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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大巴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996
文 郭 亮

  天光未壮,下了飞机尽快赶到汽车站。门道内空不见底,弥漫着荒凉气。几个司机聚在一起抽烟,竟比乘客多。平日便是这鬼样子,暖天里也能叫人瘆起两袖筒鸡皮疙瘩。售票窗的姑娘见我凑近,精神膨起来。我一口土话扎过窗,她又朽了,决不多说一个字,脑瓜儿朝院里崴了崴:“上车买。”

  小二十年了,车站和售票员换了新的,规矩照旧。我明明是本地人,倒叫这老规矩牵出了外地人的见怪:这也太不正规了,大巴车弄成村口野面的。在北京,我又是个名副其实的外地人,那老子究竟是哪里人?心里搓起一团火,败兴地往大厅口走去,粗铁管把守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里挤着两个街溜子,我扒拉其中一个,心想你若敢硬逞,老子就和你比划比划,不料他捡了钱似的开心:“去临水?上车。”

  “到临水多钱?”“一百。”“一百?不是八十吗?”“行,八十就八十。”唉!既然没变,又干啥都要搞价?

  谈妥价钱,他自信我不可能再反悔,便径直走在前头。这一路七拐八拐,仿若大车垒成的迷宫。半道上,闯出个猪崽儿抖着肉尾巴逍遥自在,短小的粉鼻子在水泥地面上满地杵,哼哼哈哈极有韵律。忽然闪进两台大巴之间,消失了。再路过五六台形制各异的班车,总算到了我要坐的车前。

  车挺新的,包裹着未经淘洗的出厂气。向车门内高昂的脚踏子蹬进去半个身子,探头一瞧,鬼都没有。我拧住腰,冲外把住扶手:“哎,后生,空的?拉满了才走?”他扬起眉眼很认真地说:“走呀,放心。再过十分钟,就算只你一个,咱也走呀。”饶是信不过,也无他法。

  大厅口的同伴打雷一样吼叫,声音很远:“峰峰!这个也是回临水的。”原来他叫峰峰,常见的名字,从小到大我至少认得三个叫峰峰的。这个峰峰转身小跑着迎上去,边跑边吊起胳膊招呼那位乘客。

  十分钟不到,峰峰和司机都上了车。我的心跌在肚里。经过这十分钟的拉扯,车上又多了七八个男男女女。峰峰站在门里,就势靠在第一排座位的挡板上,和司机抱怨:“人家卖货堆山,咱拉不得几个人,还一分不少交。”我就坐在背后,竟有些愧疚。

  多年不回来了,土话一个字都没忘。不像后排香喷喷的那姑娘,夹着山味的普通话,一时还退不回完全的乡音。峰峰并未低看她,倒学着她的发音,扯弓吊弦地胡乱聊。

  “到账一百元。”手机发出收款播报。从后门收到前门,最后一个是我。峰峰问:“现钱还是手机?”我摸出手机,他迅速递过一个塑封的二维码,刚要开口确认是不是八十块,他抬手压一压我的肩。懂了,扫了八十块。他把音量调到最小,确保后面的乘客发觉不出有人占了便宜。

  大巴小心地盘出车站,慢悠悠地滑行,遇见路口就卷进去。司机全神贯注地左右搜寻。他有一双黑老鸹的眼睛,路边人藏得再牢,大老远也能一眼瞭见。不管拖不拖行李,但凡神色可疑,便带一脚刹车。峰峰站在车门口对着外面用劲儿吼:“是回临水不?”有的人不看他,有的人摆手,有的人看了却啥也不说。峰峰把门一拉:“嘿,都留在路上过年去吧。”

  把闲人游狗抛在身后,我们的大巴呼呼给油,不一会儿就上了高速。上一回离开时还没有这根路。和大巴一样,路也是新的,面上的油黑得严肃,总算正规了。这根路顶到头,一出收费站,我敢肯定又是泥汤遍地的羊肠道。那便是临水。

