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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仨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6014
文 侯德云

一大早,老周发来微信:“今晚喝一杯?”

  我回他:“好的。跟谁?去哪里喝?”

  “老赵和老王,到我家,早点来哈。”后边是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好的好的。”

  老周叫周大器,是我的新朋友。说是新朋友,年龄却不小了,七十大几的人啦。

  老周退休前是个环卫工,退休后,出息了,当了所长,公共厕所的所长。

  老周说:“什么所长,是门卫兼保洁员。”

  我说:“是所长兼门卫兼保洁员。”

  老周大笑:“好吧,你说所长就所长。”

  老周在生人面前话少,一言一语,都赔着几分小心。不过熟了就好了,话里话外都率性得很。有时二两酒下肚,嘴皮子啵啵啵,机关枪一样的,一扫一大片。

  我是前年下半年认识老周的。退休了嘛,时间宽裕,只要天气晴好,我每天下午都要去南山走走,抻抻筋骨,吸点新鲜空气。有时遇见熟人,或边走边聊,聊聊彼此的昨天和今天;或忽生雅兴,约几位共同的老友,来一次计划外的小酌。都挺好。

  有时坐在哪棵大树底下,看看书,想想从前,构思个小说,琢磨个小品文啥的,也挺好。

  瓦城的南山,有亚洲最长的山景步行道,一大圈走下来,得三个多小时。刚开始我走不了大圈,只能在小圈和中圈上打转,毕竟年龄不饶人啊!一个月后,没问题了,一大圈走下来,腿脚还轻飘飘的。

  据说市政府投了上亿资金,才把南山打造成本省最大的健身公园。此一工程,惠民多矣。

  老周承包的公厕,就在南山脚下。我每次上山都要路过,有时会进去方便一下。这样就认识了老周。

  厕所门房的窗口,正对着公厕的入口,上端贴一行红字,“一次五角”。字少,意思却一点也不少,进来的人,没有不懂的。你没零钱也不要紧,窗边贴着二维码呢。何况,窗口里边,还摆着一张严肃的脸。那张严肃的脸,在监督你付款之后,有时还会长出一只胳膊,递给你一小袋卫生纸。不过你得再加一角钱。

  老周说:“做生意又不是演小品,哪能嬉皮笑脸的。”

  老周说得没错,承包厕所当然也是一门生意,在厕所里嬉皮笑脸,也确实不合适。

  老周的门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环卫工人休息室。古铜色的立体字,粘在古铜色的门上。字的颜色比门的颜色稍浅,不难分辨,却也不夺眼球,瞅着挺低调。

  进进出出的次数多了,我跟老周就有了交流。先是点头,后是打个简单的招呼。

  “来了哈。”

  “来了。”

  以茶为媒,我跟老周的关系慢慢热络起来。

  我发现老周嗜茶,窗口内的小方桌上,总是摆着一壶一盏。时不时,老周会端起茶盏啜一个,有时竟能啜出个鸟叫。

  那天我上山前,特意到老周的门房拐了一头,从窗口递他一小包红茶。老周一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拒绝,我赶紧开口:“烟茶不分家,老周你尝尝。”

  老周从门房里追出来,在我身后大声嚷嚷:“下山后到我家坐坐哈。”

  老周把门房叫“我家”。说来也是,他长年住在门房里,能说那不是家吗?

  从那天开始,每次从南山下来,我都要去老周家坐坐,喝喝茶,聊聊天。

  我带了一大罐红茶过去,而且把自己常用的茶杯也带过去一只。

  在一次又一次茶聊里,我了解到一个活生生的老周。

  老周说他当了一辈子环卫工,什么活儿都干过,但主要是跟厕所打交道,掏粪,送粪,打扫公厕,抓偷粪贼,什么价钱都不讲,党叫干啥就干啥。

  我插话:“抓偷粪贼?”

  “是啊,”老周眼睛一亮,说,“郊区的生产队,经常派人晚上来城里偷粪,粪是集体财产,不可以随便偷的,抓住就倒霉了。”

  “他们为什么要偷粪啊?”

  “嗨,还不是为了种庄稼。俗话怎么说的?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那就让他们偷去种庄稼算了,干吗要抓?”

