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匆匆一年,又逢秋。春夏倾尽了所有,意欲为农家孕育一个金色的秋。在北方,栗子和枫叶是秋天的出生证明,玉米和苹果是秋天的成人礼,红薯和水稻则把秋天定格。有人说秋收,可还有人说秋愁。秋天庄稼地里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公开的秘密。
蹲在玉米地中央那个矮小结实的老头儿,平时走起路来一抽一抽的,活像个孩子玩的穿线木偶。柔软斑白的头发稀拉拉地盖在头上,和那干玉米须子一样的胡子交相呼应。脸盘的轮廓又很怪,因为所有的牙齿全部脱落了,留下的只有一条条曲折不均的沟壑,其间流淌过的应该是岁月的长河吧!而那泛黄的皮肤上夕阳的余晖,又陪伴他见证了多少光辉岁月,历经了几多似水年华。只有那双眼睛,始终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又敏锐,又细致,使你几乎觉得他有妖法。这便是村头的刘大爷,年已八旬依然在田里干活,如同他嗜好喝酒一样,对于种地好像有了瘾。他家有三个女儿,那可是十里八村广为流传的佳话,因为一个老汉竟然培养出了三个博士后。
“老姑娘中秋回来过节啊,多好!还帮你妈扒苞米,那小手都细皮嫩肉的,能干动活吗?”我撸起帽檐,正和刘大爷余音中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是啊,大爷,放假啦!咋个不能干,青年有力量,国家有希望。您老今年80多了不也在地里嘛!”我笑道。刘大爷似乎对这场对话十分满意,瘪着嘴笑起来:“闲着也是闲着,这地要是荒了多可惜。我就自己一个人,出门有个乐子,还能给家里的那些小畜生赚口吃的!”其实我知道,他这哪里是在秋收,分明是在把他播种的那份精神寄托搜罗起来,献给团圆夜。种地就是老一辈的命,一辈子都在为这个而辛苦,离了种地他们反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现在他们老了,种地又是他们熟悉、擅长且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工作。只有把庄稼揣进口袋的那一刻,“我还有用”的踏实感和成就感才能久久回响。而他们种地,不只是为了那一点点粮食,更是为了排除寂寞。人老了,孩子们都在外地奋斗,逢年过节才回家。刘大爷的三个女儿更是靠着高学历远赴北上广,平时的节假日都很难回来,更何况疫情肆虐。说是要接刘大爷进城一起住,可他却不愿意离开家。落叶归根,人越老越不想离开养育他们的土地。对于刘大爷来说,在家不种地也不愁吃喝,但那却是很无聊的日子。种地可以给他带来快乐,或许,也只有土地能读懂他的心。那些像孩子一样被他看着长大、成熟的种子,在每个秋天如约而至,用它们的一生给他送来抚慰。可还能有几个春秋,这个土中生、土中长的老人就会结束他的一生,回到土里去呢!
大爷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两个柿子,说是女儿在网上买的,递过来让我也尝尝。我见过的手数不胜数,大手,小手,皮肤细腻的手,皮肤粗糙的手,温暖的手,冰凉的手……可刘大爷传来柿子的这双手,却令我心头一颤。这双手,皱纹是那么多,那么深,好像弯弯曲曲的葡萄枝,又同山坳里挖出的长满结疤的老树根别无二致。把柿子放进嘴里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苦涩的味道却比不过晚年孤零零的沉重。脑袋里忽然浮现,中午来时看见的那群老婆婆。她们聚在村里的路口,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就像谈论吃饭、谈论收成一样,谈论着死亡。今天是中秋,这个世上究竟还有多少爱而不得的人苦等在时光的路口,明知没有结果也不愿离去。他们从不辜负别人却总被别人辜负。他们拿出所有的执念与时间对抗,换来的不过是苍老和懂得。到了晚上“拜月”的时候,对着被云遮住的、在里面来回挤的月亮,我轻轻哼唱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妈似乎看出我有心事,又或者以为我干活累得六神无主,收拾完拜月用品,和我聊了起来。妈说,她刚出生的时候,大名早就想好了,可这小名是挠破了头也想不起来。刚巧院里那棵老树上飞来一只喜鹊立在枝头,姥爷灵光乍现,就叫“喜枝”吧!姥爷希望妈将来能喜结连理、节节向上,时时喜上眉梢。那时候,喜鹊很少登门,因为喜鹊登门说明家中粮食富裕。而现在,以妈为代表的庄稼人最讨厌“喜鹊”,直扯着嗓子吼叫它的别名“鸦秋”。因为它们的到来,往往让好不容易得空休息的人还要献出最后一丝气力。“叫了一辈子喜枝,最后混了个农村留守妇女。”妈自己调侃道。我一时语塞。妈接着又说:“还好你回来帮我收山,每年这时候都是工地活儿好的时候,哪舍得让你爸回来!虽然咱也没指望种地收入多少钱,但我自己在家好歹还能赚个活钱,有些活儿女人自己在家真是干不了。”“妈,怎么说是我帮你,我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本来就是应该一起承担。赶紧睡觉吧,明天继续战斗!”我故意调高音量。我又何尝不知道,春种秋收这件本该透着希望的事情,对于被迫要顶“半边天”的农村留守妇女来说,体力透支是次要的,精神压抑才是恶果。人的一生,苦也罢,乐也罢,得也罢,失也罢,要紧的是:心间的一泓清泉里不能没有月辉。生活在继续,但我希望,在这个秋天,守护着妈心里还残存的那点光亮。
