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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飞机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6876
文 杨 逸

公交车开出几十米,姚丽芳的脸终于放下了缰绳。她的眉毛、眼睛、面颊、嘴角,都在一瞬间失去了提力,横竖各自松散开去。它们刚才汇聚成的表情就三个字——没商量。这三个字是给她女儿佳佳的。

  “不行,妈绝对不让你送我去机场,必须让我看你坐车回学校。”

  佳佳到底上了返校的公交车。姚丽芳似乎担心脸上表情只要提前松开一秒,佳佳又会改了主意。这会儿车真的远了,近视四百度的佳佳,怎么也看不见自己了。姚丽芳嘴角颤了颤,两串眼泪齐齐掉了下来。

  她掏出衣兜里的纸巾,擦完眼泪又擤了擤鼻涕。这纸巾是昨晚给佳佳过生日时那家小饭店赠送的。她让佳佳点几个好菜,佳佳拿着菜单看了好几遍,最后只点了两碗阳春面。姚丽芳心疼孩子的节俭,嘴上说着“你以为年年都有二十岁呀?就一次!”起身跑去收银台,按老板介绍的点了两个无锡特色菜。可佳佳刚吃到一半就说饱了。她边给夹菜边说道:“别舍不得吃,咱家动迁款马上就下来啦。”旁边人齐刷地循着她这大嗓门看过来,佳佳的脸就红了。姚丽芳也不抬头看,还给夹着菜。

  “做家教来回咋坐车?回到学校得几点?”姚丽芳夹起一根脆皮银鱼,蘸了蘸面糊酱,又在桌子上找了一圈儿盐。

  “别给我夹了,白减肥了。八点吧,有时候晚点儿。”佳佳压着嗓子说。

  “那么晚?可得小心哪。一节课几十来着?”姚丽芳说着又夹给佳佳一块排骨肉。

  “别操心了,这里治安很好的。你吃吧,我不吃了。”

  佳佳的脸型跟姚丽芳一模一样,圆中带方,她的脸已经布满了阴云,完全不是刚进店门时那高兴的样子。可坐在对面的母亲,却丝毫没有察觉,嘴里用力嚼着排骨肉继续问,“可得多长几个心眼儿,别让人骗了坑了——对了,别人做家教一节课多少钱?比你多还是比你少?”

  佳佳干脆撂下了筷子,她的手跟姚丽芳一样,手背厚实,指根处是几个肉坑儿。她用压抑不住的表情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又环视一圈儿周围,低声说道:“这个场合不能唠那些的,再说了,就不能小点儿声?”

  姚丽芳这才停下筷子,注意到自己的孩子正在用一种“你怎么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她那又圆又方的脸,一瞬间写满了不自在。

  “妈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跟你唠嗑儿——”说到这儿,嗓音不知不觉又扬了起来,“妈不是怕你吃亏吗?我和你爸的心,一天天为你悬着。”

  佳佳收回了目光,没再说什么话。她把盘子里剩的最后一块无锡肉排骨夹给姚丽芳,又把筷子轻轻撂下。这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也像是在告诉自己的母亲,要小声说话。

  回到住处,夜色已深不见底。她们住的是学校附近一家小旅馆,一个没窗子的小房间,卫生间那个关不紧的阀门在一下一下滴水,“噗、噗”,大概每两秒一滴,不停地往房间里送着潮气。被子里的潮气给娘俩体温一加热,也湿乎乎地往身上沾,让江南的天气更像了江南。

  佳佳背对着姚丽芳睡着了,临睡前咕哝了一句,妈,闭灯。边咕哝着,还攥住了姚丽芳的一只手。姚丽芳到底留了一盏最小的灯。这屋子连点儿月光也没有,想看佳佳的脸还得全凭回忆和想象。明天上了飞机,只要三个小时,就又隔了两千公里。然后就只能回忆和想象身边这孩子了。这小灯还是开着吧。

  看着睡在身边的佳佳,姚丽芳脑海里却滚动起一个月前那一幕。

  那天上午,她正在那个老旧小区的车棚子里摆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妈!快救救我!”只有五个字,一下就打混了这个中年女人的脑子。后面都是女孩子哭喊和一个男人恫吓的声音。她听不见自己是怎么呼喊的佳佳,只恍惚记得那一连串的“求求你,求求你!”对方说不用求,汇钱过来马上放人。

  “要多少?”

