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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 脸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6653
辜义鸿

  悦来茶园的戏台就搭在这天井里头,四面都是2层的小楼,三面都能看戏。天井活像个方正的鱼缸,空气是它的水,“鱼儿”就在那戏台上迈着方步唱着高腔,他披了个大红的袍,袍上绣的蟒两眼锃亮,鳞和爪虽然金闪却不照出来光,他唱一句:“孩儿们,伺候本王把袍脱了。”五六个猴角上前围住他,再一散开时,一身黄袍的美猴王就戏法般地变出来了,台下的观众都鼓起了掌。我呢,只是靠在那太师椅上,翘起个二郎腿,剁着手里撒了花生米的冰粉吃。我望着茶园两侧挂的灯笼,戏台后墙上“出将”和“入相”的中间拉了条横幅: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彭思弘传承演出活动。那美猴王在台上耍着刀枪,一喊“不趁手”就换一件兵器来耍,楼上楼下一直都在鼓掌,我倒是觉得不安逸,这戏哪儿来的那么多搞头,我是来看变脸的,今天这姓彭的人称变脸王,可看扮相就不是来干这事的。太没得搞头了,我还是走了算了。

  出了华新正街,拐进福兴街就立着王府井,再往前就有了春熙路。我小时候爱吃的“三大炮”现在没看到有卖的了,那个摊子卖的小吃变成了新疆羊肉串和长沙臭豆腐,它旁边的“梁冰粉”也变了,不过是往好的方向走的,花样多了,店里也装得下更多客了。我读书的时候,我哥就骑个自行车搭着我,20分钟就到了春熙路,去新华书店旁边打街机,去“胡开文”那儿买笔糊弄我爸。那时候骑个自行车,街两边的法桐合拢起来就是一条拱廊,到了秋天,小街和府南河也会被染成金黄色,哎,这些都成了老照片 。

  成都把我养到了24岁,但前头23年我都和川剧没得啥子缘分,直到6个月前,我舅舅看我读书没得搞头,开着玩笑就带我去拜了个川剧的师傅。结果我对那套东西,那个小师傅对我,好像都有那么点意思,所以我呢,现在也是个唱戏的了。我就在锦里上班,那儿的戏台是悬空的,真的,一个戏台支了4个细腿,像个短腿的板凳一样架在那里。街道从戏台下面穿过,所以这古戏台基本只起了个人行通道的作用。我偶尔才在游客的头顶上比划两下,也不是很安逸。

  在那个人行通道里做生意的,我两天就跟他们混熟了。从左往右,先是卖木头玩具的刘姑娘,那长相,不去扮个仙狐旦简直都可惜,我是很想跟她认识一下,但是她卖的啥子华容道、孔明锁,我是一个都搞球不懂;旁边的王良大哥是画糖画的,花上10块钱,你就能用转盘抽奖,看抽到的是只糖鸡、糖狗,还是啥子动物(我晓得,最大的那两个龙和凤,没得哪个人抽到过);但是,最有意思的,还是我们刘老头,他是个变戏法的,绝活是中国环和三仙归洞,刘老头老当益壮,耍起中国环来比年轻人都要利索,他还自己琢磨了几个很有味道的小动作。他的中国环看久了还看得出来做了点手脚,但是那三仙归洞,就一点也看不出来门子了。刘老头就一张乌黑的樟木桌,两个土碗,三个漆红的铁核桃,除此之外就一双大手和一根竹筷子,每次刘老头拿起土碗一扣,三个核桃就跟会钻洞一样,你以为三兄弟都被扣在左边的碗下了,但是刘老头大手一抓,土碗一开,三个核桃,全都飞到右边去 。

  刘老头的祖上,说是康熙年间湖广填四川的时候入蜀的,不知道有没得影响,现在他做人做事,总还有点融汇各方的意思。刘老头的子女虽然不在身边,倒还算孝顺,他们给的钱是绝对够用的,所以刘老头在锦里绝对不是来谋生意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传承传承手艺,顺带着混走混走时间。但我要说句悄悄话,平时那一堆游客,也没得几个愿意看他的表演。

