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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户线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6794
文 吕阳明

  

  这事过去有三十多年了,铁道线和露天矿上的老人们都还记得,那一年,蒋奔儿喽把火车开毛了。从那以后,再没人喊他“蒋奔儿喽”了,都管他叫“一把闸”。关北这嘎达,多是牛马拉车,受了惊控制不住,疯跑起来,叫做“毛了”。蒋奔儿喽大名叫蒋晓光,脑型特别,长得前奔儿喽后脑勺子的,就得了这么一外号,他家住在大岭下,最早是铁路上的蒸汽机车司机,他爹蒋大脑袋是大岭车站的扳道工。大岭车站不大,位置险要,在兴安岭东坡的山腰上,站内五六条铁道线,是个重要的会车点。机车在这里停靠时间长,要加水,那时候滨洲铁路还没建复线,得等上行车过去,下行车才能发车。从大岭站再往东下了大岭,就是东北大平原了。

  老蒋家几代单传,蒋大脑袋这辈儿哥儿一个,下一辈儿还是个独苗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家的儿子会打洞。蒋奔儿喽初中刚毕业就去铁路上班了,一开始当司炉,就是在火车头上抡着大板锹往锅炉里添煤那种。蒋奔儿喽人实在,身子骨壮实,干活儿出死力气,脑子也机灵,上坡时大铁锹抡圆了,扔出去的煤撒一扇面,不压火,烧得透,锅炉压力升得快,下坡时换作别的司炉就喝茶抽烟了,他不,跟着司机学开火车,怎么控制手把和汽门,怎么撂闸,边学边琢磨,没过几年,当上火车司机了。他爹蒋大脑袋铁道兵转业,当兵时修铁路受过伤,在大岭车站负责扳道岔子,长得又高又壮,背有些驼,肩膀头和脖子后面的腱子肉一耸一耸的,一手的老茧像粗砂纸,咔咔咔几下子,就把道岔子扳到位了。蒋晓光没有他爹脑袋大,长了个大脑门,奔儿喽瓦块的,为了“蒋奔儿喽”这个外号,上学时蒋晓光没少和同学打架,你越急眼,人家叫得就越欢。大岭这地方,有给别人起外号的风俗,什么好听的名字都白搭,比如蒋奔儿喽的同学张桂玲,多好听的名字,就比别人胖乎那么一丢丢,就被叫做“胖玲子”,举着笤帚疙瘩满教室追打也没用。她爸是大岭车站的站长,胖玲子中学一毕业,就去铁路食堂做饭去了,做得一手好喝的羊肉汤。

  蒋奔儿喽看上了胖玲子,一休班就往铁路食堂跑。胖玲子收拾了桌子,捧着本书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聊得火热,对蒋奔儿喽爱搭不理的。上学时蒋奔儿喽不让人家喊外号,自己却天天喊张桂玲“胖玲子”,胖玲子记仇了。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瘦高个子,是从扎兰屯师范学校分配来的单身汉,在铁路小学当语文老师。大岭的人谁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喊一声李老师,没人敢给他起外号。只有蒋奔儿喽对李老师不算友好,背后叫他李麻杆。

  每天中午到铁路食堂来吃饭,蒋奔儿喽都吸溜吸溜地喝羊肉汤,他爹也是这样,喝个汤跟刮大风似的,呼呼响。胖玲子没好气地训他,你这是喝汤?我看是牛喝水。

  蒋奔儿喽龇龇牙,说,俺愿意,这样喝汤香。

  胖玲子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儿,转过头去跟李老师唠嗑。

  蒋奔儿喽听见李麻杆在给胖玲子讲故事,说,这条铁路是俄罗斯人修的呢,你知道不。

  胖玲子不住地点头,说,俺爹说过。

  李麻杆说,前面那条隧道……

  胖玲子问,隧道是啥?

  蒋奔儿喽说,就是那个山洞,一钻山洞冒黑烟,呛得俺直咳嗽。

  胖玲子歪了他一眼,眼睛赶紧又回到李老师身上。

  李麻杆接着讲,那个负责隧道施工的工程师是个女的,叫莎莉诺娃。

  蒋奔儿喽插话说,俺最烦俄罗斯人名,啥啥司机啥啥娃的,记不住。

  胖玲子说,没人当你是哑巴。

  李麻杆又讲,那个女工程师后来自杀了。

  胖玲子说,唉呀妈呀,为啥呀?