  万没料到峰峰的话稠如老粥。从售票厅见面起他的嘴就没歇过。

  如今这十来个人坐得稀稀拉拉,峰峰显然把大家视为自家人,前后窜着拉长道短,与谁都要接几句。我只顾看窗外的景色,才看了不足二里路就乏了。黄土,黄土,还是黄土。黑路,黑路,一根黑路。

  “端端正正的个大姑娘,怎么裤腿子上黄黄地黏上一绺子屎?”峰峰毫无预警地喊出了声。于是后面的人朝前看,前面的人朝后看,目光都集中在正当间的那个大姑娘身上。这下我也看清楚这姑娘的样子了:长头发烫成大卷儿,个子老高,脸儿却细小。她抬起大腿拧转小腿扯看腿肚子后面那道屎,我想起车站里鬼鬼祟祟的猪崽儿,怕不是猪屎。

  峰峰已经擎着一块半湿毛巾折回进众人的视线阵,一手捉住她的脚脖子,一手用毛巾在腿肚子上擦了两把。姑娘呀呀杀杀吼叫,峰峰的手捉得越发紧:“又不是灌得你吃闹药,你怕甚了?肯定是停车场的猪儿子屙的,行了,擦净了。”起身得意地走回前排去,到车头还差两米随手一撂,毛巾滚碌进地板上的一只空水桶。

  姑娘定了定神,托住椅背哒哒两步跨到前排坐下,不仅身子利索,声嗓也利索了:“有沓儿卫生纸了不?”不说普通话了。峰峰拾翻一通儿,没寻见。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隔着过道递给她,她抬眼看了,小脸儿粉热地喜着,鼻梁架上有几颗淡色雀斑,显得脸皮益发薄透,“谢谢。”说罢揪起腿肚子上的那片湿迹来回擦拭。

  峰峰赶快从我的纸巾上抢回风头,“女子,你好面熟呀,是沟门前九子家的大女了不?叫娃娃。”“是了,你认得我?”峰峰好像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话更稠了,“娜娜是你姊妹吧?和我是高中同学。”女子眼里闪出亲近的光芒,峰峰很自然地把话头拐转弯:“你们镇上前两天失迹了个老婆儿办事宴来,你晓得吧?”“东东的奶奶。”“对,还出了个事,你肯定晓不得。”“甚了?说来听听。”女子停下手,正起身子,聚精会神听峰峰说。我敢打赌,后面假装打鼾睡的那几个乘客一定也树起耳朵,感慨人家峰峰实在会和女子们套近乎了,放在老辈里这就是个西门庆哇。

  我一边掏出个本本记录土话和对应的普通话,一边念念有词:“失迹就是去世,事宴就是红白喜事。”娃娃说:“你是哪儿来的?怎么对临水话感兴趣?”“我就是临水人,从北京回来的,顺手研究一下咱临水的方言。”峰峰把这一切都收到眼里,面对知识他毫不怯场,反而对作为被研究对象深感自豪,眉眼上扬。

  “来顺老汉儿拿菜刀要砍武星老汉儿,你说笑人了不?”峰峰开始有节奏地描述那天晚间在东东家发生的事。

  “来顺也就是东东的爷爷,武星是谁?是来顺的拜把子兄弟。”

  “为啥来顺在自己老婆儿的白事宴上要砍自己的拜把子兄弟武星?”

  后排假装打鼾睡的那个中年人不耐烦了:“峰峰呀,你是能说个囫囵话了不?净是新媳妇放屁——碎掐。”娃娃听得哈哈大笑,露出白森森一口好牙,我才发现她的嘴有天那么大。笑得太欢了,脸熏得通红,雀斑好似也活了过来,随上肉皮一起细细地抽动。女子不管美丑,笑起来就解百病。说话的那中年人受到鼓励,又顺水推舟连着说了几个临水歇后语,个个精妙绝伦,人由不得要笑。我赶紧在本上记下。

  峰峰又急了,立马从中年人嘴上夺回风头:“是因为武星喝多了在那吹牛。”

