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石,一个秋天在等着我们。
五年前,我参加了一次几十个人的登山活动。到半山腰,已近黄昏,我体力弱,拄着木棍,孤零零地落在队伍的后头。一个拐弯的向上坡上,赶上了你和你刚相识的驴友。你主动和我笑着打招呼,哈,那正是我所期望的,一个同行的友伴!你瘦小,土气,说话含笑,轻柔温和。那天的晚霞在山峦间格外绚丽,那晚山顶上的星光特别纯净。
其时,生活中的我也正处于半山腰的黄昏,盛大的夜铺天盖地向我涌来,我孤独而又迷茫,每向前一步,都腿软心疲。
人世间的美,似乎跟着你敞开。是你,带来了俗世中斑斓的烟火,让我一次次地靠近人间温暖,识得丰盈百味;是你,让我觉得不那么不合群,也能挤进生活的剧场,戏看万物芸芸,开怀之花如遇春风,时常绽放在脸庞。
你叫小管,比我小四岁,天秤座,和我双子座,是绝配,且就住在我家附近,马路对面一两百米的小区里。
自那回相识后,我俩就腻在了一起。
你有一项绝招──自来熟,擅长接近各种人,公务员、商店老板、无业游民、算命先生、种菜老农、居家大婶、裁缝师傅……见到石头你都有三句话呀!你用热情之网,捕捞了一个又一个熟人友朋。你让自己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又成为你的朋友。你经营着一张宽广的亲友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蜘蛛。你加入多种协会组织,微信群有读书群、心理学群、义工群、社工群、教师群……你热心好学,常常在与他人聊天时,听讲座,煲电话。朋友请你吃饭喝茶,你为了另一位朋友的事儿,迟到早退,道歉解释。他人有难处或用得着你的地方,你第一时间赶到。你孜孜矻矻,燃烧自己。
“原先我也爱一个人困在屋里,后来才慢慢地走了出来。”蛰伏多年的你,如夏蝉,一旦破壳,便拼命歌唱。只有我和你的闺密知晓你外表的温和、内心的煎熬,似椰子,外壳越是坚硬内在越是柔情似水。当然,你的闺密──琴,擅长烹饪、胖悠悠的琴,在我们相交没两天,就带来一碗自制的“六月冻”,和你一同上了我家,连带着成了我的好友。
凡能成为闺密的人皆非无缘无故,要么观念相契,要么经历相似。观念相契的友谊,需要时间的验证;经历相似的友爱,一触即燃。
我们仨,都有一个不算健康的婚姻。苦闷与烦恼,迅速成为我们亲密的黏合剂。你是我的垃圾桶,我是你的解忧丸。
我们在一起郊游,顺手牵羊一个萝卜一条黄瓜,藏藏躲躲,嘻嘻哈哈,就着风大快朵颐。我们共享一小碟花生,掐艾叶,做米粿,蒸包子,用美味犒劳我们共处的欢愉。
但大多时候,是相互救火,黑夜如冰,正适宜我们携手滑行。小管与丈夫吵架,怄气到琴家里住几天,我们又是唉叹又是愤怒。琴感冒发烧,亲爱的夫君和孩子不在身边,小管放下一切,照料服侍。我与爱人冷战,你俩出谋献策,大抱不平。我们并不想达到什么目的、获取什么策略,只是蛤蟆吐气,互相慰藉。家和者体会不了我们的苦痛,完美者只适合供奉。内在的残缺,让我们惺惺相惜。小管的善解人意,琴的宽厚大度,是我们仨密戚的黏胶。
琴给我们的友谊大多是物质层面的,她笑口常开,十分爽朗,藏不住事儿。有一回,我被小情绪纠结上了,她一直陪伴我,直到华灯初上,直到夜色渐浓。她骑电动车将我送到家门口,安慰我:“姐,别难过,我明天做清明圆给你吃。”她晓得我好这口儿。我笑着点头,泪水荡漾在眼眶。
只有单独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是平等的。我会把内心最隐秘的甘苦向你倾诉,你敏感宛若珊瑚,总能一一触及,给予抚慰。我的眼泪,常在你面前“哗哗”流淌。哪怕我最不堪的小心思在你面前坦露,你也能理解,两眼忧怜地挨近我,伸出你的小拳头晃晃:“姐,我们的心只有这么大,只能装下这么点东西……”你的声音里冉冉升起友爱之光。在你身上,我能找到自由的呼吸,听到心灵的回声。
