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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子王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749
文 周 习

来乌蒙山,正赶上雨季。古夜郎国大山里白雾弥漫,早已抹去了我的方向感。

  一天下来,跑了两个乡镇,一个叫牛场、一个叫猫场。我既没有看到牛也没见到猫。其实我不是来看牛看猫的,是来借工作之便看望我的大学校友老肖的。老肖因为遇上东部发达地区人才支援西部的政策,来到乌蒙山区一个百万人口大县任县委书记。这不是我第一次来看老肖,有一年冬天,我从首都国际机场落地贵阳龙洞堡,从飞机上走下来,抬头一看,青山幽幽,绿树婆娑,白云飘飘,惬意得很。可是坐上公共汽车一路向西北就不一样了。汽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五个多小时,上山下山,下山上山,没完没了。一面是陡峭的高山,一面是悬崖,很快我的胃就受不了。在一个加油站休息的时候,正好遇上老肖老家报社的人来捐旧衣服,他们说消了毒,用三辆轿车拉着来献爱心。他们说老肖过来支援西部,家乡有些大企业来捐钱捐机械献了爱心,他们搞新闻的,也要做点事情。我们这一行车辆歪歪扭扭,忽上忽下,提着心眼子在山路上跑。我直接晕车了,反复呕吐,直到吐酸水。老肖接上我后,去当地医院给我输液。我那次掉了眼泪,心疼我的校友,说:“老肖,这是什么地方?家乡全是平原,比这富裕二十年,你来这个山旮旯干什么?回去吧!听我的,咱不在这里了。”他啥也没说,笑了笑。他很忙,留一个年轻人陪着我,就走了。我打完吊瓶,去遵义坐飞机回北京了,再也没有来过。那次没看清乌蒙山什么样子。

  时隔几年,我这是第二次来,从北京的大兴机场到飞雄机场,机票价格几百元一张,乌蒙山也成为人们最愿意去看看的地方。

  

  插图:包 蕊

  “牛场猫场?”我对老肖说:“乡镇名字这么奇怪,难道还有狗场和猪场?”老肖双手叠在肚子上,嘴角翘起,不屑地瞥了我一下,说:“告诉你六百蛋,这里不光有牛场猫场,还有狗场猪场,十二生肖都有,哈哈!”

  老肖继续说:“猪场镇有座猪笼山,山下有一个养猪场,专门搞母猪繁殖,老总人称猪司令,趁天还早,我领你去看看。他让我留意好种猪,正好我去告诉他。”我吃惊地看着老肖,干部到猪场给人找种猪配猪,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老肖侧过身子,点了点头,对我说:“说不定你对那个猪司令很感兴趣,他可是用军事化方法养猪。”

  转过一座山,一抬头,我看到几头猪着急地往下跑。而山坡上黑黢黢的石芽,直愣愣地生长,像一群趴着吃草的小黑猪崽儿。拐角处,巴掌大的土地上有即将成熟的包谷。一个急刹车,我嘴巴差点啃到前面座位靠背上。原来大雨冲断了路,溪水哗哗地流,路面上高洼不平的石头露出一副峥嵘的面孔。司机加大油门,车轮上甩出几层泥沙,无声地倒回来。我和老肖只好下车,踩着石头走过去。车子猛地从身边蹿过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老肖反而轻松地说:“冬天山路上结一层薄薄的冰,那才危险呢。”

  我们俩撅着屁股,弓着背,吃力地走到半山腰。前面是缓坡,一片金色向日葵紧靠着墙边,翻滚着一道又一道波浪。深蓝色空心砖似乎告诉人们这都是新建的。透过黑色的铁艺大门,一队一队的猪在跑。一个穿着黄绿色迷彩服的瘦高个仰着头,背着我们朝山上吹哨子。哦,我明白了,那几只快跑的猪是听到了哨声下来集合的。老肖说:“吹哨子的就是猪司令老朱。”我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但看得出他身板很直,像一位战士。没容我多想,山上出现很多黑猪,有一头猪像狮子滚绣球,连滚带爬地下来了。另一头猪像宝宝坐滑梯,一条直线冲了下来。有头猪伸出细长的嘴巴试探着路,小心翼翼的样子,顺着水沟往下走。岩石直上直下的地方,很陡峭,猪们会绕过去。我正看得起劲儿,猪司令吹出的哨子音调像微风吹拂的绸缎,弯曲盘绕。一头又一头大猪颠颠地跑出了树丛,这些猪体型偏大,排成一队,撒开猪蹄往前跑,直到跑进猪舍。哨声忽然被打断,我们看到猪司令急匆匆地跟着一个职工走进了猪舍。老肖对我说:“猪笼山气候好,草肥,适合散养猪。早上吹哨子,猪们就从宿舍里出来走到各自熟悉的地方找草吃;中午敲锣,集中吃午餐,加一顿玉米;傍晚再吹哨,就是收工,猪们回宿舍睡觉。”

  两个穿迷彩服的男门卫,用力推开两扇铁艺大门。一位长得小巧玲珑也穿着迷彩服的年轻姑娘走过来,她领口微开,裸露出立领刺绣。姑娘微微一笑,手里举着一件白大褂,说:“肖书记,不要见怪,负责三室、四室生育的彝族阿姐回村里吃满月酒了,朱总亲自上阵接生,您和朋友穿上隔离服,去看看新出生的小猪崽子吧。”

  我们站在输送带上,它将我们送进了一间类似于火车厢的黑房间里。我没来得及看清房间的布置,就觉得眼前一黑,有气体喷到身上来,我意识到这是消毒。很快我们就被输送出来,青葱葱的山下,四排蓝白相间的猪舍一览无余。几个年轻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只有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在猪舍门前等着我们。有只小黑猪伸过鼻子哼哼着,这只可爱的小黑猪,令我想起了老家的芦菲嫂嫂的小黑猪,也想起了和芦菲嫂嫂姐弟恋的蛋子王。

  我的乳名六百蛋是吃猪蛋子吃出来的,就因为蛋子王朱全宝是我的干爸。我们村因靠着一条贯穿南北的河流弥河,得名弥河村。弥河村属于盐碱地,种粮食稀稀拉拉,几乎连口粮都挣不来,倒是搞养殖的多,一户没有个三五头猪,简直不成人家。也有养鱼虾鳖的,但这些宝贝难侍候,怕污染,遇上这菌那菌的,就会成批死亡。虽然猪也会有猪瘟,但相对来说好养活。