  “十万。”

  “大爷呀,你是活菩萨,行行好啊!我一个看车棚子的下岗女工,一个月才一千块——”姚丽芳的哭声比她说的这些话清晰,对方说的数目让她浑身打颤。而她平时可是个说起话来蹦豆一样干脆的人。

  “少跟我卖惨——手里有多少就汇多少,听明白了吗?”

  那些平时爱在这里扎堆儿打发时间的闲人,这时派上了用场。有人用口型叮嘱姚丽芳“拖住、拖住”,有人溜出门外,用手机报了警。当“真佳佳”的声音从警察手机里传来,姚丽芳才如梦初醒,刚才那场噩梦是电话诈骗。

  要不是那场虚惊,再加上动迁的事有了点眉目,姚丽芳也不能横下心来无锡看佳佳。姚丽芳家住市郊,离江边不远。这几年,对岸起了不少高层,原来一到晚上就黑不见底的这一段江水,现在像被楼里的灯光洒了把星星。那些星星成了怂恿者,姚丽芳和邻居们的心被掀起层层波浪。对岸那原本不可企及的世界,变成水面的星光,变成一条条银色的小鱼,夜复一夜向他们游来。高楼大厦里的日子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尤其接连几个开发商过来考察之后,菜农们更是个个如醍醐灌顶,像突然找到了发财的门道,全都果断行动,捡砖头,盖房子。不光把原来的房子接一层,还把房前屋后的菜地全都盖成“偏厦子”(东北方言,平房的意思)。姚丽芳和丈夫大成也一头扎进盖房子大军,起早贪黑埋头苦干。捡的砖头远远不够,只能花钱买。姚丽芳总共借了好几万块钱,把过道都盖上了盖儿。原来多年的邻居住着,没有寸土不让一说,现在好几家因为障子和围墙略微有了点里出外进,就破马张飞,连吵带骂。原来想吃黄瓜辣椒,到园子里就能扒拉着可够挑,现在连吃根大葱,都要到菜市场讨价还价一番。可这也没听见谁抱怨,只听见过有人哼唱“胜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

  上个月,曙光终于照耀到他们了。一家市里小有名气的开发公司,先是运来些白色的板子,而后又拉来几张桌子,没一上午,连叮叮当当声都没听到,就拼装成个房子,门窗都有,还挂上了某某开发公司河沿区项目部的牌子。包括姚丽芳和大成在内的菜农们,可真是乐颠了馅儿,就差手舞足蹈了。可另一个炸弹般的消息也随即传来:这次动迁,没有房票的都不算,顶多就给个材料费。菜农们的心直接从冒泡的开水结成了冰碴——这后盖的房子不都搭进去了?动迁就僵持住了。开发商挨家做工作,挨户承诺,只要签了“动迁协议书”就预付五万块动迁款,当然不是付现金,没有银行卡的限期一个月把卡办到手。

  夹在这个当口,姚丽芳两口子也左右为难。欠的钱眼看着到期了,商量来商量去,他们还是在“动迁协议书”上签了字。

  当天晚上,大成热烈地压在她身上,动作竟有几分生疏。实在是久违了这种事。人还汗漉漉地摞着,话就钻进了耳朵:“好歹有着落了,你去给孩子过个生日吧,这两年盖房子累够呛。”喘了口气又说:“听说这季节飞机票比火车票便宜,你也坐把飞机,尝尝上天啥滋味儿。”

  想着这些,姚丽芳毫无睡意。

  小旅馆的墙不知是用什么做的,似乎在随着隔壁的声音摇晃。姚丽芳欠了欠耳朵,马上听出那是一对年轻人的男欢女爱。她像触电一样按灭了小灯,刚才占据脑子的事立刻消失在黑暗里。她紧紧搂住了佳佳。

姚丽芳找到了无锡火车站南广场。等她找到去机场的一号线站桩,才反应过来,刚从身边开过去的,就是她要坐的一号线大巴。

  “才开走一辆。等下班吧。”

  “下班?”

