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很浅,对岸就是异国领土,江面挤满碎冰,一路疾走,腊八的日子竟走出一江热腾腾的水雾。岸边的坚冰与浮冰擦肩,如掌声不绝。边陲小城的客车站距离江边不远,隐隐就能听到破冰的声响。
候车大厅是新建的,干净宽敞,人不多,不像大城市里又噪又乱,老像是被狗撵屁股。
刚从江边过来?老者坐在候车椅上,悠悠的翘着二郎腿。
中年人刚坐下,卸下身上的背包。被老者问了一愣。警觉地朝自己身上看。老者笑了,不用看,从这里走的人只要时间充裕都会先到江边停一脚。
嗯,没错。中年人笑一笑。搁下话题,独自翻弄手机,并未开机。似乎在犹豫开不开机的问题。
老者又说话了,一个人来的?
中年人抬头看一眼老者,把手机揣进兜里。双臂叠在胸前把身子仰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天棚,似乎没听见老者的话。
应该带家人来这里玩玩儿,我们这个小城最适合一家三口度假,不像大城市那么忙乱,污染又厉害,是吧?老者絮絮叨叨的。
中年人微微皱了皱眉。嗯。似答非答。
喝过这里的果酒没?老者继续问。
果酒?没喝过。中年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闭目养起神来。
等于白来,我们这里的果酒独一无二,是专用我们这里特产的一种山果酿的,而且是最古老的工艺,应该带上两瓶走。
你是卖酒的?中年人扭头鄙夷地看老者。
老者一脸笑褶子。我不卖酒,但我的确爱喝酒。
中年人发现老人身边放着一只保温饭桶,没有酒。那您也是等车的?
不,我不等车,我退休了没事干,天天来车站闲坐,找人聊聊天说说话,排遣寂寞。老者一脸和善的笑。
中年人坐正了身子,扭过来对着老者。
您老高寿?
忘了。
忘了?!中年人笑了笑。
你看我像多大年龄?老者问。
我看您这硬朗劲儿,不像退休了。
老人大笑起来,引来周围的人朝这边看。中年人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子底下抹了一把,遮了半张脸。老人收了笑,沧桑起来,说哎!已经退休好多年了,没退休的时候总觉得累,盼着退休,真退休了就没意思了,老怀念上班的日子,看到你们这些年富力强的人就嫉妒。
中年人看了看候车大厅里的挂钟,时间还早。您老一定是当领导的吧?
我算什么领导,再说我也不愿意当领导,领导找我谈过,我说我不干,当领导多累啊,还得担责任。老者目光望着远处,空无一物。突然一转,直视中年人。我倒看你带着官架,是个领导吧?
插图:王译霆
我!中年人突然口气慌乱。我只是个做小买卖的。
老者说,不当领导好,你看那些贪腐的领导,还不如我们老百姓日子过得舒坦呢。
就是,就是。中年人心绪不平,赶紧岔开话题,您老没和老伴一起来呢?
老伴一年前就没了,要不她才不会让我这么自由呢,年轻时就整天看着我,怕我对不起她,临走还攥着我的手告诉我要保住晚节,你说哪有这样的老太太。老者呵呵笑。
中年人也笑。必定是您有问题,让人家不省心。
我一身清白,是她自己老往歪处想,这老太太就是心眼儿太窄,要不也不会走我前边儿。老者似乎有点伤感,随即又阳光起来。其实还真有相中我的,但我一直没同意,这不,看我落单儿了,人家还一直想跟我一起夕阳红呢。
这是好事啊。中年人说。
什么好事啊,我要是真跟别人夕阳红了这老太太还不得天天给我托梦吓唬我。老者摘下帽子,用手轻轻拍了拍,露出一头银发。这把年纪了啥也干不了,闹个心安理得吧。
中年人沉默了。从兜里拿出手机摆弄。
我年轻的时候也爱一个人到处走,那时候没有手机这东西,我一走就跟家里人断了联系,但是那时候心里倒踏实。老者说。不像现在,有这东西不管在哪儿,随时随地都能跟家人通话,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中年人只叹了口气。
老者拿起保温饭桶,拧开。里面是热腾腾的米饭和炖豆腐。吃饭的时间到喽。老者自言自语,看了一眼中年人又说,一起吃点儿?