  “武星年轻时就好喝两口,啥都能下酒,花生米不用多,十颗就够喝一壶。有时实在没有下酒菜,一杯白水配一壶酒,用水下酒。喝了酒,啥事都能撂下。”

  “一喝啊,就喝了几十年。他那把老骨头里,估计酒精含量比含水量还高。”

  “年岁越来越长,陪他喝酒的老伙计越来越少,死的都差不多了。”

  “喝酒的机会少了,密度就大了,凡是遇到酒场,他就喝得没边没际,难免喝出是非来。”

  峰峰说到这里不说了,撅出司机座位边上卡斗里的一大桶茶叶水,慢慢拧开桶盖,仰脖子灌了几大口,低头呸呸地往里吐茶叶。

  “出甚是非了嘛?你又新媳妇碎掐了?”娃娃说罢掩住嘴,眼睛拱成两弯月亮。

  “娃娃你跟上我回家,我在炕上好好给你讲。”

  “少过嘴瘾,赶紧讲来顺和武星,刚讲到哪儿了?”

  “讲到喝酒了。”中年人假装不经意地提醒峰峰。

  “对,喝酒。喝出事来了。”

  “武星的酒量按说是没问题,但毕竟年纪大了,嘴上扛不住。你猜他吹了个什么牛?”

  “他说,来顺的老婆儿冬梅在嫁给来顺之前,本来是要嫁给他的。武星说得有鼻子有眼。那是50多年前的事情了,冬梅那时是远近有名的华爽女子,人样也好,性子也出挑,镇上的后生都偷偷爱她。爱她的人里面,就数武星和来顺机会最大。最后就变成了武星和来顺的擂台赛,比谁更有优势,谁就能抱得美人归。武星的优势更明显,人高马大,会做豆腐,武星做的豆腐那确实是一绝,切开看不见一个针眼眼,嫩得就像咱娃娃的脸,嘿嘿。”

  “哎呀,你快说正事,少贫嘴。”娃娃白了他一眼,却没挡住大家都看她的脸。

  “武星的豆腐,就成了赢得这场招亲比武的屠龙刀,杀得来顺招架不住。来顺眼看在比赛中落后了,他也想不出好办法,气得每天用拳头砸土墙,他家土窑墙上都砸出个坑。”

  峰峰又拿起他的大水壶子往肚里灌水,说话太累人了。娃娃听得入神,催他快讲。

  “行,我接着讲,比赛的拐点就出在镇上唱社戏的那天晚上。”

  “那天武星在戏场里摆摊卖豆腐,生意好得不得了,一碗豆腐浇上红辣子,点两滴香油,大人小孩都吃得一头汗,豆腐卖得差不多了,武星一高兴,又拿出他那半瓶子高粱白。”

  “几口酒下去,说话就没边际了,和几个二流子吹牛打屁,话里话外扯到了冬梅。问题是冬梅就在跟前,听他们扯得红黑不顾,就劝武星少喝点。武星还抖他的威风,让冬梅少插嘴。武星得寸进尺,说到高潮处竟把冬梅往人堆里推,几个二流子里有个老黑皮,扯住冬梅乱摸挲。”

  “啧啧啧,老了也不正经。”娃娃眉毛一挑,嗤之以鼻。

  中年人不好意思地弯下脖颈,倒是峰峰表示反对,“也要理解老黑皮了,不像咱年轻的,还有一身子好肉能翻滚,老得就剩骨头,球事干不了只能过过手瘾。是了吧,娃娃?”娃娃找准胳膊捣了他一拳,拳头握得紧,手指又细,隆起的拳锋像锥尖,那就是个小狼牙锤,峰峰的胳膊锤出几个红窝窝,却动也不动,年轻人们的身体确实好。

  “你说摸挲就摸挲吧,老黑皮还要把冬梅给小树林里拉扯。你说你个老羊皮到了小树林又能把羔羔皮咋地了?”