  “下一趟。”

  “多长时间一趟?现在是几点?”姚丽芳像是不问明白就会再错过一趟车的架势。

  “一个小时一趟,现在十点。在那里候车。”身穿浅蓝色制服的男人伸手指了指。

  候车室里只有姚丽芳一个人。她看了看房檐阴影以外的阳光,感觉暖烘烘的。想着自己来的时候,家里那边还不怎么暖和,尤其屋子里,除了她和大成住那间房,新盖的屋子墙壁单薄,冷得待不住人。去年冬天,屋顶苫的油毡纸夹层里住进一窝耗子,到了半夜就连撕带咬,连蹦带跳。姚丽芳让大成赶紧把它们处理掉,大成爬上去一趟,下来居然说,没几天就动迁了,给它们也留条活路吧!大成这几年头发越来越稀,也越来越胆小怕事了。胡乱想着,姚丽芳掏了遍口袋,没摸到一元两元的零钱。一会儿车来了怎么投币呢?没等答案出来,手机先响了。是大成。

  “这事儿闹的!你可赶紧回来吧,开发商把项目部撤走了,就刚才。”

  “啥?!因为啥?”

  “就怨老于头他们那帮人,一个破小卖店要人家两千万,开发商不干了。”

  “两千万?疯啦!”

  “仗着把道边,狮子大开口。”

  “开发商真不干了?”

  “拆一堆板子,装车就拉走了,地上连个坑都没留下。”

  “那咱签的那份协议还算不算数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挺多家都在这嚷嚷呢——”

  “问开发商啊!你那嘴是干啥用的?”

  电话两头吵着,姚丽芳听不见自己的吵声,急得直跺脚。以往当面鼓对面锣的时候,大成吼不过她,经常是摔门就走。这两年不再那样吵了,姚丽芳有时也反思,觉得是自己的大嗓门儿把大成逼得忍气吞声了。可是这会儿,平时老实巴交的大成又来了死拧的劲儿,吵着吵着竟然把电话撂了。姚丽芳重拨了好几回,那头就是不接。她抓着手机,那颗一直没去治的大牙又爬出许多根虫子,钻到了太阳穴里,疼得她晕头转向。恍惚间,就到了一家不大的超市门前。

  “进来呀,随便看看,这里什么都有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南方女子,一边把切好的菠萝放进一个个透明塑料盒子里称重,贴价签,一边笑着招呼姚丽芳。

  “买点特产啊?这是太湖翠竹茶,那是无锡油筋面,还有好多种小点心,自己看着拿好了。”女子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可语调甚是亲切好听。

  姚丽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听店主那么说,她才反应过来。她想转身出去,又忽然想起自己要破零钱坐车的茬儿。小超市不大,没几分钟,她已经皱着脸转了三圈儿。中途她的视线曾落在一种手工麻花上,一看标价,十元一袋,她的目光像被针刺了一样立马跳开。这要是在昨天,肯定得买一袋回去给大成尝尝,毕竟来趟无锡不容易。唉,昨天,今天!

  又转了一圈儿,姚丽芳拿了袋面包,准备当午饭。

  “两元。”女子还是笑呵呵的。

  姚丽芳掏出一张二十元,递了过去。

  “哟,使不得,使不得,这个是假币哟!”女子说着,轻轻摆了摆手。

  “假币?那咋可能?”姚丽芳整张脸都被脑子里那“嗡”一声震变了形。

  “你跟这个比一比,颜色不一样的,你好好看一看。”女子又故意把音量调得更低了些。

  姚丽芳两只手木木地掐着两张二十元人民币,冲着亮处左右转动眼球。“咋可能?咋可能啊!”光线透过来,两张钱上的图案,一个像从背面浮过来的,一个模模糊糊地印在表面。这么一细看,两张钱连颜色和发出的声响都不一样。姚丽芳的脸像被那张钱抽打了,迅速肿胀成绛紫色。

  “姐妹儿,你说啥人这么完犊子,造假钱祸害人!”她的东北话把当地女子说得一愣,随即又被一种很自然的笑带了过去。

  “说的是呀,我们常碰到。”女子一直说话带笑,不急不恼。“我给你过一下验钞机,你瞧瞧。”

  验钞机重复了三遍“这张是假币”,姚丽芳每听一遍,都感到头又涨大了一圈儿。怎么会这样?这他妈谁干的缺德事?这时的姚丽芳已经分不清是头疼还是牙疼,她抬起手想捂住那半张脸,又撂了下去。

