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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脉单传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6745
文 雨 擎

  傍晚,淅淅沥沥的春雨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古老的大洪沟上空阴霾笼罩,突然从聂家的茅草屋里传出凄厉的哭喊声:娘,娘……

  娘似乎听到了儿女们的呼唤,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当游离的目光落在儿子聂富贵脸上时,顿时闪过一丝希冀的光亮,一双枯瘦爬满青筋的手抓住儿子,喉咙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聂富贵立即将耳朵贴在娘的嘴边,终于听到娘在断断续续地说:儿啊……聂家的香……火……全靠……你……

  聂富贵跪在炕沿底下,向娘连连磕头:娘,儿子记住了!

  娘长吁一口气,再次陷入昏厥,很快就没了呼吸。

  安葬了娘,聂富贵的七个姐姐各自散去。聂富贵坐在老屋里的土炕上,十六岁的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爹、娘,你们放心吧,儿子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聂家五代一脉单传,爹娘为了不辱使命,虽已连生七个丫头,依然鼓足勇气继续生。那是1934年5月,女人胎动即将临盆,男人把接生婆领进家门,便转身向聂家祖坟跑去,他要向列祖列宗跪拜,祈求他的女人这胎生的一定是儿子。他刚跑到村口,只听身后传来大女儿的喊声:爹,娘生了,是弟弟!

  男人朝着祖坟的方向大喊:我有儿子了!

  男人给儿子取大号聂富贵,小名宝根儿。这名字虽普通,却异常沉重。聂富贵就在这无形的沉重中一天天长大,而父亲却在他六岁时不幸病逝,临终遗言也是让他为聂家传宗接代。那时,他还不大懂事,但看着爹那张枯黄的脸,他还是庄重地点了一下头。从那时起,这双稚嫩的肩头,就被强加上了一副神圣的使命。后来,他的姐姐们先后嫁了人,聂家祖上留下的茅草屋里,聂富贵与娘相依为命多年。聂富贵深知娘的心愿,就是盼他快点长大,然后娶妻生子,为聂家传递香火。

  夜晚,聂富贵躺在炕上,月光从窗口射进来,洒在他苍白的脸上。过去,爹娘为了传宗接代,不断地生孩子。孩子生多了养不起,日子越过越穷。如今,他孤身一人,住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哪个姑娘肯嫁给他?娶不上媳妇,何谈传宗接代?

  多日来,他愁肠百结,郁郁寡欢,夜里还突然闹起肚子来。连着往外跑了好几趟,拉得他两腿发软,四肢无力。天放亮时,他又被一泡稀屎憋醒,急忙跑到茅坑解手。忽然一阵旋风刮来,三间茅草房呼啦一下倒了。他惊怔地站起身,屁股都忘了揩,傻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时,有一支队伍从大洪沟经过,走在队伍前面的人冲着聂富贵喊道:哎,老乡,去大苏河怎么走啊?

  聂富贵正惊魂未定,听到有人喊他,这才从梦魇中醒过来,仰天哭喊道:爹,娘,房子倒了,家没了,儿子对不起你们啊!

  大家围拢过来,得知他孤苦伶仃,已无家可归。一个小战士劝道:男子汉大丈夫别哭啊。要不,跟我们走,当兵吧。

  聂富贵抹一把眼泪问:你们是……

  是解放军啊!说话的人是一位矮个子中年人,他说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

  打了天下能……聂富贵想问打了天下能娶媳妇吗?停顿一下后改了口,打了天下能是什么样的?

  当然是家家有房住,人人有饭吃了。

  小战士附在聂富贵耳边:他是我们指导员,你要想当兵,指导员说了就算。

  聂富贵心想:房子没了,就别指望娶媳妇传宗接代了。莫不如先去当兵,反正年龄还小,娶媳妇的事以后再说。他怯生生地问指导员:那你看我行吗?

