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大从地上爬起来,脑门儿上就长出了一条细细的红线,这条红线从他的额头弹出来,向前绷直足有一米那么长,然后突然垂落下去,变成了散碎的红珠落到地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捂,红线不见了,变成了满脸的油彩,鲜红鲜红的油彩。
这咋还摔了呢?又喝多了吧?后面的人发出了惊呼。张老大手捂着脑门儿,一脸的蒙圈,血淋淋的夕阳涂在他的脸上,使他那张被鲜血弄得一塌糊涂的脸变得触目惊心。哎呀!这摔得可不轻。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宿舍里架。
工长柳明闻声进门,一边问着咋回事,一边扒拉开围成一圈的人,他不耐烦地打落张老大捂在脸上的手,低下头仔细看了看,黑胖的脸上满是厌恶,轻描淡写地说,没啥事,破了个小眼儿,还没鼻涕嘎大,可能是伤到了毛细血管。他直起身四下看着问,张玉成呢?让他领着去村里卫生所包一下。
有人说,张师傅不在,去买彩票去了。柳明撇撇嘴说,跟彩票摽上了,像能中奖似的,不喝酒不耍钱倒好上了这道儿。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他用手一划拉,点的都是张玉成领来的人,说,你们几个先领他去包一下,这血流得挺凶。他转过头对自己人说,你们也是二小放牛不往好草赶了,明知道他这德性还跟他喝。
有人分辨说,咱早就不喝了,是他自己非要喝,左一瓶右一瓶的,劝也劝不住。谁知道出去尿泼尿的工夫,就把脑袋摔成了血葫芦。
柳明没好气地说,你们以后都离他远点,别到时候沾包。
张玉成回来听说了这事儿,免不了训斥张老大几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少喝酒少喝酒,你是见了酒比爹都亲,不喝是能死还是咋的?张老大头上贴了块纱布,低着头不说话。
柳明在外面喊,老张,你来一下。张玉成使劲儿瞪了张老大一眼,转身出去。
工长和老板一样,自己单独一个房间,在这排彩钢房的紧里头,里面摆着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和一张铁床,图纸散乱地摊在办公桌上。俩人隔着办公桌坐下,柳明小眼睛上方的两道半截眉聚在了一起,像两只蛐蛐在掐架,他说,老张,不能让张老大这么喝了,晚上往死喝,白天偷着喝,出事了咋整?老板可交代了,再有这样的事,就让他打铺盖卷滚蛋。
张玉成的脸像刚淬过火泛黑的铁,他躲着柳明的目光,佝偻着细瘦的身子,说,工长放心,我会看着他的。
柳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别再喝个好歹出来,真酒假酒的说不清楚。
张玉成使劲儿抹了把脸,像要把脸上的羞愧抹掉似的,嘿嘿笑着说,误会,误会。
张老大刚来工地那会儿,有一次晚饭喝完酒后到卖点儿闹,吵嚷着说酒里兑了水。腰像水桶似的卖点儿老板娘像是被人拍起来的皮球一跳老高,揪着他的脖领子“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子,扯着嗓子让他拿出证据来。这俩嘴巴子把张老大的脸打成了红萝卜,他抓住女人的手腕子就把女人搡出去,女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浑身泥土坐在地上撒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打人了,张老大耍流氓了!卖点儿门口呼啦一下就围了一群人,三东和几个工人把张老大围住骂骂咧咧地撸胳膊挽袖子要揍他。张玉成慌慌张张地挤进人群,他冲着大家抱拳连赔不是,说张老大喝大了,满嘴胡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我老张的面子就饶了他吧。他一眼看见站在卖点儿门口的柳明,把身子弓着,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猫,蹿过去,点头哈腰地说,张老大才来,不了解情况,喝点猫尿放屁,工长你赶紧劝劝嫂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柳明倚在门框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不看张玉成,只拿眼睛看坐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哭喊着的老婆,两道蛐蛐眉掐在了一起,胖脸阴沉得能拧出水儿。
张玉成眼见着傻愣在那儿的张老大已经被三东他们怼了几拳,就转身去求地上的女人,嫂子,你就放他一马吧,这个混蛋是满嘴喷粪。说着话,他用眼神制止自己带来的工人,怕他们搂不住火跟对方打起来。
老板住在拐角的一间彩钢房里,他听见声音出来了,及时制止了吵闹。他训斥张老大说,喝点酒就找不到北了,谁说这酒里加水了,我都喝这酒,是上好的粮食酒,好着呢。
柳明脸上浮出了一层笑,掐架的“蛐蛐”忽地散开,他对老板说,老板,您回屋休息吧,他们闹着玩呢,哪能真打起来?又转身踢了坐在地上的女人一脚,斥责道,赶紧回屋去,以后进货看着点,别真让弟兄们喝了假酒。
后来在老板的调解下,张老大给老板娘赔礼道歉。张老大憋屈得抗不了,没人的时候跟张玉成说,凭他喝了这么多年酒,那酒肯定是兑水了。张玉成数落他说,兑水你就别喝,实在想喝,就去镇上偷着买去。张老大脸涨得通红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工长的老婆啊。张玉成没好气地说,你除了喝酒还知道啥?张老大低下头说,这活儿干得憋屈,不如不干。张玉成的脸灰成了土色,呲着牙鄙夷地说,像你有多大能耐似的,走得起么你?
