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名楼,首推滕王阁。
正是暮秋季节,我从中吴要辅、八邑名都的江南鱼米之乡常州匆匆而来,怀着激动的心情造访了这座崭新的“古建筑”。
滕王阁作为一个名楼,最初是以一个私人娱乐场所出现的。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上至真命天子,下到州官县府,都喜欢修建楼阁。或用来纪念大事、或用来宣扬政绩、或用来镇妖伏魔、或用来求神拜佛。其中以湖北武汉黄鹤楼、湖南岳阳岳阳楼、江西南昌滕王阁最有名气,号称“中国三大名楼”。
滕王阁,始建于唐永徽四年(653年),为唐高祖李渊之子李元婴任洪州都督时所创建。当年,李元婴作为亲王,是不合格的。王侯将相天生要懂政治,他不行,他只会饮酒作乐,游戏人生。他一生行为放纵,到哪儿都不忘歌舞升平,哪管战事狼烟。所以弄得政声狼籍,非议甚多。但有皇帝老儿撑腰呀,无人奈何。永徽三年,李元婴迁苏州刺史,调任洪州都督也就是现在的南昌时,照样不忘从苏州带来一班歌舞乐伎,终日在都督府里盛宴歌舞。也许觉得都督府里是办公室,下属看见参奏一本,免不了要挨批评,就临江建此楼阁,说是为别居,实乃专门歌舞场所。因李元婴曾被封为滕王,好事者就把此阁以“滕王”一名冠之,滕王阁从此远近闻名。
后来,李元婴死了,滕王阁却留了下来。不过不再是私人会所,变成了历代封建士大夫们迎送和宴请宾客之处,说白了滕王阁成了一个星级招待所,不过档次有点高而已。连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也曾设宴阁上,命诸臣、文人赋诗填词,观看灯火。
不过,就凭这点,滕王阁想跻身三大名楼,那是不够的,是一个叫王勃的年轻人把滕王阁推向了极致。
插图:邢安赢
“天下好山水,必有楼台收。山水与楼台,又须文字留。”中国风景名胜,往往跟许多人甚至一个人有关,也许一个人就成就了一处风景。江南三大名楼,哪一个不是因人而出名,正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崔颢的《黄鹤楼》和王勃的《滕王阁序》让他们名垂千古。这一记一诗一序,成就了这千古名楼!如果不是这三篇作品,这三栋恐怕也只是楼而已,也没什么特别,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受到重视。
三大名楼,说白了都是沾了文人的光。
阁以文名。可以说,没有王勃,就没有今天的滕王阁。
滕王阁之所以享有巨大名声,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篇脍炙人口的《滕王阁序》,归功于作者王勃。
事情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神奇巧合。
唐高宗上元二年,诗人王勃回家探亲,因遇大风临时在南昌小憩,等待风平浪静后再行船赶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当时的一把手阎都督重修滕王阁后,借重阳节在阁上大宴宾客,自然得请一帮文人骚客来唱和诗词,攀附风雅。这是当地一件大事,王勃也被朋友拉去,看看热闹,还能白吃一顿,岂不是两全其美。王勃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这个地方偏僻,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名气,自然也不可能安排贵宾席位。酒过三巡,开始作诗助兴,这是古人的玩法,不像现在酒足饭饱,不是麻将扑克,就是桑拿按摩。诗人嘛就是靠写诗吃饭的,何况有好酒。有酒就有诗,飘飘然中,大家诗性大发,豪气冲天。王勃也是性情中人,20多岁,年轻气盛,又酒逢朋友知己,早已按捺不住诗情画意,拿起笔来就写,这一写不要紧,一不小心写出了千古名篇《腾王阁序》,一不小心就抢了别人的风头,所有的文人墨客在那天都成了陪衬。
王勃,这个外来的年轻人成了宴会的中心,宴会因王勃而精彩。
这段文坛佳话很有意思,让我们来一次现场重放。
那天,秋高气爽。
酒兴正酣时,阎都督请各位嘉宾行文赋诗以记欢宴之盛况,讴歌一下他重修滕王阁的功德。大家心知肚明,也早已准备妥当,只等一声令下。当然大家也知道,这个宴会的主角是阎都督的女婿孟学士,就是要让喜好诗文的女婿露一手,博个头彩,大家都是来捧场的,吃了喝了玩了拿了,当然也懂得规矩。孟学士也苦练数日,准备妥当,就等大家相互推让后挺身而出,当众吟咏,一鸣惊人。一听阎都督叫大家作诗,大家你推我让,个个谦谦君子,就是有个别心中不服的,看大家互相推让,也不敢造次,有好诗只得烂在肚子里,是时候该孟学士出场了。百密一疏,推让到王勃这儿,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呀,或许朋友未来得及关照。不就写个诗词歌赋嘛,推来推去的,一点都不爽快,王勃到底年纪轻,内敛不够,看看大家这个样子,心里早就不舒服了;又喝了点酒,酒壮熊人胆。
