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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 遇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6710
文 曲子清

这次机遇严一穷又没把握住。县委组织部文件已下,陶小涛就任后街镇镇长,严一穷在副镇长的位置上原地踏步。

  严大炮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他指着严一穷鼻子骂,你说你随谁,这么好的机遇都没把握住。那陶大涛都让我PK掉了,你却输给他的儿子。

  也不怪严大炮发火,依着严大炮和陶大涛的冰寒关系,严一穷的失利确实是雪上加霜。

  严大炮是那种抓住改革开放机遇,先富起来的农民企业家。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拂到坎村,善于捕捉机遇的严大炮就闻风而动了。闻风而动是严大炮与生俱来的本能,他是古渔雁的后裔,捕捉渔汛是长在骨子里的传承。就是这一次,他又闻到特大渔汛躁动的气息,这气息蕴含的机遇让他热血沸腾。他认为自己要动,可往哪儿动,还拿不准,他知道自己不会像同伴一样土里捞金,他的金在远方。远方是哪儿,严大炮不知道,他见过最远的远方是锦城。要到达锦城必须穿过冗长的后街。于是,严大炮趟着泥泞的路去了后街。

  坎村是锦城的母体,而后街就是坎村连通锦城的脐带。坎村人离开土地,都要穿过窄窄的后街,再涌向花团锦簇的锦城。相比于锦城的花团锦簇,后街是逼仄混乱无序的,正是这逼仄混乱无序,让严大炮察觉到机遇的端倪。坎村沟汊纵横,熟悉鱼情的严大炮一有时间就下网捞鱼,狡猾的鲈子鱼最是善于在浑水中隐藏行迹的。严大炮摸准鲈子鱼性情,在泥泞浑浊中果断出手,一捉一个准。

  严大炮用最笨的法子把后街摸了个遍,从一家到另一家,细细地过筛子。他对当地人开的买卖不信任,专门往南方老板开的写字楼里钻。风从南来,他相信风过的地方总有痕迹。南方来的老板更有经营头脑。可南方老板多现实啊,像他这样无经验无技术无年龄优势的“三无”人员,很难找到高薪工作。好在严大炮要求不高,找来找去,总算找到一个馅饼摊。馅饼摊只有狭长一条,支在屋檐下,一口大锅挡住门口,滋滋冒油的馅饼,一个个从锅里捡出去,一张张带着油的毛票收进来。老板姓肖,穿着油渍工作服,操一口非典型南方口音。严大炮不会分辨南方口音,在他眼里,南方就是广东,凡操南方口音的,必是广东老板。既然是广东老板,那就得恭着敬着,好好向人家学习。

  自从雇佣了严大炮,肖老板一下子整洁起来,整天背着手来回转。严大炮凌晨三点起来和面拌馅,早上六点钟,早起的人吃上热腾腾的馅饼。严大炮有的是精力,和三大盆面,拌两大桶馅,然后起锅烧油,开启烙饼模式。日头从探出地平线到高挂树梢,他烙得头不抬,眼不睁的,还得抽空收票子,花花绿绿的票子塞满整个抽屉。在坎村,他半生也没见过这么些票子。数着这些票子,他感到内心充实。

  肖老板的票子多了,想法也多了,他雇了一个瓷实女孩收账。女孩是二十里堡的,一张圆圆银盆脸,一身好皮肉。不长时间,女孩和肖老板滚在一起,就在摊子后面下窖的平房里。那平房是肖老板低价买的。肖老板动情时说,要把房子送给女孩。于是,女孩更加尽心照顾肖老板,摊子上又是严大炮一个了,忙得像个机器人。

  太阳似一枚大大的鸭蛋黄,落回树梢间,严大炮点燃一支烟,惬意地吸一口,微微抬头,鸭蛋黄已被树荫遮挡,缕缕金黄洒在身上。他惬意地伸长腿,靠着灶台,眯着眼假寐。肖老板一脸严肃,我要去锦城干大事业了,摊子兑给你,平房卖给你,你接手不接手?

  严大炮往里屋瞄一眼,诧异地睁大眼睛,这房子你不是要留给她吗?