  蛋子王给我当干爸,是弥河村支书老开的主意,老开也就是我亲爸爸。我从没承认过蛋子王是我干爸,我觉得割猪蛋子不体面。再说了,蛋子王见了芦菲嫂嫂就像蜜蜂见了鲜花,赶都赶不走,这一点特别讨厌。芦菲嫂嫂鸭蛋脸,白白净净的,眼睛如月牙,村里人都说她应该去当演员,下庄户地可惜了。她结婚的那个早晨,天上下着小雪,白茫茫的一片,裹着新席子披着大花红线毯的马车拉着芦菲嫂嫂,带着一个长条形的篮子,篮子里躺着两头绑腿的小黑猪。芦菲嫂嫂穿一套酒红色粗条绒面料西装,就像一位下乡的知识青年。

  新郎官友子哥反而又黄又瘦,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他的两个腮头凹进去,走起路飘呀飘的。幸亏他面目俊朗,家境好,爸爸在镇上上班,领工资,算是好人家。我听到老开打趣他,说:“你这个友子,再不吃得胖一点,就留不住媳妇了!”芦菲嫂子陪嫁的是两头杜洛克小黑猪。

  那天一大早,太阳刚一蹭出,“吱!吱!吱!”的惨叫声,隔着几道墙传过来,莫非蛋子王来了?蛋子王是县里畜牧局的技术人员,包着属于弥河片的村子,走街串巷给猪打防疫针、治病兼割猪蛋子。谁家有活儿,主人都得好茶好水侍候着,如果是临近中午或者傍晚还会留饭。那两个带血的猪蛋子放在清水里泡一泡,主人拔来新鲜的大葱和绿生生的香菜,摘几个青椒,把猪蛋子切成片或切成条炒了,就是一盘好菜。如果是春天,用韭菜炒肉,就叫头刀韭菜炒头刀肉。

  如果主人没有留饭的意思,往往会放上一盒青州烟作为答谢。蛋子王会将铝盒盖好,带着两个生猪蛋子走。往往交给弥河村的支书老开,他俩是好朋友。老开带回家,一定交给婆,就成了我的良药。说来也怪,吃了蛋子王的战利品,我病恹恹的小身子骨居然日日强壮起来。对于我来说,吃猪蛋子和叫干爸是两回事。老开越来越把养猪的事当作村里的头号大事,猪养得越多,我吃猪蛋子的机会也越多。市肉食品公司一年两次来弥河村定点收猪。收猪的日子,就像过节,村里人比过节都忙,家家户户使出吃奶的力气喂猪。

  平日里猪吃糠咽菜,清汤寡水,住陋室还被户主骂蠢货。这几天家家锅里熬着黏稠的粥,还有红薯和胡萝卜,让猪使劲儿吃,嘴里带着感情,轻声唤着猪乳名,什么黑黑呀、大福呀、金旺呀极尽温柔。

  老开的名字比弥河的多,村里人背着他叫他老开;见了面挤出点笑容,叫他开书记;芦菲嫂嫂一口一个开大叔;镇上的干部来了,都一本正经地叫他开大河同志,这是他的学名。弥河有大串名字:巨洋水、具水、米河、洱河、朐河。弥河到秋季爱发大水,和我一样调皮,一会儿从村子南侧流,一会儿又从北侧流,要不就是几年干旱,滴水不见。婆说狡兔三窟,弥河比兔子还狡猾,六条道,每年真不敢说它到底走哪条。

  老开说,从他记事起,就没有见这条河里淌过水,顶多秋季雨后,有一段水洼。可也奇怪了,老开养的猪刚要开始卖,就发了大水,一夜间被淹了。妈妈悲伤动了胎气,落下病根走了。所以我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妈妈,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白发参半的婆将我带在身边,不停地流眼泪。还好,邻家的母羊丢了小羊羔,母羊奶涨,日夜咩咩叫,周围人家都烦,就被婆牵着一步一步回家来。母羊就拴在我家西屋窗下的一棵杏树上,就像一朵白云飘落在房前。每天早晨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挤奶,她提着一个小桶,花白的头发靠近洁白的云朵,半跪着,伸出青筋大手握住母羊两个布袋似的乳房。看乳白的汁液流出,婆带泪珠的眼角舒展开了。母羊很温顺,咩咩地叫着用舌头舔着婆的手。婆抚摸着它,提着小桶满意地回到厨房。时间长了,不管是谁抱着我,只要从它身边走,它都咩咩叫,眼睛那么温和地望着我。婆发现了这一点,她抱着我来到羊的身边,对我说:“你吃它的奶,就叫它妈妈,快,叫羊妈妈!”我很乖,小手合十,不停叫羊妈妈、羊妈妈,母羊就咩咩地回应。羊断了奶,就给邻居送回去了。

  离开了羊奶,我的体质开始变弱,脖子挺不起来,能吃饭但整天眯眼不睁开。经过高人指点,说必须隔几天吃一次猪蛋子,弥河村也传开了,老开的儿子必须吃猪蛋子才能长个子。老开用一个铝盒子把猪蛋子带回来,忙乎一通,村里人伸出指头算了算,说我吃掉了三百对猪蛋子,这不是整整六百个蛋子吗。

太阳从树缝里露出点点金黄。我看到蛋子王身后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看热闹的孩子,正从三保的家里出来,往芦菲嫂嫂家里走。我看到芦菲嫂嫂站在门口,眼睛亮亮的,一闪一闪正发着光。芦菲嫂嫂刚刚生了儿子,胸前一耸一耸的,有着一圈一圈奶水印迹,像地图。我从小就喜欢芦菲嫂嫂,看到蛋子王的眼睛一直盯着芦菲嫂嫂就生气。

  “猪西施!”我听到蛋子王叫了一声,我还看到芦菲嫂嫂微笑了一下。平日里芦菲嫂嫂总不开心,其实她也没法开心,她的丈夫友子哥哥半年前生病去世了,她总是很忧伤。

  “就像女人大月份,再动手术很危险。”蛋子王很认真地说,他向前倾着身子,微微低着头,眼睛里发出温和的光。我个子矮,只能看到蛋子王在太阳底下晒黑的脖颈。芦菲嫂嫂点点头,圆润的下巴一抖一抖的,一副焦急的样子,因为这两头小猪月份真的有点大。我看到芦菲嫂嫂眉头那个美人痣,衬着鹅蛋形的脸蛋,犹如唐朝的仕女,又像“麻姑献寿”里托着寿桃的麻姑。

