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哲

投篮

宇豪在篮球场上很惹眼，他打中锋，白色的背心上印着红色的13，随着他身体的跨进跳动和敏捷的转身，他衣服上的红色号码也在跟着不停地晃动，此时，小萌觉得他身上的数码也是有生命的，每动一下，小萌的心便也跟着动。

　　别人喊加油都是坐在凳子上的，只有小萌是站起来的。她手里虽然没有拉拉队的牌子，可喊出去的声音却十分的饱满脆亮。

　　别人不知道她是在给谁加油，但宇豪知道，因此他每次灌篮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看向小萌的位置。

　　场面太热烈了，又隔着数不清的人头。但小萌还是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目光和宇豪的目光交接在一起了。每逢这时，小萌便向空中伸出一只手来回摇着，在美好的期待中看宇豪带球越人。

　　一场球打下来，宇豪投进去多少球，小萌已经记不清了。其实她关心的也不是他的投球率，而是他投球的样子。对此小萌曾经有个最形象的比喻。

　　她说，宇豪你知道你投球的样子有多棒吗？

　　宇豪说：这我还真不知道。

　　小萌说，你现在就闭上眼睛！然后想太阳从天上掉下来了，你要去接太阳！

　　宇豪就闭上眼睛，然后展开双臂一脸沉醉的样子。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宇豪爱上了小萌。在他向小萌表露心迹的时候，小萌告诉宇豪，其实她早就看上宇豪了，比他可早多了。

　　宇豪说，那你说，为什么喜欢我？

　　小萌说，我喜欢看你投球的样子。

　　宇豪说：还有吗？

　　小萌说，还有，我喜欢看你背心上的红色号码。

　　后来两人报考了同一所大学。宇豪在大学里依然是体育健将，高高的个子，帅呆了，他出尽了风头，自然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可他的心里只有小萌。

　　他觉得只有小萌懂他，如果打球的时候小萌不在，他就发挥不好。

　　事后小萌问宇豪，她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宇豪说，其实球也是通灵性的，没有你看着我，球就不进网筐。

　　小萌就呵呵笑，然后说，你又不是为我一个人打球。

　　宇豪说，有时候，我觉得我真像在为你一个人打，你就像上帝为我量身定做的球筐，只要我手一动，球便能落在筐里。

　　小萌说，那我可得好好保护你这个球了，别等我的筐还没坏呢，你这球就先瘪了。

　　两人的感情进展得很顺利，毕业以后便结婚了。

　　小萌被分在一家国企搞文秘工作，而宇豪在一家中学当上了体育老师，他们的愿望可以说没有一点儿偏差地都实现了。

　　宇豪依然喜欢打球，每有赛事，一定拉上小萌去看球。小萌呢学的是古典文学，又特别喜欢诗词歌赋。所以内心里有太多的浪漫色彩，她依然像读书的时候一样，给宇豪加油，看宇豪穿着白背心印着红号码在球场上穿梭，然后再根据自己的审美经历去编织梦想。

　　回到家里吃完饭，宇豪看NBA球赛，小萌便小猫一样地蜷卧在宇豪跟前休息。

　　她不看NBA，只看宇豪，这是她们一起生活而又无法同步的事情，也是宇豪心里最大的遗憾。

　　他曾经跟小萌说过，让她好好看看NBA，多了解一下篮球。小萌对此只是淡淡一笑。后来有很多时候，宇豪正在看球小萌已经睡着了。

　　小萌好像忽然变了，已经有几次没去看宇豪打比赛了，这让宇豪心里很不是滋味。

　　又到一年一度的中学老师篮球联赛了，宇豪已经早早地便做好准备，可直到比赛结束，小萌也没到场。

　　为此宇豪回到家里很郁闷，站在窗前看着月季花出神。

　　小萌说，这花儿好看吗？

　　宇豪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萌说，再好看的花儿你也不能总盯着它啊！

　　因为这句话，宇豪内心很纠结。他觉得小萌已经不爱自己了，既然不爱了，就没必要死皮赖脸地维持，宇豪便向小萌提出离婚。

　　小萌看着宇豪想了半天，最后说，你的心怎么跟篮筐似的？难道除了装球就不能装别的吗？

　　最后，宇豪把所有的家具和存款都留给了小萌，只把篮球带走了。

　　那天晚上星光满天，他一个人在学校的球场上投篮，由于用力过猛，篮球撞击篮板发出很大的声音，直到精疲力竭了，他才仰面躺下。

　　宇豪流泪了：因为篮球收获爱情，可同样又是因为篮球失去了爱情。

　　小萌已经不想看他打球的样子了，可他觉得自己的球本来就是打给她一个人看的，没有小萌这个观众，他打球还有什么意义呢？

　　宇豪忽然感觉内心特别的荒凉，就好像春天到了，可田野上却看不见一棵青草。

　　接下来，宇豪很少摸球了，比赛的时候也总是在投篮之后下意识地去找小萌，尽管他竭力地克制自己，可他眼前总是晃动着小萌看他打球幸福的样子。他的失误越来越多，后来他已经不再打中锋，而观众也渐渐地把他遗忘了。