  但有天上班的时候,我看到通道里面,一群娃娃像水一样围住了刘老头的摊子,我好不容易凑到最前面,却发现今天变戏法的居然不是刘大师。那是个“少年行天下”旅游团里的十多岁胖男娃,脸上白白肉肉,翘起的小嘴又像两片红海椒,他用一只小胖手勉强地抓稳红核桃,另一侧的食指还把两个碗敲出了各种音符,他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告诉观众们说:“三仙归洞?这种街头的小魔术,其实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不信的话,让我来给大家演一次。”胖男娃说着就耍起了刘老头的碗,他做得蹩手蹩脚,倒让围观的伙伴都看懂了,他们一边很长地“哦”着,一边就各自散开了。于是我们几个尊重刘老先生的人,也就知道三仙归洞的秘密了。

  后来有一周我都没再见到刘老头,我以为他要就此打住,但他还是带着戏法桌子回来了。他还邀请刘姑娘、王良大哥、我,凑拢来看看他的新把戏。还是那两个土碗,还是那三个红核桃,可是那本该没了味道的三仙归洞,完完全全地变得更离谱了,刘老头先把三个核桃扣进左边的碗里,只一捋胡子的工夫,再揭开时,两个碗里各自变成了一个核桃,还有个核桃呢?他居然从胡子里掏出来了!我简直惊讶得需要个帮腔来说话啰。刘老头居然说还没完,他背过身去,叫我来放核桃,随便咋子放都可以。我打乱来打乱去,连自己都不晓得顺序了。我跟他说放好了,他说数五个数就可以揭开碗了,我们三个人齐刷刷地数了五秒,抓起碗一看,两个碗底下,一个核桃都没得了!刘大师这才转回身来,左手上正麻溜地转着三个红核桃!

  刘大师让我是又惊又喜,但是后来有天晚上,他居然自己给我揭开了他的秘密。那天我请他去吃串串,他喝了三瓶啤酒过后,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说:“老子耍的东西,你娃儿肯定搞不懂撒。不过说真的,这个东西反而没得耍头得啰,你注意观察嘛,我换个桌子你都没发现嘛。”

  “啥子时候的事?没看出来,真的没看出来来。”我摆起了脑壳,歪起嘴巴笑,再晃着杯子跟他碰了一杯。

  “所以说你娃儿懂不起撒,我请人加了机关的,那个桌子的面上我请人刻了两个暗门,用碗盖住门子,机关一开,碗底下就开了个洞,核桃就落下去 。”刘老头把虎口围成了一圈。“不是圆洞哦,顺到木头花纹刻的洞,看不出来的,摸一哈才晓得。”

  “然后哎?核桃进去啊然后哎?”

  “所以说你娃儿狗撵摩托,不懂科学,桌子下头还有其他机关嘛。跟你说!还没完,老子还有个遥控器控制起得,一个黑的小方盒盒,安逸得很,一按开关洞就开了,你就没有发现嗦,我这几天耍的时候,有只手是一直背到的吗?”

  这个刘老头,自己要跟我抖完他戏法里头的门子,睡了个瞌睡起来,他居然就后悔了。第二天早上下起了小雨,他老人家在我上班之前拦到我,喊我发誓绝对要跟别个保密,我嬉皮笑脸的,说要去跟刘姑娘讲。刘老头就拿起中国环往桌子上敲,还喊画糖画的王良大哥来评评理。那时候就我们四个人在古戏台下躲着雨,脚下的石板上流淌着百十条碎钻石般的细河,它们淌过石碑和蜀锦馆,渗进古榕树交错的根须里去 。