说到男人打工赚钱,世界上有很多工作,但有的男人就是爱在家种地。老耿就是典型。50多岁的人,性子直,还一根筋。从我记事起,他的工位就没离开过那片庄稼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是他的人生箴言。所以他见不得地闲,地种的到边到沿,荒草边哪怕有斗笠大的一片土也要扔上几颗种子。庄稼人又容不得空手,下地捎着肥料,回家捎着猪羊草,歇歇的时候也要顺手捉两个害虫。晴天自然早伴晨星,晚送夕阳,地里起劲地忙活。雨天就修理农具,扎帚编篓,麻杆子雨抽着,还披了雨衣、扛了铁锨去排涝。“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颗颗汗水和无以计数的脚印嵌进泥土,也许连做梦都是丰收的好梦。他家的十几亩地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每年秋天都是丰收的景象。金灿灿的谷穗在风中摇摆,红红的苹果向人们展示成熟的笑脸。成熟的高粱在风中演奏着秋天的欢乐交响曲,玉米、大豆在风中发出的声音不亚于理查德·克莱德曼在那斯坦威钢琴上奏出的《秋日私语》。彼时,他就迈着轻快的步子,神采飞扬。带上七八个雇工,挥舞着各种秋收的工具,在田间捡拾着丰收的欢乐。高昂地唱着,吆喝着牲口,大家的谈笑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情景如画。秋天写在乡亲们的脸上,停留在时间里。颗粒归仓,寸草归垛,这是庄稼人老耿最值得自豪的季节。因为他知道,丰收能改善生活,能多养几头猪、几只鸡,明年会更好。
可听说,最近几年,老耿日渐消瘦,连眼窝都陷进去了。今年在庄稼地里再见他的时候,我才明白。
他佝偻着肩,没有一个雇工围在左右,只有那孤单的影子陪着他一步步挪动。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一个望着天空会流泪的孩子。国庆长假,当城里人到处游玩,登泰山、爬长城、挤上海外滩时,作为农民的老耿却在田间地头发愁抢收,面对着秋收的庄稼,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老耿,今年的苞米粒儿还挺饱满,就是这天儿不太给面啊!”妈一向这么热情。老耿的反射弧应该是出去旅游了一圈,要不也不至于半天才吱声:“现在这地越来越难种了。天气越来越难料,有个好收成的年头越来越少。成本又越来越贵,种子和农药都快买不起了,人工费也遭不住。房价和物价更是水涨船高,偏偏这个作物和粮食在老百姓手里卖不上价儿。种一年的地都赶不上出去打一个月工。像今年这样大雨连天的,玉米被风吹得躺了一地,又被雨水泡得发芽了;苹果本来日照不足,成色就不好,又碰上冰雹。今年啊,种地不赔本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心里拔凉!”他的脸色就像是秋风从大地上吹走了鲜花,只留下满地荒芜,皱起的眉毛在声声叹息中从未松开过。连绵秋雨,西风阵阵,“雁过也,正伤心”,“满地黄花堆积”,在文人墨客的眼里可能富有诗意,但对于种地的农民来说,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天灾。不得不承认,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农村建设越来越漂亮了,乡村环境也进一步改善,农民生活质量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但勿庸讳言,收入低、劳动强度大和农田灾害依然是农民不可承受之痛,尤其是以农田为生的老耿。
其实,这世间的大部分本来自土地,来自农民的双手。可农民辛苦劳作产出的一斤粮食,比不上一瓶包装精美的水来得贵;忙忙碌碌一年,可能抵不上某个奶茶店或是蛋糕房一天的收入;辛苦种植出的小麦粉根本获取不了多少钱财,但是这些面粉在某个蛋糕房里摇身一变,可能就是价值不菲的热销商品;苹果被贴上“有机”的标签,价格就能翻上几倍。棉花更是如此,由它制作出的衣裳价格能让农民朋友们望而却步,农民的日子依然艰难。
回家的路上,我问妈:“既然种地苦,那怎么不出去打工呢?”妈说:“像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种了一辈子地,也没有个技能,去城里摆地摊还是像小伙子一样能出大力?再说他家十几亩地啊,没人愿意接手,他能忍心让那田地荒得长满杂草啊!”
抬起头,当落日的金光洒落乡村的街角,当披着秋色的街灯亮起,想被秋天卷起,卷进温柔的清风里,看一眼晚霞咬一口苹果,从白天走街串巷的花猫的瞳孔里,望那一个个勤恳但疲惫的背影,和整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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