现在柳明又提起这个话头,张玉成讪笑着弓着腰往屋外退。柳明喊住他说,工地活儿紧了,人手不够,老板让我问问你还能不能再从家里找些人来,可有一样啊,别找像张老大那样的酒蒙子。张玉成答应着出门,一抬头,却见老板站在门前的灯影里冲他招了下手,便转身进屋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张老大怕是要行李卷起走人了。他硬着头皮进了老板的屋里,偷眼看老板的脸色,并不见阴沉。老板在床上坐下,示意他坐到对面的凳子上,竟扔了根烟给他。他心里慌得直突突,完了,老大这回是没救了。他把屁股搭在凳子上半边儿,没顾上点烟,趁老板还没提话头,赶紧说,老板,今天这事儿怪我,是我没看住,下次不会了,我一定看着他,不让他多喝。
老板微笑着示意他把烟点上,问,又去买彩票了?他点点头。老板说,买了有几年了,中过大奖没?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哪有啊,那就是个念想,买着玩儿的。老板问,你也想当老板?没有没有,他赶紧摇头分辩着。老板轻声笑笑看着他。他黑瘦的脸抽巴在一起,点上烟,胡乱地吧嗒了两口,声音又软了几分,老板,张老大是不争气,可你看在他是我叔伯哥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吧。他虽然贪酒,但是干活儿还行,有把子力气,还有手艺人的巧劲儿,他振捣出来的柱子最好。这您都知道啊。
老板点点头说,是,我知道。
那您就留下他吧。我家里难,他那个家比我还难。原来他也不这么恋酒,自从他的铁匠铺干不下去了,他才慢慢和酒亲的。打了一辈子铁的手艺人侍候庄稼不在行,也没心思去弄,日子过得就落了下去。实在没招了,他才硬着头皮到工地找我来干活儿。他儿子初中刚下学就进了城,说啥也不在农村待,也不去工地,在城里厮混着说是做着小买卖,三清两黄的。听说处了个对象,女方要求在城里买楼,还得有车,再给十几万的彩礼,要不就不结婚。二丫头三丫头都在念书,个个礼拜都伸手要钱。到处是窟窿,全指望他赚钱修补呢。
老板笑笑说,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修补,修补,是啊,看来柱子得修补,这日子也得修补。老板话锋一转,说,我没想开他,以后你勤看着他点就行了。我这次叫你来,是想让你从老家再找些工人来,越多越好。
张玉成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但他很快又为难起来,说,老板,现在这个季节,该出去的都出去了,再说咱村年轻人都在城里打工,到工地干活儿的越来越少了。开春我来的时候,弄几个工人像弄药引子似的。
老板收了脸上的笑,点点头说,现在干建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你看咱工地,四十岁以下的有几个?这工人是越来越难招了。
张玉成也替老板愁得慌,闷着头抽烟。烟抽到根的时候,他抬头看着老板说,柳工长老家那面出来打工的人多,您没问问他能找到人不?