  最近我又去了三次悦来茶园。这戏窝子是藏在成都最为车水马龙的地方,你拐进茶园后,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进门时先是一红一黄两套戏袍迎客,向右拐便看到一条石砖砌成的长廊,你就背到个手,顺着石墙慢走着,越往前,耳边窸窣的闲聊声和倒茶声就越发清晰,柔和的光线也逐渐充足了起来。走廊的尽头就是天井和戏台,只要花个30块钱,你就能买个好座位半躺起,再加20块就有人来给你沏盖碗茶,你就看着热水从铜壶的长嘴里一线蹦出来,就像一柱发光的冰一样。

  我还是来看那彭思弘彭大师的,他这三场都是折子戏《白蛇传(高腔)》,他扮的是黑袍的紫金铙钹。这戏可就有看头啰,啥子白娘子文武兼备,又或者该戏享誉中外,这些都不用说了,我觉得最有搞头的,还是金山寺这一折,且听我慢慢给你讲起:

  “待吾睁开慧眼一观!”韦陀一开口,马上一个踢慧眼,他怒目一瞪,一个高踢腿,白净的额头上噔地蹦开一只金眼。

  “风火二神助阵!”风神火神齐地一亮相,这吐火是绝对少不了的,风神拿一芭蕉扇,火神端一铜葫芦,一个扇起风,一个就吐出一臂远的火,看得台下的戏迷呀,是一躲一躲的。

  “紫金铙钹!”来啰,等到啰,我们的彭大师上场啰,五方锣鼓一种都不愿停下,四面戏楼上下都没了声音,灯光闪起来了,钹鼓密起来了,只看那紫金铙钹转着金钵立在台上,要和她白娘子斗一斗法。他先是铁着一张恶狠狠的蓝脸,刚和白蛇一对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锣一敲,镲一响,嘣地一声变出一张大红的怒脸,两人斗一阵,跑一阵圆场,三五回合下来,这白蛇确实是不敌铙钹,她一跪,铙钹就一跳,举起金钵往地上一盖,嘭!震得那幕后的锣鼓都暂缓下来,响得那头顶的灯光都暗淡下去,铙钹一想,这可不就把白蛇给镇在钵下了?他心头一喜,手一舞,足一蹈,一挥袖之间,一张笑嘻嘻的白脸就变化出来,他把五指做出鹰爪状,眨巴着眼睛,欣喜着要去收拿那白蛇了,可是上前揭起金钵一看,吔?钵下哪里还有白蛇,她从我眼皮子底下,她从我手心心里头,溜了,跑了。“吔!跑了呀!”铙钹长喊着,捶头顿足,趁着金钵一挥,一幅气急败坏的黑脸变化出来,眼前寻,遍地找,哪里还有白蛇的影子?铙钹只能就此收兵,收拾起准备到下场 。“安逸!安逸!”这可就不是戏里的唱词,那是台下的我,激动地跳起来,站直了在给他拍巴掌。

  金山寺是这白蛇戏里最后一折了,演完后卸了妆,演员们就纷纷从戏里面出来了,我一般是要多喝会儿茶才会走的,我就半躺在太师椅上,斜起眼睛观察他们。那彭大师看上去应该有三十五六了,虽然后来才晓得,他已经47岁了。他在戏外也总是挺直了腰杆,像身上挂了一件铁袍。他站着说话时,就跟棵罗汉松一样,那棵树的声音在台上是亮的,下了台就斯文得像个妹儿。他走路则带点方步的味道,走快步的话,身后就会起小旋风。当然,这是我开玩笑的 。

  话说回来,这彭大师演的铙钹确实是声色俱全,我回味来回味去,竟然前后看了三次他演的白蛇戏。第一次看得我惊,第二次看得我喜,第三次却又把我给吓到了。那天我捋着我的盖碗茶,他登场时我已经不激动了,我这次是来品他的韵味的,但他变到白脸时,我就完完全全地又看傻了。这次本该是挥袖变脸的,他只是一低头,还是一瞬眼就做成了。虽是半遮半掩的,但丝毫不见手法在里面,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又是一低头,一张墨青色的脸谱也变幻出来,而且竟比前两次看得生动了不少,隐隐地像张真脸一样能有表情。等我放稳了茶,这一折也就演完了,咋子回事?这场的铙钹到底是咋子回事?我能去问谁?周围的外行可都是来看热闹的,我只能等彭大师下了场,壮着胆子,绷着皮子,哆嗦着走过去请教请教。