  “你是不知道,”老周说,“那时候上边有指示,瓦城所有公厕的人粪尿,只能供给学大寨标兵太阳升公社,得保证太阳升公社年年大丰收才行。”

  “噢。”原来是这样。

  老周兴奋起来,嗓门拔得很高:“我们每年都定期给太阳升公社送大粪,一溜的解放牌大卡车,车鼻子上戴着大红花,还一路敲锣打鼓……”

  我忍不住笑起来。

  老周假装有点不乐意:“笑什么笑?我说得是真的。”

  我把话题从公社时代拽出来,问老周:“你怎么就想起承包厕所了呢?”

  “嗨,”老周两手一摊,“不是我想包啊,是我退休那年,环卫处突然出台一个承包政策,还说本单位退休职工承包有优惠,就这么,我就没回乡下去。”

  “收入还行吧?”

  “我有退休金呢,不在乎这边挣多挣少。”老周说,“主要是闲不住。”

  “也好。”我说,“这营生劳力不劳心……”

  “不劳心?”老周的眼珠子瞪起来了,“你是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等老周说完,我重重叹一口气,心里头嘀咕,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这样啊。

  老周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对时尚小两口的故事。

  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事。天刚擦黑,老周看见一个年轻的女的,在前边使劲儿跑,一个年轻的男的,在后边使劲儿追。女的一头钻进公厕,男的也追了进去。老周不乐意了,这扯不扯,给不给钱是小事,你一个男人进了女厕所算怎么回事?

  老周也跟着进去了,却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女的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不断求饶,男的手持一把水果刀,吵着要给女的破相。老周急了,随手抡起墙边的一把拖布,朝男的脑门儿砸过去。男的很机灵,脑袋一歪,闪开了,随后吵吵巴火地跟老周对峙起来。动静闹大了,有人报了警,直到110赶来,事情才算平息。按说事发突然,过了也就过了,可那对男女不依不饶,一连几天晚上来找老周的麻烦,说老周甩了他们一身尿水,弄得臭烘烘的,非让老周赔偿精神损失费不可。老周对女的说,我不抡他,你早被破相了。女的嘴角一撇,我乐意,用你管!老周气得又要冲进厕所抡拖布,那对男女一见,赶紧跳到大街上,大呼小叫,老家伙要杀人啦。

  说到这里,老周端起茶盏嗞了一声。

  “后来呢?”

  “多亏了卖羊肉串的大吴,光着膀子,提一把火钳子过来,把那对小混混吼得点头如捣蒜,从此不见踪影。”

老赵叫赵春亭,是个诗人。这么说可能他不会承认。不过他爱写诗是真的。他擅长提一只油漆桶,用一把小刷子,把各种颜色的诗写在墙上。

  老赵是我和老周共同的朋友。今年夏天的一个后半夜,在公厕的外墙边,我和老周把老赵逮个正着。此后,交往渐渐多起来。

  这么说有点乱哈。让我理理头绪,从头说。

  是这样。一天傍晚我从山上下来,到老周的门房小坐,老周一边沏茶一边气哼哼地说:“不知是谁,真是讨厌,到处乱写乱画。”

  我有些不解,问他:“写什么?”

  “你没看见?”

  “没看见。”

  老周引我出门,围着公厕转一圈,说:“这回看见了吧?”

  看见了,公厕土黄色的墙面上,用白油漆写了几行诗句,鹅蛋大小的字,不是很显眼。

  都是我比较熟悉的唐诗。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的。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的。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王维的。

  “平生有亲爱,零落不相保。”孟郊的。

  我问老周:“什么时候写的?”

  “不知道,”老周说,“今天早晨看到的,我猜是后半夜。我快到十二点才睡下的嘛。”

  “那指定不是小孩子写的。”

  “指定不是。”

  老周识字不多,那些诗句他读不下来。我读给他听,他却听得糊涂,说:“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次要的,”我说,“主要是情绪不对。”

  “怎么就不对了?”

  “伤感,写字的人心情不好。”我说。

  老周摇摇头:“你们这些文化人呀。”

  显然老周把写字的那人,也看成是文化人了。

  回到门房喝茶时,老周还是不停嘴地感概,说他伺候公厕几十年,最恨有人在厕所里乱写乱画。老周隔几天擦一次。擦也没用,几天后又写了一层。

  “你说气不气人?”老周说,“还有人用小刀在水泥墙上刻字,让我怎么擦?只能刮,刮也刮不干净,唉!”

  我笑:“这就是厕所文化嘛,里边有爱恨情仇,有喜怒哀乐,还有生理卫生课程,内容很丰富的。”

  老周习惯性地瞪了瞪眼珠子:“你说什么,厕所文化?”