  小战士抢先说:咋不行,你个子比我还高呢,行!

  指导员阻止道:王小虎,就你话多。他转身问聂富贵:你知道大苏河怎么走吗?

  聂富贵点点头。

  那这样吧,你先给我们带路。当兵的事,等我们研究一下,这样可以吗?

  在前往大苏河的路上,王小虎偷偷告诉聂富贵:没事儿,指导员要是不收你,你就一直跟着部队,撵也不走。我就是用这个办法当上兵的。

  这是1948年的春天,聂富贵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当时国共两党正在东北展开拉锯战,在一次战斗中,聂富贵和战友们坚守在战壕里,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看着战友们牺牲倒下,他心中无比难过,止不住泪如雨下。突然一颗子弹飞来,打中了聂富贵,可他轻伤不下火线,继续坚守阵地。幸好,增援部队上来了,彻底打垮了敌人。

  聂富贵住院养伤期间,听同病房的战友说,老家正在土改,斗地主分田地,没房住的人家也分到房子了。提到老家,特别是提到房子,聂富贵的心里又痒痒起来,悄声问道:是真的吗?

  战友回答:那还有假?

  聂富贵仿佛听到“滋啦”一声,心中为聂家传宗接代的小火苗腾地燃烧起来:等我回到部队就跟首长说,我要复员回家。然后在老房场上盖个新房,好早娶媳妇,早生儿子。

  不久,聂富贵的伤养好了。这时部队正在河北驻防,靠近京畿,新中国要举行开国大典,需要部队去北京保卫大典安全。任务艰巨,使命光荣,聂富贵想复员的想法终没有说出口,就跟着部队去了北京。

  1949年10月1日,聂富贵在天安门前站岗,看着天安门城楼,眼前突然出现了聂家已经倒塌的三间草房。不过,这幻影一闪即逝。此时此刻,开国大典那庄严、隆重的场面已深深地感染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家事,在国家大事面前都是小事。

  从北京回到驻地,聂富贵再也没提复员的事。

  后来,他又跨过北方边陲那条著名的大江,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在一次战役中,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与部队失去联系,是一位朝鲜老大爷发现了他,将他背回家中。老大爷姓朴,他有一个女儿叫朴贞淑,和聂富贵年龄相仿。朴贞淑懂一点中文,与聂富贵能进行简单交流。姑娘见聂富贵不开心,就给他唱《桔梗谣》歌曲。她说桔梗是一种植物,不仅开的花很美,它的根茎还能做咸菜,特别好吃。等他伤情好转,要回部队了,朴贞淑交给他一个纸包,她说这是桔梗的种子,你拿着。等你回国了,把它种在房前屋后,看到它就能想起我了。聂富贵接过纸包,两个人挥泪而别。

  1953年初冬,聂富贵复员回地方,被分配到市造纸厂。

  然而,在他心灵的最深处,始终还保留着一份沉重的记忆:聂氏家族一直走在一脉单传的钢丝上,还有在深夜倒塌的三间草房,就像倒在他的胸坎上,让他透不过气来。

  这天,聂富贵踏上了家乡的土地。站在倒塌的老房子前,心情异常沉重。他暗自发誓,一定要让聂家的房子站起来。只有这样,说明聂家没有败,他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的爹娘。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几个姐姐,她们都举双手赞成。大姐说:咱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一定要把聂家的房子盖起来。到那时,咱们就可以回娘家了。

  六姐也说:是啊,我同意。

  五姐打断她们的话:要我说,富贵在城里工作不假,可他的根终归在这里吧?我们村有个叫金秀花的姑娘,不仅能干,人也特别好,配得上咱家富贵。

  当天下午,五姐便把聂富贵领到家中,让两个年轻人见了面。看到金秀花,聂富贵心中猛然一动,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呢?说话唠嗑之间,方知金秀花是朝鲜族,他这才恍然大悟,像,太像朴贞淑了。他虽然没有马上表态,但心里已经认定了金秀花。

  不久,聂富贵在姐姐们的鼎力支持下,三间新的草房在聂家老宅基地上拔地而起。同时,他与金秀花的感情也发展顺利,很快领取了结婚证,并在新房子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洞房花烛之夜,聂富贵搂着金秀花一边亲吻一边大放悲声。金秀花很生气,也很委屈,她说聂富贵你不像话,大喜的日子,你哭哪门子啊?