  李麻杆说,隧道从两头对着打,到了算计好的时间,没打通,女工程师受不了,自杀了。

  胖玲子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转。

  蒋奔儿喽瞅了瞅胖玲子,咧着嘴笑。

  李麻杆说,她自杀第二天隧道就贯通了。

  蒋奔儿喽一口羊肉汤喷了一桌子,喊,唉呀妈呀,这不白死了吗?要是我,铆着劲儿再等几天。

  李麻杆瞅着蒋奔儿喽,脸色有点不好看,不过没说什么,忍着。

  胖玲子哭着说,你个死奔儿喽,你懂个屁啊,你给我滚犊子。

  没过多长时间,人们都说胖玲子和李麻杆搞上对象了。

  蒋奔儿喽霜打了的秧子一般,提不起精神头儿来,很少去铁路食堂吃饭了。

  一天,一个列车员跟他爹蒋大脑袋喝酒,随口说起来,说满洲里那边露天矿要招蒸汽机车司机,管吃管住,工资一个月八十多元,比在铁路上翻个跟头都不止。

  这话被蒋奔儿喽听到了,赶了休班跑去报名,就被招工了。

  蒋大脑袋听说后气得直骂,你个虎犊子,脑袋让铁道挤了。

  蒋奔儿喽一梗脖子,说,在哪儿不是开火车。

  蒋大脑袋说,那能一样吗?咱这跑的是官道,那破露天矿里的铁轨,算什么玩意,不入流。

  蒋奔儿喽说,挣钱多,我就去。

  蒋奔儿喽他妈鼓着金鱼眼,“哇”一声开哭了,边哭边念叨,啊呀,你这主意咋这么正啊!俺知道你是因为胖玲子那个小狐狸精,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啊,妈再给你找个嘎嘎新的黄花大闺女,就别去那破露天矿了哈。那啥地方啊,兔子不拉屎,都快跑到外国去了。

  蒋大脑袋天天跟他老婆对着干,听他老婆这么一说,把半截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说,去就去吧,哭咧咧的干啥?俺二十多岁铁道兵转业,从关里老家一个人来这里,不也人模狗样一辈子。

  胖玲子听说蒋奔儿喽要走,瞅个机会,在男厕所门口把他拦住了,说,蒋奔儿喽你啥意思,同学一场,要走了也不像样地说一声。蒋奔儿喽大咧咧地说,有啥可说的啊。两人就在厕所门口尴尬地站着,不知说什么好,胖玲子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的,蒋奔儿喽目光触电一般挪开了。那个厕所有年头了,大岭的人叫它“毛楼”,修这条铁路时俄罗斯人建的,石头砌的,敦实厚重,跟个碉堡似的。

  远远地看见李麻杆抻着细脖子,支楞着两只招风耳,急忙忙走来了。胖玲子幽怨地看了蒋奔儿喽一眼,说,走之前来趟食堂吧,俺给你做碗羊肉汤。蒋奔儿喽嗫嚅说,不去了。胖玲子生气了,说,爱来不来。说完,扭身走了。

  蒋奔儿喽呆呆地看着胖玲子走远了,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有一种丢了魂的感觉,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大岭车站的站台上,在站台上站了许久,一直到暮色降临,他抬头望着西方黑黢黢的大岭,“啊啊”地吼了两嗓子。松涛如海,转眼就把他的声音吞没了。

  就这样,蒋奔儿喽到了离满洲里不远的扎赉诺尔露天矿,还是开蒸汽机车。到露天矿一上岗,傻眼了,十几台蒸汽机车,一个比一个老掉牙,有苏联造的,有美国造的,有日本川崎工厂的,有捷克产的老解放,矿坑里跟个万国机车博物馆似的。几台老旧的株洲“解放”和唐山“上游”,算是好车了,都抢着开。

  蒋奔儿喽就在露天矿上开起了火车。矿坑分成几个工作区,蒸汽机车推着车皮进去,拉着车皮出来,要不就拉着车皮进去,推着车皮出来,先把土拉出来,再把煤拉出来,土卸在排土场,煤拉到铁路车站,编组发运。每天就在这大土坑里转圈圈,更要命的是,露天矿的铁轨都是临时铺的,路基夯得不结实,机车开在上面,里倒歪斜直摇晃。蒋奔儿喽上工第一天,就看见一辆蒸汽机车脱轨了。这要是在铁路上,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可那司机歪戴个破军帽,满不在乎地在驾驶楼里抽烟呢,还冲蒋奔儿喽龇牙笑呢,扯着嗓子喊,哥们儿你新来的吧?