老板闷声不语,从床上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往窗外看了看,才又坐回到床上,神情严肃地看着张玉成说,老张,你比我年长几岁,我今天是拿你当哥的,不瞒你说,柳明有伙人快从河北工地下来了,跟我打招呼说要到这里来,我没放声。
张玉成说,那不正好吗?让他们来呗。
老板看他一眼,目光明明暗暗的,说,你是老工地了,跟着我也好几年了,咱这工地啥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他顿了下接着说,我知道现在人不好划拉,你就当帮弟弟一把,尽力去办吧。
张玉成出了宿舍区,走到没人的地方给老婆打电话,咱村没人出来,你就回娘家务必给划拉几个人。老婆问,这么急干嘛?他说你别管了,让你找就找,还得尽快。老婆说这时候上哪儿找人去?我试着看吧。放下电话,张玉成又给在别处干活儿的熟人打电话,让他们想法给抽几个人过来。
他明白老板的心思,老板是怕柳明人多势众不好控制。哪年柳明不暗中怂恿工人闹两次罢工?待工人提的要求满足了,他再假模假式出来呵斥工人。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咋回事。还有晚上加班,在别的工地没人爱加班,都累一天了,谁不想多睡会儿觉解解乏?可是在这个工地不一样,工人都爱加班,当然加班的基本都是柳明带来的人。张玉成赶上过几回,去黑暗处尿尿的时候常就把角落里睡觉的人给浇得跳起来。一年下来,柳明带来的工人都能比别人多出几十个工。老板也知道这里有水分,夜里去抽查过。再有加班的时候,柳明就说工人不爱干,派不出人,老板又不能亲自去调派工人,没办法,知道有虚记的工,只要不太过分,老板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张玉成能感觉到这些隐藏在平静表面下暗中涌动的东西,也知道老板打怵柳明又需要柳明,只能尽量找些外人冲淡柳明的势力。
电话打完了,张玉成深深叹口气,在心里说,都不容易,能调和就调和吧,不管怎么样大家凑合在一起赚点钱才是真的。
拆墩柱模板的时候,张老大没有振捣的活儿,就被安排一起去了,他身大力足适合干这出力活儿。张玉成知道经过这事儿他能收敛点,就放心地干自己的老本行。他按照比例把胶和黑白水泥兑好,带上小喷壶和刷子、大小抹子,爬上脚手架,围着刚拆除模板的墩柱开始修补。这时候的张玉成,眼睛像安上了扫描仪,墩柱上的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小坑小包,或者是细微的“水线”(混凝土施工过程中表面出现的水纹),他都按照自己的法子,打磨、填补、刮平、喷水,大小抹子轮番上阵,兑好的水泥就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干了以后细心打磨仔细处理,墩柱就变得锃明瓦亮,把阳光折射到他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缝着眼睛,温顺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墩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三东在不远处见了,小声和柳明嘀咕,瞧把他美的,眼里除了柱子还有别人吗?另一个人在旁边酸溜溜地说,全工地最俏的活儿让他干了,能不美吗?
柳明不爱听了,没好气地说,快住嘴吧,又不是没让你们比量过,修补完的柱子像鸡啄狗啃似的,比不修还难看。眼红人家你得有本事才行,别看他瘦,人家可是老瓦匠,在沈阳故宫干过维修,工地上修修补补这活儿,没他还真不行。我倒是想你们有人能赶上他,那样我心也安了。