  “武星这个酒鬼,喝了点酒也跟上瞎起哄,脑子不正常哇,一喝酒就变成了坏怂,没了是非,也许从心里他就没把冬梅认真当成个正经好人。他不认真,有人认真。来顺赶过来和那几个二流子狠狠地打了一架。来顺的话不多,但是人家手硬,以一敌五不落下风。”

  “冬梅看在眼里,原本她以为武星能用豆腐给她安稳的生活,却不料来顺在戏场里打了个翻身仗,让冬梅看出来谁是真的爱她了。”

  “武星不甘心也晚了。以后每逢喝酒就吹牛说冬梅对他是真动过心,还送过他定情信物,一件穿过的红绸子肚兜,唉!这个坏酒鬼啊!”

  “真的送过?”中年人夹着过道侧后方坐了一个妇人,也忍不住问起来。你看,只要是和青春有关的故事,那些还没有青春或者已有过青春的人都爱听。

  “那还有假?来顺为啥要砍武星了?就是因为武星在事宴上掏出手机来吹牛了,原来这老小子把所谓的定情信物用手机拍下来了。”

  讲到了这里,没人接着问了。峰峰也不说了。没有说得必要了。

  最后峰峰还是没忍住,又收了一句尾巴:“人呐,坏事都坏在一个情字上。庄户人送什么定情信物,咱又不是江南水乡,人家骚情万种就没问题,咱庄户人写诗他就不配套。”

  “也不要这样说人家,南方人也不都是诗人,在咱这里也有现实恓惶的了。我认得一个嫁到临水的南方女子,养娃是在咱临水养的,坐月子吃不惯咱临水的面,自己一个人蒸大米吃,都是娘老子养的,假设你爸爸妈妈晓得你在南方吃不惯不心疼?”

  妇人出来主持公道,眼睛却盯着娃娃。人间是非如此,等到发生之后才是摆明立场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莫要忘记拉上个垫背的。

  “切,我才不给南方嫁。”娃娃说着脸又红起。

  “你们年轻人还是未经世事。家家有经要念有神要请,可不要轻易把人想成个坏的,你们是没遇到过真的赖人家。”言罢,妇人开始讲“赖人家”的故事。

  “峰峰说的武星老汉儿,算是酒后无德,但还不算真的赖人。真的赖人,根本不用酒来惹事,而是生下来就藏着坏。而且坏人一眼能看出谁是好人,好人可没这个本事看出谁是坏人。能叫众人看出来的坏人,那就不算坏人,最可恨的是那种面上啥也好,背地里害烂包的怂。”

  “咱临水如今还是土葬,才说的那个冬梅老婆儿也是土葬吧?”妇人终于进入正题了。

  “是了,就在后山上批的坟地埋呀。”峰峰配合她快点说正事。

  “土葬有个环节就是棺材进了墓穴以后,孝子要跳进墓坑踩土,旁人把土一锹一锹顺着墓坑的墙壁顺下去,孝子就揣起手在坑里把土踩平。我有个邻家有一年埋人也是打起来了,就是在这个环节上出的事。你说一般人都懂得这就是个礼数,土不能给人家孝子身上泼,要给脚下顺。可这家兄弟姊妹六个,最小的那个女子就起了坏心。她撺掇自己老公把土给坑里踩土的两个孝子身上泼,头上泼。”

  “一开始众人也没意识到,以为是不小心弄得。后来愈演愈烈,每一锹都给孝子头上倒了,你想一下,墓坑将近两米深,又是齐棱棱的,一般人跳下去自己根本上不来,打墓子的师傅也要两三人一起了。你说一锹一锹的黄土居高临下砸在孝子头上,这是个甚意思了?”

  “孝子在墓坑里也不好说话,被黄土泼得连眼睛都眨不开,这就相当于活埋了。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事宴总管拦住这个女婿说你不能这样,怎么给孝子头上倒土了?”