  肖老板诡异地笑了,你甭管,只说你要不要接手吧。

  严大炮想说要,却不知道咋说,下意识地问,多少钱?

  肖老板见他靠谱,伸出一双手,兑给你还能贵吗?一个整数十万元。

  平房他花一万七买的,摊子的物件更值不了几个钱,居然要他十万元。很明显,这是个坑,同时也是个机遇。

  严大炮手里没钱,借遍全村也没借够半数,那是整整十万元呐。思来想去,严大炮走进陶大涛家。等严大炮出来时,严家居住四代的老宅姓了陶。房子是严大炮的根,他一刀砍断自己的根,凭的是壮士断腕的勇气。

多年以后,农民企业家严大炮想高价买回自家祖宅。陶大涛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可能。

  根这个东西没谁见过,可就在人的心里,就像类人猿进化成人,早已没有尾巴了,但在严大炮心里却一直都有。搞不定陶大涛,回家发动严一穷,毕竟他在后街做了十几年副镇长,总有一些办法吧。谁知严一穷更是一问三摇头,就是不给他问。气得严大炮脸红脖子粗的,直想动手。见他爹真的急了,严一穷拉着他坐下来,掰着手指头跟他分析,从经济学角度上讲,坎村的老房子没有多少升值空间,就是以十几倍的价格回购回来,只是摆那里,做个念想而已,没有什么投资价值。严一穷话锋一转,语带调侃,您现在是企业家了,要是有一种既能满足您寻根需求又有巨大升值空间的选择,您还一棵树上吊死吗?

  严大炮的兴趣一下被调动起来,盯着严一穷问,还有这样好的选择?

  当然了。严一穷拉长尾音,慢声细语地介绍,镇里打造一批渔雁古风民宿,每套占地半亩,上下两层,既能渔樵耕读,也能寻根探源,岂不两全?这工程是我主抓的,用料货真价实,无污染,还结实,能传承。最最重要的,能给咱内部报价。善于捕捉机遇的严大炮又意识到机遇的气息,当即拍板,就这么办了。第二天,严大炮带着财会,高高兴兴地付了全款。

  等入住的时候,才知道,敢情他这栋民宿是全小区最贵的。这下严大炮可伤了心,他红着眼睛对二儿子严二白念叨,二白呀,你说严一穷连我都算计,他还是个人吗?

  严二白咧了咧嘴,没言声。

  他缺钱让我支持,就吱声呗,我啥时候拉过松?他千不该万不该这样骗我。严大炮打个酒嗝,下决心地说,从此我只当没生过他。

  严二白出生时,家里的现状仍然没有改变,严大炮给俩儿子起的名颇应景,叫一穷二白。严大炮起五更爬半夜,辛勤经营着他的馅饼店,就是为了摆脱一穷二白的境地。

  有人说酒量和财富成正比,严大炮喝得没边没沿的。当然了,从占有资金的角度,严大炮可以说是完胜的;可从占有土地资源的角度,陶大涛也没输。陶大涛经营的莲花湖度假村也风生水起,他用莲花湖的水做文章,打造人在水上游的意境。特别是严家住了四代的老房子成为莲花湖网红打卡地,他严大炮想住一晚,还得他陶大涛同意,娘的,这日子过得真憋屈!

  严一穷不在意他爹断交不断交的话,该来来,该走走,该说说,他云淡风轻地说,从人生的长度来说,得与失,输与赢,都不能从一时一地来算。

  他的事不关己迅速点燃严大炮的炮仗脾气,你说的什么话?攻城拔寨就得从一时一地来算,你就说郝月花,要不是我手快,早成陶小涛他妈了。

  郝月花也就是严一穷的妈,恨恨地骂,你个老酒鬼,灌二两黄汤就胡咧咧。

  严大炮老脸一红,不忘总结说,严一穷啊,你他娘的就是个熊包!