中年人摇头说不饿。您老可挺有意思啊,出来遛弯儿还带饭盒。
老者说,习惯了,家里的饭吃着舒坦,你等着。老者放下饭桶向小超市走过去。一会儿工夫捧着一堆吃食回来,有五香花生米、豆腐干,居然还有一瓶酒。
咱爷俩谈得挺投缘,赶上了,一起吃点。老者把一张报纸铺在椅子上,再摊开吃食。中年人连忙摆手说,您老别瞎忙活,我真的不饿。
老者似有不快。看你说的,我都买来了,你就陪我喝点嘛,这就是我说的我们当地的果酒,尝尝,别白来。说着拧开了瓶盖,往两个纸杯里倒酒。
中年人不好再推迟,只好跟着吃起来。
这人在外地不像在家里,不容易啊,我年轻时也经常跑外,这种滋味尝过。来喝一口。老者呷口酒,脸上立即很陶醉的表情。中年人也喝了一口。这酒的确不错。
好吧?老者说。一会儿走的时候我送你两瓶带上,回家给你老爹也尝尝。
我老爹可没这口福喽。中年人说。我大学没毕业就去世了。他也爱喝酒,喝了一辈子劣质酒,这也是我一个遗憾。我老爹总是跟我说,要是能喝上一口茅台就不白活了,他捡来一个茅台酒的空瓶子,就把买来的散白酒灌进茅台酒瓶子里,当成茅台酒喝。这不仅是他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当儿子的没能耐,连一口茅台都没让老爹喝上。中年人无尽伤感起来。
茅台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得起的,你一个穷学生哪有钱买茅台,生活所迫,没办法的事情,老人能理解。老者又给中年人满上了一杯。来,喝,这酒喝多了也没事,不缠头。二人共同举杯,中年人把酒干了。
我得谢谢您老。中年人说。
谢?说哪儿去了,你能陪我这个老头子喝酒聊天,我得谢谢你呢。老者说。
不,我谢谢你。中年人主动拿过酒瓶子往杯里倒酒。你听我说,我一个人在外面的这些日子,很孤独,没人说话,没人理解。
这么说咱俩是两个孤独的人喽,好,那就多喝点。老者情绪高涨。
对,多喝点。中年人眼窝子突然潮乎乎的,端起杯又要干,被老者拦住了。老者说,不是我扫兴,你跟我不一样,我是闲人,你还得赶车呢。
中年人说,没事儿,我现在也是闲人,就像天上飘的闲云一样,能飘到哪儿去我自己都不知道,高兴我今天就不走了。
可别因为喝酒耽误正事。老者说。几点的车?
早着呢,您老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都憋了好些天了,今天遇到你了我真是很高兴。再说您老不了解我的酒量,这点酒对我来说跟没喝一样。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啊。那我就去再整一瓶?老者试探着说。
您坐着,我去。中年人起身大踏步朝小超市走去,买了两瓶酒和一堆下酒菜。
刚才说到哪儿来着?中年人说。
说到你老爹的遗憾。老者说。
对,我老爹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在黄土地里沤了一辈子,唯一一次离开县城是送我上大学。你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茅台酒的吗?