  聂富贵把金秀花搂得更紧了,哽咽着说:秀花,我哭我是高兴啊。你是知道的,我们聂家五代单传,爹娘最大的心愿就是保住聂家的根。这个根我自己保不了,得咱俩一起保。咱俩要生五个儿子,够一巴掌。不对,能多生更好,生十个,够两巴掌……

  金秀花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里很快孕育了胎儿,聂富贵高兴得像个孩子,走起路都是连跑带颠的。可谁知,孩子出生了,竟是女孩。金秀花安慰他:我三个姐姐第一胎都生的丫头,接下来就连生仨小子,瞧好吧,咱们也是,再生保证是小子。

  聂富贵想想也是,又满怀信心起来。第二年,金秀花又怀孕了。聂富贵每天在期盼与提心吊胆中度过,结果盼来的还是丫头。聂富贵失望又难过,金秀花又鼓励他说:没关系,咱们再生,我这地肥着呢,保证瞎不了种子。结果,六年中她生了四个丫头。

  尽管如此,聂富贵却从没有放弃过。每天都是乘汽车转电车再步行二里山路从造纸厂赶回家,这时早已是月上梢头,星光满天。他的希望之火,在这黑夜里熊熊燃烧,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能使秀花孕育生命的机会。然后,第二天早晨再头顶着启明星向厂里赶去,风雨兼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然劳而无功,可他却永不言败。

  后来,时间的脚步跨进了20世纪60年代。这时,国家遭遇了严重的经济困难,有关部门出台了一项政策,要求精减城市人口。聂富贵所在的造纸厂共有五个精减名额。厂里首先向全体职工发出号召,采取自愿报名的方法。可直到报名截止,才只有三个人报名。一天,厂领导找到聂富贵,劝他理解国家的难处,支持厂领导的工作,先回乡务农,等以后国家形势好转,将优先把他请回来。

  聂富贵说:我曾经是一名军人,应该为国家分忧。我服从领导的安排。

  厂领导很感动,进一步解释说:让你回乡务农,决不是你哪地方做得不好,而是你的条件最合适。你看啊,你媳妇是农村户口,孩子是农村户口,你回去了,全家都一样了。别人就不行,得拉家带口啊。

  聂富贵点点头说:我懂。

  厂领导继续说:听说你有四个女儿,就想要个儿子。回乡之后,守在媳妇身边,就可以一心一意生儿子了。

  这话说到了聂富贵的痛处,当时眼圈就红了。就这样,他很快从一名城里人变回了乡下人。

  不久,金秀花果然有了与前四次不一样的妊娠反应。然而她却忧心忡忡地说:假如真是儿子,恐怕也营养不良,能不能养得活还两说呢。

  聂富贵一拍胸脯说:别怕媳妇,我可是扛过枪、跨过江的老革命,啥困难没见过。

  从此,他把家里家外的活儿全部包下来了,让金秀花安心养胎。那时大洪沟的土地也不知咋了,像私下里约好了似的,没有一家的地能长出像样的庄稼来。不过,聂富贵悄悄种在山坳里的那片蓝莹莹的花却长势极好。邻里乡亲不知那是何物,常有人前来打探。聂富贵便将他们拦住说:那东西有毒,不能动啊!其实那是朴贞淑送给他的念想。在造纸厂那几年,他把桔梗种在车间院子里,开花时供人欣赏,落叶时根茎可以入食,许多工友都吃过他做的桔梗咸菜。这会儿,当自然灾害和他的儿子一起降临的时候,桔梗的食用价值来了。因为它来自于异邦,人们对它知之甚少,聂富贵故弄玄虚制造的神秘,骗过了盯着它的无数双眼睛,所以它能在人们的饥饿中得以生根开花成熟。