  于是等他在假山池看金鱼时,我走过去跟他摆起了龙门阵。我之前都是半躺起看着那彭思弘的,走到他跟前才发现,他比我想的还要高半个头。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走过来,像见了位新徒弟,在等着我跪下来喊他一声师傅,呸!不可能,我必定挺直腰杆,把气势拿稳先。“彭大师好啊。”我跟他打招呼。

  “你好。”他背起了手看着我,还是笑眯眯的。“有啥子事?你说。”

  “很凶(厉害)哦,你们的东西。”我也背起了手望着他。

  他抿了下我的台词,笑着又想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三场戏哪一场更精彩哦?年纪轻轻就是个老戏迷哦。”原来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太激动,而且第二场第三场都还在,就给彭大师留下点印象了,说起来还真是有点戏缘。

  “我也是干这个的,同行!同行!”

  “哦哟,你好。”他慢悠悠地伸出了手,我接了上去。我盯着他的手看两眼,瞟着他的眼睛看两眼,我睃到地板不晓得要说什么。彭大师客套着就要出门了:“那好,以后有机会可以再交流。”

  “要得!我……这样,我们……”我眨起眨起眼睛,啧了下嘴巴。“哎呀,不如我们哪天……切磋一下嘛,我的意思是,可以哪天……可以……可以我请教你点东西不唉?”

  他挠了下脸上的痒痒:“要得啊,相互学习,没得问题。”他又想了一会儿才说:“你先给我唱一段吧,随便唱一句。”

  遭啰!我傻起啰。“我记不太清楚那些唱词。”

  “你没有背过戏本吗?”他挤了下眉毛,又给了我个台阶下,“那我教你一句,闲来时驾舟游湖观山景,闷来时靠松坐石抚瑶琴。”他边唱边摆起了手头的动作。

  “闲来时驾舟游湖……”我都晓得我自己的声音在抖。

  “这怕是不行哦,比较外行哦。”他疑惑地盯着我,扭着头又像是在和我对戏。“那你是想向我请教点啥子唉?是对川剧感兴趣,没找到师傅吗?”

  “我有师傅。”

  “那你师傅叫啥子唉?”我报上师傅的大名后,他摆摆脑壳说,“没听说过。要实授哦,他教你了些啥子嘛?”

  “没教啥子。平时就是叫我上戏台去站到,然后就是比划两哈。”我就跟他摆起了我的师傅,我的小师傅,他人比我大不到两岁,收了我以后,带我练了两周就让我上台了。他一直说等段时间就教我变脸,我就是想学这个才拜他师傅的。这些戏法我是很感兴趣的,但是说实话,现在我对那小师傅,他那套东西对我,越来越没得意思 。我这几次来悦来茶园,就是想看看彭大师变脸,看能不能自学出来两招。

  “乱整!”他的声音突然一亮,把我吓惨了,他踱了两步,比划着手说:“唱念坐打,变脸演员哪一样不用学?我都是工武生出来的,现在还试到工老生,我那时候,白天和师兄弟练完了功,晚上师傅就领我进屋里开小灶,我们很小就晓得,这个变脸只能算是小技,你要光学这个变脸,你去宽窄巷儿那边,那儿专门变脸的多!那天我还看到有个女娃扮着生角在变脸,丢死个人 !”