我来吧。满座愕然。
哪来的狂人,这么拎不清,是不是喝多了?也不掂量掂量,看你如何收场。
大家面面相觑,面带嘲讽不屑。
惊讶归惊讶,游戏规则得遵守呀,总不能不让人家表现。阎都督到底涵养深厚,虽心中不悦,也面不改色。当场发怒,有损官威。
抬头一看一个陌生毛头小伙,以为哪家带的书生,肯定喝高了把控不住。一个小后生能翻出啥浪,出出丑,正好起个陪衬,给女婿抛砖引玉。
于是,纸笔伺候。
王勃有个坏习惯,写文章“初不粗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寐,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时人谓勃为腹稿。”此刻,众目睽睽,觉是睡不成的。此刻谦让说不会做,岂不是打自己嘴巴,脸面往哪儿搁。王勃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端坐书案,神情凝注,手拈墨碇缓慢磨墨,借机酝酿才思……
抢了女婿的风头,阎都督本来就有些恼火,只是碍于大庭广之下,不好发怒而已。再看王勃不紧不慢,未免有些不痛快,就带领众宾客登阁赏景去了。只把王勃一人撂在阁下,留一小吏随时通报。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小吏来报第一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老生常谈,实乃平淡无奇。阎都督和众人微微摇头,露出讥讽的微笑;接着小吏又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都督及众人默不言语,暗自研读;及至小吏来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都督终于按捺不住惊喜,拍手称赞乃天才之笔也。众人也是纷纷颔首赞许,好文章呀。阎都督毕竟是有素质和涵养的人,自感这篇文章女婿是写不出的,顿觉刚才怠慢,他急令众文武返滕王阁开怀畅饮,大家尽欢而散。
此次盛宴因此段佳话而名垂文史。
回头来我们看看《腾王阁序》,全篇717字,一气呵成,不改一字,描写中有叙述,抒情中有描写,令人拍案叫绝。“首叙地,次叙人,次叙阁中景、阁外景及当秋景,再次叙阁之会,再次叙乐后生出的感慨……步步一气相生,且其间转折和承接,脱御收束开合,宾主起伏照应,俱于实处且具虚神,读者当细为寻绎。”清朝余诚《古文释义》这样评价。全序以“骈文之笔,行散文之气;以画家之眼,抒骚客之怀。无一语而不灵,无一韵而不响”。短短数百字,可谓字字精华,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品读其间,反复吟诵,真是回味无穷。
后来王勃余味未尽,提笔又写下了七言诗:“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一诗一序,相得益彰。
王勃这一写,成就了滕王阁,也成就了他自己。王勃是一个才子。据《全唐诗》简介,以“一介书生”谦称的王勃,6岁善写文辞,弱冠之年科举考试进士及第。仅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已足让其享誉千年。
从此,序以阁而闻名,阁以序而著称。
试想,若王勃圆滑世故,谦逊礼让,哪有流芳百世的《滕王阁序》?若阎公不是通情达理,爱惜人才,甘当伯乐,哪有天才王勃的脱颖而出?
只可惜天妒英才,王勃作序的第二年,探父途中渡海遇溺身亡,年仅27岁。
《滕王阁序》成了王勃的巅峰绝笔。
《滕王阁序》问世以后,滕王阁一下名扬天下,登临游览者日益增多。爱诗的,循名访阁;游阁的,乘兴作诗。滕王阁文章之盛,历代不衰,震古烁今。阁因文传名,文经阁流芳,不乏佳作名章。张九龄、白居易、杜牧、苏东坡、王安石、朱熹、黄庭坚、辛弃疾、李清照、文天祥等都以滕王阁为题写了很多瑰丽的篇章诗文,但都不及王勃《滕王阁序》的文采飞扬和意蕴深长,无人能够让王勃的《滕王阁序》失去光泽。
同样是秋天,我来了。
我不是王勃,滕王阁不是那时的滕王阁。
西江之水不断,滕王阁屹立不倒。在这1300余年中,滕王阁自唐初建成以来,历尽了人间沧桑,共毁28次,屡毁屡建。那是怎样的灾难呀,缘何在这滚滚历史浪潮中,滕王阁毁了又建,终不致消亡?