接完电话,陶小涛的嘴角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那种向上弯又被强压直的扭曲纹路。这个纹路表示他正极力掩饰内心的喜悦。凡能让他掩饰不住的喜悦一定是他正面临着一个向上升的机遇。

  几天来,陶小涛接人待物格外客气有礼,一言一行都如榫卯一样丝丝入扣。内心却波涛汹涌,如伺机而动的猎豹,随时准备把面前的猎物一口吞之。自从干上这个镇长,上压下挤,每日都如履薄冰,这不是镀金是度劫呀!别没等飞升上神,先灰飞烟灭了。如今县里正动干部,他得好好运作运作,争取去县直机关做个一把手。正思忖间,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真烦!只要在这个办公室里,随时随地有人找。他刚进屋就找过来的,没有旁人,准是严一穷,这个常务副镇长只要来汇报就是请他拿主意,他拿了主意,严一穷还要在旁边犟,犟来犟去,还得听严一穷这个副职的。陶小涛压下心底的厌烦,平静地道,请进!

  陶小涛平时言语俭省,只说进,不说请,如今请和进合在一起,表现出他恰到好处的情绪管控。严一穷抱着一堆材料进来,看样子要长篇大论。陶小涛脸上浮起收放得宜的微笑,然后徐徐起身让座,那种徐徐而立的淡定样子恰好映照他内心的暗流汹涌。

  严一穷细细打量陶小涛,多年的同学兼同事,他知道陶小涛越内心活动频繁,脸上越故作平静,比演员还老到。严一穷挑拣几样必须告知的事,简要地汇报一下。他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春耕大忙争水事件频频发生,甚至多次发生流血冲突。镇里要成立专门领导小组,统一管理,集中调度,随时把控。请王书记挂帅,您任副组长,具体工作我来做。

  陶小涛微微倾着身子,耐心地听着,然后咽口吐沫,像是把浮上来的不明情绪压制下去,然后稳健地开口,一穷啊,这事还用镇党委出面吗?我们不能把工作都推到镇党委那里。

  严一穷又犟起来,这事干系重大,党委王书记挂帅更有利。

  陶小涛寸步不让,一穷,如果我们都这样工作,那党委岂不是推不开门了?说完就停顿下来,等着严一穷犟回来。

  谁知这回严一穷转了性,从善如流地说,好吧,就由您来挂帅。说完摊开纸笔,等着他做具体安排。

  陶小涛话题一转,离开工作轨道,滔滔不绝地说起他们二十几年的同学情。你说那个时候,大彪子欺负咱俩,咱俩一起收拾他。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哥俩的交情,那是光屁股跑到大的,在镇里,谁都比不了。

  严一穷明白陶小涛的话中意,要是组织来考核,还得坐在一条板凳上。抬手截住他的话头,你不必多说,同舟共济的道理我懂。

  陶小涛站起来,拍了拍严一穷的肩膀,同舟共济,说得好!在一条船上,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严一穷有些不耐烦,扯那些都太远了,还是说说各村放水的事,你有什么具体意见?

  陶小涛坐回身子,没言声,也没表态。又来这套,严一穷直视他,也没说话。正僵持着,陶小涛桌上的电话响了,严一穷扫一眼号码,小号开头,像是县里某个领导打过来的。陶小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严一穷。严一穷识趣地起身走出去,临出门,听见陶小涛热情的声音,您好!郝主席啊。不是书记、县长,是县政协主席郝春华。那个由组织部长提任的政协主席,在县里说话还是有些力度的。看来陶小涛运作的事初步成型了,可郝春华打来电话,这事有些不简单了。严一穷站在窗边,看陶小涛急匆匆地出来,急慌慌地坐进自己的帕萨特里,猛地发动起来,帕萨特打着踅冲出镇政府,一溜白烟喷在门口石狮子的屁股上。看了一会儿,甚无趣,回转身,镇秘小刘一脸八卦地凑过来,严镇,陶镇是不是有好事了?

  严一穷笑了,没言声,镇里没有白丁啊!

严大炮总说,镇长被陶小涛截胡了,严一穷熊包。

  严一穷不这样认为。没有陶小涛,还有别的小涛。四年前,组织动议的镇长人选是自己,连考核程序都进行了,等组织公示时,陶小涛忽然空降过来,他还是副镇长原地踏步。

  组织上也找他谈话,要他摆正态度。他当场表态说,愿意接受组织上的考验。

  戴着眼镜的蔡部长点头,满意地笑了。

  严一穷心里知道,这只是口头安慰一下,可他总不能呼天叫地输不起吧!