  “是啊,厕所文化。”

  我告诉老周,我读小学时,一个同班女生到老师那里打我的小报告,我很生气,蹲到厕所里写:张永霞是个地主婆!

  老周摇摇头说:“嗨,没想到你这样一个当老师的人,也干过那事儿。”

  我无言以对,惭愧呀。

  让老周纳闷的是,那种鬼画符般的厕所文化,已经绝迹多年,咋就又出现了呢?

  老周认为厕所文化的绝迹,有三条理由:一是现在的公厕普遍贴瓷砖,很难在上面写字;二是现在很少有人出门带笔;三是手机的普遍使用。

  老周说:“现在的人,老少都算上,走,坐,躺,不管什么时候,都低头看手机,好像没有手机就活不下去。”

  老周说得对。现在的人,没手机的确活不下去。

  其实我也纳闷,已经绝迹的厕所文化,怎么又出现了呢?

  我问老周:“厕所里边,也有涂抹吗?”

  “没有,”老周说,“后半夜我锁着门呢,谁也进不去。”

  第二天下午,没等我走到山脚,就远远看见老周站在门房外冲我招手。我紧走几步,老周指着十米外的一堵墙,说:“你看。”

  我看见了,墙面上用蓝色油漆,写了八个一尺见方的大字:“每个梦里,都不见你。”

  老周说:“什么意思?”

  我摇头。我哪知道什么意思。

  老周说:“你先上山溜达吧,下山再说话。”

  心里有事,脚底下就少了悠闲,我在山上待了不到一个钟头就下来了。

  老周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你今晚不走好不好?”

  “干吗?”

  “陪我捉鬼。”

  我明白老周的意思,说:“好的,我去弄点下酒菜,咱俩喝点儿,酒壮怂人胆嘛。”

  老周哈哈大笑。

  距老周的公厕不到五百米,有瓦城最大的农贸批发市场,往来人流很多。由于人流多,快餐店也多。夏天的夜晚,更是热闹。各种烤串小摊,烤肉的,烤鱼的,烤虾的,烤扇贝海螺的,一个挨着一个。当然还有别样的特色小吃。一伙一伙的男女,在一方烟熏火燎的空间里,围着方桌圆桌,喝酒撸串,大声说笑,这街巷内的人间烟火之气,这蕴藏在原始欲望中的生机和活力,瞅着让人心动。

  天色刚刚洇出一缕淡墨,人流就上来了。我整了几串烤肉,两只烤鱿鱼,几只烤虾,还有两盘花生毛豆之类的下酒小菜,端到老周的门房,用茶杯当酒杯,开整。

  酒是老周长年喝的高粱烧,度数高,有劲儿。

  边喝边聊。不断有人来公厕里方便。老周像是有预感似的,能在来人步入厕所之前,迅速把一张严肃的脸,安放在窗口里。等那人扫完二维码,他又迅速扭过身子跟我对饮。半个晚上,老周就这么扭来扭去,瞅着颇有几分滑稽。

  夏天是烧烤的旺季,也是老周的旺季。老周挣的就是这份热闹钱。有人不大工夫来了三回,还跟老周开玩笑呢,让老周给他打打折。老周说:“少喝点马尿,你就不用来了。”

  我在心里头笑。我年轻时,也把啤酒叫马尿。

  喝到午夜十二点,老周出去把公厕的门给锁了,回来又熄了门房的灯。

  路边的各种摊点,各色人等,都已散去。天地间寂静下来,一枚椭圆的月亮,孤独地挂在天上。

  我和老周在黑暗中大约坐了半个小时,外边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来到公厕边上停住了。我和老周从窗口往外看,见一中等身材的男人,正往公厕的墙上写字。老周推开房门率先冲了出去,我紧随其后。那人听见响动,扭头看见我和老周,吓了一跳。

  那个写字的人,就是老赵。

  老周把老赵请进门房问话。

  老周说:“你多大年纪了?”

  老赵说:“五十一。”

  老周说:“你都五十多岁了,怎么还干小孩的事儿?”

  老赵低头不语。老周这一枪刺得太快太狠,老赵无法躲避,显得有些尴尬。

  我赶紧帮老赵解围:“你喜欢旧诗词?”

  “是。”老赵眼珠子亮了一下,还在眼眶里转了两转。

  “我也喜欢。”我说,说罢一口气给老赵背了三首宋词。

  老赵听出来了,说:“苏东坡。”

  “没错,是苏东坡。”

  老周打茬:“你俩在干吗?”

