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提起小皮匠,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但是大多数人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小皮匠最拿手的绝活就是缝制靰鞡鞋。
靰鞡鞋也叫乌拉鞋,是东北民间用动物皮子制做的鞋,也叫土皮鞋,是北方满族先民发明的。传说有一年乾隆皇帝来到关东地区巡视,他看到好多人的脚都用一块皮子裹着,他问道:“这是什么?”百姓回答:“这是鞋。”乾隆皇帝是一位聪慧有学识的人,于是说:“此鞋独到奇特,又备受边民喜爱,既然没有名字就叫乌拉鞋吧。”因为乌拉是地名,这鞋又是皮革做的,就用靰鞡代替,后来人们为了好写就写成了乌拉。抗战时期,东北抗联战士在长白山一带就是穿着乌拉鞋与日寇在冰天雪地里作战。关于乌拉鞋,历史上有好多记载,也有不同的解释和传说,但是,作为一种鞋它是真实存在的。
东北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套嗑儿:“关东山,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乌拉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叶片细长,干燥后柔软有韧性,絮在鞋中有神奇的保暖效果。我的家乡把“乌拉鞋”叫“乌喽鞋”,其中所说的乌拉草就是山上的“羊胡草”,但是大家都不用山上的羊胡草絮乌喽,而是就地取材,用苞米的外皮替代乌拉草:让铁匠用五六根细铁片打造成铁梳子,按上木头把手,再把包玉米的皮子反复梳理直到每根像大针那么粗,絮在乌喽里吸汗保暖,效果也很好。
小皮匠是我的二伯父,他小时候就聪明、勤快、好学。十七岁时被自己的叔叔老皮匠收为徒弟。老皮匠是我的老爷,他和我爷爷是哥俩,当时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种了十几亩地,开了个小小的皮匠铺,一家人用心经营,生意不错。皮匠铺只有我老爷会缝制乌喽,为了把这个手艺传承下去,他收了自己的大儿子和二侄子为徒弟。
那个时候皮匠铺可以加工皮活,自己也收皮子加工出售。我们那里大部分收的是牛皮和猪皮,也有少量羊皮、马皮、驴皮。动物皮除毛很复杂,都是用原始的土办法,在家里钉个木架子,上面再钉上木板,把动物皮铺平固定在木板上,然后用刮刀把皮内残留的脂肪刮去。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猪皮内残留的脂肪舍不得扔了,要在大锅里烤成猪油,留做熬菜吃,剩下的渣子焦黄焦黄,里面虽然掺杂了些猪毛,但不影响口感,吃起来喷香喷香,邻居们羡慕不得了。皮内残留脂肪刮干净后再把皮子放进装着水的大泥缸里,加上适量的生石灰浸泡,过两天后,褪去皮毛,把皮子洗干净再进行熏蒸。熏皮时要挖一道一米多深的土沟,沟里填上半干的谷子秸秆,土沟上面搭上木架,把动物皮子挂上,再点燃土沟里的秸秆,因为谷秸本身不爱起火苗再加上潮湿,虽然点着了,但是烟雾很大,就借助这个烟雾反复熏蒸皮子,待皮子熏发黄了,拿回家在木架上抻平。这时的皮子已经很柔了,可以用来做乌喽。
我们这里做乌喽一般都用牛皮和猪皮,动物脊背部分是最好的皮子,做的乌喽也能卖个高价钱,猪皮乌喽比牛皮乌喽便宜一些。乌喽是没有尺码的,就分大中小三种规格。做乌喽时用一块整皮子围起来,由外向内卷,在鞋头挤上二十个左右的皱褶,也叫“包子褶”,用单线缝上,后跟缝上后便成为连在一起的鞋头鞋帮鞋底,再用一块小皮用双线连接在皱褶处盖住脚面,这个叫鞋脸,也叫鞋舌头,裁剪剩下的边角余料为每只鞋左右两边做两个耳朵,也叫乌喽鼻子,拴鞋带用,再在鞋后跟接缝的上端钉一块双层手指宽的皮子,叫提把,就是提鞋方便,最后用皮子裁两根鞋带,那可是正宗纯皮鞋。乌喽做好后鞋里面要放进模型(乡下人叫鞋楦),一天一宿乌喽就成型了。我爷爷经常破闷儿给我们猜:“有大有小,皮里没肉肚里有草,脸上有褶耳朵不少,放着不动,穿上就跑。”我们猜不到,爷爷跺跺脚上的乌喽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听说鞋可以论两卖吗?乌喽一直就是论两卖,解放后每两大概在两元钱左右,一双乌喽八两到一斤重。一般家是买不起的,而我们家有着皮匠铺的优越条件,家里的男人都穿乌喽,就连小男孩和帮工也穿乌喽。我们家那时候干活人手不够,雇佣了一位姓孙的帮工,他当时刚满十九岁,因为家里困难,就出来帮工挣几斗粮。他主要是干农活,喂牛喂马,吃住在我们家,我奶奶经常给他洗衣服,冬天的时候,我奶奶看他乌喽里的草因为出汗湿了,就掏出来拿到还有余温的灶坑前用小板凳裹起来烘烤,等奶奶早晨起来做饭时,再把干乌喽草絮到乌喽里。后来走合作化道路了,生产队开会,让小孙讲讲当长工时受的苦,他说:“他家老太太经常给我洗衣服,冬天晚上给我烘乌喽草,天天晌午头还歹小米干饭。”主持会议的人摆摆手说:“你赶紧下去吧!”