  因了这个由头,陶小涛有点不好意思,布置工作时,对他格外客气。后来,干脆不布置工作了,只是把空当留给他,让他凭感觉自己补位。陶小涛说,我们二十几年的老同学了,我真不是来抢你饭碗的。陶小涛当然不是来抢饭碗的,只是来留空当的,凡是陶小涛不想干的活儿,不想碰的矛盾都是严一穷的。

  当初,组织部的老同学方乾最先给严一穷通报信息的,结果弄了个大乌龙,觉得很有歉意,方乾真诚地说,对不起,老同学。

  严一穷倒是比较坦然,组织安排,与个人无关。

  方乾不时打来电话和他沟通沟通,有时也一起喝点酒。前几日,方乾来了电话,这几天,县里要动干部,陶小涛或许要高就。他的机遇或许就是你的机遇,赶紧去县里运作运作。运作这个事说着简单,可做起来没有章法,严一穷完全摸不到门路。严大炮了解他,知道他不会运作,打电话给他,要拿钱帮他运作。

  严一穷心烦得要命,搪塞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这时,助理白宁宁一阵风地卷进来,严镇,坎村那几个“钉子户”又来了。

  他抬起头,没好气地吼,“钉子户”来了,你去找陶镇啊,找我干什么?

  白宁宁低下头,小声咕哝,找了,陶镇不在啊。

  又不在,每到关键时候他就不在,评功买好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明天就是各村放水的日子了,看架势,陶小涛又准备唱空城计,一天到晚总唱这一出,他也不嫌累得慌。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开玩,什么个东西!生气归生气,总不好把人一直晾在会议室,万般无奈,严一穷苦笑着起身走过去。

  坎村的郝二顺和吴老歪翘着二郎腿,喝着茶水,不急不慌地等着。一见这二位熟门熟路的德行,这苦笑直接在脸上烂成了大倭瓜,二位叔叔,这放水的日子还没到,你们来早了吧?

  往年到了放水的日子,各村为抢水多次起争执,甚至还发生过打斗,有一回更是差点闹出人命。严一穷来到镇里,了解到这个情况,出面协调县里,按照顺序和时间挨个放水,不偏不倚,让每个村都有水。即使这样,也大意不得,如果放水出现一点点偏差,就有的村捞不着水。坎村在水源最末端,最可能捞不着水。因此,放水时上访,成了坎村的惯例。

  吴老歪起身,坏笑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早点来提个醒,省得你小子大意了,让这水不走正道,溜达到谁的裤裆里,咱一年的指望就白瞎啦。

  严一穷耐着性子解释,村里有专人协调这件事,到时镇里也会派人盯着。叔叔们还是别操心啦,到时候,准有水。

  郝二顺掏掏耳朵,嗤笑道,小子,跟我们装什么装,严大炮就是这样教你的?告诉你,如果水走错了道,误了农时,信不信,我把你小子的蛋黄子挤出来。

到了下班时间,陶小涛仍然没回来。方乾倒是来个电话,这小子开门见山,这几天陶小涛一直在运作,你也别闲着了,我替你约了蔡部长,明天见面。

  约明天了?他沉吟一下,明天放水,或许没时间啊。

  嗬,方乾都气乐了。人家领导都有时间,你没时间,你是谁呀,我说你咋想的呀?

  严一穷无话可答,转移话题,我见了领导和人家说什么呀?

  方乾也不纠结,点拨道,说你的愿望就行,你说你连个愿望都没有,人家组织凭什么选你啊?

  言毕,方乾再不废话,果断挂机。

  陶小涛还在玩空当游戏,对放水的事不理不睬。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看来是准备一直装聋作哑下去啦。没办法了,严一穷只好召开办公会,把工作布置下去。

  镇秘小刘一脸为难,严镇,你看,我二姨父刚刚去世了,明天出殡,我离不开啊。

  严一穷都气乐了,你连大姨父都没有,哪来的二姨父。

  小刘还挺机灵,小声接话说,我媳妇的二姨父。

  严一穷火顶脑门子,指着他吼,不管你媳妇的二姨父还是你认的二姨父,别瞎活动心眼,不把活儿干好,心眼咋活动都没用。

  散了会,小刘跟着继续叨叨,严镇,听说郝主席想调陶镇去政协任秘书长。说完看严一穷的脸色,见他白板一样,接着说,听闻陶镇拒绝了,现在正运作呢,县里可能要动一大批干部呢,我也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遇。