  蒋奔儿喽说,嗯呐。心里想,这大哥心够大的啊。

  没一会儿,一台蒸汽吊车呼哧带喘地开了过来,老鹰抓小鸡一般将脱轨的蒸汽机车吊起来,往铁轨上一放,又喷烟吐汽呜呜叫着跑起来了,把蒋奔儿喽看得目瞪口呆。

  在露天矿,蒸汽机车的保养维修是大活儿。一个月要洗修一回,就是冲洗机车锅炉。一年要架修一回,架起来把大动轮推出去养护维修。三年要一大修,那是全面检修。露天矿有机修车间,洗修和架修都能做,大修做不了,要翻过大岭去黑龙江的牡丹江。

  那时候铁路管理没那么严,路矿一家亲,有大修任务,矿上和铁路一协调,就把蒸汽机车开上铁道线,一路向东,翻越兴安岭,一直开到牡丹江机车修理厂去。大修完了,再开回来。

  这一天,蒋奔儿喽到食堂吃饭来晚了,一个人坐在摇摇晃晃的饭桌前。一个胖大妈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坐得椅子嘎嘎直响。露天矿上清一色的老爷们儿,机修车间里也一样,连个女人都没有,一群男人憋得难受,有事没事,就去食堂和几个胖大妈唠嗑。这个胖大妈岁数大些,大家叫她胖婶。

  胖婶说,你就是蒋奔儿喽?蒋晓光吓了一大跳,自己在大岭的外号,来了露天矿还没人叫过,本以为这回好了,没人知道“蒋奔儿喽”这个外号了,俺蒋晓光终于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这个胖婶怎么知道呢。

  胖婶说,我是玲子她大姨。

  蒋奔儿喽有些发蒙,直眉瞪眼望着胖婶。

  胖婶说,张桂玲啊。

  蒋奔儿喽恍然大悟,还真在眉眼之间看出几分相像来。说,啊,大姨,没听胖……玲子说起过啊。

  胖婶说,离得远,走动的不多,今年不知怎的,想起给我写信了,说你是他同学。

  蒋奔儿喽说,嗯呐,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

  胖婶说,俺家玲子夸你呢,说你人不错。

  蒋奔儿喽说,啊,是吗?

  胖婶说,可是呗,每封信都夸你。

  蒋奔儿喽说,玲子是不是快结婚了。

  胖婶说,结啥婚啊,发昏吧,我看够呛。

  蒋奔儿喽说,咋还够呛了呢。

  胖婶说,那小白脸心眼没个针鼻儿大,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看俺家玲子就跟看贼似的。

  蒋奔儿喽说,人之常情,换俺也盯得牢牢的。

  胖婶咧嘴笑,说,那可不一样,玲子写信说,前几天有男同学在铁路食堂吃饭,开了玲子几句玩笑,那小白脸就干翻了醋坛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同学刚走俩人就干起来了,都动手了。要我说,麻溜地黄了吧,没结婚就动手,结了婚还不打得满地滚啊。

  蒋奔儿喽说,啊,动手那可不行啊,君子动口不动手。

  胖婶说,你大老远来这儿了,不想你爹妈?

