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团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乐队当中,有两个人不能惹。一个是鼓佬,另一个是主弦。
鼓佬再无能,就是把戏打成了一锅糨糊,你也得忍。不然,哪天上了场,他拿鼓毽子的手一晃悠,就把你撂在台上,下不来。剧团演戏,都是现场伴奏,乐器少说也十几种,主弦只有一个,称琴师。这也是不能惹的主,他若不高兴,故意拉高拉低那么一点,你怎么唱?
琴师郑才,可不是那种人。他来自大城市,是当年闻名上海滩的三把京胡之一,初到这三线小城,还时兴中山装,蓝衣裤呢。瞧他,瘦高个,虾米腰,金丝眼镜配毛料西装,梳着油光锃亮的小分头,格外抢人眼球。
戏里戏外,每当他拉到尽兴处,身躯就会上下起伏,左右晃动,幅度超乎寻常。猛然间,微眯的小眼睛乍地瞪开,两道精湛光芒直刺心扉。乐队、演员、观众都会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着,随着他的节奏起伏跌宕,畅快淋漓,叫好声是一浪高过一浪。
郑才自小在剧团长大,京胡半得家传,半自悟通。年轻有为,风流倜傥,还拉主弦,想没点花边新闻都难。只是那次好像惹错了人,刚进剧团的那个小旦,原本名花有主,被别人号下了。虽说人家天天缠着你吊嗓子,多少给个媚眼,也都是在戏里不是,怎能当真?
可他不,王八看绿豆,对上了。家里定的亲也不要,非要跟这个在一起。一时闹得风起云涌,动静不小。后来还被人家找个由头告了,判劳教半年。
出来后,一气之下,他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来到这个小城市的戏校当了老师。
艺术这玩意儿,在有才气的人眼里,就是一通百通。郑才京胡拉得好,二胡自然不在话下。空闲下来,其他丝弦类乐器也能拨拢两下,还都成腔成调的。唯独这武场上的司鼓,是他的禁区,始终没敢动手。除了对鼓佬这个位置的敬畏,还有学校原本有个鼓佬,辈分比他矮很多,也不便请教。
那年,学生下乡实习,分成两个队伍,偏偏就缺一个鼓佬,东拼西凑终不成席。他就勉为其难,凑合上了。鼓佬可是一般人能干的?再说,主弦掌鼓板,那不是抢别人饭碗嘛。可也没法子,别人都干不了,只能他硬撑,谁让他是教研组长的。
五十多岁的人了,从头开始练基本功。每天先左手单击两万下,再双手轮击一小时,最后是各式花样锣鼓点。半年下来,手腕子肿得跟猪蹄一样好几次,这才练成了半瘸半拐的一个“撕鞭”,算是打成溜了。
关键是他乐感好,手里打不出,急了用嘴念。噼里啪啦一阵响,大家没看明白。喊一声:走啊!文场马上明白,转板了。武场适应更快,看见他手里一比划,“嘁里哐啷噔七台”大锣铙钹小锣一起叫,也都跟上了。这技术活不咋地,可是味道、火候儿掌握得实在到家。
插图:王天用
上世纪80年代末,是学校最后一届京剧班,那时段,郑才特不顺当。夫人英年早逝,孩子尚小,一个初三,一个高二,正用人时候。有个表演天分高、身段不孬,就是嗓子时好时坏,拿不着调的小花旦,天天黏着他说戏、吊嗓。很快,就有流言蜚语传出。
风言风语多了,他不在乎,该干啥干啥。不过,有一点把握住了,绝不跟那女孩单独相处。实在没有别人,就把自己的孩子叫在身边陪着,愣是把那小姑娘捧成个角儿。
毕业后,小花旦被省京剧院看好,一纸调令离他百里。可人家仍不死心,逢年过节,节假日都要到他家里去,嘘寒问暖,缝衣叠被,一气倒追三年。郑才死活不应,他嘱咐孩子们,不准称她姨。
直到那年,小花旦荣获全国大奖,被国家京剧院特招了去。回家辞行,举办告别演出。郑才亲手操琴,她演红娘。当唱到: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那个经典唱段。台上红娘泪眼婆娑,台下琴师气宇昂然,全场一片哗然。
过后不久,郑才要退休了。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
他嗫嚅半天,我过去犯过错误,这多年,改了。现在还能入党吗?
领导心头一热。好啊!你完全符合入党条件,我明天就向组织汇报你的情况。
郑才掩面哽咽。稍后,他起身操琴,一阵紧拉慢唱,字正腔圆直冲云霄。任谁也没想到,他唱得也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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