  严一穷点着他的脑门儿,倒腾不出空儿来,啥机遇都白扯,好好干你的活儿。憋着一肚子气,出了大院,他没直接回家,先绕道去了严大炮那里。

  严大炮一见是他,堵着门不让进,严镇,你走错门了。他是气严一穷不长进,被抢了位置,还缩头缩脑,给他拿钱去县里运作,他干脆装聋作哑。

  严一穷也懒得解释,直接说,把你的茅台给我拿两瓶。

  严大炮瞪大眼睛,腮帮子鼓鼓的,跟青蛙一个架势,我的茅台不是大风刮来的,要招待你狐朋狗友,麻烦你自己买去。严大炮来了犟脾气,严一穷不得不迂回一下,不然很难达到目的。于是,他软下语气,好言好语跟他解释,方乾替我约了蔡部长,我明天去见人家,不好空着手。

  严大炮一下子像青蛙放了气,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喜滋滋地去拿酒。

时令刚过春分,春寒仍然肆虐。从暖暖的被窝起身是个考验意志的难题。

  天还没有亮,严一穷摸黑坐起来穿衣服,身边的媳妇背转过去,低声咕哝着,整天早出晚归的,钱没挣到,官没提上,还把你忙够呛,真是个衰人!

  大清早的,他不敢引发战争,麻溜披上外衣出了门。

  早春的风刮得他一个激灵,这个激灵让他清醒了不少。车开到幸福小区时,太阳才刚刚露出半个头,水红水红的,似对着人调皮地笑。反正他无聊,也对着它笑。

  慢慢地太阳升起来,润润的,如吸满水的金盘。三三两两的人群披着金光,出出入入。

  严一穷一个一个地数着,数得眼睛都花了。终于,陈红顺晃出来了。他“腾”地下车,二话不说把茅台递过去。陈红顺一见茅台,眼睛放光,调侃道,你说我咋就没个大款爹呢。

  他不客气地说,今儿个我们镇放水嘛,想请你高抬贵手,提前点放。

  陈红顺吓一跳,可不敢啊,这事大了啊,县领导都盯着呢。

  他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哥们儿啊,提前一会儿就行,我得抓空儿去趟县里,约了蔡部长。严一穷拍拍他的肩,哥们儿的前途都在你身上了。

  陈红顺看看茅台,看看他,一咬牙,下决心地说,好了,豁出去了,帮你一回吧。

  看着水哗哗地流出去,心里这个畅快啊,提前开闸放水,提前在各村放了专人,这事筹办得多漂亮。等方乾来电话,估计这里的事儿已经了了。

  半小时后,水过了沙坨子,一个小时后,水过了腰岗子,真是完美,连老天都在助他。照此估算,上午十点,水到钱家湾,十一点前到坎村。严一穷叮嘱各村专干,每个村开闸关闸,都要告知一声,便于掌握总体情况。

  没到十点,白宁宁报告,钱家湾开闸。成了,只剩一个村了,提了一上午的心终于落地下了。

  方乾打来电话,蔡部长屋里这会儿没人,你快过来。

  严一穷响亮地应一声,好的,马上过来。跨上桑塔纳,低头看看表,再次给方乾报告,我在河闸呢,估计一小时之内赶到。

  方乾急得直瞪眼,你快点吧,别让领导等你!

  县政府的灰色圆圈楼近了,更近了,白宁宁报告,钱家湾关闸。等了一会儿,小刘没报告坎村开闸。严一穷看看表,十一点十分了,该开闸了。打电话给小刘,他没接,再打,还是没接。真是跟啥人学啥人啊,也玩空城计哈。没办法,打给白宁宁,让他赶去坎村,沿上水线找,指定是沿途出了差错。

  没等迈进县委大楼,郝二顺打来电话,咆哮道,严一穷,你小子赶紧过来,看看水都跑到哪去了?