  蒋奔儿喽说,俺爹总说棍棒出孝子,小时候往死里打,跟俺爹不亲。想俺娘倒是真的,俺爹一打我,俺娘就哭天抹泪心疼我。

  胖婶说,再来晚了就甭在食堂吃了,跟大姨去家里,大姨给你做饭吃。

  一天休班,蒋奔儿喽正在宿舍里撅着腚子睡觉,感觉屁股上被人拍了一巴掌,以为是同宿舍的工友,气呼呼睁眼一看,是副矿长。副矿长紧皱着眉头,举着一只白胖的手捂着鼻子,说,这宿舍让你们住的,猪窝啊,熏得我直干哕,天老爷啊,看那袜子脏的,都站起来了。

  蒋奔儿喽坐起身,挠着后脑勺,龇着牙,不说话。

  副矿长言归正传,说,那台“上游”7596要大修,你从铁路上来,熟悉地形,有经验,和王光棍儿跑一趟,把车开到牡丹江去。

  蒋奔儿喽说,去那么远啊,俺还没出过那么远门,能行吗?

  副矿长说,少废话,赶紧准备吧,矿上正跟铁路部门联系呢,下礼拜二出发。一边往外走一边叨咕,这是个好活计,要不是胖姐打招呼,还轮不到你呢。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蒋奔儿喽对胖婶说,你要是给玲子回信,帮我带个话,我要开机车去牡丹江大修,在大岭车站停车加水,让她告诉俺娘在站台上等我,我给她捎点鱼坯子,这边的特产,俺爹俺娘都爱吃鱼,好这口。胖婶笑,说,放心去吧,我都写信告诉玲子了。

  

  插图:齐 鑫

  王光棍儿就是那个脱轨的机车司机,大名叫王广贵,三十岁了还没成家,大家都叫他王光棍儿,大咧咧的,驾驶机车技术不错。到了出发那天,两人早早起床,机车升火待发,王光棍儿还是那身工装,看起来洗过了,不那么油赤麻花了,能看出颜色了。破军帽也戴得端正,两人开上蒸汽机车,从矿线到扎赉诺尔车站,就上了滨洲铁路。

  出了扎赉诺尔车站,机车向东飞驰。王光棍儿高兴得手舞足蹈的,说,唉呀妈呀,还得是官道啊,又快又稳,敞开了蹽。小蒋你先当司炉吧,让俺好好过把瘾,王光棍儿将手把推到前进七十,汽门开到三分之二,机车“哐哐哐”地撒欢往前跑。

  王光棍儿心情大好,对蒋奔儿喽说,蒋晓光我服了你了,你说你好好的官道司机不当,来这破露天矿,你说你是不是洒(傻)。蒋奔儿喽不搭理他,抡着铁锹把煤添到火红的炉膛里去。兴安岭西坡缓,东坡陡,开始一路上坡,蒋奔儿喽说了两三回,要换着开,王光棍儿不同意,说自己还没过够瘾呢。

  蒋奔儿喽心里骂,司机当然比司炉轻松。

  王光棍儿一口气把车开到了大岭上,高兴得又喝茶又抽烟的,把蒋奔儿喽累出一身臭汗。开火车就是这样,上坡时考验司炉,锅炉压力要够,煤要跟得上,抡圆了膀子干活儿,司机没啥事,推了手把,开了汽门只管往前蹽。下坡的时候司炉轻松,不用添煤了,可以抽烟喝茶看风景了,这时候考验司机的驾驶技术了,要撂好两把闸,控制好车速。

  开始下大岭了,蒋奔儿喽说换他驾驶,王光棍儿斜着眼睛说,你是信不过哥的技术?蒋奔儿喽说,那怎么会。就还让他开。自己坐下来喘口气,提醒王光棍儿控制好速度。王光棍儿嘴上答应,可是根本没降下来。蒋奔儿喽感觉车速越来越快,站起身来从副驾窗口瞭望,心里暗说不好,冲着王光棍儿大声喊,减速,减速,前面坡度越来越陡,要刹不住了。王光棍儿慌忙伸手,将大闸手柄扳到制动位,闸瓦抱住了,速度降下来一些,可是一百多吨的蒸汽机车,在强大的惯力下,根本停不下来,仍然往前飞奔。

  王光棍儿慌了神,惊慌地喊,哎哎,这……这咋整?