　　宇豪干脆不想摸球了，他觉得当时和小萌离婚太冲动了，他虽然喜欢打球，可他更爱小萌。通过这一年多的思索，她觉得小萌只是不想看他打球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爱自己了。

　　他想和小萌复婚。两人见面的时候，小萌特意把宇豪带到球场上。

　　宇豪接连投了几次球，小萌看着宇豪一个劲儿地笑，那开心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宇豪把球递给小萌，说，你也投一个吧！

　　小萌接过球看着宇豪意味深长地笑了，然后说，这篮筐太小了，我怕投不进啊！

冬季的爱情

这个冬天，哈尔滨多雪。也许是北方的冬天太寒冷了，上帝怕冻坏了这座美丽的城市，在不断地给她添加衣裳。

　　当雪片铺天盖地在空中徐徐降落，所有的建筑初始看上去有些安详和静谧，在天地一线白蒙蒙的大氛围下，自然好像又赋予生命一层内涵：那就是让我们因为城市和冬天这样的词条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思考人性，让我们的思想和灵魂向温暖靠拢。

　　哈尔滨的雪是很有个性的，它有些像蒲公英的花冠在薄凉的秋风里随性的飞舞，又有些像六月的杨树花儿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色调儿，所有美好的比喻肯定与雪的本性都有偏差。但她们在空中飞翔的姿势大致是相同的，只有落在地面以后你才能看出差异。

　　无论是什么花儿，即便凋零了也有形状，可雪花不同，落在地上它便失去了个体，而凝成一幅巨大的白色幕布。

　　哈尔滨的雪除了耀眼的白，看上去也特别清澈。因为清澈你会觉得隐伏在人性深处的某种情愫被挑动，它会让你在感同身受以后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其实也温暖，这应该就是哈尔滨冬天的个性了。

　　佳宁喜欢哈尔滨的冬天，尤其喜欢哈尔滨的雪，在白色的静止流动的瀑布上走动，像是在没有海风的海面上漫步，这让他想起自己家乡的春天，在一望无际的草浪上一只黑熊便统治了整个世界。

　　在哈尔滨，一到大雪天佳宁便格外兴奋，他觉得是雪统治了这座城市，所有和雪相关联的符号只要和这座城市有关，他都喜欢。

　　雪一直下了一天，到晚上还在下。可雪片却明显地变小了，大街上一片银白，路灯的光青魆魆，照在人身上有点儿变形。佳宁走在尚志大街上，前面已经是索菲亚教堂了。

　　他隐隐约约地已经能看到越越的身影了，她肩上的双挎包随着她来回走动一耸一耸的，身子瘦瘦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有些像公园里的长颈鹿在不停地给过往的游人鞠躬。

　　现在是夜里，又是大雪天，索菲亚教堂广场只有越越一个人鹤立着。佳宁放轻脚步缓缓接近越越，她原意是悄悄地站在她面前，可他刚一接近越越，她已经转过身来，看着佳宁呵呵地笑了。

　　越越说，我早就知道你来了。

　　佳宁说，我接到你微信就往这边赶，可还是来晚了。

　　越越说，不晚，现在的雪小了，正好赏雪。可惜的是不能喂鸽子。

　　佳宁说，我还没来得及吃饭，你还是先喂喂我吧！

　　越越淡淡一笑，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儿递给佳宁说，早给你准备好了。

　　佳宁接过汉堡包使劲儿地咬一口，然后看着越越说，你为什么非得晚上出来？

　　越越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告诉你，只有晚上的雪才能让哈尔滨的冬天更有魅力，然后你会因为对这座城市的感情，更加离不开我。

　　佳宁摇摇头，接着连连点头，他知道他们的感情完全是因为对雪的迷恋，和对雪的理解与抒情。越越喜欢在晚上看雪，在路灯的光照下看雪花落地凝成雪幕的一瞬间。看雪以奉献者的姿态静穆地小心翼翼地卫护这座城市，用她的话说，每一片雪花都是有生命的，她们的使命就是集体牺牲，就是为了让这座城市更加安详。更加静谧，也更加神秘。