  严一穷马上调转方向盘,往回赶。方乾电话催,你咋还没进来呢,快点啊。

  他歉意万分,方乾,我这边放水出了点问题,我得过去看看。

  方乾都气蒙了,你说什么?严一穷,这是机遇你懂不懂啊!你走吧,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白宁宁电话打进来,严镇,不知道谁开的口子,把水引进莲花湖了。

春天的莲花湖如缩了水的脏汗衫,乌蒙蒙灰突突的,还透着一股汗腥气。无数只脚踩踏在上面,显得这汗衫更旧更脏了。

  视线从脚底板慢慢拉上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有焦灼的、有狠厉的、有漠然的、有麻木的。镇秘小刘的便秘脸已经升级为大便干燥,一会儿拉这个,一会儿劝这个,茫然不知所措。上水线上开了一个挺大的缺口,水哗哗地流进莲花湖。围着这个缺口,一边是郝二顺、吴老歪带着全副装备的村民试图堵住缺口;另一边是莲花湖训练有素的保安,站成一排拦截村民。陶大涛躲在人群后面,不时地观察事态。

  严一穷看了看表,水都放一个小时了,再过半小时,河闸要停水了。他擒贼先擒王,直奔陶大涛,陶总,这水专用于农田基本建设,不能在这开口子。

  陶大涛笑了,是严镇啊,你看,我们接到市里的通知,市领导要来莲花湖参观,可湖里没水怎么行呢?这不就临时把水引过来。这也是招商引资工作,希望你支持哈。

  严一穷手一挥,啥工作也不行,赶紧堵上。

  陶大涛不急,严镇,别跟我耍官威啊,我记得你可是个副组长,这事你问过组长了吗?

  严一穷看了看陶大涛,笑了,组长不是我,可现在是副组长负责制,有责任我兜着。他转头大喊一声,小刘,你带几个人把口子堵上。

  陶大涛火了,拿出文件顶着严一穷的鼻尖,你看看清楚,我这里有市里的文件。

  严一穷不理他,只大声招呼,小刘,赶紧行动!

  陶大涛挺身往前一挡,我看谁敢!莲花湖的保安迅速跑过来,阻拦工作人员。郝二顺、吴老歪哪是瞧热闹的,带着村民就冲上去,眼看局面无法控制,严一穷伸出双臂隔开两伙人,大家别冲动,统统靠后!说完,自己利落地跳下埝埂,操起铁锹,一锹土下去。

  陶大涛看严一穷来真的,也跳下来推开他。郝二顺见陶大涛来阻拦,就挤开陶大涛,抡起铁锹帮严一穷堵口子。保安见陶大涛被推得站立不稳,一起上来揪郝二顺。吴老歪哪能干看着,他一声呼哨,坎村人“嗷”一声冲上来,保安一看这阵势,吓得连连后退。

  严一穷大喝一声,吴老歪,你住手,先堵上口子要紧。

  吴老歪也知道正事要紧,招呼村民,大家快过来,堵上这口子。

  郝二顺挣不开保安的推搡,气急了,抡起铁锹就拍下去。严一穷吓得血液都要停止了,他想也没想,直直地扑过去。

  血混着水,顺着上水线流进田里,流进饥渴了一个冬季的大地的怀抱。严一穷勉强睁眼,看着光秃秃的原野,想起金灿灿的秋天。

  电话铃响了,小刘跑到沟坎下面,捡起手机,一看屏幕,欣喜地喊,严镇,是蔡部长电话。

  严一穷毫无反应,缓缓闭上眼睛。

  杂乱的脚步踩踏着莲花湖,踩得乱糟糟的。严一穷眼睛睁不开,感知却异常敏锐,他仿佛听见风挤压稻海泛起的独特涛声,那声音安抚了他的躁动,他想起歌德的一句话,命运之神的无情连枷打在一捆捆丰收的庄稼上,只把秆子打烂了,但谷粒是什么也没感觉到,它仍在场上欢蹦乱跳,毫不关心它是要前往磨坊还是掉进犁沟。

  一个月后,严一穷伤愈出院的同时,县委组织部正式下文件,严一穷直接升任镇党委书记。陶小涛则在镇长的位置上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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