  一会儿,芦菲嫂嫂不说话了,她的眼眯眯着,脸红扑扑的。我看到蛋子王的耳朵后边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圆润润的,随后噼里啪啦地流下来。

  “哈哈!你干爸来了!你干爸来了,六百蛋你这个傻小子,还不快喊干爸!”蛋子王身后跟着全福、双喜、三保、平安、大庆等大大小小的孩子,流着鼻涕,瞪着眼睛起哄。我脸红了,拽着婆躲进了芦菲嫂嫂屋里。从门缝里,我看到一只小黑猪被蛋子王倒提着双腿,摁倒在地。我捂起了耳朵。我很生气地问婆:“蛋子王为什么割它?”婆说:“割它的性子,长得快,还不会跑出来毁坏东西。你忘了,芦菲家两头黑猪趁着夜深人静,啃坏了咱家一地白菜,疼得我好几天吃不好饭。”

  从我记事起,老开就是弥河村的头儿,披着外衣在村里到处溜达。没想到一贯疼爱我的老开出了这个馊主意,竟然让我给蛋子王当儿子,说我吃的猪蛋子,都是蛋子王一只猪一只猪亲手给淘换的,人家对咱有恩。

  婆拽着我从屋里出来,站在人群后面。蛋子王嘴里叼着刀子,快步向前俯身下去,另一只小黑猪早被擒住,蜷缩在墙角,哼哼个不停,蛋子王的手像变戏法一样在小猪的两腿间忙活着。它的惨叫声让我觉得世界好可怕呀,我再次看槐树叶间瑟瑟发抖的太阳。

  最后,小猪不叫了,两个带血的小圆蛋蛋盛在那个长方形铝制盒子里。我在村里赤脚医生陈大君的诊所里见过这种盒子,那是他煮针头消毒用的。蛋子王很快缝好了小黑猪的伤口,然后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倒出一些药水,用棉球在小黑猪的两腿间擦来擦去。我看到蛋子王用手拍拍那只小黑猪,小黑猪却一动不动,地上一摊血。我觉得小猪一定是死了,顿时哭了起来,“我再也不吃猪蛋子了!一个也不吃了!”

  蛋子王和芦菲嫂嫂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蛋子王收拾好器具,就往外里走。刚出门就碰上了老开,老开还是那个样子,披着一件破旧的蓝色中山装,迈着八字步,二话没说,拉着蛋子王就往我家走。

  蛋子王随着老开进了我家,两人见了面就说猪,说大白猪、杜洛克猪、湖南大围子猪、藏猪、香猪。我以为老开只懂得养猪,可是放映员韩叔叔来了,老开和他谈电影,谈《白蛇传》中许仙和白娘子,谈《红楼梦》中林黛玉那只会说话的鹦鹉。于是我知道了这叫看客下菜,什么人来,老开都很热情,老开就是个万金油。于是老开外面的朋友特别多,尤其是镇上的干部,临时工也算,蛋子王也是干部。老开和蛋子王翻来覆去说割猪蛋子的话题,我又听不懂。我发现过老开见不得人的事,有一次他蹲在院子里,看一只小猪后腿间的肚子上伸出细细的粉红色的芽,围着院子撵另一只小猪,撵上了就咬它,咬得身子底下的小猪吱吱地叫。老开流着口水,呆呆地看,直到我举着木棍打过去,他才回过神来。为了掩饰他的窘态而朝着我吼叫,说我惊吓了小猪。下午他就请蛋子王来割猪蛋子。他说割了蛋子的猪,好喂养,长肉快,猪肉也不臊气,还卖钱多。这和婆一个口气,也是急急的,声调都一样。蛋子王干这一行,似乎也怕老开瞧不起他,他读书比老开多,年龄比老开小,他就说闻一多关于动物阉割的观点。他说:“山东大学校长闻一多,专门研究过这件事,他老人家是支持阉割的。甲骨文有阉割猪的记载,秦汉有阉马术,那个时期打仗多,需要军马。”不管蛋子王有没有高的学问,他说到闻一多,老开就不住地点头。老开只上过小学二年级,也没啥学问,但记忆力过人。背老三篇,一字不错。他羡慕读书人,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对我说:“六百蛋要争气,读大学,最好读山东大学,要不对不起这六百蛋!”之所以他说山东大学最好,就是因为蛋子王口中的闻一多很厉害。他自己有空就读书,让老开不断长见识的东西,都藏在一个雕花大抽屉里,雕花抽屉是妈妈当年的嫁妆。如今藏着老开从县图书馆借来的大部头小说和一对拴着大红绸子的铜磬儿,那是他演出的乐器。

  雕花大桌子下方各有一个抽屉,桌子还配有四把木头椅子,刷着老红的漆。

  婆照样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嘴也没闲着,不知道在说啥。老开陪着蛋子王在客厅喝酒。蛋子王在弥河村里人的眼里就是名人,他在谁家吃过饭,穿过什么衣服,甚至说过什么话,都是大家关心的事。村民不知道县委书记是谁,不知道县长是谁,可知道蛋子王叫啥,也知道他爱吃啥,关心他今天到哪个村去了,明天到哪个村去了,和谁多聊了十分钟。我猜着村里人看他长得帅,一股书生气,脸色白里透红,招人喜爱。时髦的军绿色长裤和白色衬衣,很帅气。他的发型也好看,偏分,不长不短。双腿显得特别长,看起来很笔挺。他脾气好,村里的媳妇们爱和他说笑。

  芦菲嫂嫂拿着铝盒中四个带血的红蛋蛋放到婆手里,就回家了。趁婆没有防备,我钻过去,一巴掌将铝盒扣在地上。婆带着气说:“祖宗呀,你不吃,也不能打掉呀!多不容易。”

  人们都说我是蝈子腚上一根尾。老开常常带着我出席酒场,这一次老开抱着我,坐在他右大腿上。蛋子王坐在我的旁边,他竟然用手摸我的头顶。我立刻想到这双手上曾沾过鲜血,便恨恨地将头闪在一边。他讪讪地缩回手,大家笑起来。大人们喝酒,划拳,嘴里喊着:“六呀六呀!五魁首呀!三呀三呀!哥俩好啊!”他们高兴了,老开的眼睛开始发红,眼角冒出了眼屎。蛋子王脸上白里透红,朝着我脸上吹了一口烟,我咳嗽了两声。老开笑起来,又叫我喊干爸。我斜了蛋子王一眼,趁老开不注意,从他大腿上溜下来,跑了。身后有几个愉快的声音追着我,六呀六呀!五魁首啊!哥俩好啊!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隔壁,我盼着小黑猪活过来。