  蒋奔儿喽一把将王光棍儿从驾驶位上拽下来,自己坐上去,先把大小闸回到中立位,推动手把,收小汽门,再次扳动大闸到刹车位,机车还是刹不住,刺耳的刹车声,震得耳膜疼。蒋奔儿喽怕刹车过热,只得将大闸扳回到运转位,气得直骂,这老掉牙的破机车,比我们铁路局的机车差得远了。

  这时,机车冲进一个小站,站内坡度平缓,蒋奔儿喽瞅准时机再次撂闸,还是刹不住,蒸汽机车轰鸣着,从小车站一掠而过。蒋奔儿喽看见站台上一名铁路工作人员在拼命地挥动红色信号旗,心里说,你以为俺不想停下来啊。

  在蒸汽机车掠过车站站房的一瞬间,蒋奔儿喽和王光棍儿从站房的玻璃窗上,看到几对闸瓦像烧得通红的烙铁,火星四射如烟花一般。王光棍儿“妈呀”一声瘫在了地上,蒋奔儿喽的汗也下来了,说,完犊子了,咱把这火车开毛了。

  王光棍儿腿软得站不起来,像下了锅的面条一般。蒋奔儿喽顾不上他,反正锅炉也不用再添煤了。蒋奔儿喽说,前面有一个车站比较大,坡度也不大,我准备“撂非常”,能不能刹得住就在此一举了。

  “撂非常”就是把大闸扳到“非常制动位”,小闸推到“急制位”,这是机车在紧急情况下的制动措施,对机车动轮损伤很大,一般司机都不用,只有在比如横交道口上有行人车辆、突发情况紧急停车时才用。

  王光棍儿看到希望,勉强直起身坐着,说,兄弟,你是铁路上来的,这回就看你了,不瞒你说,这非常位……俺从没撂过。

  蒋奔儿喽说,俺估摸着能行。

  王光棍儿说,兄弟啊,俺可不想死啊,俺还没碰过女人呢。

  蒋奔儿喽说,瞅你那点出息,你不成天往胖婶身边凑乎嘛。

  王光棍儿顾不上说胖婶,问,那要是“撂非常”也不行呢。

  蒋奔儿喽说,再刹不住,就得一头扎下大岭了。

  王光棍儿问,就这么一直跑?

  蒋奔儿喽说,你想得倒美,还能让你一直跑?这条铁路最远能跑到大岭车站,就是俺家那嘎达,那里有一条绝户线。

  王光棍儿问,啥,啥叫绝户线啊?

  蒋奔儿喽说,绝户线嘛,就是断头路,死胡同,俺爹一扳道岔子,把咱放进去,就完事儿了。

  王光棍儿说,完……完事儿,是啥意思。

  蒋奔儿喽说,大岭车站是大限,再不能往下放鹰子了,再放下去,列车相撞,那可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儿了。

  王光棍儿说,唉呀妈呀,进了绝户线还能活吗?

  蒋奔儿喽说,能活还叫啥绝户线啊。

  王光棍儿的腿又软了,又堆缩成一摊泥了,破帽子也歪到脑后去了。

  风驰电掣般飞驰的机车上,时间似乎变慢了,十几分钟像一天那样漫长,蒋奔儿喽手里全是汗,顺着大闸手柄往下滴,不停地往裤子上抹。

  机车如脱缰野马一般,向小车站冲下来了,蒋奔儿喽推了两把小闸,毫不犹豫地把大闸手柄扳到非常制动位,钢箍紧抱,速度明显降了下来,可还是停不下来。远远看见站台上、铁道边上全是来看热闹的人,或蹲或坐,三五成群的,看见飞驰而来的机车就都站起来了,伸着脖子目瞪口呆。

  蒋奔儿喽伸手拉汽笛手柄,“呜”的一声长鸣,声嘶力竭的,站台上的人纷纷往后躲,机车不管不顾,“哐哐哐”地从站台上冲了过去。蒋奔儿喽从站台上光荣榜的玻璃上看见,这回不仅是刹车瓦,连轮毂都跑红了,机车像踩着风火轮飞奔的哪吒。人们都惊慌四散,机车咆哮着冲过小站,势不可挡往前冲去。站台上打小旗的铁路调度面色苍白,机车一闪而过的瞬间,映红了他的脸。

  蒋奔儿喽无可奈何地将大闸扳回运转位,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颓然坐在驾驶座上,嘴里嘀咕着,这下可真要完犊子了。