我坐在你的电动车后座,春赏山矾百合花,夏乘树荫采栀子,秋去爬山摘红柿,冬晒暖阳吃麻糍……附近熟悉的风光被我们两双眼睛一遍遍地抚摸,并常有惊喜新发现。我还跟你去你的干娘家做客听戏,去你的干女儿家赏桃花,去你的干儿子家蹭美食……我的笑容明显繁殖,我的朋友圈不时沦陷于美景美照。
为你,我写过多篇诗文:其中《缤纷的路》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小管,你在我心中开出了一条缤纷的路,用你忧郁的爱,用你带血的花冠。
你将气质中淬炼出的温柔之火,点燃了周遭干枯冰凉的生命枝叶,令晚饭后的散步昭示着每天的丰富存在。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趟过岁月的风口,让隐秘之光在万物中浮现。
我们沿着河边的黄泥路,不知不觉地手挽起手漫步着,心放在各自适当的位置,路边亲切柔和的灯光,为我们掀开了黑夜之帘。
……
人生若是如初识,该多好!丑陋的一面还没来得及撩开,新鲜的品质正期待挖掘。太近了,失去尺度,会生成一把刀,划破朦胧美的表皮,露出人性的小来。你有一口黑暗的深井。你的黑瘦,你脸上的乌云,都是你心灵的印记。如同我的忧郁、我的急躁、我的不擅与人相处,皆不是空穴来风,一切都是弱点的体现、自我言行习惯使然。
随着你搬家后距离的变远,随着了解的深入、在乎的加深,彼此的不堪一点点从汪洋的海面拱现,我开始向内观察你。
十多岁的你,鼻梁儿挺挺,俏瓜子脸蛋,身段袅袅,清新有姿。一个傍晚的稻秆垛中,你遭受了觊觎已久的男孩强暴,从此害怕与异性交往。
二十来岁的青葱,你被丈夫采撷,半胁迫着结了婚,因你的执拗与骨子里的要强,多次遭遇丈夫的暴力。你的丈夫,好像并不是你嘴里那个一无是处的人。他炒得一手好菜,到饭点了会打电话喊你。与人同游,会主动帮忙背行李。酷爱钓鱼,幽默好酒。只不过没个分寸,兴致来时,烂醉在路旁,连出租车都绕弯走。你的儿子也因你令人窒息的控制欲,丢失工作,离家出走,借高利贷沉迷于网吧。你母子关系恶劣,连手机号都被儿子拉黑。
难以忘怀,有一回你当着我、你丈夫和他朋友的面,一遍遍地数落他在你生孩子时的冷酷,产房里你饿得几天都没能吃上饭。我多次有意岔开话题,你不依不饶,夹枪带棍穷追猛打。你丈夫和他朋友不得不讪笑着走开。你不解气,冲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愤忿地反复呲声咒骂“畜生、畜生”!
最令我震惊的是,我第一次夜晚走进你家,你打开手机手电筒照明,厅堂和厨房居然没有电灯。唯有你和丈夫分居的两间卧室,亮着昏暗的床头灯,灯罩已破损耷拉,带扯出长长的电线。屋内一片狼藉,脏衣废纸随处乱扔。餐桌底下,是几天前你夫妻俩激战后的场景,碎碗屑四射,饭菜洒满地,散发出阵阵的腐臭。三室一厅宽敞的居室少有下脚之处。靠近卫生间壁架上供着一尊观音菩萨,目光慈祥,静静地打量着……
还有你的工作。你不甘心,曾要我同你一起去找校领导要求上进。我记得你走进熟悉的领导家,坐在角落,踮脚尖绷脚肚,双手捂着脸一声不吭的紧张与羞怯模样。后来,有一回你有急事,要我帮你照看下午放学后补习的学生,我才恍然了悟你领导的缄默。你的补课班,设在学校附近,一间低矮潮湿的老屋内。二十多个二年级的小学生,挤在两块旧门板上,挤不下的,拿塑料凳当桌,各色不等高低不同的破凳子,多缺角少脚,一块斑驳的小黑板,几根断截的粉笔,光线阴暗,空间促窄……令人触目揪心。
小管,你不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更不是一个好老师!也许,你最爱的是自己,无法控制住情绪,夜半三更在大街上蹀躞寻死觅活的自己。你学了心理学,我难过时,你常开导我:遇到事,先处理情绪,我们需要看见自己的情绪,去接纳,去面对,多花时间陪陪内心的小孩……你说得动听,但你做不到。