  午后斜斜的阳光,懒洋洋的,院子里很静。芦菲嫂嫂坐在西间房屋门口,小蓝碎花上衣看起来很漂亮,她正在给小宝宝喂奶。“弟弟!”我叫她怀里的宝宝为弟弟。芦菲嫂嫂抬起头看着我:“他叫你小叔呢!萝卜小在背上。”

  一只小黑猪闭着眼睛,趴在那里晒太阳,见我来了,摇摇尾巴。我问:“另一只小猪呢?”芦菲嫂嫂伤心地说:“蛋子王失手了,那只小黑猪没了。”隔壁一双眼睛从东墙的裂缝处看过来,我也不害怕,我知道那是芦菲嫂嫂的婆婆往这边看。她长着一副单眼皮,爱生气。据说自从儿子去世后,她的性情大变,她怀疑自己的老伴不安好心,她老伴是公社的干部。老人常常指桑骂槐,芦菲嫂嫂拉着脸抱着小儿子,冲到我家里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她不敢在家里住了,受不了。我听不出她在说什么。我看到蛋子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拳头攥起来又伸开。忽地站起来,说:“我去教训教训这个老家伙!”老开叫住了他,说:“别急!别急!让我想想办法。”

  随后老开就像捏死了一样,一句公道话也说不出来。估计他忌讳芦菲嫂嫂公公的权威。老开就是这点不好,对在外上班的人像神一样供着,害怕得罪了他们,以后不好为村里做事。老开挠了一会儿头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今天晚上,芦菲就搬到沿街房去。反正都是村里的房子,也闲着,给谁住都一样。”他转过身和蛋子王说:“咱们帮着她搬东西,那沿街房挨着马路,走路的人多,要是开个商店,卖烟酒糖茶,生意比养猪还好。”

吃猪尾巴这件事,可没有征兆。芦菲嫂嫂搬到沿街房去住的时候,一个叫光子的投资商来到了弥河村,专门做猪产品加工,尤其擅长酱制猪尾巴。投资商来头大,长得膀大腰圆,看上去体重超过二百斤,据说会武功。我喜欢这个大男人的派头,更愿意他教我功夫。他给老开一摞子花花绿绿的宣传册,都是大盘子上翠绿香菜叶点缀的酱猪蹄、酱猪肚、大骨头……我高兴地拿来叠飞机。光子对老开说,他能生产治疗儿童流口水的猪尾巴,注册名字已经想好了,就叫弥河牌酱猪尾。当然为满足大家的口福,他还要开一家大骨头店,包括全猪宴,有酱猪肚、凉拌苦肠。

  老开眉头舒展,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正想要上个屠宰场,搞猪产品深加工呢。光子老板受到老开和全村人的欢迎。我忽然得了流口水的毛病,村里人都知道小孩子流口水吮猪尾巴最管用。老开一边埋怨我这个儿子不让他省心,吃了猪蛋子又吃猪尾巴。埋怨归埋怨,只要说加工猪的事,他眼里就有了光彩。

  光子一来先置办生活用品,到了芦菲嫂嫂的商店,与芦菲嫂嫂说话中和友子认了战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对不起战友,没能找到好药和好医生留住友子的生命。芦菲嫂嫂记起来了,原来,光子和友子是坐同一个车皮去部队的。他们结婚的时候,光子好像真的来过,也这样亲切地拉着她的手不放。

  光子和芦菲走得近,村里人又有了其他的猜测。其实从友子哥哥去世后,弥河村就有很多猜测。一时间,弥河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成了哲学家,他们提出一个又一个困扰着他们的问题。

  光子穿着背带裤,白衬衣,留着乌黑的八字胡,红光满面,一副大老板的派头。有一次,我特意凑近看了看他的衣服,他的吊带上还有花纹,有四个明光闪闪的铁夹子夹在裤腰上。光子吃饭爱用叉子,两只胳膊一撑,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嘴里塞着一块肉,呜呜啦啦地说:“你们这么一个养猪大村,光卖生猪,亏大了。遇到猪贱的年份,不是伤农吗!咱们要搞生猪产品加工,尤其是猪尾巴加工,江南周庄有万三猪蹄,江北完全可以开发弥河牌猪尾巴。就如法国的鹅肝、温州鸭舌,一定会名扬海外,这个事我做定了。”光子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嘴跟着紧抿了一下,手握了一下拳头,说:“只要村里选了址,我要找专家论证,让更多的投资人来弥河村考察。”他说芦菲嫂嫂的商店纳入公司的一部分,芦菲嫂嫂当办公室主任,搞接待工作。光子的理由十分充分,如今友子过世了,一个女人拉扯着小孩子怎么过日子?当战友的可不能袖手旁观,说得老开频频点头。

  光子在弥河村出出进进,很忙的样子。很快,镇上批下了这个肉食品加工项目。光子去外地跑业务,经常给芦菲嫂嫂买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给芦菲嫂嫂的儿子买吃的东西。芦菲嫂嫂去地里割来韭菜,放上虾皮,打上鸡蛋搅和一下,烙的韭菜饼吃得光子红光满面。他兴奋地说:“如果运气好,我们开发的弥河牌猪尾巴,在全国会超越万三猪蹄和青岛流亭猪蹄的口碑。”

  但是开了几次新闻发布会后,光子投资弥河牌猪尾巴的项目还没启动。每次市里组织观摩,老开脸上就挂不住,忍不住责问他:“光子,你什么时候开工?”

  光子是弥河村的财神爷,现在没有动作,不代表以后没有动作。市里招商引资,一周一排榜,逼得有的局长把自己单位的钱汇出去,再引进来。这个阶段,老开有时也犯嘀咕,觉得光子和芦菲嫂嫂不正常,该帮的帮,不该帮的也帮。每当老开酸溜溜地说到这个话题,光子就解释说:“我是友子的战友,帮一下战友的爱人,有什么好说的!”老开答不上话来。

  忽然传来芦菲嫂嫂和光子结婚的消息。老开很生气,他和婆说:“光子不是有家庭吗?”婆说:“刚刚去世。”老开说:“投资时,媳妇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死了呢?”