  王光棍儿先前歪戴着的帽子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腿软得拿不成个,裤裆里湿了一大片,顺着裤腿子往下流,瞪着眼睛想说什么?上下牙磕得咔咔响,发不出声来。

  蒋奔儿喽忽然不那么紧张了,他冲王光棍儿喊,给我卷根烟。

  王光棍儿手抖得根本掏不出烟来。蒋奔儿喽过来,从他兜里掏了烟叶子和卷烟纸,自己卷了起来,一边卷一边说,你个完蛋玩意儿,有啥可怕的,大不了就是个吹灯拔蜡,嘎嘣一下就过去了,别整得娘儿们唧唧的。

  王光棍儿勉强抬起头,向车外望了一眼,铁道旁初秋的山林正排山倒海一般向后退去。王光棍儿趴在驾驶楼的钢板上,断断续续地说,快,快,快撂闸啊……你还有……心思抽烟。

  蒋奔儿喽吐了口烟,说,刹不住了,整个刹车系统都过热,失灵了,闸瓦都红了,轮毂都跑红了。

  王光棍儿说,要不咱……咱跳车吧。

  蒋奔儿喽骂,放你娘的屁,熊货,想当逃兵啊,要跳你自己跳,我才不跳呢,丢不起那人。

  王光棍儿像条大虫子一般,顾拥着想往车门口爬。

  蒋奔儿喽说,俺可跟你说明白,你往下一跳,立马就会被卷到机车底下,像扔进绞肉机一样,不信你试试。

  王光棍儿哭丧着脸说,那……那咋办啊?

  蒋奔儿喽说,生死有命,就这样了,照这速度,一个来小时就能到大岭隧道,出了隧道不远就是大岭车站,这闸不能再撂了,要好好晾闸,进绝户线前,我再撂它一把非常,停下停不下就那样了。

  此时大岭车站乱成一团。张站长把蒋大脑袋喊来,告诉他一辆机车“放鹰子”了,正从大岭上冲下来,不能再往下放了,扳道岔子放入绝户线吧。蒋大脑袋愣了一下,问,怎么会失控呢?站长犹豫了一下,说,是露天矿的老机车,性能不行了。

  蒋大脑袋明白了,叹口气,说,我知道了,是我儿子开的,要去大修,本来要在大岭车站停车加水的。

  站长说,没准一会儿进了站能刹住,但是没办法了,你得把道岔子扳过去,不能再放下去了。

  蒋大脑袋说,我怎么感觉脑袋瓜子老大,还嗡嗡直响呢,难怪你们都喊我蒋大脑袋。

  站长说,快去扳道岔吧。

  蒋大脑袋摇摇晃晃出了站房的门,往铁道那边慢慢地走,没走几步,腿一软,蹲在路基上了。

  站长走过去问,蒋大脑袋你咋了?

  蒋大脑袋说,站长啊,这个道岔子我扳不动了,我这胳膊腿面条一样软,虎毒还不食子呢,俺们老蒋家几代单传啊,俺这当爹的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扳到绝户线上去呢。

  站长眼睛也红了,说,都打小看着长大的,可是,没办法啊,你说,咋整?

  蒋大脑袋喘了几口气,指了指道岔子,说,站长你帮我个忙吧。

  站长拍了拍蒋大脑袋的肩膀,就自己走过去了,“咔咔咔”几下子,把道岔子扳到了绝户线上。

  蒋大脑袋瞪着眼珠子,望着绝户线发呆。

  站长走过来,说,你就别在这儿了,家去吧。

  蒋大脑袋说,还家去啥啊,俺心得有多大啊!

  站长说,你不会要把道岔子再扳回来吧,我得看着你。

  蒋大脑袋说,张小个子,你小瞧俺了,当了那么多年铁道兵,又扳了这么多年道岔子,俺懂。

  站长叹了口气,说,那我陪你一会儿。

  蒋大脑袋望了望绝户线旁边堆得方方正正的一堆钢轨和枕木,说,有个事儿俺得跟你商量,那堆废钢轨能不能用一下?

  站长说,干啥啊?