三东吐吐舌头,说,他咱比不了,张老大为啥就得振捣?他才来多长时间呀,就比咱赚得多。
柳明瞪他一眼,说,你快悄悄的吧,打基础混凝土我又不是没让你练过,不是过振(振捣时间太长,使混凝土离析)就是漏振(振捣不到位),也幸亏是埋在土里的。要说打柱子,我还真不敢让你伸手,别弄得豁牙烂齿的交不了差。
三东不服气地说,有机会你再让我练练,保证比张老大振得好。
柳明撇撇嘴,到别处巡看去了。
张玉成四下找的工人陆陆续续到工地了,等柳明熟识的那伙人从河北工地下来的时候,工地的人已经配备得很充足,柳明只好把那些工人介绍到别的工地去了。他心里知道这些都是老板安排的,说不出啥,也不能说,但是心里却很不自在,这不自在又不能对老板表现,只能在派活儿时偏向,出大力的活儿尽量让新来的工人干。
张玉成早已暗中交代过那些人,让他们别计较累不累,让干啥干啥,等站稳了脚跟活计熟悉了慢慢就好了。他生怕两伙人闹出啥大的矛盾不好收拾。哪个人身后不拖着一大家子,都等着这些汉子挣钱回家,半路走就意味着放弃工资,这个代价可太大了。只要不是要命,挨点累受点屈算啥?能忍就忍吧。
又有几根墩柱模板立好了,打混凝土的时候柳明安排三东侍候张老大,两个人虽然一起干过活儿,但是一块打墩柱混凝土还是第一次。三东侍候张老大很上心,张老大拎着振捣棒,钻进模板踩着钢筋笼子从上面往下下,三东根据他下行的速度往里面顺电线和振捣棒,钢模里面光线暗,张老大下得很慢,三东顺得很耐心,时不时地还趴在模板檐上大声问询,及时调整着配合的节奏。
十几米高的柱子,从早晨开始打,浇一层混凝土振捣一次,张老大不断地上上下下。模板里混凝土初凝时散发出的热气愈来愈浓烈,张老大每次上来时都大汗淋漓,衣服裤子像水洗似的粘在身上,浑身上下遍布水泥浆和汗水。三东给他递上毛巾让他擦擦脸,张老大也不知道说啥,嘿嘿笑着表示谢意。
快到中午的时候,柱子还有不到一米就打到顶了,张老大累得脸涨红,每次插提振捣棒的时候都显得有些吃力。早晨带的一大瓶子水不知怎么早早就喝没了,问三东,他压根就没带水,脚手架下面几个打下手的工人都是柳明带的工人,他们也没带水。张老大没办法,只好忍着干咳,嗓子里像着了火,脸越来越红,却没有汗往外冒。
趁着往模板里浇筑混凝土的时候,三东说,张老大,要不你下去一趟吧,离这儿不远有个小卖店,你去买瓶水,回来再干。
张老大犹豫了一下,眼见着柱子也快打完了,就说,再有个把小时就完事了,扛着吧。
扛啥呀,犯不上的事,买了就回,不耽误事儿。再说就剩这点了,我给你振振怕啥。
张老大看看他说,那你就振这一层,第二层等我回来再振,有振不到的地方我就找补回来了。
三东满脸是笑地答应着,催促他快去快回。
张老大下了脚手架就往卖点儿跑。卖点儿离工地不远不近的,他赶得急,跨进卖点儿的门时有点喘,却看见柳明的两个工人站在屋里,每人拎着一瓶啤酒喝,他冲他们点点头,使劲儿咽了下口水,冲老板说,给我来瓶矿泉水。
老板弯腰去拿,那俩工人有一个就说,喝啥矿泉水呀,这大热的天,喝啤酒才解渴呢。老板拿眼睛看着张老大,张老大伸长了脖子喉结蠕动了两下,闷声说,来瓶啤酒吧。老板“啪”地启开了一瓶酒递给他,他一把接过来,一仰脖气都没喘咕咚咕咚灌下去,放下瓶子的时候,他瞪着眼大口喘着气,说,再来一瓶。那俩工人把柜台上的卤花生往他面前一推,说,吃点再喝,着啥急。
两瓶啤酒下肚,张老大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脚底生风地往回赶,手脚麻利地爬上脚手架,却见柱子已经打到顶了,三东正拿着抹子找平压光。他问,这么快就打完了?三东冲他呲牙一笑说,就那么一截子,还没有三块豆腐高,还不快?你这水喝的时间也太长了。哎呀,小脸红扑扑的,这是喝酒了吧?