  我笑了。老赵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也笑了。气氛轻松起来。

  我问老赵:“每个梦里,都不见你,你写的?”

  老赵面色一凛,点点头:“是。”

  “刚才在外边,你想写什么?”

  “也是这八个字。”

  “什么意思?”

  老赵顿住,顿了半支烟的工夫,突然放声大哭。

  老周慌了,想说什么,我赶紧按住他,示意他别出声。

  老赵哭了一支烟的工夫才平静下来,随后向我和老周敞开了自己。

  老赵说他早年在瓦城技校学习,毕业后在轴承厂上班。结婚,生孩子,下岗,离婚,打零工,忙忙碌碌,一事无成。老赵说的那个“你”,是他女儿,被前妻带走,去了鞍山,不料转年出了车祸,没救过来。在女儿的婴幼年代,老赵养成一个习惯,每晚睡觉前,都要看女儿几眼,不然睡不踏实。离婚后,老赵只能在梦里看女儿,可自从女儿出了车祸,怪了,梦里也看不见她了。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老赵已经十年没梦见女儿了,他心里憋得慌,才在后半夜出门,到处写字。那些字,都是他的心声。

  此时老赵是一家公司的油漆工,在不远处的一个工地上刷油漆。老赵晚上住在工棚里,结果就跟老周的公厕有了亲密接触。

  听罢老赵的话,我长吁一口气。老周不住声地说,“这扯不扯,这扯不扯。”

  那个晚上,我,老周,还有老赵,一直喝到天亮,都醉在老周的门房里了。

  此后我跟老赵就算熟悉了。他跟我借过几回书,我把书捎到老周的门房里,让他得闲时自己去取。等书再回到我手上,我发现都用牛皮纸包了书皮。

  我只在小学时代才包书皮。

  我觉得老赵心里,还藏着一份天真。

我认识老王比认识老赵要早。

  老王叫王正道,是个板爷,也就是推三轮的。农贸批发市场里,哪能缺了板爷?老王常在这一带转悠,自然而然就是老周的常客。有时也来坐坐,跟老周唠唠闲嗑。板爷都有老主顾,一个电话,便应声而去。偶尔聊聊天,不耽误正事。

  我是在老周的门房里第一次碰见老王的。我刚进门,他起身要走,打个照面而已。老王给我的印象,一是黑,二是瘦,看不出年龄,但瞅着挺结实。

  老周说:“五十大几,不年轻啦。”

  那天我跟老周的茶聊,自始自终,话题没离开过老王。老周讲,我听,有时配合老周,呵呵笑几声。

  老周说老王每天早晨出门以前,指定忘不了把一条毛巾缠到自己的手臂上。老王是个天才,是缠毛巾的天才。毛巾缠在他的手臂上,很紧,半天都不会掉下来,很让人羡慕。连澡堂子里的搓澡工,都缠不出他的水平。

  老王把毛巾缠在手臂上,为的是用起来方便。这是他的发明,他的专利。当然,也有不少模仿他的人,可过不了多久,他们的毛巾就松开了。免不了要麻烦老王帮忙。如果老王闲着,就会耐心地给他们缠。要是正忙着,老王会冲他们笑笑,一脸不好意思,说:“回头我再帮你。”

  老王这个板爷当得很不容易,一天不知要出多少汗。拉了一车的货物上坡,满头的汗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怎么办?手臂一抬,往额头上抹一下,往脸上抹一下,就行了。一点都不影响拉车。要是把毛巾搭在脖子上,用起来就比较麻烦。主要是费时间。费时间是小事,绷紧了的身子一旦松懈下来,再想把车拉到坡顶,就不那么容易了。那就更费时间了。费时间看起来是小事,仔细想想却是大事,那是要影响收入的。

  老王每天都到农贸批发市场去拉货。把从外地涌来的各种农产品装上三轮车,一车一车运往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天下来,手臂上的毛巾就变黄了,而且有了酸味。冬天还好些,酸味不重。夏天就难闻了。所以,毛巾要天天洗,不洗不行啊。

  老王这么辛苦,收入怎么样呢?老周说还行。不过也不是天天行。即便是还行,但离老婆的要求还差那么一点点。

  老王的老婆叫李淑红,年轻时是个美人。美人脾气大,到了不美的年纪,也同样脾气大,隔三岔五就给老王点颜色瞅瞅。

  老王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天的收入交给李淑红。李淑红勾起脑袋数一遍,要是超过二百块呢,李淑红就会笑笑。要是不到一百五十块呢,李淑红的脸色就阴了,有时能阴到乌云密布的程度。也不是李淑红特别爱钱,是家里确实需要钱,儿子正在上大学呢,花销大得让人心惊肉跳。