　　佳宁第一次跟越越接触，便被越越这番不着边际的奇谈怪论给俘虏了，他觉得越越就像一片雪花一样太安静了，也太随性了，甚至可以说是太神秘了。

　　这时越越从地上捧起一把雪说，宁，你看这雪还是热的。

　　佳宁看着越越和她捧着的雪笑了。越越在称呼他的时候总是故意省略一个字，这让佳宁觉得格外亲切。

　　佳宁也蹲在地上说，我看不是它热而是你热。

　　越越说，其实我要说的不是它的温度，而是它的神秘。你不觉得这个城市现在有些神秘吗？

　　佳宁说，因为雪？

　　越越点点头然后说，当然，没有雪的时候一切都是裸露的，被雪覆盖以后这座城市就会衍生出许多的故事。

　　她看佳宁没有回答，又接着说，你是故事我是故事，所有的建筑，包括这树木都是故事。

　　佳宁说，还有吗？

　　越越说，还有就是，我觉得每一次落雪都是一次天女散花，都有一股清凛的香味儿。

　　佳宁一阵神情恍惚，好像忽然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花海，和一群白色的鸽子在花海上飞翔，接着一只一只的鸽子便落在越越的肩上头上，还有她举在空中的手掌上。

　　三年前，佳宁因为看越越在索菲亚教堂喂鸽子而喜欢上她，现在又因雪花的香味儿对越越有了最新的解读。

　　哈尔滨冬天的味道是雪香。几天以后回味和越越的约会，佳宁觉得自己的身上还有雪香的味道，这是越越烙在他心上的符号。

　　佳宁在反复咀嚼以后，觉得这种感觉很美好，可同时也觉得很累。他喜欢越越可又不想马上和她谈婚论嫁。

　　所以在越越问他什么时候结婚的时候，他犹豫半天也没一个明确的答复。接下来越越又选择了下雪的天气约会佳宁，她是想通过这种特别的环境刺激佳宁。

　　佳宁说，我不是不想跟你结婚，只是我们面临的未知太多，我怕伤害到你。

　　越越说，如果说爱一个人注定要伤害，那我宁愿你伤害我！

　　这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两人不知不觉地来到索菲亚教堂的门前，越越的身子看上去比前几天更瘦了，但一双眼睛却闪着雪一样让人迷醉的色彩。

　　佳宁上前扳住越越的肩头说，在我们老家一到冬天，熊就要在洞里度过整个漫长的冬季，因为公熊母熊要在冬季制造小熊。

　　越越问，真的假的呀？

　　佳宁被问得哈哈大笑。

　　大雪纷飞，俩人抱在了一起。

岁月

那天我放学很晚，以为母亲在家等我吃饭，可是到家一看，母亲还没回来。我只好把书包撂下来到院外等母亲。

　　我家院子里有两户人家，我和母亲住后院，六婶一个人住前院。我在经过前院的时候，发现六婶的窗户上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一幅剪纸，是一头老牛，剪得太传神了，我越看越喜欢。

　　正在看时六婶回来了，她扛着锄头，看了我一眼说，看啥看？有啥好看的？

　　六婶的脖子上扎了一条红色毛巾，脑后拖着一条大辫子，看上去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我嘻嘻笑着说，六婶，你像李铁梅！

　　六婶说，别瞎说，我要是李铁梅……

　　说到这里六婶回头向身后看过去，这时母亲也扛着锄头进了院子。

　　六婶接着说，我要像李铁梅，那恐怕有人就像沙奶奶了。

　　我看了一眼母亲，搂住母亲说，妈，你别生气，其实我更喜欢沙奶奶！

　　六婶瞪了我一眼说，敢情你今儿是故意来气我的啊！

　　我说，六婶，啥时候也教我剪纸呗，我想学。

　　六婶白了一眼母亲，然后说，还是跟你妈学做鞋吧！

　　母亲说，做鞋有啥不好，你整那剪纸有啥用？不当吃不当喝的！

　　我知道俩人这一搭上茬儿，肯定又没完没了，所以赶紧上前搂住六婶说，我妈就那样，她爱说啥说啥，你就当啥也没听见不就完了嘛。

　　回到家里，母亲一边往锅里贴着玉米面饼子，一边跟我说，以后你少搭理她，我一看她就来气。

　　我说，妈，我六婶子一个寡妇家，太不容易了！

　　母亲说，那合着我就不是寡妇了，她不容易我容易吗？

　　我说，妈这能一样吗？你不是还有我吗？

　　妈顿时不吱声了。

　　那年父亲到水库捞鱼掉深水里了，六叔为了救父亲俩人一起淹死了。为这事儿六婶一直耿耿于怀，她认为要不是因为父亲，六叔就死不了，她也成不了寡妇，她只好把这股怨恨迁怒在母亲身上。