  彭大师就只是盯着我,但比平时别个瞪我还要凶,我忙着向他解释:“我没得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变脸的时候最有川剧的味道。啥子愤怒、阴险、妖怪、爱恨,人物一下就出来了。我喜欢的是这种,而且我还是学了几个月的戏的,也不完全是个门外汉,我还是自学了一点的。”

  他听我说完,话语松和了一些。“但是不管咋子说,你的师傅就很不对,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背起个手,迈着急步就要走了,我看到他的脚后跟,扬起了一阵旋风,刮得我心头难受。

  “等一下。”他走两步后转回身来,还是带着点怒色地看着我。“你要向我请教的话,明天下午来,在旁边锦江剧院,我看哈看……三点五十来差不多,我们在那里排完了戏,你可以过来找我,你有啥子本事,最好一起来跟我亮一下。”

  出了茶园我又回了趟锦里,其实跟彭大师说话我还是有点心虚的,主要是我那小师傅不准我去跟别人学艺,要是我被发现去偷师了,我恐怕第二天就要下岗 。我回锦里来是想要来拿点东西,明天他要我跟他亮两招,我还真不是拿不出东西的人,我的师傅虽然没教过我变脸,但我自己可是研究了好久的。我回锦里时已经是六七点了,太阳已经要落不落的了,路过古戏台下面,正好看到刘老头在收摊子,我埋起脑壳不想让他看到我,只听到他在那儿唱戏:

  老还小,老还小,

  又哭又笑,

  黄狗漂尿。

  只晓得没装灯的古戏台就要黑得看不到啰。

  我的小师傅平时不咋子管我。他也是个小老板,开的茶馆就在古戏台后头,他在茶馆的左下角分了个小房间给我,那儿就成了我的化妆间。穿过热热闹闹的茶馆正厅,一个穿花戏服的在台子上变脸,过一会儿还有同样单卖的木偶戏和滚油灯。走进了侧廊就安静下来了,再走到最里头,我掏出钥匙串开了化妆间的门。这间阴暗的老房子里总有股霉灰的味道,很窄一间屋,又很高,最顶上的蜘蛛网很不好扫,瓦斯灯下的影子很长,像纸一样遇到墙根就折了起来,几个高柜子立起在墙边,挤得屋子头更窄了。我来到梳妆台前头蹲下,拿出小钥匙开了那个最大的抽屉,这里头放的是我自己做的变脸头套,我盯着那黢黑的抽屉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那个扑灰的头套抱了出来。我戴上它,对着镜子眨一眨眼,眼一黑,再一亮,镜子里蹦出来一张绿脸。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我进到锦江剧院里坐起。一圈灯光打在舞台之上,千人的观众席呈扇形排开,左右的墙上各挂了四角灯笼和川剧脸谱,左边一联“生旦净末丑”,右边一联“高昆胡弹灯”。我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我是抱着头套坐地铁过来的,天好热哦,额头上一直在冒汗。彭大师在舞台上和弟子们排练,我躲在下头黢黑的座位上观察起。“行兵好似布棋阵……”彭大师嘹亮的声音在剧院里回荡……

  但则见三军儿郎一个个放悲声,

  人人在讲,个个在议,

  都言道司马父儿发来了大兵。

  远观旌旗隔山映,

  数里路之内起了烟尘,

  漫道他们胆惧胜,

  就是本相我也要寒心。

  “咋子回事?!”彭大师突然喊停,硬起身子瞪着他的徒弟看,剧院内经他一声吼后格外安静,我倒是没听出来他们哪儿出了问题。“再来一次。”彭先生轻声说。

  我看得无趣了,心想找个化妆间把头套整理好。没走两步我就找对了地方,化妆间的门是开起的,但现在里头没人。嘿!那我不就该自由发挥一下了吗?安逸!先找个袍子套起,《琵琶记》的婚袍一穿,鼎鼎一位蔡伯喈立马就来。再一看《长坂坡》,赵子龙四只靠旗扎上,青花瓷般的蓝白色,还绣了威猛的蟒,好看,实在好看!千斤带不想戴啰,没人来给我画油彩,《闹龙宫》里孙大圣的翎子我想戴,但头套上又没得地方插起,我把厚底鞋蹬上,等一下,这不是《绛霄楼》里的皇袍吗?我咋子就不能当一次正德皇帝呢?那就赶紧换上皇袍,再把三肩一系,随便又抄一把绿扇子嘛。最后是我的头套,里面装了三幅面具,我变出绿脸来觉得不合适,第二幅孙大圣的脸谱就要鲜活得多了,我精心弄好后一照镜子,果然一幅霸气凛然的样子,只是我这角儿哦,大夏天的,穿得跟冬棉袄一样厚。