  “姐妹儿,你不会报警抓我吧?我可不是故意拿假币糊弄你啊!”她又掏出一张钱来。那个女子还那样笑着,把假币给了她。

  “要不要来盒菠萝,很好吃的。”姚丽芳摇着头,“不来不来,我着急去赶车。”说完,顶着一张迟迟不褪色的脸,掉头离开了。

  又回到候车那屋子,里面已经坐着五六个人。姚丽芳靠窗坐了下来。看看墙上的表,十点半。还有半个钟头,她牵挂着佳佳,就一手捂着腮帮子,给佳佳发了个微信。佳佳没马上回,她愈发心烦意乱,牙疼得直钻心。动迁款八字还没一撇,跑无锡来嘚瑟哪份儿呢?不出来嘚瑟,动迁的事能泡汤吗?能摊上假币吗?几件事越想越环环相扣,像条锁链,把姚丽芳的心紧紧缠住。那双盖了两年房子的手,真想从腮上拿下来,变成拳头把那条无形的锁链砸个稀巴烂。

  很快,姚丽芳的手指就把太阳穴和右腮按出了坑。此刻的她,心里充满了怨怒,像上膛的猎枪,不知该打向哪个猎物。

  就在这时,身边“扑通”一声,姚丽芳吃惊地叫出了声——“啊!”

  一个瘦弱的独臂男人,像副残缺的骨架,跪在姚丽芳脚边,把手里擎着的小盆往她眼前一递。姚丽芳这才反应过来,是个乞讨的。那男人看她没有表示,就又把小盆一递,还上下晃动了几下,盆里硬币发出哗哗的碰撞声。姚丽芳心里的那股愤怒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对象。

  “我没钱,我没钱,我没钱!”她一口气连说了三遍,每一遍都斩钉截铁。可那男人并不吱声,也不抬眼看,只是一而再地递上那个小盆。

  姚丽芳像皮球滚在钉子尖上,一下就泄了气。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那个男人的独臂上,停了半天,把手里攥的二十元用力扔进那个小盆。那男人深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姚丽芳又一把抓住那个小盆,嘴里说着“错了,错了!”伸手就抓了回来。男人也不说话,“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姚丽芳摸出张一元钱纸币,放进男人的小盆里。

  男人很快就没影了。姚丽芳的脸像雨后的天空,表情如同云彩一样变换着颜色。她长出了一口气,攥着那张假币叨念,“毕竟也是二十元啊!”庆幸转瞬即逝,她很快又愁云遍布。这钱怎么办呢?

  她想起大成说过她“嗓门越来越大,心眼儿越来越小”,这会儿她可绝不会为那些话呛呛来呛呛去。那都不算事儿了,跟钱有关的才是事儿。可老天爷却对她这么不公平,不但借钱盖的房子变不成钱了,连假币也找上门来。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天雨啊,老天爷盯上了哪个倒霉蛋,就可着劲欺负。姚丽芳不甘心当倒霉蛋,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在候车室里转了起来。

  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女人,穿着一身沙色衣服,颈上系了条沙色小丝巾,她微侧着身子,低头看一本书。这女人是当地人吧?姚丽芳琢磨。看那随身背的小包,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她怎么一动不动?那侧脸真像皮影戏里的皮影。姚丽芳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侧脸,像真被那种好看吸牢了眼睛。

  “你也等这趟车?”姚丽芳想走过去搭话。她觉得问这句该最合适。她想不出这张皮影一样的侧脸会说出什么调子的口音。可只要搭上话,接下来就好办了。

  “你能不能……帮个忙,这个钱……帮我破开,我坐这班车,没……零钱。”

  姚丽芳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几句话,腿上也暗自使了使劲,一次两次三次,就是没站起来——要是被当场识破怎么办?要是被义正辞严地呵斥一顿怎么办?姚丽芳身子一阵发软,把那张假币又塞到了兜里。

  候车室里门窗都敞开着,自带暖意的风从门吹进来,又从窗子跑出去。姚丽芳顺着一缕风看向外面。十几米的地方就有个卖水的,打扮得跟早些年东北卖冰棍儿老太太差不多,白围裙白帽子,带轮子的小车驮着个四四方方的保温箱子。姚丽芳慢吞吞地站起来,走了过去。

  “买瓶……水。”

  “两元。”

  她边往外掏钱,边打量着卖水老太太。老太太的脖子把后背支出个鼓包,下巴挨在胸上面,满脸褐色皱纹让她看上去不低于七十五岁。这样一个人肯定追不上自己坐的车,最多只会用十根粗硬的指头,一遍遍摩挲不会说话的假币,窝囊着这倒霉的一天——不会窝囊出病来吧?