  婆摇摇头。

  光子和芦菲没有举行婚礼,也没有请客,连两个家庭的亲人坐在一起吃一顿饭的仪式都没有。婆和老开说:“唉!芦菲结的这个婚可急了点,是怕别人说啥。”老开说:“你想,家里半夜五更鬼就会叫门。芦菲哪里是看中光子,她抓着光子当稻草,逃出去,落个清白。”

  芦菲嫂嫂养在弥河村的杜洛克猪一窝接着一窝生,她把这件事交给了蛋子王和婆。一段时间,她只关心投资商光子和自己的肚子,因为我看到芦菲叉着腿坐在商店门口的椅子上,前面的肚子如一只气球,头发随便绑了个马尾巴,脸上有了黑黑的小雀斑。我对婆说:“芦菲嫂嫂肚子好大好丑,我不想让她当媳妇了!”婆就笑起来。

  光子带过来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子身上的小褂子脏兮兮的,彩色的皮筋扎着松松的头发,一缕头发盖着眼睛,油乎乎的,她用手不时地去撩。小男孩脸上、裤脚上都有泥巴。芦菲嫂嫂就蒸馒头、蒸糖包忙得不出门,给孩子买新衣服。

  光子投资弥河牌猪尾巴加工项目,刚开始热火朝天地盖了一排空房子,到后来再也没看到光子往里面运机器,也没有产品出来。光子随便地套着一件汗衫,灰色的大裤衩,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再后来,光子说去考察项目,几天不见人影。

  婆撇着嘴说,光子去菜市场闯荡去了。我知道菜市场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光子干好了也可以成为一个菜老板,往全国各地贩蔬菜。菜市场每天需要一大批劳务工,装车的、推车的、过称的、装菜的、打扫卫生的,活儿很多。

  那天我放学回来,看见弥河村头上,围着一群人,走进一看,是芦菲嫂嫂的小杜洛克。它无精打采地趴在一个篮子里,我认得,是芦菲嫂嫂家的篮子。蛋子王躺在不远处呼呼大睡,三保和平安用草根戳他的脚心。一只墨绿色的啤酒瓶歪在一边,一只鞋子趴在地上,像一幅油画。我害怕三保再让我叫干爸,干脆远远地跑开。芦菲嫂嫂和光子结婚后,蛋子王像变了个人,白衬衣和军绿裤子很少穿了,颜色不是黑就是蓝,很随意。他来弥河村的次数也少了,喝醉酒的次数却多了。有一次掉进了人家萝卜窖子里,怎么拖都上不来,村里人一说起来就笑。村里人笑话他,我却觉得感到害羞。虽然我不认他这个干爸,他却认我。每年会买一串鞭炮作为我的新年礼物,第一个给我几块压岁钱,这些都不会打动我。他醉酒的样子更加让人讨厌。我离得远远的,还是听到三保他们起哄:“干爸!干爸!”这个时候,我看到芦菲嫂嫂急三火四地跑过来,她上前把他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尘土。自己用力挎着小杜洛克,两个人,搀扶着往村里走。

  后来直到我离开弥河村也没有见过光子,什么车间、什么弥河牌猪尾巴都如泡沫般消失了。我误以为是蛋子王拆散了这个新组建的家庭,对蛋子王更加反感。

一个傍晚,天上下着大雪,蛋子王勾着头,怀里抱着一个大猪头来给老开送来。

  这是老开托他从肉食店买的,个人不能随便杀猪了,必须在猪皮上盖蓝色的章才能出售。老开家年年吃猪头也不是觉得猪头好吃,纯粹是孝顺。

  蛋子王每当听到婆说结婚那年吃猪头的故事,就张着嘴,露出一口白牙,一副向往的样子。带着羡慕的神情,说自己多么愿意找一个像婆这样的好媳妇,成家立业,生一大串孩子,流着鼻涕在身后跟着。芦菲嫂嫂为他介绍的瘦高个女孩子,椭圆形的脸蛋,双眼皮,看起来与蛋子王很般配,他却嫌人家太瘦,像吃不饱似的,不好看。芦菲嫂嫂接着介绍一个胖女孩和他见面,女孩子梳着一条大长辫子,虽然年龄大些,可是有正式工作。蛋子王说:“不成的,这个女孩子没有礼貌,进门见了你,不先问好。”芦菲嫂嫂说:“你真是鸡蛋里挑骨头,我自己都没有觉得人家没礼貌,你难道这么在乎人家对我的态度?”我看到蛋子王双手用力搓着,脸红了,芦菲嫂嫂眼睛亮亮的,脸也红了。她喜欢他,我看得出来。以后婆和芦菲嫂嫂给蛋子王提过几次亲,都没有下文。

  日子飞一样过去,乡村间的路换成了柏油路,家家户户改造了厕所,水泥出厦的大房子多起来。老开说,蛋子王回畜牧局上班了,不适应,又想在弥河村建个猪种场,搞母猪繁殖。婆已满头白发,她很神秘地说:“是想来弥河村吧?你知道他干爸和谁好上了?”

  “谁?”老开抬起头来问。

  “芦菲呗。”婆说。

  老开直起腰来,阴着脸,很长时间不说话。

  老开对芦菲嫂嫂说:“让蛋子王把户口落过来吧,我给他在村里划宅基地。”说这话的时候,老开正在拾掇猪头,一只手将猪头放在炉子边,另一只手握着半米长的铁钩子,放在炉口上烧出三厘米红头,迅速贴在猪头的缝隙里,一缕缕白烟过后,缝隙里的一撮撮的小毛也消失了。于是,他把猪头满意地扔进已经放好水和调料的锅里。咳咳、咳咳,即使咳得再厉害,煮猪头的活儿,老开也不让人靠近。我听芦菲嫂嫂说:“不急,户口在哪儿都一样。”那一晚上我没有睡着,听见婆在教育老开,叫老开快给我找个新妈妈。

  尽管老开脸上挂了霜,但对芦菲嫂嫂有求必应。老开领着她和蛋子王来到了清水泊农场一个废弃的窑厂边,一排一排的红砖屋子,大约有三十来间。

  脚下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却不是雪,是碱场地,翻着白碱,翘着干裂的白边。如果不是天上热烘烘的太阳,我真以为是踩在霜雪上。