  我返场去找彭大师时,他们刚好已经排练完了,插着靠棋的我坐在头排的正中间像一员大将。我扇起扇子,翘起二郎腿。彭大师脱了戏服,只剩条黑裤子和吸汗的白衫子,他认出我后招呼我上台来:“坐起是像个孙悟空了,有没得能耐还要上台来比划比划。”他旁边的徒弟都在笑话我的戏服,彭大师看他的徒弟对我指指点点的,叫他们先出场子去休息。

  剧院的台子上只剩我和他两个人了,一圈白光打在我身上,好叫人兴奋哟。我站在他面前,感觉台边已经有钹鼓响起来了,他背起个手对我笑,我感觉两个人都快要跑起圆场来啰,过瘾!还没开始斗武,台上就已经刮起来旋风啰。

  “那我就先抛砖引玉 ?彭老师。”

  “好,先亮一段啥子嘛?”

  “你明知故问哦,当然是我们的川剧绝活——变脸 。”

  “可不要这么说。”他在钹鼓声中和蔼地摆着手。

  那就来啰,我把左边的花袖子慢慢一舞,遮住了半边脸,但只是虚张声势。我又把左边袖子放下,很有味道地摆了两下肩,我抬起右边的袖子,刷地开了那把绿色的扇子,我是要拿扇子来挡着变脸吗?错啰,我也只是跟你逗着玩而已,我轻描淡写地把扇子往地上一甩,用脚弓划了一道弧踢开,他彭大师还是笑而不语,自以为知道了我要怎么做,他以为我会晃晃悠悠地侧过身去藏起脸,他以为我会先慢后快地一回头就变一张脸,错!又错,我握拳后平举开双手,两边蟒袍的袖子自然垂下,我坦坦荡荡地要正面来跟他变一张脸,不遮了,不掩了,要啥子都不做地来变一回戏法了,他居然还敢一副心里有数的表情?那太小看我了,我跟他说:“看好了哦。”说完我闭上眼睛,稍作了几秒的停顿,马上我两眼一瞪,脖子一抖,刷地蹦出来一张金脸。

  彭思弘终于皱起眉毛来啰,又稍微点了下脑壳表示肯定。完了吗?还没有,面具下头还有一张笑嘻嘻的我的脸要变出来。他叫我不要摇晃脑壳呢,我心头一喜,腰杆挺得更直啰,我一硬手上的肌肉,又慢慢悠悠地再瞪起眼来,但是等一下,先不要慌,我才发现我好像还没得啥子观众,我转过身去一看,哦,幸好,彭大师还有两位徒弟在台下,两个人都是抱着手,微皱眉,估计不晓得咋子他们师傅那么惊讶哦?那好嘛,我一定也要让你们看一下,我请彭老师站到我前面来,而我就面向这一千人的观众席。我还是平举起手来啥子都不做,一圈灯光还是闪起来嘛,钹鼓声都还是密起来嘛,没发出任何声音,我那一张沉稳严肃的脸终于千呼万唤,悠然自在地变换出来啰。我心头舒服惨了,哎哟,你们咋子可能晓得嘛,我在头套里安了机关的,就是那天刘老头跟我讲了三仙归洞的秘密,我才晓得用机关来变戏法这么轻松,我就活学活用撒,把配好的遥控器藏进我左袖子头,等到落袖时我把遥控器抖进手心里,只要我随时一按开关,马上想变啥子脸就变啥子脸。

  我直接问彭老师:“献丑了哦,还有点看头嘛?”

  他好像还在琢磨,“嗯,确实还有点意思。你跟你那个小师傅学的吗?”