张老大没接话茬,瞪着眼睛看着已经泛出水光的混凝土面直皱眉,搓着两手想说啥却说不出来,倒把脸憋得更红了。
三东看他的样子不高兴了,直起腰扔下抹子没好气地说,还不放心咋的?看你累那熊样帮你干点你还这个德行,老子还不管了呢,你自己整吧。说完,抄着手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
张老大张张嘴,却啥也没说出来,弯腰打开振捣器开关,拎起振捣棒往混凝土里插,插了几下都没能插太深,连振捣棒的铁头都没没上,这才知道时间长了,混凝土已经开始初凝。他只好关了振捣器,拿起抹子压光。三东把振捣器系上绳子慢悠悠地往下顺。俩人各干各的,不再说话。
模板是柳明安排三东领着人拆的。扳手、撬棍在钢模板上叮叮当当地碰撞,昂首挺立的吊车吊钩起起降降,很快就把模板拆完了。等到张玉成例行来修补的时候,才发现出了大问题:柱子顶部那截,出现了严重的蜂窝麻面,四周遍布大窟窿小眼,大的眼子能塞进去拳头,小的眼子能塞进去核桃,而且还不是一处两处,一米左右高的柱身四周几乎全是这样的眼子。
张玉成脑袋“轰”的一声,一脚踏空差点跌下脚手架,他一屁股坐在跳板上,灰黑着脸,心里慌得厉害,腰弯得像要把脑袋塞进裤裆里。他很快在心里权衡了一下,不是不能把破损的地方修补得光洁瓦亮,问题是这样修出来的柱子强度保证不了。立柱顶千斤,如果柱子不坚固不抗压,后果可想而知。这张老大这回可惹了大乱子了!他心里咒骂着这个不争气的大哥,赶紧掏出电话打了过去。
张老大来了,他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瘫坐在跳板上,瞪大了眼珠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玉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下面好好的到顶上这截出了问题。张老大大眼珠子来回咣当愣怔着不说话。张玉成的腮帮子一边鼓起了一个蠕动的包,里面像有虫子要钻出来,他恶狠狠地说,咋回事?你倒是说呀,就你这一扁担勒不出屁的样儿简直能把人活活急死。
张老大眨巴眨巴眼睛,呆愣的脸上有了活气,并很快笼罩上了一层怒气,他呼地站起身,瞪着眼说,好你个瘪犊子三东,你这是害我哩。说着就要转身下去。
张玉成一把拽住他,把他按坐在跳板上。张老大挣扎着想起来,没想到瘦干一样的张玉成手上的力气却大得很,抓在他肩膀上的手像铁钳子一样钳住了他,他再挣,铁钳子上就长了牙,几乎要咬进了他的肉里。
在张玉成的追问下,渐渐冷静下来的张老大就把打最后一截混凝土时的情形说了,他本来想把自己喝酒那段隐瞒过去,但张玉成针一样的目光把他扎得生疼,他干脆就全说了。末了,他恨恨地说,妈的,我这是让他算计了。
张玉成半天没说话,阴沉着脸,眼里蒙上了一层雾,他一支接着一支吸烟,仿佛想把自己罩在烟雾里。
收工的哨子响了,张玉成从跳板上起来,也把张老大拽了起来,冷着脸再三叮嘱他,这事跟谁都不要说,更不能去找三东理论。张老大梗着脖子说,这小子故意害我,我干嘛不能找他?他敢跟我耍横,我就废了他,宁可蹲大狱也得出这口恶气。
张玉成斜眼看着他说,看把你能的,这事到底咋回事儿你能说得清?再说就算你说清了,主要责任也在你,谁让你半路喝酒去了?还蹲大狱蹲小狱的,想想我嫂子和孩子吧,你蹲得起么你!
几句话抢白得张老大涨红了脸低下了头。许是烟抽的多了,张玉成弯腰咳着,眼里呛出了泪花。
张玉成连午饭都没吃,从工地回来直接就进了老板屋里,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只在太阳地里慌张的猫,但是腰怎么都挺不起来。他一句都没提三东,只是不断地替张老大赔不是,说自己下午就领人处理,吊车费和工人工钱都从他工资里扣。
老板皱着眉问了几句,见张玉成不爱说,也就没硬问下去,只是淡淡地说,拆模板是从上往下拆,按说拆第一截模板发现这种情况就该停下来,柳明这都是安排的啥人干的啥活儿?