  老周说,有半年多时间,李淑红一次也没有笑过,整天阴着一张脸。不是老王不卖力,绝对不是。活儿并不见少,只是价格降下来了。没办法,板爷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价格不降下来,货主就不雇你。你不干?好啊,一群人抢着干。在这件事情上,谁也不敢叫硬。将就着干吧,有活儿就好。

  如果李淑红仅仅是脸色难看一点也就罢了,老王不会跟她计较的。没想到,李淑红竟然不跟他一起睡了。李淑红搬到儿子的房间里,一个人睡。老王本想说她两句,又一想,算了。谁知这一分开就是半年多。老王有时忍耐不住,半夜钻进李淑红的被窝,却被李淑红一脚踹开。

  李淑红说:“拿钱来。”

  老王终于盼到时来运转的那一天。一大早就有人来电话了。整整一上午,忙得连好好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手臂上的毛巾湿透了,揭下来一拧,哗哗的。下午也是这样,还是连好好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手臂上的毛巾也湿透了,揭下来一拧,也是哗哗的。

  那一天遇到的货主也都很大方,老王说多少就多少,没一个压价的。说起来也应该这样,三十好几度的高温天气,谁好意思跟一个出大力的板爷计较呢?

  黄昏时分,老王收工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大众浴池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还破例让搓澡工给他搓了搓身子。太奢侈了。由于心情好,老王还把他缠毛巾的手艺教给了那个搓澡工。老王说:“这样,这样,哎,对了,就是这样。”

  从大众浴池出来,老王还是不想回家。他找了一家小饭馆,叫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酱焖小黄鱼,一海碗手擀面,半斤二锅头。有滋有味地吃,有滋有味地喝。老王在心里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呢。”

  老王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李淑红正在看电视。看样子,她早已吃过了晚饭。听见门响,李淑红知道老王回来了。她没有转身,眼睛继续盯着电视,一只手却向老王伸了过来。

  老王知道李淑红的意思。李淑红每天都这样,不说话,先伸出一只手,等老王把钱交到她手上。

  李淑红竟然没问问老王吃饭了没有。这个娘儿们,太过分了。不过,老王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他从兜里掏出四张百元大钞,没直接交到李淑红手上,而是把钱一张张捻开,在她眼前晃了一晃。这四张百元大钞是老王特意从小饭馆里换的,化零为整,为的是让李淑红一目了然。

  李淑红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眉开眼笑起来,伸手去接,老王却把钱收回去了。

  老王喷着满嘴酒气,对愣头愣脑的李淑红说:“跟我睡,明早,钱给你。”

  老王到卧室里躺下了。很快,李淑红也进来了,浑身光溜溜的,白得耀眼。

  出人意料的是,老王对李淑红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他已经睡了,打着响亮的呼噜。

  我一边听老周讲老王,一边纳闷,老周对老王,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忍不住问了。老周说:“嗨,是老王跟我喝酒时自己讲的嘛,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啧啧,这个老王。

  自从知道了老王的故事,不知为何,再见到他,我打心眼里生出一种亲近感。我是草根出身,一出生就跟老王是同伙。

  老王的故事里,有个疑点,现在绝大多数人都用手机付款,老王怎么收的还是现金?

  “老王用的是老人机。”老周稍后又补充说,“老王的老主顾,都知道他收现金。”

我带了两瓶槐城大曲去赴老周的约会。酒是本地名酒,纯粮酿造。

  我从老周的微信里,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愉悦。我的直觉一向灵敏,相信这次也不会出错。

  我去得早,打算先到山上转一转,再跟老周他们几个聚餐。我把酒拎进老周的门房,老周接过去,说:“哟,好酒,今天有口福啦。”

  我在南山上转悠了将近两个小时,按老周规定的时间回到门房里。

  门房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再就是墙角堆放的两个纸箱和一个衣架。不过今天的格局有些不同,也不知老周怎么弄的,方桌竟然变成了圆桌,还多了两把椅子,再加上我们这四条老汉,还算宽绰的房间顿时拥挤起来。