我无法知晓,也无法猜测。
眼前的滕王阁是1985年重建的新阁,是一座仿唐宋建筑。在朝阳下,显得雄伟、瑰丽、典雅与端庄。这已是第29次重建了。重建之阁距唐代阁址百余米,位于南昌城西沿江大道中段,赣江与抚河故道汇合处。面城临江,滨临南浦,遥对西山,西南方水天相接。无论其高度,还是面积,均远胜于历代。唐宋时代的滕王阁高约27米,不过3层。今重修后的滕王阁,连地下室共9层,高57.5 米,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它昭示着一种愿望,传递着一种梦想。
因为是早上,游人并不多。不管是慕名专程而来的,还是路过南昌而登阁一览的,三三两两的游人没几个有古代文人武将登楼的心境。人们跟着导游的小黄旗瞎听着虚构的故事,或者埋头于楼层上摊贩非真非假的所谓艺术品中,有的手持照相机匆匆留影而去,这是浅薄吗?不是,可能就是到此一游吧,除了惊叹,还有什么呢?诗词吟不来,古风学不去,朱熹曾感言:“十年殄瘁无穷恨,叹息今人少古风。”
是呀,我又应该感叹些什么呢?我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个,能表现什么,能表达什么?
“帝子久寂寥,江花自开落。我来读残碑,流云挂虚阁。”我不是古人,滕王阁也不再是文人们寄情山水、修身养性的地方。赋诗填词,观灯看火的日子已成为发黄的历史,当年的空旷澹泊之意早已荡然无存,陶渊明们的南山变成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唯有眼前的河水亘古不变。
我跟随着游人由东面的正门入阁,门前红柱上的巨联乃毛泽东手书,就是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到底是一代伟人,连字也充满了指点江山的浪漫和霸气。
进入阁内,一幅汉白玉浮雕《时来风送滕王阁》映入眼帘。只见王勃昂首立于船头,周围白浪掀天,表现王勃藉神力日行700里赴洪都盛会的英姿。倒是引发许多胡思乱想,遥想当年,王勃如果没有遇上大风,也不会在南昌歇脚;如果那会儿不是重阳节,也不会有文人相聚;滕王阁如果尚未完工,阎都督也不会大宴宾客,那也就没有这《滕王阁序》了。
归心似箭却风雨阻扰,暂避风雨却歌舞升平,呼朋酬友却妙笔生花,这是塞翁失马,还是无心插柳?想想造化弄人,许多事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是偶然?还是天意?也许只有天晓得,王勃也不会未卜先知,滕王阁竟是他的幸运星。
旁边就是电梯,其实现在许多古楼都装上了不伦不类的电梯,科技发达了,人类的体力却退步了。在城市高楼,电梯是效率。在这儿,电梯鼓励懒惰。在一座承载了厚重历史的名楼装上现代化的电梯,是对一个历史文化实体的亵渎还是对历史文化本身的升华?这是一个太沉重的话题,作为一个游人,也许不能再往深处探究。
我不想当赖人,那就慢慢爬吧,或许会破解一些疑团,或许也算一种尊重。
楼梯也是现代化的,缺少木质的清脆和响亮。一路上去,每一层空空荡荡,平淡无奇,多是些壁画,仿古文物,或描绘先秦至明末陶渊明、王安石等江西历代名人,或取材明朝戏曲家汤显祖在滕王阁排演《牡丹亭》的故事,或展现庐山、井冈山、鄱阳湖等江西名山大川、自然景观之精华;还有就是工艺商店,市场经济走进景区景点,这也算一大特色。说是工艺品,多是粗制滥造,也有真的,却漫天要价……这就是滕王阁?可总觉得空洞了些、浮躁了些、肤浅了些。滕王阁是有内涵的,都有些什么,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却又说不出来。