  蒋大脑袋说,我看绝户线尽头还有个两百来米的路基呢,能不能接上去一段。

  站长说,是个好主意,不过,来不及了,估计不到一个点就冲下来了。

  蒋大脑袋说,接一根是一根啊。

  站长说,接一根钢轨多出来十二米半,不顶用啊。

  蒋大脑袋红着眼睛说,俺总得做点啥吧。

  站长一咬牙,说,行,听你的,死马当活马医,养路队的人全上,站里头能喘气儿的全都上,都归你指挥。

  蒋大脑袋说,那你呢。

  站长说,我?我在这儿看道岔子。

  绝户线的尽头上忙碌起来了,蒋大脑袋抡着大铁锤把挡板敲掉,养路队和车站员工一起上,搬枕木的搬枕木,抬钢轨的抬钢轨,砸道钉的砸道钉,叮当作响,忙成一团。蒋大脑袋瞪着血红的眼睛,一边干活儿还一边指挥,嗓子都喊哑了。枕木还没铺好呢,就上钢轨,道钉也来不及砸实了,顾不上那么多了。

  下午学校没课,李麻杆早早跑到铁路食堂来了。

  胖玲子往个三角兜里装了一堆儿好吃的,牛肉干啊,奶豆腐啊,沙果干啊啥的,还弄了个保温饭盒,正准备做羊肉汤呢。看见李麻杆,没好气地说,你咋又来了,你走吧,我不是说了嘛,咱俩黄了。

  李麻杆摆出一副无赖嘴脸,说,嘴儿都亲过了,黄不了了。

  胖玲子也不含糊,说,呸,睡一个被窝的还能离婚呢,亲个嘴算个屁啊。

  两人正吵吵把火,听车站方向人声鼎沸的,几个养路工人着急忙慌地往站台上跑。

  胖玲子跑出去问,咋了这是?

  一个养路工说,你还不知道啊,出大事儿了,一辆火车头放了鹰子,正从大岭上往下冲呢。

  胖玲子“妈呀”一声喊了起来,是蒋奔儿喽那辆车,他咋把火车开毛了呢!

  养路工人说,矿山上那些老掉牙的老爷车,十开九毛。

  胖玲子说,那咋整啊?

  养路工说,没整,已经扳了道岔子,要放入绝户线了。

  胖玲子说,那咋行,进了绝户线那不没命了嘛!

  养路工人顾不上多说,拎着镐头往车站去了。

  李麻杆说,没办法,只能这样。

  胖玲子脸色发白,瞪着眼睛看李麻杆,说,啥意思啊你,蒋奔儿喽该死?

  李麻杆说,你听说过“电车难题”吗?

  胖玲子说,啥难题?

  李麻杆抓起一根圆珠笔,在菜谱背面画了辆电车和轨道,说,这是一个著名的哲学命题,一辆有轨电车,刹车失灵了,轨道前方有五个人,开过去,这五个人都会死,你可以选择变道,但是这样会撞死另一条线路上的一个人,为了救五个人,牺牲一个人,是值得的……

  李麻杆还没讲完呢,胖玲子一把抓过菜谱,撕了个粉碎,扔在他脸上,说,去你的狗屁命题吧,李庆东,没想到你这么冷血,你给我滚,咱井水不犯河水,一刀两断。

  胖玲子说完,撒腿就往车站方向跑。

  蒋奔儿喽他妈知道儿子今天从大岭经过,拎着一袋子毛嗑(葵花籽),早早出了门,蹒跚着往车站走,途中和几个妇女扯了几句老婆舌,远远望见站台上忙活起来了,听见站台上有人扯脖子喊,快点,都快点,那露天矿的机车毛了。老太太一听腿都软了,瘫软在地上了,鼓着眼睛,手脚并用,往站台上爬。

  崇山峻岭扑面而来,这条铁路蒋奔儿喽先前跑过无数次,头一次感觉风景这么美,像一幅卷轴画在呼啦啦地展开。蒋奔儿喽忽然有想哭的感觉,这苍茫的大岭,真是太美了,让人看不够。机车轰的一声冲进了隧道,像是掉进了一口黑洞洞的井里。轰鸣声在隧道里几经反射震耳欲聋。恐惧像一只鹰爪,抓住了蒋奔儿喽。完了,我要死了,这个念头从心里升腾起来,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想起那个修隧道的女工程师,面对着没能如期贯通的隧道,一定感觉到恐惧和绝望吧。黑暗中想象中的女工程师的形象幻化成了胖玲子,高耸的胸脯起伏着,幽怨地望着自己,说,蒋奔儿喽你啥意思啊,要走了也不像样地说一声。蒋奔儿喽感觉心跳更快了,心里涌起一股甜蜜的悲伤。

