重,一摆溜一页页地排过去,每一页大概都有好几十吨重。它威武霸气,雄睨四方。它犹如狮虎,呼气云出。它,恐怕是世界上最沉最重最高深的一本书了。
平时,谁能想到,天底下竟有这么重的书呐。
据史书记载,在书写工具落后的时代,比如先秦,文字是写在竹简上的。那时候,一部几千字的书,要带上它,至少也得动用一辆牛车。圣人孔夫子周游列国时,为了能带上一些书,居然用了三辆牛车。
为一部书,就可以把拖车者大黄牛,累得大口喘气。而这蒙汉天书,比那一车竹简重上千万倍。浩阔的漠风吹来,却难以揭动它的任何一页。日月星辰撒下的点点光斑,雨水流下的条条痕迹,就像写在它上面的一些眉批和旁批。它酷似一行一行的蒙古文,又极像方方正正的汉字和篆书印章,或者,都既像又不像,都在似与不似之间。这,可不可以叫做中国画中的大写意?我看差不多。那大写意中的神采,即“笔不到意到”“笔断意连,意断神连”,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不识蒙古文,蒙古文亦不识我也,但蒙古文有蒙古文的路数,我大致可以分辨。我专门在上面找汉字。但单单找汉字也是十分玄幻的。你分明看见那里是个某汉字,可是,凑近了看,某字何在;你分明看见某字呼之欲出,可是,你守在那里等,某字却始终欲出不出。便想:它或者是缩了回去,或者是藏身于石隙,或者还在眼前,却变了模样。你反复看,它反复变。它就好像与我捉迷藏。
蒙汉天书的上面,也有可以确认的图画和数字。不过,这些只是个例。它的整体却是无法辨认的。它非凡尘文字,无人能解,所以只能把它称为天书。
蒙汉天书不仅引人猜想,还有极大的美学价值。我发现其中有一个古装人物的背影,其挥起的长袖,虽然也有石的质感,却又有布帛的飞舞飘逸之象,简直就像出自哪位美术大师的手笔。
蒙汉天书的生成,应该归之于天了──亿万年来黄河水的冲刷,天风的剥蚀,太阳的晒烤。是天,是大自然,给了这蒙汉天书以形状和灵性。如果按科学的讲法,这蒙汉天书应该被称为自然岩画。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消除蒙在它上面的神秘色彩。如果它生在别处,比方江浙两广,虽然它的主要图像不变,但它绝不会引起世人如此大的兴趣。妙的是它偏偏生在这儿;妙的是它还有蒙汉两种字型。这当然是巧合,但也不能不使人想起天意之类的东西。
面对蒙汉天书,我的耳边好像升起一种深沉凄婉的旋律:
长毛颈颈骆驼细毛绳绳拉,
毛绳绳换了一茬又一茬。
满头上冒汗举起个袖子擦,
吃苦劳累为娃娃。
骆驼不走再喂上些料,
三天的路程两天到。
这歌声,你分辨不清它是蒙古人唱的,还是汉人唱的,反正,它所抒发的都是与苦难拼争的心情。音乐声里,驼铃悠悠。天书映现着,一双又一双的旅人的脚步。
蒙汉天书,是一部豪放的书,是一部英雄的书,也是一部提神壮气的书。
我虽与蒙古族人接触不多,但对他们,我一向有着美好的感觉。那些活跃于文化界的名人,都是我所崇敬的人物,例如诗人牛汉,女作家席慕容,影星斯琴高娃,歌手腾格尔,他们的著作或演出,无不诗情漫溢,色彩缤纷,丰富了我们中华民族的艺术画廊、文化宝库。而后来出现的蒙古族散文家鲍尔吉·原野,他的作品我更是喜欢,我还向年轻朋友推荐过。它让人看到了这个民族的丰沛文学潜力。鲍尔吉·原野那年荣获鲁迅文学奖,当地政府又给了他二次奖励,而且奖得既独特又有水平。
──哈!一匹铁蹄走马!
人曾曰:贫穷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力。我云:此言不虚,可是,也不完全对。我们即使富成了财神爷,也来不了人家那样的别出心裁和有趣。因为我们没有那样的想象力,我们没有他们那样浪漫。仅仅这一点,我已佩服之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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