  姚丽芳转了个身。

  “你不买啦?”

  老太太在身后喊着,姚丽芳头也没回,把那假币又使劲揣回裤兜里。

  大巴车已经停在候车室门口,车门开着,像张四方形的大嘴。上车的没几个人,大巴毫不犹豫地开走了。姚丽芳感觉到卖水老太太还举着那瓶水,活雕塑一样。她没敢往车外看。

  坐在人少座位多的车厢里,姚丽芳的心跟这车厢一样,空荡荡的。她低头看着自己裂满口子的手,来之前就是为了别让佳佳的同学笑话,才把左一块右一块胶布扯了下去。本以为慢慢就会长好了,好日子就要来了,谁成想咣当一声,大成一个电话就把希望砸个粉碎。想想那个没有院子全是房子的家,外债,动迁款——连假币都拣她这远道来的穷人欺负。姚丽芳心里憋屈得像泡足了水的大海绵,再碰一碰,海绵里的水都要变成眼泪冲出来了。

姚丽芳过了安检,坐在十二号登机口前面的椅子上,是十二点三十分,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这一路她都在打听,语速像在劳务市场找活时一样快。

  姚丽芳年轻时在糖厂做过季节工,后来那厂子黄了,她就开始出摊床、干护工,还蹲过马路牙子。钱没挣到几个,可她认定自己活得不亏心——她不挣黑心钱,还一心信奉“好人有好报”。这会儿她穿梭在候机厅里的样子,倒是看不出内心的信奉,只是感觉她好像随时能被周围的人替换——她看上去如此普通,没比旁边的人哪里好,当然,也看不出哪里比人家不好。她坐下了。

  候机厅里不让喧哗,却并不安静。只要不是一人出行的,就没人会浪费身边的伴儿。姚丽芳左边那几个女人大概是组团旅游的,她听了几句就知道这些都是凡事只赢不输的主儿,说的都是些跟房子和钱有关的事。最让姚丽芳感觉亲近的是她们的东北口音,你一句我一句,听起来真像一场温暖的家庭聚会。过去在劳务市场等活时,身边都是各个年龄段的女人。那时她没有过此刻的感觉,那些女人只让她感到是一群抢食的饿鸟,看见食物一窝蜂呼上去。姚丽芳有意地往前凑了凑,想接过个话头加入进去,却一直没人看她一眼。她也知趣儿,转过身,把电话打给了大成。

  “和开发商谈的咋样?”

  “人都没有,和谁谈?”大成语气也躁得很。

  “那你们去找啊?”

  “你厉害,你横,你回来找去吧!”

  姚丽芳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找你这样老爷们儿真是瞎了眼。”她的嗓门儿又不知不觉扬了起来。

  “姐妹儿,跟老公打电话啊?咋这么大火气?”旁边那几个女人终于注意到她了。

  “这样老爷们儿,姐儿几个你们说说,要他啥用?”姚丽芳连半点犹豫也没有,把为动迁吃的苦讲述了一遍。“开发商哪能这么秃噜反账啊?害得我坐飞机装富还不说,眼睁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摊上这样老爷们儿,他连竹篮子都不能给兜一兜。”姚丽芳的眼泪再也含不住,噼里啪啦掉下来。

  那几个女人互相看了看,脸上涌起一种相似的表情,那是对陌生人的质疑。谁知道她对素不相识的人倾诉这些,是啥目的。

  “坐个飞机算哪门子装富?机票现在贼便宜。”

  “依我看,该是哪个坑的萝卜就好好在哪个坑里蹲着——”

  “哪个开发商不想挣钱?弄些破砖头砌起来就要钱,谁傻呀?”