  聂富贵选择了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把这些成熟了的桔梗挖出来,再把根茎细心清洗,然后入缸,放到草房后面他花了一夏天挖好的小山洞里。聂富贵便根据媳妇的口味,把桔梗制成各种菜肴。若制成甜的便可以称之为水果,若制成咸的便称之为蔬菜,在粮食匮乏的日子里,以此来补充能量。

  到了这年冬天,金秀花刚刚吃完了仅剩的一点点桔梗,她开始觉病了。聂富贵找到接生婆,塞给她一包桔梗籽,附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一番,算是全部接生的报酬。

  终于,孩子降生了。聂富贵看见了婴儿两腿之间确实长着一个高高翅起的小东西,他又一次以男人的方式痛哭不已。聂富贵早就给儿子起好了名字──聂转运,他企盼着聂家从此真正时来运转。转运的小名叫狗剩,这是金秀花的主意,她说起这种名字的孩子好养活。狗剩确实好养活,从生下来就吃百家饭。村里人都知道聂家降临了天大的喜事,好多人从自己也不满的饭碗里分出一些来,虔诚而不可拒绝地送到聂家来,总算帮着秀花攻下了奶水。

  聂富贵十分感动,但他无以回报,每当想起便深感无地自容,唯一还能补救的是把桔梗的种子发出去,讲清楚它的栽培技术和食用价值,给他的乡亲们一个有指望的有收获的来年。

  第二年,大洪沟的村民家家户户种上了桔梗。在花开季节走进村子,放眼望去,总能将一簇簇蓝莹莹的桔梗花尽收眼底。在经济困难那几年,大洪沟的村民都受过这种根茎的恩惠。

  狗剩一天天成长,自然灾害渐渐远去。聂富贵心里拱拱的,还想让金秀花再生几个儿子。无奈天不遂人意,金秀花从此再没有怀孕,聂富贵不得不面对一脉单传的严酷现实。他把希望寄托在狗剩身上,期盼他快快长大。

  狗剩大概在娘胎里吃桔梗过于多了,人长得也跟麻秆似的,不仅个子小,长相也一般,这无疑给他娶媳妇增加了难度。眼瞅着二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有的村民知道聂富贵的底细,怪他当年不该把吃商品粮的户口丢了。聂富贵也有点后悔,看着狗剩娶不上媳妇,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是吃公家粮的人,每个月挣几十元工资,有了钱,就把现在的草房子推倒,再盖起三间大瓦房,这就弥补了狗剩长相的不足。为这事,聂富贵曾去造纸厂询问过,当年厂领导说过,等以后国家形势好转,将优先把他请回来。可厂里领导不知换了多少茬,没人能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不过还好,在狗剩二十三岁时,终有一个叫玉兰的姑娘肯嫁进聂家了。玉兰长得瘦小枯干,看上去像个病秧子。这样的女人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农村是不受欢迎的,但是聂富贵和狗剩都别无选择,有姑娘肯嫁给他们家就是上天赐福了。

  玉兰第一胎生个丫头,这让聂富贵大失所望。可狗剩两口子却说:爸,这都啥年代了,传宗接代那是封建思想。聂富贵自知理亏,嘴上不说啥,心里却较劲,整天愁眉苦脸的。好在农村有政策,第一胎若是生女孩,可再生第二胎。也算上天赐福,在小孙女红梅四岁时,玉兰真的给聂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名字起得很城市化,是玉兰给起的──聂超群。