  “话音未落,小女儿说,他不懂,原来不能给头上倒呀?我们以为是给头上倒土,这才显得孝顺。”

  “总管说这就是个礼数,不要给头上倒,顺着边边给脚下倒。”

  “倒了没几锹,又给人家头上倒了。主管就叫停了,行了行了孝子上来吧,可以了。”

  “两个孝子从墓坑里七手八脚爬出来,小女儿还跃跃欲试要自己跳下去踩,意思是两个哥哥不够孝。”

  “你说再好的人也叫这种人给逼坏了。两个孝子就实在忍不住了,这也是多年的积怨,他们也心知肚明刚才是哪个想给他俩活埋了,提起小女婿就打。众人要帮忙拉扯,总管是个厉害人,喝令谁也不许帮忙,就叫他们打。可把那女婿打惨了。”

  “你们以为这个小女儿是个坏人是了吧?实际上这都是总管安排的。”

  “是他在踩土之前悄悄告诉小女儿要往头上洒土,还声明不要对其他人说,这是个秘密礼数,有人问起来就说不懂。”

  “你看看,和武星老汉儿比起来,这才是真的坏人,包藏祸心的那种坏。”

  故事讲到这里,刚还蓝霉霉的天,说变就变了。先是电闪雷鸣,尔后黑云压阵,临近正晌午的天空厚得像三更。司机不敢走了,饶是天天跑这根路,也敌不过有神神过境。正好头前三里地有个服务站,一打方向盘躲过这阵阵再说。

  “还好这是暖天,正月里吼雷庙门开,二月里吼雷墓门开。怕人了。”

  说着话又是一绺子雷捣天,黑云上捣开了白缝子,天宫漏了,雨水嗡嗡地朝人间灌。

  大巴车停在个墙檐下,地上被区隔成了边界清晰的雨外之地。乘客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大暴雨,眼神直得能穿针眼。最后排的那个一直没说话的黑脸汉也抬起眉眼瞅外面。

  先头说临水歇后语的中年人来了诗意,又抖擞他的临水诗句:

  “燕子低飞蛇过道,云拾翻,淋倒山。水瓮出汗蛤蟆叫,不出三天大雨到。刮风下雨夹犁沟,黢风暴雨三后晌。风是雨头子,屁是屎头子。”

  娃娃半天不吭声,听见最后一句又笑了。笑着推了峰峰一把,示意要出去。峰峰斜起屁股,让出个窄道。女子拽住前面椅子背,扁起身子吃力地朝外挤。峰峰的半片脸触在女子的腰眼上,快活得心锤锤跳。

  我非礼勿视,又没别的事,随手拈过本本看起来,越看越好笑。说了几十年的临水话翻译成普通话,又不能完全表意,对失去的那部分语境语义肯定感到好笑。又因为临水话里的形容词过度丰富,不识字的老汉老太照样满口经纶,这些成语谚语写成书面语实在是意味深长,比如瘦尸干筋(形容人瘦)、鬼临梢道(形容荒凉没人气)、卖货堆山(做生意讲究排场阵势、有流量思维)、游释僧道(像出家人一样在路上慢慢前行)、雷翻艮震(来自周易,形容声音或场面宏大)、端柳四正(形容样貌端正)、鬼张绺窃(形容鬼鬼祟祟)……

  我看得津津有味。娃娃推着行李箱从后排又前来了。她坐在我身后,打开箱子拉锁,掏出一些吃的喝的,发散给众人。

  峰峰夺过一包泡椒凤爪,口水由不得咽,一边撕开包装一边说:“咱临水的辣子好,不像这种野山椒,化学的辣死人哩。”娃娃瞅他一眼说:“你吃不?不吃我给人家这个后生吃呀。”

  峰峰嬉皮笑脸地含住一根鸡爪,眉眼转向我说:“吃呀吃呀,我这粗人甚也吃下,人家是文化人,不吃这东西。”

  我听出他在挤兑我,假装谦虚地说:“你说笑了,其实我吃的粗糙东西比你多得多。”

  峰峰接受了挑战,不服气地叫阵:“你吃过临水真正的饭食吗?你根本晓不得甚叫个粗。”

  “寒窑里舀出一钵子蔓菁软菜,就上云瓜稀饭或者钱钱豆腐拌掐汤,放上一筷子腌苦菜,有闲情再蒸上两片枣儿糕,咱庄户人家不图山珍海味,有个调和味味能吃饱就行。”