  姚丽芳越听越不是心思,不但没了眼泪,到后来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子。那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有半句她希望听到的同情话,她真怕自己会听到更受不了的。此时的姚丽芳,窘得恨不得屁股下的凳子突然坏掉,让自己摔地上。伴着哎哟一声,那几张嘴也许能给堵上。

  “肚子咋这么疼?我去趟卫生间。”姚丽芳只好起身去了卫生间。

  磨蹭了好一会儿,姚丽芳才回到十二号登机口。她看上去比等大巴时还要苦恼,湿漉漉的眉毛残留着洗过脸的痕迹,两腮一高一低,肿了半边。那颗火牙从来没有白疼的时候。她似乎就要神情呆滞地坐下了,却又条件反射一样,被周围人嘈嘈切切的喧哗声揪住了神经。

  “什么?不能准点起飞了!另行通知?”不知道从哪起的头,很快就传到姚丽芳坐的位置。

  “咋回事?咋回事?”周围东北口音密集了起来。

  “深圳下大暴雨,没法起飞。具体什么时候能飞,我们也得等通知。” 机场空乘人员亲口证实了晚点的消息。

  姚丽芳的心像被螃蟹一把钳住了,死不撒开。

  “不会倒霉到连家都回不去了吧?”

“大成,大成。”她连给大成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接。她又给大成发了条微信,电话马上打了过来。

  “飞机晚点了,那是咱管不了的事,你也别上火。”大成也没继续数落,“勤打听着点儿,别飞机起飞了,把你落下。”

  “我就多余出来这趟,早知道动迁能泡汤——”电话对面的语气让姚丽芳悲从中来,再怎么吵,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不像外人,只会当热闹听完取笑自己。她心里暗自翻腾。

  “这回泡了汤,大不了就等下回呗!房子在那,又跑不了,咱也不是没地方住。”

  “可是借的钱拿啥还哪?”

  “只要没病没灾,早晚也能还上。”大成的语气也很沉闷。他也在糖厂当过季节工,后来一次事故,一只胳膊弄断了,得了个工伤证。厂子没黄时还好,照顾他可以少干活。黄了后再找工作可就难了。那个证倒是可以不拿出来,可断过的胳膊骗不了人,什么力气活也干不了。现在这个保安的活还是前几年房地产红火时好不容易找到的。累倒不累,隔两天值个夜班。可是收入就很寒碜了,尤其他还是家里老大,老妈身体不好,女儿佳佳还要上学,每个月那一千多块,吹口气儿就没了。

  “说的容易,拿啥攒、拿啥还哪?我真不该出来,本来就没钱——”

  “你掉钱眼儿了?张口闭口的。天无绝人之路,先回来再想办法吧!”姚丽芳的话被挡住了。“你上不了飞机,怎么没跟佳佳说一声?她那边不得惦记?”

  电话两边这才变成了商量,姚丽芳说,“我告诉她一声,说正常起飞了,就把手机关上,过两个小时我再开机。”

  没等大成再说什么,姚丽芳已经完成了一系列动作——给佳佳发微信,告诉她自己已上飞机、关机、手机放在佳佳背过的旧书包里。

  几个班次的飞机都晚点,让候机厅变成了架在火上的大锅,姚丽芳感觉身边的人和自己一样,都成了锅里的蚂蚁。那几个女人早就把她说过的事撇在脑后,喋喋不休地说着误机的话题。姚丽芳肚子咕咕叫,她掏出面包,几口吃了进去。没等咽完,余光告诉她,那几个女人不屑地撇了她一眼。最后那口面包在她嘴里含了好半天。

  广播里不断在播放航班信息,字母后面跟着阿拉伯数字。姚丽芳越想听清越听不清,嘈杂的人声把广播里的声音蒸变了形……

  “哪的人啊?”

  “本地人。”

  “本市的?”

  “郊区的,菜农。”

  “菜农?有地啊?那你还来遭这罪干啥?我要是能把户口变成菜农,我才不出来找活,没听说吗?小石油那边的菜农全发了,地都给征去盖楼,哪家没补偿个几十万啊?”