智者止步。我们都是愚蠢的心胸狭窄者,与人边界感的消磨,让他人远离。我们终于成为了对方的镜子,一面或正或斜的镜子。在人性缺陷面前,是多么容易互为镜子啊!苦痛的挣扎让你惊慌失措,夜不能寐。你披荆斩棘,在世间闯荡,疲瘦得只剩下七十多斤,你把瘦活成了洪水,只能卷走自己。当我竭力帮你时,你怀疑我有企图,怕我造谣宣扬。
所以最近发生的一个冲突,迟早不可避免,它如此的微小,看似不值一提,却极具杀伤力。
你与几位心理学爱好者,初次在暑假办了一个青少年成长营,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假期补课培训班。你知道我办过多年的公益培训,在小城有点知名度。你们遭遇招生瓶颈时,中途邀请我,借我的名字到处招摇发微信群,没想到我这张广告牌,一旦面临收费,起不到任何作用,于是你们又想法子,一脚将我踢开。
你不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人,我嫌你不讲信誉,你怨我霸道追究,在合作者面前不给你留情面。为什么所有亲密的关系,临了看见的都是对方的恶劣?没有血缘的同性之间,到底有没有长久的相契无间的友谊,尤其是女性?走着走着,我们都走进了人性的黑森林,听不到对方回荡的呼喊,为了安全自保,软弱的我们互相绞杀。
你又开始拓展新的朋友圈。你帮相识没两天的姐妹去乡下买土鸡蛋;你帮邻里托琴,为他孩子在学校选班级忙碌;你陪舞友上街挑衣服……你对谁都没有耐性,就像你今天在这里开荒出一片菜地,明天又在另一个地段开荒出一片菜地,你栽上菜秧,却不会也无暇浇灌与锄草。
谁向外看,犹在梦中;谁向内看,就会醒来。我几次主动联系你,总是想要一个答案,你停顿、失约、谴责,其实说穿了,我只是不甘。人若是看透了自己,便不会去要求他人。
不忘其始不求所终,这几年同你走过,才算不负人间。我们都想珍惜,却无法将心上的霾气淘洗干净,各自狭隘的素养在时间的河流下,是如此的清晰。经过春的碧绿、夏的激荡,我们身上都已有了一个萧瑟的秋天,它踩着一路的感伤走来。
滔滔人世,欢洽是一粼波光,要抓牢真的好难。没有谁能救赎我们,即使我们共同的琴,俗世意义上相对完满、容易知足的琴,她犹如我们人生的正面,竞技场上温驯有序的那一部分。但在斜阳铺地、落叶纷飞时,我多么希望秋雨淋漓中,站着一个亲切瘦小的你,天然野生的你。
我的眼前不时浮现:你晃动深黑的宽脚裤,戴着那顶戴了多年的奶白太阳帽,从你家旁侧的阴巷里出来,看见我,一脸笑盈盈地绽开。尔后极其自然地从手提包里,这个手提包有时是一个小商品塑料袋,有时是某个朋友送你的小布袋,你从包里掏出一个野猕猴桃,一个与某友到野外刚摘下的梨子,或是从你邻居农妇那儿捎来的一小截甘蔗、几根酸菜梗……你递给我,宛若童年的玩伴。我们边吃边聊,你用轻柔的话语,能让人瞬间柔软的话语,“对呀,一个人不能太委屈自己。”“对呀,内心强大了,他人才会凑着我们来!”“对呀,姐姐,先过好自己,妹子我……”夜色袭来,四边的风景和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都是为我们照亮前行的灯。
小管,秋天的河流能照澈你,也能照澈我。风雨中,一朵花开了,另一朵才会凛然盛开。
缘由种种,匆匆而知命,我们早已不再登山,不再在山顶瞭望,更不会背一台沉重的石磨,任其滚下山,探视两扇友情之磨是否仍然叠合。自我感受会告知我们一切。让我们在未知的前方,永葆彼此初见的笑容,并在晨曦的混沌面前呈现所需的通透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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