　　我正在劝说母亲，六婶过来把那幅老牛的剪纸贴在了我家的窗户上，母亲气得指着六婶说，你赶紧给我揭下来，要不然别说我对你不客气！

　　六婶说，我又不是给你看的！

　　母亲说，你给谁看的也不行，这是我家窗户，怎么能有你的剪纸呢？

　　我说，妈你也太较真儿了吧？这不就是一幅剪纸吗？再说我六婶要不是稀罕我，能把这么好的东西送过来？

　　六婶说，我跟你说老三家的（我父亲排行老三），真是太可惜了，你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成了你的女儿了？

　　母亲说，眼馋了？那你也生一个啊？

　　六婶说，你……

　　这时一只母鸡踅到母亲跟前，母亲看一眼母鸡说，你说我养你有啥用？连个蛋也不会下！

　　母鸡的出现给了母亲借题发挥的理由，这次吵架母亲明显地占了上风。但六婶也不甘示弱，第二天便把我们进出前院的路堵上了。

　　母亲气得用手指着我说，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六婶这是第几次封路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好从中斡旋赖在六婶家不走。

　　母亲的话也的确太伤人了，六婶和六叔结婚多年可一直没有孩子，这一直是她心里的痛。在农村没有什么痛苦比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更不幸了。

　　我把墙上挂着的胡琴拿下来，递到六婶手里，然后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拉一段吧！

　　六婶的胡琴是跟六叔学的，也就是初级阶段，拉起来咿咿呀呀地实在不怎么好听。

　　我一直陪着六婶，直到六婶被自己的琴声感动得掉了眼泪，我才说，我也想六叔了。

　　六婶一下子就崩溃了，她搂着我说，也不怨你妈，你说我怎么就不能生孩子呢？

　　六婶原来是大队宣传队的，她歌儿唱得好，六叔琴拉得好。特别是六婶的身段很迷人。六叔死了以后，大家都以为六婶守不住，可十几年过去了六婶还是一个人。

　　我喜欢六婶，她自然也没让我失望，当天晚上她便和我把路障拆掉了。

　　我一把搂住六婶说，六婶你真好！

　　六婶说，我也就看你面子，要是你妈我就让她开后门，走背字儿！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一点儿不假。由于六婶是附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惦记她的男人自然有。

　　队里的民兵排长仗着自己的大舅子在县上当官，一直打六婶的主意。六婶特别心烦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他。

　　但后来六婶还是对那个民兵排长出手了。一天晚上，民兵排长又来纠缠，六婶给他灌醉了，然后便给他老婆送信去了。

　　民兵排长的老婆出手也真够狠，手里拿着棍子照躺在炕上的民兵排长就打，把棍子都打折了。民兵排长疼的爹一声妈一声地嚎叫，引来了很多的村民围观。

　　那天晚上以后，再也没有男人来打六婶主意了，母亲和她吵架的次数也在明显减少。

　　我对母亲说，妈，你是不是觉得我六婶这人还行？

　　母亲说，这才哪儿到哪儿，一辈子长着呢！她的话虽说听上去轻描淡写，可却有淡淡的隐忧。

　　我忽然觉得母亲和六婶也不是非得吵架，她们每次吵架的理由也很简单，她们只是太寂寞了，身边又没有男人，母亲还好说有我。可六婶回到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让她干啥？总不能自言自语吧？

　　其实她们不是在吵架而是在倾诉，在发泄。她们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抒发内心的积怨……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心里很牵挂我的六婶。我觉得她比母亲更可怜，母亲还有我守着，可六婶守的只是一座空房子。

　　有一天忽然接到母亲的电报，说是六婶病了，我赶紧往回赶。可回到家里六婶已经走了。

　　母亲带我来到六婶的墓地，我把一碗新包的水饺放在墓碑下，然后跪在地上磕头。

　　母亲说，吃吧！韭菜鸡蛋馅的，我知道你好这口。

　　说完这句话，母亲便背过身去悄悄地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