  “没有,自己琢磨的。”我的脸蛋在灯光下还闪着光。“他一个开茶馆的恐怕不会去研究这些。但是这个道具的钱是他给我出的。”

  “是个新把戏,很难得,应该是头套里有门子是不是?我向你学习学习呢?”

  “是啊,我做这个头套毁了好多次哦,关键是咋子减轻声音的问题,我试了几十种材料,便宜的贵的都买来试了。”

  “我们三千块钱买得下来不?”

  “你们这点钱不够哦,我小师傅叫我随便去耍,我还是花了很多钱的。”

  “说起来也是,要说川剧团的钱也很不好挣,有些地方上的演员一天就赚个八十块钱,学了那么多年。”

  “你们这样子搞下去,怕是没有我小师傅赚得多哟?”

  “你们那不叫唱戏,我去宽窄巷儿看过。”

  “大家觉得安逸啊。”

  台下一个人喊:“师傅,早点走了吗?”另一个人喊:“不跟他扯了师傅。”

  我说:“哎哟,确实,彭大师,我们这样子说话,显得你们川剧都没得啥子东西啰。”

  他又开始笑而不语了,把手背了过去。

  他沿着台边上踱了几步,然后在两米远的地方停顿下来,他面朝着我说:“那,我也来给你看一看我的变脸?”

  那当然好了。我这才意识到,彭先生就一身白衫和黑裤子,不要说扇子和袖子了,就连变脸的头套都没有戴。他示意台下的弟子都回避一下,这是专门要给我开小灶?他啥子花动作都没有做,我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开始变脸了,他就跟平常做任何动作一样的表情,但脸上的红润居然像退潮一样缓慢散去了,再过了几秒,他的脸色又由惨白变成了青黑色,我猛然想起来,昨天他在演白蛇戏时就是这样变脸的。真不愧是彭大师,神出鬼没,我站这么近也完全没看出来门子。

  我这才觉得受教了,但也不甘心认输,我舞起我的皇袍想要造势,我心想我自学了点武戏,他一个起霸,全身的肌肉马上像灌了钢一样,我被吓惨了,没有动作了,看到他从下到上硬得像个钢架子一样。“起码我能吓得到你,也算是川剧的本事了。”他又和气地把手背了起来。“想听的话,我来给你讲解一下我的变脸嘛,反正你也学不会。”彭大师坦然地说。“我的变脸不靠外力,靠的是体内运气,气走丹田,由下头往上头推,到了脖颈处要特别稳住,再上脸的颜色就是靠喉咙口的气控制住的。这里面玄机太多了,是我在屋头吊嗓子的时候悟出来的,是我变通,再钻研,再结合才搞出来的,你不学戏,还敢说自己是唱戏的?还敢过来跟我比划?不自量力了吧。”

  “哪里敢?我一直很敬重彭老师,是因为昨天看到你用了这个技巧,才很好奇,才过来问的。”

  “昨天……那确实是我技痒了,再说《白蛇传》里头确实是有红脸转白脸,白脸转青黑脸,我就活用了一下,也算是个巧事。”彭思弘脸上的愠色稍微褪去了些。

  “彭老师,我也跟你明讲一下我的机关了嘛。”我把再次藏好的遥控器拿出来给他看,我把左边的袖子抬起来给他做示范,他两下听懂后还是逐渐笑起来了,一边“嗯”了几声,一边稳重地给我拍起了巴掌。

  “你这种学戏的态度很不好,但有几点性格要比我的徒弟好。”

  “彭老师,我也很希望能找个前辈指路。”

  “徒弟我应该是不会收的了,而且你确实有点晚了,但你今天确实是让我刮目相看。我回去再想一下怎么能帮得到你,反正我是觉得哈,你一个外行也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彭思弘答应了要帮我学戏,我的心头就舒坦下来 。

  他转身往台下走去,背对着我边走边唱:“叫琴童,带路把城楼进,看一看司马仲达,他怎样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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