  最夺眼球的是桌上的下酒菜,盐水煮螃蟹,油炸牛舌鱼,辣炒花蚬子,蛎羹汤,红焖肉,还有几种家常菜蔬。红黄绿相间,像好天气一样,让人神清气爽。

  刚一落座,老周便说:“外边贴了安民告示,从下午开始,入厕一律免费,今天咱哥几个敞开喝哈,白的喝完还有啤的。”

  我笑,老赵和老王也笑。

  老赵和老王今天都显得格外精神,像是洗过也剪过,还都穿了新衣。时尚小青年热衷于洗剪烫,这哥俩就差一个烫,感觉是喜气临门的样子。

  果然是喜气临门。

  没等第一口酒下肚,老周便打开话匣子。老周说:“今天这顿酒,有三层含义,一是祝贺老赵有了稳定的工作,具体情况老赵你自个说吧。”

  老赵随后就说了。由于激动,说得比较琐碎,但意思谁都听得懂。是社区和办事处领导出面,与劳服公司协商,给老赵安排了一个公益岗位,工资看似不高,但有五险一金做后盾,退休后的生活保障是没有问题的。下周就上班。趁着上班前的三天空闲,他想去鞍山一趟,到女儿坟前坐坐,跟女儿唠唠心里话。

  “我有一肚子话要对女儿说啊。”老赵说完泪流满面。

  我想起老赵用油漆写在墙上的“每次梦里,都不见你”,眼泪也下来了。老周和老王,也都跟着掉眼泪。

  我们的第一口酒是伴着泪水一起喝的。

  老周说:“第二呢,是祝贺老王,老王媳妇再也不跟老王闹叽叽啦。”

  这回临到老王说话了。老王说,最近一个多月,李淑红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亲热得不得了。不光亲热,还主动出资,给老王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老王再也不用往手臂上缠毛巾了。而且呢,收入也明显增多。速度就是效益嘛。

  李淑红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呢?

  “据我分析,是跟心情有关。”老王说,“第一,儿子大学毕业了,在深圳找了工作。第二,李淑红到慈善总会当了志愿者,还参加了瓦城中老年合唱团,整天忙得团团转。”

  我端起酒杯说:“祝贺祝贺,一是祝贺老王的儿子参加工作,二是祝贺老王的夫人成了歌唱家。”

  老王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口酒下肚,老周说:“人哪,不管多大年纪,总得有点事干,整天闲着可不行,早晚会闲出病来。”

  老周说到这里,再不往下说了。

  我说:“不对啊老周,三层含义,第三呢?祝贺什么?”

  老周挠挠头,说:“第三,是祝贺我自个。”

  老赵和老王几乎同时插话:“老周你有好事了?”

  老周说:“是啊,我决定今年年底告老还乡,老家还有四间瓦房一亩菜园呢,再养点鸡鸭鹅狗,够我折腾啦。”

  停了一瞬,老周又说:“咱也过过田园生活是不是?到时候你们都去哈,小鸡炖蘑菇,酸菜炖大鹅,小白菜馅的菜饼子,管够造!”

  “干吗这么急着回老家啊,”我说,“老周你身子骨比我还结实,再干几年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是身体原因,”老周一边摇头一边说,“上头有精神,从明年开始,全市所有公厕一律取消收费,全部公益。说来也巧,我的承包合同也正好到期。皆大欢喜呀。”

  我一时兴起,提议干了剩下的半杯酒,老周、老赵和老王,都仰起下巴一饮而尽。

  把四只酒杯都重新满上之后,老周歪着脑袋看我,慢条斯理地说:“好事成双才对,我们尊敬的侯老师,你就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我笑,学着老周的慢条斯理:“要说有呢,也行;要说没有,也可以。这事你们说了算。”

  老周说:“别卖关子啦,赶紧说来我们听听。”

  “是这样,”我说,“前两天,刚跟一家出版社签了合同,有一本小说集即将问世。”

  “咦,”老赵惊叫起来,“侯老师你会写书啊。”

  我笑了:“写不好,都是习作。”

  老赵一个劲儿地搓手,好像这事比他有了公益岗位还重要。

  老王忍不住插话:“侯老师你能不能把我们都写到书里去?”

  老周也眼巴巴地瞅我:“能不能?”

  我端起酒杯,说:“我早就打算写写你们。”

  话音刚落,他们仨同时举杯,说要共同敬我。

  我说:“你们随意哈,我干了。”

  说是随意,结果他们仨干得比我还快。

  一杯五十六度的浓香型白酒,沿着我的喉管快速而下,在心绪的天穹里,绽出一片灿烂的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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