  姚丽芳恍若置身曾经最熟悉的劳务市场,身边都是境遇比她还艰辛的女人。

  “我在养老院干过,端屎端尿,擦身洗脚剪指甲,啥都干过。现在不行了,别说给老头老太太翻身,我自己蹲下起来都费劲。”

  “你能有个家回就不错啦!我离婚后就一个人,一直住两块钱一晚的女子宿舍。这辈子死哪儿都不知道呢。”

  姚丽芳心里一阵难受。她曾以逃离那些比她艰辛的人为荣,此刻却不知不觉想着她们。她想起自己跟她们一样,找不到活的时候,每天守在劳务市场,入不敷出,别说二十块钱,就连一块钱都舍不得花掉……姚丽芳又坐不住了,在候机大厅里转悠了起来。裤兜里的二十元紧紧粘在汗涝涝的手心里。

  卤肉饭,三十元。咸菜,十二元。打卤面,二十五元。

  饮料,二十元。巧克力,六十元。冰淇淋,二十元。

  姚丽芳看到的全是这样的价码,她还特意看了看那种二十元一盒的冰淇淋,小得像瓶雪花膏。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买那东西吃的年轻人。她不想坐下,只是茫然地走着,像是要把候机厅的每个角落都走遍。

  “姚丽芳女士,东北的姚丽芳女士,如果还没登机,请马上与您丈夫联系,请马上与家人联系——”

  被广播里点了名的姚丽芳,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肯定是两小时已过,大成联系不上自己,急得火上房。她心里涌起一股热浪,让她眼胀鼻酸热泪盈眶。

  飞机终于起飞了,姚丽芳在空姐指导下扎好安全带,窝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她感到又累又困,一根绷紧的弦随着起飞的轰鸣声慢慢松弛了。在电话里跟她吵架的,打听到机场电话用广播找她的,是同一个男人。她想起这个男人年轻时曾经特别爱开玩笑。都在工厂上班时,姚丽芳每天早上六点去路口等班车,有一次,大成把家里钟表全都拨快一个小时,害得她五点就跑出去等。到将近六点,大成慢悠悠走过来,路口爆发出他俩鸭鹅般的笑声。路过的人抻脖瞪眼地看着,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那时大成身体健壮得很,每天早上都给姚丽芳做饭,带饭盒。姚丽芳问他带了啥菜,他一本正经地说,炒豆腐。气得不爱吃豆腐的姚丽芳扭身就走。中午打开饭盒,看到的却是她最爱吃的豆角炒肉。

  从他胳膊断掉后,姚丽芳不记得他们再开过玩笑。这二十年,生活这辆车越来越重,大成也变得越来越呆板。她又何尝不是呢?姚丽芳想起自己就是因为爱笑才被大成喜欢上的,可如今,笑竟然成了最大的奢侈品——不是吗?打不起出租车可以干脆不打,好菜买不起,就等散市了去买便宜的。鸭鹅般的大笑去哪儿买回来呢?姚丽芳苦笑了一下,不易觉察。

  “您喝点什么?”

  “啊,我喝水。”

  空乘人员分配完食物和饮品,机舱里的人开始各吃各的。姚丽芳吃的很香,她确实饿了,牙疼也放过了她。她觉得牙疼是随着那句“律师说了,签订的动迁协议书有法律效力”飞走的。那是起飞前大成的微信。姚丽芳没仔细看,她怕是大成在安慰她。她想说“你和佳佳都好好的才最重要”,可她竟然忍住了,没说。

  飞机穿过两千公里的黑夜,降落在北方晴朗的夜色里,用时一百八十分钟,不多不少。

  姚丽芳在弦梯上停了停,嗅着扑面而来的夜的味道,北方的味道。春天。家。苦辣酸甜。她的头顶是天空,大地离她还有十几级台阶。莫名其妙的,她鼻子又是一酸。有人脚步轻盈地路过她,好像还说了句“到家了,还磨蹭什么呢?”她的表情不明所以,继而如梦初醒。扶着护栏的右手悄悄甩了出去,一支精巧的纸飞机离开手指,飞向了夜空。

  机场的飞机都安静地停在原地,像栖息的大鸟。夜色里,只有一支黄褐色的纸飞机在飞行。姚丽芳的头发被吹乱了,脚上的运动鞋发出笃实的咚咚声。只剩一个台阶时,她噗地一蹦,落在了大地上。

  姚丽芳头也没回。她不担心纸飞机落在哪个登机口,不担心它的去向。在它被折成纸飞机前,姚丽芳已经在正反面都写上了“这张是假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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