老者摇头。
有一年冬天我家的地被别人挖鱼塘给抠去了一块儿,我老爹找那家人说理,被那家人给打了一个嘴巴。我老爹到村长家说理,村长说那家人镇里有背景,他也不敢动。我老爹就跑到镇政府去找镇长说理。去了几趟连镇长的人都没见着,后来村长给我老爹出主意,说直接去镇长的家,但是得带礼物。第一次我爹把我家攒的一筐鸡蛋带去了,结果连门都没让进。村长说鸡蛋算什么好东西,镇长喜欢喝酒,得送酒。我老爹第二次去买了两瓶酒,35块钱一瓶,两瓶70块,这点钱还是跟邻居家借的。你猜怎么样?人家一看我老爹拎的那两瓶酒只说了一句话,这酒你拿回去自己喝吧,我们家只喝茅台。我老爹跑商店去一看,一瓶茅台500多,当时就傻眼了。后来就再也没去找领导说理。老者不说话,频频点头。
你知道吗?对我当时的家来说,一瓶茅台相当于一年的收入。中年人的眼睛潮红了。后来我就发誓,我必须得让自己有钱有势。
中年人突然沉默了。远处江冰的破碎声不时传过来。
说到遗憾啊,遗憾谁都有,我有一个我自己的故事,你愿不愿听?老者眯缝着眼瞅着中年人。中年人点点头。
我有个最好的朋友,他家很穷,我一直帮助他,从小到大我们俩就像是对方的影子一样,毕业后我俩又一同考上了警校。
你是警察?中年人突然抬头看着老者。
现在不是了。老者说。你听我说,别打断我,老年人容易忘事。
中年人的情绪显得有些不安。他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老者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俩出警办案都在一起,那时候甚至很多人都说我们比两口子都亲。后来我结婚了,他也整天跟我泡在一起,弄得我那新媳妇都有意见了。他一直没结婚,家穷,父母都有病拖累的,没人愿意嫁。他跟我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成为一个有钱人。有一次我俩一起追逃出事了。那个逃犯躲进一座废弃的工厂,我和他分头在工厂里搜索,我进入一栋厂房不久,就听见外面响了一枪。我赶紧跑出厂房,我老远看见他钻进了一栋废弃的3层办公楼,那应该是他开枪警示逃犯呢,我就追了过去。等我追到顶楼的时候看到逃犯站在一扇破窗户前,我的朋友站在他的对面,手里拎着枪。他们两个人就那样僵持着,看见我上来了,逃犯想转身跳窗逃跑,我举枪要射击,他突然拦住了我。我眼睁睁看着逃犯翻窗跳了下去。我们俩冲到窗口一看,逃犯摔在地上正痛苦地嚎叫,已经爬不起来,估计是腿摔折了。这时我的朋友却对着逃犯开了枪。明知道他已经跑不了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开枪,我一着急就用手去抓他握枪的手,他为了躲我的手,身子往下一探,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说到这老者停住,好像嗓子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中年人给故事吸引了,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老者看着中年人说,我的朋友命大,正好落在逃犯的身上,逃犯被他砸死了,他把脊椎骨摔断了,高位截瘫,可怜他这一家人。
真可怜!中年人说。
老者继续说,这次追逃行动我和他都立了三等功,而且他是因公负伤,生活和医疗都由政府出。
还好。中年人轻轻叹了口气说,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感谢您老……
老者突然打断中年人的话。我还没说完呢,你别急着走。说着一只手按住了中年人的一只胳膊。中年人不由得一机灵,身体本能地向后躲开,但却没能躲开老者的那只手。
你这是干什么?中年人很不自然地说。
你不觉得可疑吗?老者看着中年人的眼睛。
可疑?什么可疑?中年人有点惊慌失措。
我的朋友,为什么逃犯要跳窗逃跑之前他不让我开枪阻止,而等逃犯跳下去之后在已经无法逃跑的情况下他却要开枪。老者不紧不慢地说。
中年人看着老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语塞。
老者说,后来他的父母都没了,我就一直照顾他,我一直想问问他,可怎么也开不了口,因为我怕我想知道的真相会让他失去一切,但是我希望有一天他能主动告诉我,我等得起,你懂吗?老者突然问中年人。
中年人愣了一下说,我不懂。
这就是我的遗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弥补,我就每天来这车站上找人聊天。老者和蔼地笑了笑。我们这个边境小城虽然不大,但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这么多年我还真的帮了不少人,我就给他们讲这个故事,他们有很多人走后还给我写信,有的说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我。
这个故事是真的?中年人问。
老者点点头。
他告诉你了吗?中年人问。
他没亲口告诉我,他给我留下了一封信,然后就自己爬上窗台跳楼自杀了。老者说。
信里怎么说?中年人追问。
我根本没看那封信,祭他的时候烧了。
为什么不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
老者拍拍中年人的肩头说,其实发生了什么事并不重要,你用什么方式去面对才最重要,你能理解吗?好好想想吧年轻人。
中年人低头整理自己的背包,起身背在身上说,不早了,我得走了。
老者笑着摆手,不语,目送中年人朝检票口走去。他似乎在等着中年人回头,但中年人始终低着头,随着客流进入检票口,消失在人群中。老者的手缓缓放下,但脸上的微笑却始终未散,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检票口。
许久……
中年人终于再次出现在检票口,使劲儿摇晃着手臂高喊:有机会我一定会来看您。
老者再次扬起手,回应:我等着你。
江上掌声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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