  前面远远的一处亮光,闪电一般照进蒋奔儿喽的脑袋里,他知道那是隧道的出口了。这条兴安岭山区最长的隧道,机车要跑三四分钟,平时感觉好漫长,如今时间过得飞快。蒋奔儿喽振作起精神,心里说,不能就这么等死啊,铆足了劲儿再拼他一家伙。

  机车箭一般冲出了隧道。耀眼的阳光晃得蒋奔儿喽眯起了眼睛。王光棍儿已经面如死灰了,双手抱着脑袋蜷缩在驾驶室里。蒋奔儿喽远远望见大岭车站的水塔了,那座俄国人为了给火车加水修的水塔,是大岭车站的标志性建筑。胖玲子的铁路食堂就在水塔下面不远处,对了,她还欠俺一碗羊肉汤呢。

  胖玲子还没跑上站台,就看见一辆蒸汽机车从车站西边冲下来了,脱了缰的野马一般。胖玲子喊了一声“哎呀妈呀”,撒腿就往道岔子方向跑。站长一回头,看见自己家闺女飞奔而来,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张开胳膊去栏,胖玲子低着头往前冲,被她爸拦腰抱住了,胖玲子死命挣扎,爷俩一起摔倒在路基下面。

  蒋奔儿喽双手往衣襟上使劲儿擦一擦,把大闸手柄扳到了制动位,刺耳的刹车声响起。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晾闸,刹车系统恢复了,蒋奔儿喽激动得心怦怦跳,成败在此一举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大闸手柄推到非常位。

  机车像狂奔的野马突然被勒住了缰绳一般嘶鸣起来,四蹄乱跳。浑身乱颤,一股焦糊的烟雾升腾起来,呛得蒋奔儿喽直咳嗽。机车呼啸着冲进站区,轨道上火星四溅,闸瓦和轮毂已经抱死了,强大的惯性还是推着机车往前冲,“咔啦啦”一声响,越过道岔子,冲到了绝户线上,刺耳的刹车声让人们捂住耳朵,绝户线上锈迹斑斑的铁轨一下子被磨得锃亮。

  说时迟那时快,机车转眼冲到了绝户线的尽头,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摇摇晃晃冲上了刚刚铺好的铁轨,最终在只剩下半根钢轨的地方停住了。

  站台上一片寂静,人们都吓得脸色苍白,半晌回不过神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不动。

  蒋奔儿喽慢慢从机车门探出他的大脑门来,沿着登车梯下来,惊讶地望着刚铺好的这一段铁轨,伸出一只脚试探了一下,才慢慢站到地上,像是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宇航员。

  蒋大脑袋手里的大锤落在地上。他的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已经磨破了,双手血肉模糊,把铁锤的木柄都染红了。他喘着粗气,哑着嗓子说,兔崽子,看俺修了一段啥样的铁道,把俺铁道兵的老脸都丢尽了。

  蒋奔儿喽扭头看见他妈了,正在站台的尽头,往这边跑,跑一步摔一跟头。

  蒋奔儿喽想迎上去扶他妈一把,可是两条腿软软的迈不开步子。

  胖玲子披头散发的,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下子就把蒋奔儿喽抱住了,“哇哇”地哭了起来,鼻涕眼泪蹭了蒋奔儿喽一脖梗子。

  蒋奔儿喽不好意思起来,想从胖玲子怀抱里挣脱出来,却被抱得更紧了。

  胖玲子一边哭一边念叨,蒋晓光啊,你可太牛逼了,从今往后,你就叫“一把闸”吧,我看谁还敢再叫你蒋奔儿喽。

  蒋奔儿喽说,你先撒开我,这么多人。

  胖玲子说,你就别回去了,你要是回去,俺跟你一起走,去露天矿食堂,给你这傻老爷们儿做羊肉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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