  碱土烧出来的砖都有裂纹,也不平整,无法盖屋,只好砌墙,更多地垒了盐池子。废弃的窑体旁边散乱着许多半截拉块的砖。芦菲嫂嫂说:“咱们就用这些碎砖垒猪圈,用秋后的黄蓿菜种子喂猪。”

  龟裂的大地上,春天召唤出来一棵棵松针样的黄蓿菜、削尖了脑袋的芦苇,白茫茫的盐碱地带着微微的绿意。婆说:“盐碱地上的黄蓿菜,在饥饿的年代救过老百姓的命。”婆弯腰掐了一截黄蓿菜,放在我的嘴里,我咀嚼几口感到咸咸的。起初我认不清黄蓿菜和碱蓬,婆说:“只有盐碱地上的人才知道啥是碱蓬,啥是黄蓿菜,开花前和开花后不一样。黄蓿菜开花的时候,不能吃了,那小花朵里有虫子。”传说,薛仁贵东征,被追兵赶到这里,幸亏有黄蓿菜充饥,渡过了难关。等他们胜利了,设庆功宴,想起黄蓿菜的功劳,就派人采来烹制,摆上宴席,起新名字皇席菜,但当地人还是叫黄蓿菜。据说,黄蓿菜里有胡萝卜素、维生素B呢。

  蛋子王说:“那我们用黄蓿菜喂猪是绿色喂养呢。”大伙都很高兴。

  老开说:“清水泊农场最早是共青团建的青年农庄,后来改为官台养猪场。上世纪六十年代成了种羊场,清水泊的家属们如今都到市里住了,这里就开始荒凉,芦菲和蛋子王来养猪一定会养出名堂来的。”

  老开给芦菲嫂嫂开了介绍信,去镇上申请补助政策。蛋子王和芦菲嫂嫂的种猪场就办起来了,蛋子王不再割猪蛋子,也甩掉了这个不雅的绰号。我却看到老开一副失意的样子,做什么事和抽了筋一样,打不起精神来。婆去世的那一年,老开辞去弥河村的支书,到县城做买卖,也就在城里安了家,给我找了一个姓孙的继母。我们几乎没回过弥河村。等我读完大学一直读到博士,基本上没有回过老家。蛋子王的事几乎忘却了,现在猪笼山下的氛围与家乡的清水泊是多么相似呀!

老肖说:“这几年来,猪笼山下的村民勤快了,很多农户领养了猪崽儿,养猪致富了,孩子们都有学上,那半山腰白色的小楼,都是这两年盖好的。”

  正说着话,突突突地开进来一辆农用车,两个农民先从车上下来,转到车后边,打开两扇门,抬下了两头大猪,过秤、领钱。一回头发现了老肖,高个子村民紧紧握住老肖的手,说:“多亏您给我们说道理呀!这不挣了钱了,感谢您!感谢您!”

  原来,去年老肖来猪场的路上,碰上四五个喝酒打牌的村民。他说:“我给你们算一笔账,你们从猪司令那里认养一头小猪,放在山下让它吃草,不耽误喝酒,也不耽误打牌,每天加点饲料,长到几百斤,卖给公司能挣很多钱的。”

  一个瘦高个村民站出来说:“好是好,我没本钱。”老肖说:“公司不要本钱,可先赊账,等卖了猪,再从里面扣出来。”瘦高个村民还是不放心,又问:“养着养着死掉怎么办?我不是亏大了。”老肖说:“就是猪死了,公司也保证你有一千元的收入。”村民大喜,喊道:“说话算数,我们愿意领猪崽儿试试。”

  老肖说:“前几次,我让镇上的干部给你们做工作的,你们怎么不动弹?如果早干,相信一批猪已经卖出去了。”

  高个村民说:“他们没有你说得明白。你是谁?”老肖说:“我姓肖,叫我老肖,有什么事到县委找老肖就行。”

  陪着我们看猪崽儿的那个姑娘说,“这些猪都是杂交的。开始朱总从老家带来的杜洛克种猪,它们肚子很大,从山上下来,肚子遮住眼睛,看不见,也不适应山区,下山时摔死了几头。朱总就让杜洛克和当地猪杂交,才有了这种体型偏瘦的新品种。”老肖问:“当地猪是啥猪?”姑娘说:“可乐猪呗!杜洛克和可乐猪的后代。”老肖说:“哎哎,我落后了,我刚刚打听到可乐猪。不过,我打听到了可乐猪中最好的品种是鼠毛,朱总不一定能找到,因为全省也就那么十几头,我直接找了人家的县委书记,人家县里不要钱,就借给我们用。”

  我感觉这猪的名字怎么这么熟?猪司令刚刚给猪接完生,过来见我们。我才明白,人家不陪县委书记,是因为有两头杜洛克又生了十多头小猪。猪司令说:“天冷的时候,我们将刚下生的小猪揣在怀里。有一年,小猪生下来,天太冷了,都冻掉了尾巴。”他指着小房子门口的牌子说:“这是怀孕区,这是分娩区,那是哺乳区。”我们乐了,老肖竟然笑出声来。猪司令回过头来问:“肖书记,笑什么,你每次来都笑。”

  我吃了一惊,相隔五千里的乌蒙深山里,竟然有熟悉的乡音。再一看,这不是蛋子王吗?差点让我落下泪来。他戴着口罩,穿着白色的隔离服。猪司令说起猪来很激动,不住地和产房的姑娘们打着招呼。待产区里,挺着大肚子的母猪,骄傲地哼哼着,它们住着相对宽敞的房间,发出粉红色的光,都在安心修养。两个值班的苗族阿妹,笑吟吟地迎着我们。

  猪司令接过话头说,口气里带着鼓励和赞扬。他说:“苗族阿妹能干,我把她聘请来在产室里照看小猪。她还想回去动员更多妇女来我这里工作。产室二十四小时要有人,有时遇到难产的,要助产,都需要认真的人。”在另一个哺乳区里,一个猪妈妈都带着七八头小猪,另一个竟然带着十二头小黑猪。猪妈妈们侧躺着,露出两排纽扣似的奶头,巴掌大小的猪宝宝附在猪妈妈肚皮上,用嘴巴拱来拱去。老肖显然对猪十分熟悉,他说:“你来看,这就是可乐猪,头顶八卦图,身长脖子粗。”老肖接着说:“可乐猪就是古夜郎国的猪种,分四种,蹄子上有两个白点的叫两点,蹄子上有三个白点的叫三点,蹄子上有四个白点的叫四点。每多一个白点,品质就好一点,最好的叫鼠毛,毛很光滑,棕色,就像老鼠皮,那是极品可乐猪。天呀!我这次给你打听到了最好的可乐猪。”