自从我老爷收了我二伯父为徒弟后,皮匠铺的生意越来越好,二伯父把乌喽的样式进行了多次改进,他常常一个人在煤油灯下,把乌喽缝了拆,拆了再缝,反复研究,他做出的乌喽越来越漂亮。他还精心设计让每一张皮子裁剪得不浪费,边角余料被他做成钱包、皮鞭、马车套、牛车套等。人家买乌喽一看就知道哪双是小皮匠做的,后来老皮匠和他儿子就成了小皮匠的帮手,小皮匠渐渐出名了。由于这些皮活都是手工制作,我二伯父的手指已严重变形,到了老年时疼痛难忍。走合作化道路以后,老皮匠已经被人淡忘,小皮匠在生产队还是给集体做皮活,很少做乌喽,主要是做车套、皮鞭。皮鞭是把细长皮条用豆油浸出来再辫起来,尾部要拴上鞭梢儿,也是油好的两根细皮条,没有鞭梢鞭子是甩不响的。那个时候有一部电影叫《青松岭》里面有个叫钱广的车老板,他就爱甩长鞭,有句歌词这样唱:“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啪啪的响哎……”我们生产队的车老板那时就很牛气,经常抱着长鞭杆大皮鞭坐在车二板上,鞭杆是三根竹条拧成的,其实他们舍不得打牛马,主要靠吆喝,偶尔在空中甩一甩吓唬吓唬不听话的牛马,用现在的话说:抱着大皮鞭那叫耍酷。车老板休息时经常聚一起甩鞭子,看谁甩得响。别的生产队只能到我们生产队买皮鞭,还有的生产队不舍得花钱买皮鞭就用麻绳做鞭子,他们的车老板的皮鞭总是很旧很短,唯独我们生产队的车老板的皮鞭一水儿又长又新,因为我们生产队有小皮匠。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的家乡零星还有人穿乌喽。有一年妈妈领我和弟弟到姥姥家,到了姥姥家后,表弟表妹就领我和弟弟找屯里的小伙伴一起玩儿。那时弟弟八岁,穿了一双乌喽,小伙伴好奇地围着弟弟问:“你这是什么鞋?”弟弟说:“乌喽啊,牛皮的,我二大伯给做的,他是小皮匠。”那时我和弟弟昂着头一脸傲气,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小伙伴,其中一个穿了一双锃亮锃亮的小黑皮鞋,人家是从大连来的,那时从我的家乡到大连要倒两次客车用一整天时间才能到,现在坐汽车一天能往返两个来回。小伙伴们又把目光聚集在他的脚上,我和弟弟看到人家的皮鞋傲气劲儿一下子没了,皮鞋在乡下孩子心中是非常高贵的,因为乡下家长鼓励孩子好好读书总是说:“小孩儿小孩儿快快长,长大了上工厂,穿上皮鞋呱呱响。”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只有城里才有工厂,只有城里人才能穿皮鞋。今天亲眼看见了皮鞋,觉得弟弟的乌喽是那样的丑陋,好好读书的种子在小小的心里开始萌芽。中午吃完饭的时候,一个穿戴时髦的女人领着那个穿皮鞋的小男孩来姥姥家了,女人一进门就哈哈大笑说:“我来看看你家外甥穿啥样儿鞋,我家孩子非逼我来用皮鞋换换。”原来在城里人的眼里,长相丑陋的乌拉鞋居然也有着独特的魅力:它虽然工艺简单却很实用,它虽不美观却表里如一,符合淳朴敦厚的乡下人气质。
如今乌拉鞋只能在民俗博物馆里可以见到。小皮匠也不在了,可他缝制乌喽的手艺却是一道历史印迹,是我抹不去的记忆,令我深深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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