  聂富贵虽然高兴得合不拢嘴,多少还是有些遗憾,感叹聂家就是一脉单传的命。那时农村最多只让生两个孩子,他们家已经满额了。他掐指算了算,到了聂超群这辈儿,聂家已是第七代单传了。不过他还抱有希望,暗中跟金秀花合计,聂家的日子虽然一年比一年好,但也不能大手大脚,要攒点钱。等孙子娶媳妇时,不能再住这老房子了,一定要盖三间大瓦房。

  然而,现实却让他措手不及,儿媳妇玉兰竟然得了癌症!聂富贵主张全力救治,他说毕竟玉兰给聂家留了后,是有功之臣。聂富贵东挪西借拉了好多饥荒,但最终还是没有留住玉兰的命。

  其实,在儿媳妇生病的那几年,病魔也侵蚀了聂富贵的身体,是老年男人常见的前列腺炎。只是他的病更为严重,加上没有及时治疗,最后到了疼痛难忍、只能靠导管排尿的地步。可尽管如此,聂富贵还是硬挺着,坚决不肯入院治疗。

  邻院的老王两口子到省城带孙子去了,房子空了下来就转租给了一对城里的老夫妇。

  这对城里夫妻老头姓霍,老太姓俞,无儿无女。老两口退休后,趁着身体还硬朗,想过几年田园生活。俞老太很随和,热心肠,爱说话。一天,她见金秀花坐在自家园子里抹眼泪,便凑过去问:老姐姐,怎么哭了?

  金秀花用袖头揩一下脸,把自己的头巾摘下铺在地上,示意俞老太坐下。

  俞老太没有坐,站在金秀花身旁,一边向远处眺望,一边感慨起来:这地方多美啊!满山的槐花,铺天盖地的香,像起了雾似的。傍晚炊烟袅袅,犹如人间仙境一般,看着都陶醉了,你咋还哭了?

  金秀花苦笑一下,说: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俞老太哈腰捡起金秀花的头巾,挨着她坐下说:老姐姐,说真的,我搬来这些日子了,光看你一个人在地里忙活,你家大哥呢?

  金秀花又一声长叹:哎,他呀,躺炕上起不来了。

  俞老太惊呼起来:那赶快去医院啊!

  金秀花满脸愁容地说:这老头子太倔了,说是没钱,死也不去医院。其实手里也有俩钱,是他从几个姑娘手里要来的。钱是给了,人从来不着面,几个姑娘都恨他。说他心里只有儿子,没有姑娘。再说,姑娘给钱是让他看病的,他却一分钱不让动,非说攒着要盖房子,给孙子结婚。他呀,不怕死,就怕老聂家断了香火。

  俞老太笑道:真是老脑瓜筋,这都什么年代了?她拉起金秀花的手说:老姐姐,别上火,我这就上你家跟他说,看病赶早不赶晚啊!

  此时,聂富贵正疼痛难忍,躺在炕上一个劲儿地呻吟。俞老太见状,马上火就上来了:我说大哥,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传宗接代。传宗接代传啥?过去皇上传的是权力,商人传的是财富,你传啥?传病啊!按照你的思想,我这一辈子没孩子的,还不活了咋的。

  聂富贵的孙女红梅听到动静,从西屋跑过来,接着俞老太的话说:俞奶奶,爷爷还传给我们他的封建思想和顽固不化。

  聂富贵突然很委屈地说:还说我顽固不化?爷爷不去医院,不也是为了你。

  为我啥?你和我爸一样,重男轻女。要不是我几个姑姑出钱,我连高中都上不了。

  你这丫头真没良心,你说要考大学,我没说支持,也没反对呀!

  是,没反对,那也是有前提的。要是你离休待遇办不下来,房子翻盖不了,你就不给我拿学费,对吗?

  俞老太听得糊涂,转身问金秀花:什么离休待遇?