  我不等猪司令接老肖的话头,跑过去挽住了他的胳膊。猪司令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假装生气地说:“老肖在电话里告诉我,要拉个北京的博士来看我养猪,还要帮着我在北京超市打开局面,我压根不敢想是你小子,但是你笑的时候,我一下子认出你来了,六百蛋,你还认得我吗?”他顺着自己的话头,有些委屈地说:“你这个博士,上学多了,不认家乡人,不认我了,其实你一直没认我。”

我们爷俩儿时隔二十年在乌蒙山相见的时间,恰好是我家当年离开弥河村搬到县城住的时间。看到蛋子王,我想到的是芦菲嫂嫂。我很想知道,蛋子王和芦菲嫂嫂还在不在一起?蛋子王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说:“六百蛋从小就敌视我,和我争媳妇。你接个电话。”他拨通了一个号码,将手机递给我,说:“你芦菲嫂嫂说,六百蛋棒棒的身体也有我的功劳,十里八乡打听打听,谁小时候能吃六百个猪蛋子啊!”

  哎呀,真想不到,我又听到了芦菲嫂嫂的声音,熟悉而恬静。我和芦菲嫂嫂足足通了半小时的电话,我才知道芦菲嫂嫂是多么不容易。原来,芦菲嫂嫂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出了事,晚上下着大雨,她接到了菜市场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是光子被抓,是欺行霸市还是另有隐情,要家里人到派出所交罚款领人。芦菲嫂嫂感到晴天一声霹雳,脊背凉飕飕的,说不出话来。

  从那一晚开始,芦菲嫂嫂的天空开始下雨。可是已经晚了,她的肚子里有了宝宝。

  芦菲嫂嫂生产那天,光子不在身边,芦菲嫂嫂打光子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就给蛋子王打,蛋子王借了一辆车,把芦菲嫂嫂拉到人民医院。她和光子的女儿出生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光子,反而蛋子王成了第一个抱女儿的人。第三天娘家嫂子过来伺候月子,见光子没在,气不过,一不小心将光子和裤店女人去南方进货的事说了出来。芦菲嫂嫂想多了,气不打一处来,顿时觉得硬邦邦的快要下奶水的乳房瞬间融化了,软软地耷拉下来。不管婴儿哭声多高,奶头一滴奶也不见了。芦菲嫂嫂哭丧着脸,总会记起那个到派出所交罚款恍恍惚惚的夜晚,芦菲嫂嫂心里苦涩难言。

  这些都逃不过老开的眼睛,老开劝道:“有些男人就是头猪,发情的猪,打圈子,有时连猪也不如。上了年纪,就没有啥了,就安稳了。”芦菲嫂嫂斜了他一眼,想不到老开越老越不主持公道了,只会和稀泥。

  光子回来,像没事一样,抱着女儿不放手,倒是很亲。原来他早已不再去菜市场了,去给开裤店的女人做帮工,女人的丈夫去年夏天触电死亡。对于传闻,光子在芦菲嫂嫂面前始终不承认有这事,舌头打着卷说:“都是些见酒不要命的货,把我灌醉了。不说了,啥也不说了。”然后假装醉酒,趔趄着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

  芦菲嫂嫂的眼里一片绝望,她皱着眉头,紧绷着脸,嘴唇胡须也浓密起来,问医生,医生说是内分泌失调。芦菲嫂嫂便惊慌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牙齿咯咯地打颤。很长一段时间,她梦着一群日本鬼子端着枪在身后追她,里面有那个裤店的女人,那女人穿着日本鬼子服装,呲着牙,追她。芦菲嫂嫂必须快跑,必须爬墙,爬不上去,急得满头大汗。有时在梦里,芦菲嫂嫂看到裤店女人,留着半短的头发,脸色惨白,像鬼,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短头发小女孩,和光子坐在一起,很快乐的样子。芦菲嫂嫂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梦里梦外都快分不清了。芦菲嫂嫂觉得该受的磨难都受了,眼里越发揉不得沙子,她决定离开光子。

蛋子王抹抹桌子,沏上茶,坐在我对面,聊起过去二十年的事。原来,我们家搬走后,有一段时间,蛋子王几乎无事可干。畜牧行业很多人改行,有的下海办了自己的养殖场。蛋子王虽然技术活儿干得好,一旦出现新问题就无法应付。他渴望到高等学校学习。

  学习是要花钱的,他就没谱了。那是个春天,他去商店,就如他第一次见到芦菲嫂嫂一样,心里揣着一团火。芦菲嫂嫂抱着小女儿正在喂奶,抬头看了他一眼,蛋子王心里翻江倒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芦菲嫂嫂竟然开口对他说:“宝兄弟,我听说有新政策,只要拿委培费,参加考试,就可以上中专。我当你是兄弟,你愿意再上学,我给拿学费。”蛋子王说不出话来,她怎么知道我愿意上学?他想世界上还有谁比她对自己好。他看到芦菲嫂嫂站在窗边,袅袅娜娜的,真想挨过去,抱住她。他终究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天他无意中收到一份信息,打开一看,是一家种猪基地发的广告。上面说全程技术支持,送饲料配方,主营优质猪,太湖、梅山、苏太、长白、大约克、二元母猪、杜洛克等优质母猪,还标着配图。一看到杜洛克这个品种,蛋子王就激动。三个月后,蛋子王忽然收到了渤海农校录取通知书。他开始了如饥似渴地学习,两年中,蛋子王拿下了一摞子奖状。蛋子王一鼓作气又到北京、河北、江西等农业大学参加培训。他想,9000年前,人类开始养猪。汉朝时有一个丞相叫公孙弘,年轻的时候,就在我们渤海边养猪。我也想和公孙弘一样在渤海边养猪,养出个名目来。市团委恰好要树个爱学习的典型,蛋子王手中有这么多奖状,就被表彰了。人有了好事,就想与最亲爱的人分享。这个时候他多想自己有个家呀!我要和我最喜欢的人成家,我干再多的活儿也不嫌累。