  他说的这些,我也只是有些模糊的印象,小时吃过,如今大了我不相信还有人吃。但以峰峰的年纪能说出这些东西,也是奇了怪了。

  “粗饭吃惯了就眼迷了,所以临水最好吃的不是甚小天鹅火锅,还是要吃正经好面了,国平面馆晓得了不?就在原来的二轻局院里了,好寻。”

  “我晓得了,娜娜引得我吃来,红面条子么。”娃娃喝着大果粒酸奶,也回忆起临水的面。表面喝酸奶,实际上肯定想红面了。心锤儿能骗人,胃口骗不了。

  “不只面条子。红面揪片子更好吃,不是那种新疆饭馆的面片,那种不是正经东西,又绵又大,又不是铺盖卷。咱临水的揪片子揪得指甲盖大小,吃起来有劲儿。来我看看你的指甲,”说着拽过娃娃的手端详,手指头修长,光展白亮,惹人跳动的女子手,指甲盖上涂着透明的油,“就是这个大小。”峰峰又咽起口水,娃娃忙把手抽了回来。

  “面里放上酱油、醋、新磨的熟芝麻面儿、红辣酱,调合成一大碗,黏抿抿地先吃上几口把顶顶吃下去,再舀上一勺子肉烩菜、西葫芦、粉条、肉片、白菜烧豆腐、汤汤一泡,面就利索了,能香塌脑子。”

  “我不稀罕你说的这些,可我为啥会流口水?”我啃着一块巧克力,动作斯文又仔细。娃娃盯着看得走神以至于忘了笑,峰峰话音一转,“这是我见过最爽利的后生,不像咱临水人,是了吧?娃娃。”说得娃娃脸又红哩,咬着牙说:“女子谁不眼迷爽利的,你说呢研究生?”娃娃把花眼一转,话头子又递给了我。这下该我脸红了。

  车厢里扑满了零食的调料味和娃娃的甜香气,窗外的大雨慢慢转小,司机拧了几下钥匙,重新启动了汽车。

  我给他们讲起了自己的研究成果:“我发现临水话和北京话有很多通用词,尤其是带儿化音的词汇,比如取灯儿、地根儿。”

  大家表示听不懂甚意思,我抢过话说:“取灯儿就是火柴,地根儿就是压根儿。”娃娃对我翘起大拇指:“不愧是在北京搞研究,这北京话说得地道。”我鼻子哼了一下:“说得再好我也是临水人,不是北京人。”

  大巴回归了黑路,拉上我们这少半车乘客奔赴临水。路的一畔是雨水淋过的湿漉漉的山,另一畔是山水冲开的沟壑。视野开阔不少,能瞭见更远处,山脊在远处把黑云扯住了,雨水过不来。路上极静谧,能听见水滴敲打的细弱声音。每走一段就有几个小水洼躺在路边排水沟的肩上。

  峰峰也难得消停消停,他说了太多的话。我用心整理笔记本,不时树起耳朵听他们有什么新的土话冒出来。中年人重新打起了鼾睡,怀前一起一伏,不像是假装的了。妇人露出了一丝忧郁,这在临水人的眉眼上是不寻常的。我们印象里一个人要么是光彩照人,要么是黑脸洞底,不太能理解忧郁这种比较高级的表情,那意味着是个装模作样的人。后面还有几个后生是一起厮跟的,交头接耳说一些不入流的话,我听见那些叫人由不得要听见的关键词,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女子嘴大阴门深……

  峰峰从言语的疲乏中回过神来,径直走过去喝止那几个污言秽语的后生,后生们没羞耻反倒硬逞起来:“你少管闲事。”峰峰的脸黑了下来:“鸡儿尿尿还有两个指头管着,这车就是爹爹我管着了。咋地?到了临水地面儿上爹爹的车里还管不了你们这几股怂?”