张玉成说,没事儿,我领着人再把模板重新合上,费就费点工。说着,他挺了挺佝偻的腰身。
张玉成领着张老大和几个工人,用风镐把那截残破的柱子打掉,把模板从下面一截一截重新合到顶,又浇筑上混凝土。振捣的时候,张老大一言不发,瞪着眼睛一下一下干得有板有眼,一点也不敢含糊。他像把憋在肚子里的所有怨气和不服都用到了手上。张玉成见他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断提醒他别过振了。
张玉成修补柱子的时候,老板和柳明都站在下面看。谁都知道,混凝土接茬部分的错台儿最不好处理,这样裸露在外面的柱子,处理不好外观肯定通不过验收。
张玉成没像以前那样单打独斗,他把张老大拽着给他当副手。他指点张老大用角磨机磨去凸起部分,自己在后面用兑好的水泥找平,然后再用砂纸打磨,再上水泥,再打磨。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小心谨慎,还不时地叮嘱张老大拿捏好打磨的分寸。经过了几轮反复修补、打磨,接茬的痕迹已经渐渐淡去,上下两截先后浇筑的混凝土的色泽开始慢慢地融合,等到傍晚的时候,整个柱身浑然一体,在夕阳下泛着瓷实的青白的光泽。
老板和柳明在下面看了,频频点头。老板看见柳明的两只蛐蛐眉离得远远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佩服。
张玉成和张老大身上布满了角磨机扬起的粉尘,俩人手脚并用地从脚手架上往下爬,落日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使他们的身影变得毛茸茸的,像是身体里的疲惫长出了芽儿。
深夜,宿舍区院内被彻夜不息的大灯照得亮如白昼。一间房的暗影里闪出两个人影,他们肩上扛着行李,很快穿过院子,又融入到外面的黑暗中。
杂乱的脚步声中伴着气喘吁吁的对话:
兄弟,咱就这么走了,不是白干了吗?
活儿干成了这样,咱还有啥面目要钱?
不是修补了吗?老板也没说啥。
还等着人家说呀?再说现在这种情况,咱留下来日子也不好过,但凡能忍我也不会带你走。
那别的人你咋不一起带走?
都带走不是拆老板的台吗?我好不容易说服他们留下,就是要成全老板把这个活儿干下来,大家拿到工钱,咱俩也在新工地落了脚,再招呼他们一起汇合……
第二天上午八点刚过,坐在火车上的张玉成接到了老板的电话。老板在电话里感谢他把工人留下,希望他能回去。老板说,我想让你回来,实在是看重你有耐心修补的本事,你知道我指的不只是活儿,还有别的。现在工地这种情况,柳明,三东,还有你留下的那些工人,没有你修修补补,在中间调和,能行吗?你是把工人给我留下了,可你这么一走,他们没了主心骨,能干长吗?你好好想想。张玉成静静地听着,用“嗯”来回应着老板。老板话锋一转,说,柳明再能你也不用怕,不是还有我吗?你昨天修补的时候我跟柳明一直站在下面呢,我看他的意思,服你,他应该不能再有挤你们走的意思了。老板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张玉成满脑子茫然,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彩票仔细看了看,揉成了一团,攥在手里好一会儿,悄悄扔到了角落里。在这之前,老婆给他打电话说,得给家里汇钱了,爸的旧病又犯了,得去医院住上几天;大小子来电话说又开始找工作了,这都毕业快两年了工作也没稳定,挣的钱不够自己花的,也得给他打点钱过去,总不能看着他在外受罪;二小子这又到月了,得给他打伙食费了……
张老大歪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打着高高低低的鼾声,哈喇子像根亮线从嘴角拉扯到起皱翻卷的衣领上。张玉成目光温顺地看着他,心里有些泛酸。这些天张老大接家里的电话,总是不等对方说完就烦躁地挂断。他来工地干了几个月只拿到点零花钱,没太多的钱往家打,只能用消极的烦躁抵抗。工地就是这样,老板平时支给工人零用钱,到年底才会给工人结清工资,这也是拴住工人跳槽的一个手段——中途离开,就意味着放弃大部分工资。家里那么多窟窿都等着赚来的钱填堵,说走他跟着就走,不说半句埋怨话,够意思。
他使劲儿握着手机,直起一直弓着的腰把目光转向窗外,高高低低的建筑和棋盘一样的农田飞快地向后闪去,令他心惊肉跳,他赶紧收回了目光。一抹阳光穿透车窗,在他灰黑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他感受到了这缕光线的温暖,弯下去的腰一下子弹直。
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将出现在新工地。张玉成犹豫着要不要叫醒熟睡着的张老大。再有十分钟车就进站了,如果他们在这个站下车,傍晚就能赶回工地。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向了张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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