  金秀花把俞老太拉到炕边坐下,又服侍聂富贵吃了止疼药,这才把聂富贵当兵、入朝、复员到造纸厂,最后为啥回乡当农民的经过说了一遍。

  聂红梅接话说:我上网查了,像我爷爷这种情况,国家是有政策的。等我高考完事,我去民政局找他们问问还差啥,为什么还没有结果。

  俞老太也说,这倒是个好消息。如果这件事成了,你们家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说来奇怪,自从听说国家对老军人有相关政策后,聂富贵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起来了,有时还能帮金秀花做点零活儿,打个下手啥的。金秀花觉得是俞老太的劝说起了作用,对俞老太不无感激。她说自从认识你们,这老头子活过来了。要是真能把老房子推倒重盖,就算他真的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俞老太心里清楚,金秀花最怕聂富贵死了,他死了,盼头就没了。俞老太读懂了金秀花的心事,不仅给聂富贵买好吃的好喝的,还主动借钱给聂富贵治病。她和金秀花一样,要保住聂富贵的命,让他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有盼头。

  可是,对于聂富贵来说,活着已经是一种奢求,就是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也早已不能正常维持。单说他用来导尿的塑料管,遵医嘱最长时间也要半个月换一个,可换一个至少要几十块钱,简直太昂贵了!聂富贵舍不得换,直接导致发炎溃烂,疼得在炕上打滚儿。

  俞老太得知情况后,不管聂富贵是否同意,电话已打到120急救中心。她让金秀花赶紧给聂富贵穿戴好,自己回家叫上老伴,拿上钱,又返回到聂家。

  很快,120救护车拉着响笛进了院子,可聂富贵死活不肯上车。他说自己的病死不了人,就是遭点罪,挺得了。别说这点罪,当年在战场上,子弹打进肉里,我都没下火线。为这个,部队还给我记了三等功呢。

  俞老太早已听不下去了,对前来的救护人员说:快,上担架!

  几个人上前,聂富贵猛地爬起来,双手抓住窗框,就是不肯下炕。

  金秀花一看没招了,急忙跑到后院,把正在树底下看书的孙女孙子喊回来,让他们去劝劝爷爷,让他赶紧去医院,不然就没命了。

  聂红梅和聂超群扔下书本,一前一后跑进屋。红梅哭着说:爷爷,你快去医院吧,我自己打工挣学费,不花你的钱!

  聂超群也说:爷爷,求你了,快去医院看病吧!我不想在农村盖房子,我要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将来在城里买楼房。所以你就不用为我操心了……

  聂富贵顿时老泪纵横,他说爷爷不是不想去医院,而是觉得花那钱没有意义。爷爷已经想开了,什么一脉单传不一脉单传的,传了又能怎的?爷爷是想,你奶奶一辈子没享着啥福,要是能盖个新房子留给她,我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金秀花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她说你这老东西,说什么呢?没有你,我住新房子有啥用?

  俞老太在一旁眼圈也红了,命令众人强行将聂富贵抬上车。

  到医院后一检查,大夫都吓了一跳。聂富贵因导尿管过度使用,导致尿路感染、溃烂。大夫二话没说,让他必须住院治疗。

  三天后,聂富贵的病情虽见好转,但是并不乐观。大夫说,病情只能缓解,已不能根治。见他嚷着坚决要出院,也不予挽留,嘱咐一番,说:我再给你开点药,回去按时吃。重要的是要保持乐观心态……

  就在聂富贵住院期间,聂红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于是,她拿着录取通知书,一个人来到市报社,声泪俱下地讲述了爷爷的境况和心愿,她请报社的记者给呼吁一下,能不能让她爷爷在有生之年尽快享受到党和政府给予他的那份温暖。所有的记者都被她感动了,记者部主任亲自来到大洪沟采访,不仅在媒体上呼吁,还把聂富贵的情况形成文字材料,上报给有关部门。

  不久,令人兴奋的消息传来:按照国家有关政策,聂富贵领到了他应得的一笔钱,足够他推倒老房子盖新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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