转眼到了第5层,这是藤王阁的最高明层,回廊环绕,欲览风景,这儿算是一处好地方。但见,中厅正中壁上镶嵌着黄铜板制作的王勃《滕王阁序》碑,是大才子苏东坡手书,东坡先生多才多艺,书法也是一绝;廊檐下四块金匾,由东依次为“东引瓯越”“南溟迥深”“西控蛮荆”“北辰高远”,均取自《滕王阁序》,有点创意,不免引人遐想。上面还有第6层,还是赶紧看看吧。6楼为阁的最高处,大厅中央有汉白玉围栏通井,向下可俯视第5层,向上可见“九重天”金匾。大厅南北东3面墙上嵌有大型唐三彩壁画《大唐舞乐》,斑驳陆离,色彩香艳,让人情思悠远;在开放、大气的歌舞中似醉非醉,恍然不知今夕何夕。西厅是一座小型的戏台,这就是当年滕王夜夜歌舞升平的地方?就是汤显祖排演《牡丹亭》的地方?戏台已不是当年的戏台,我辈也不是当年的王公贵族、文人雅士,几件古乐器复制品,几个毫无生气的节目,人无精神,舞姿懒散,音乐马虎,多少叫人黯然神伤。
正所谓“高阁临江渚,访层城,空余旧迹,黯然怀古。……物换星移知几度?梦想珠歌翠舞。为徙倚,阑干凝伫。”
我还是回到5楼去看景吧,或许能唤起一些记忆。
凭栏倚廊,登高望远。
这不是黄昏,这是阴天的早晨,自不见与落霞齐飞的孤鹜,也没有共长天一色的秋水,却也充满了远眺长空的豪迈之情。看,彼岸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亮丽街道车水马龙,好一派欣欣向荣的古州南昌,王勃没有看见。
王勃看见的是远处迤俪横翠的西山,风起云涌的南浦……
身后,古巷深苑,绿树掩映,一片秋意初生。八一广场和高耸入云的英雄纪念碑依稀可见,曾经的誓言依旧掷地有声,曾经的枪声依旧响彻云霄,曾经的鲜血依旧发人深省,那一段剪不断的历史呀,穿梭在每一个过往的灵魂。长眠的先烈呀,用微笑和梦想见证着南昌的沧桑巨变,旧貌新颜;用慈祥和亲切招呼着来滕王阁的每一位游人。
脚下,秋日的赣江风平浪静,母亲般温情脉脉,流到我的眼前,消失在我的视野,像一条玉飘带系在南昌城的腰间。是在期盼晚归的孩子,还是在送别远去的情郎,只有那缠绵的民歌还在耳边飘荡。偶尔的船只划破江中的平静,带来希望,带走梦想,两三只白色鸥鸟在江面惊起几缕波纹,又远去了。
那一只来自唐代的木船呢?那一片徐徐飘来的白帆呢?我看不见才俊王勃衣袂飘舞踏浪而来的身影。
游人兴奋地指指点点,或拍照留念。我独在滕王阁一隅,遥想王勃,那个清瘦忧郁的诗人。1000多年前,王勃就是站在这里的一次眺望,写下了精彩的一笔,让“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永远留在了滕王阁的记忆里,留在了荡漾的江水里,留在了世代文人的吟咏中。如今,帝王君子犹不见,槛外长江空自流。寂寞的阁上,觥筹交错的场景不复存在,诗弦管乐也只是附和。只有这江水日夜川流不息,长久不衰。多少文人骚客潮起潮落,不过是江水的一朵浪花而已,烟过云消,不知所终。
但我们无法忘却这个年轻的诗人,仔细看看,江水的皱褶里藏着王勃;仔细听听,鸟儿的叫声中喊着王勃……
一阵江风鼓荡,心旌亦如之。湿漉漉的味道如酒,搅动我的情思。
那一刻,我仿佛忘记身处哪朝哪代,回到了时光隧道,幻化成一只沙鸥,盘旋在江水之上;仿佛就是那个神思飞动的少年诗人,在喝得微醺的时候笔走龙蛇,那些灵秀俊逸的文字从头顶的瓦沿渗出,渗入我的心底。
不觉心有戚戚。
一阵风,吹了八百里;一段情,燃烧了几千年。王勃走了,留下了《滕王阁序》;汤显祖走了,留下了《牡丹亭》。
而我,只是跟滕王阁挥挥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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