  蛋子王已经三十二岁了,他要向他喜爱的女人表白。他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向芦菲嫂嫂表白时,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正值企事业单位改革,畜牧局的猪场也让原场长买去了。蛋子王没有办法,埋头读《养猪大全》《现代养猪生产技术》。他又试着写书,他看到《齐民要术》里有养猪的文字,很少,于是综合了全国各地养猪技术,写了本《华北地区怎样养猪》。这个时候,他发现,社会上的猪和鸡鸭同时进入一个速成时代,他感到害怕,他要建自己的生态养猪场。他自己没有那么多资金,那么最好的选择还是回到芦菲嫂嫂身边,只要在芦菲嫂嫂身边,他有的是力气。他记得有一年冬天,芦菲说猪病了,他去给猪打针,打完才发现很冷,一摸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穿毛衣。蛋子王感到,只要芦菲嫂嫂在的地方,就像磁铁一样吸引他。是他最爱去的地方。只要芦菲嫂嫂在场,他的心里就很愉快。没有事的时候,他幻想着和芦菲嫂嫂在深山里走,去找最好的种猪,路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才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

  去哪里创业?深山?到深山里去这个念头,在蛋子王的梦里反复出现。醒来,他嘲笑自己,从小生活在平原,哪有什么深山?

  “谁知道几年之后,老肖从乌蒙山抛来了这根红绳,也把我系成了绳子上的一个结。”蛋子王说,“六百蛋,你知道,我爱读小说,尤其爱读《围城》。钱钟书说,认识她才愿意结婚,也只愿意和她结婚。这世上,我就是愿意和芦菲结婚,我觉得只有和她结婚才算真的结婚。”

  蛋子王继续和我讲他的故事,他说:“芦菲拒绝了我的求婚,我很难过。我想,就这样吧,死了心吧,随便找个人过日子。一场大雪后,我坐着车来到了芦菲的商店,货架上全部竟然空了。她正在收拾东西,我吃了一惊。她说:‘我这几天老做梦,一头小黑猪来拱门。不是说猪拱门要发财吗?我看还是养黑猪吧。’她说这些话与我真是不谋而合。我说:‘你看我这一身武艺,不用怪可惜的,我们共同到盐碱地里养猪吧。’你爸爸帮着我到盐碱地建猪场,你也去过的。去看猪场的那天夜里,我们并肩在湖边走,我说:‘芦菲,我这一辈子可能有孩子,也可能没有孩子,我们结婚吧,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她不相信我的话,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我们女人不怕嫁个穷汉,就怕嫁个不靠谱的。你比我年龄小很多,我结过两次婚,不能再折腾了。’我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可不是个随便的人。’看她犹豫不决,我只好自作主张把被褥带到了清水泊,从此我们住到了一起,没提结婚的事,也没有分开过。后来我们又卖掉清水泊的猪场,带着精挑细选的十多头杜洛克猪,来到乌蒙山,搞母猪繁殖。”

  蛋子王说:“起初,你芦菲嫂嫂管理猪场,也是会计,现在儿子是会计。看,我花钱还是习惯用现金。”他掏出一把票子,说:“年轻人,用手机一划,啥事都办了,我落后了。”蛋子王爽朗地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

  蛋子王说:“这不儿女齐上阵,儿子女儿都是英国留学生。你芦菲嫂嫂亲自做工作,开家庭会,动员他们一块来创业,女婿也回来了。”

  蛋子王用军队的纪律管理猪,也用军队的纪律管理人。他觉得首先服装要整齐,去县城的劳保商店购置了50套迷彩服,春夏秋冬各一套。这时候两位男青年过来了,也穿着迷彩服,脸上很谦虚。蛋子王站起来对我说:“这个是我的儿子,这个是我的女婿,一个是学食品的,一个是学养殖的,都有联系,都能用得上。现在是高科技时代,创业都是年轻人了,我和你芦菲嫂嫂只能做个帮手了。”他又呵呵地笑起来。我上下打量着他的女婿和儿子,觉得他们真不一般,能够放弃城市生活来到乌蒙深山里养猪,真的不简单。我知道他们家境很好,不是纯粹为钱,说不定就是为了支援老肖,干点事情。我向这两位年轻人投去了敬慕的目光。

  

  墙外一片金黄色向日葵,墙角有碧绿的韭菜地,韭菜叶子一指宽。院子里还有一大片金银花,摇曳在满山遍野的绿中。蛋子王说:“大家看看,这座养猪的山很高,适合猪生长,也很适合树生长。我还要种银杏树,已经联系树种了,这里虽然离着河流远,但不缺水,下雨多,山脚下很湿润,树眼看着一圈一圈地长。”我问道:“老肖,听说深圳和上海的超市约乌蒙山养100万头猪。有这回事吗?”

  我看到老肖挺起了胸膛,抬脚上了一个高坡,眼睛和身体都散发出一股自信。他说:“到北京、深圳、成都、山东开农产品推介会,乌蒙山绿色无公害农副产品很受欢迎,有多少销多少。今年养猪成了重点大事,几家大企业来乌蒙山考察养猪,10万头一个点,已经定了两个点。”

  我听说他在乌蒙山扶持了一个又一个鸡场,养的鸡叫跑山鸡。跑山鸡的名字叫出来,乌蒙山又有了滚山鸡、跑地鸡。乌蒙山养鸡的多了,鸡蛋多了,深圳北京上海都有了乌蒙山鸡蛋专柜。

  听蛋子王这么一说,我思维竟然有些混乱了,由猪说到鸡蛋上了。我在想,谁是真正的猪司令?谁又是真正的蛋子王呢?

  老肖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的嘴角又翘起来了,他说:“猪司令,我们有了刺梨猪,当地市场监管局的一位老干部去包村,在大棚里养猪,大棚周围种了20亩乌蒙山刺梨,刺梨的废料加工成猪饲料。喂出来的猪肉质好,有刺梨味。哈哈哈!收购价格竟然超过了原来养的藏香猪。哈哈哈!刺梨猪,老百姓自己起的名字,全国首创,哈哈哈!”老肖自己先笑起来。

  蛋子王看着我,拉住我的胳膊,悄悄地说:“今年,你芦菲嫂嫂终于同意和我登记结婚了。”

  老肖拉着我往外走,我笑起来,跟着他走。汽车发动起来,我坐上了老肖的车。车窗外,蛋子王叉开两腿,眯着眼睛,站在那里,挥着双手送我们。边挥手边说:“怎么不吃顿饭呢?吃了饭再走啊!”

  我鼓了鼓勇气,朝着蛋子王喊道:“再见!干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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