  那个后生马上不言语了。峰峰嘴头子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倒。我这才意识到这些跑车人的武器根本就不是锥子攮子,而是嘴。他们用嘴招揽生意,用嘴换得吃喝,还能用嘴拔除逆鳞。不是他爱说,是不得不说。

  我承认,轻看了峰峰。或许也轻看了临水的众人,包括我自己,重看了临水以外的世界,也包括我自己。

  娃娃的声嗓兀地亮了起来:“哎呀,我的钱包寻不见哩。”站起身子,心慌眼跳地周身翻揣,又拉开包包也寻不见,拾翻行李箱也没个影影。娃娃恼得哭湿湿地说:“上车时还在了,才坐在座位上也在了,好奇怪呀!”峰峰才折返回来又重新朝车后面折返回去,拧转脖子用了点劲儿:“娃娃你不要过来,我帮你寻。”

  离娃娃先头坐过的座位最近的人是车最后排的黑脸汉。峰峰当心着了。

  他没急于求成,先在娃娃座位跟前低下腰里外寻了一遍,再软下声和那几个说瞎话的后生搭腔:“人家抖花子(女子)也没露富,这是做甚?”一个后生闻言脸色大变:“道上的?我们可是正经人,不是贼。”“我能?起这个碗碗就不怕烫嘴割手,族里也不老少进去又出来的,今儿这个钱寻不回来,你们几个滑不了。”“好哥哥,真的不是我们。不做恁营生,弟兄们顶多勾女人,不偷货。”

  峰峰就势向后迈了几步,坐在黑脸汉头前,依旧是面朝车厢过道,侧脸对着前后人。也不看黑脸汉,话已出口:“伙计,最近临水风声紧,见人家女子好看也不能这么耍。”黑脸汉不接话,峰峰接着说:“你是逃客还是枪手,不关我的事,这是我的车,人也是我的,你看着办。”

  直起身子折回来,边走边报时:“还有二十几分钟到临水,咱都看好东西,要下车的提前说。”刚走到娃娃跟前,就听见妇人在后面说话了:“地上是谁抛下的钱包了?”峰峰眼合了好一下,有些沮丧,谁也不看,转身回去捡起钱包。

  打鼾睡的中年男人猛地蹬了一下腿,把自个儿吓醒了,一边掩饰失态一边又吟唱起临水调调:“啊呀,梦见活急子(鬼)哩,怕人的多了。阎王开店,来的都是鬼,真讨厌。”

  还得走一阵阵了,暴雨掼过的黑油路益发冒新气。开得不快,大巴车像个神仙在云雾里毫无阻力地滑翔。

  娃娃接过钱包,检查完重新收好,拉住拉锁就要给后排闯。峰峰拦腰箍住她端到座位上,自个儿一屁股塞住出口,压低声音说:“没事哩,就这吧,马上到家呀,寻回来就罢了,听话。”娃娃气悻悻地缩成一团,女子的脾气还不老小,“晓得沟门上九子的人多了,可晓不得的也不少,今时不同过去哩,不要给你爸爸寻事。这是我的名片你拿上,以后坐车给我打电话,其他事也能打,我照护你。”

  峰峰的黑话像黑路一样,普通人翻不转。我也听得一脑雾,只能从表情动作上猜个半明不白。

  高速路的尽头居然是断头路,大老远就用墙挡起,醒目的反光标志在阴雨天格外显眼。仅有的出口只通向临水,果然不出所料。临水一出来,路窄得怕人了,司机驾驶技术固然高超,也因乘客没别的办法,只好由命数堆在他身上,甚也做不了。

  在狭窄且布满污水的坡路上起伏旋转,颠到了临水车站里,众人终归松了一口气。终点站比起点站热闹了一万倍,人涌涌地在车缝子里转。一股清脆的排气声,车门缓缓移开,乘客们收拾行李却不着急下车。黑脸汉从始至终无声无息,此时却头一个从车门子跳将出去。

  那妇人假装收拾自个儿的包包,实际上是等得要说一句话:“就是他,恁还用说了?偷到自个儿县里来哩,败兴的多了。”

  我现在确定了,峰峰说了那么多黑话,这妇人一句也没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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