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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亭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609
文 谢耀德

  死人了!

  一个年轻的姑娘,眼睁睁地从我眼前摔下山去。

  我真是怕极了,没想到自己不经意喊了一声会害了他人性命,当时就傻眼了。北山风雨亭,那么高的山崖,不用多想,肯定是一堆肉泥,说不定粉身碎骨,啥也找不到。

  那姑娘真是因为我才掉下去的吗?

  天呐,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想到这些我就吓得要命,心里“扑腾扑腾”直跳,那可是一条人命啊!若被警察抓去坐牢,这辈子全完了,死人了能不判刑吗?可是,我没有杀人啊。听到有人大喊,我就不知所措,路边的荆棘刺伤了腿脚也顾不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沿着细碎的石子铺的台阶,向南一路小跑。天上零零星星嘀嗒着雨星儿,初秋阴湿的山风跟冷飕飕的刀子似的,满地潮湿的落叶有点滑,我全然不顾,沿途的美景在我眼里也变得如此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中狂奔。

  雨停了,我已跑下山,再也跑不动了。前面有一个小卖部。我一阵惊喜,买了三瓶矿泉水。店老板是个中年妇女,笑眯眯地望着我,我一阵心慌,生怕被她看出什么。

  慢点喝,看把你这孩子急的。几张纸巾递了过来,女老板和善地望着我。

  我顿时放下心来,看起来小店生意不错,窗口围了几个人买东西。我顾不上说话,把两瓶水塞进旅行包里。

  山上有个姑娘被害了……

  听说是女大学生,警察全城搜查凶手……

  旁边两个顾客闲聊着。我腾地站起来,感觉那女老板正在望着我。

  完了,女老板发现我了,故意拖延时间好报警来抓我!我心里紧张起来,抓起零钱塞进裤兜迅速离开。

  路上,三三两两的男女游客结伴下山。有的自顾走,有的在说笑。突然感觉某个角落里有人正在看我,并向旁边指指点点。我不敢多停留,沿着小道顺人工绿化带一路疾走,许多树木叫不上名字,整齐划一,非常茂密。此刻,我没心思欣赏。我掩着脸尽力避开人群,生怕被人记下我的模样。

  

  插图:王同宇

  我不想去长途车站,也不想回城里,沿着小路进入了深山方向。之前我看过旅游地图,北边是山区,信息不畅,应该安全。越往山里走,车越来越少,直到偶尔遇到一辆车,我心里才觉得踏实了。可此时却有另一种惶恐,说不出的害怕,一个人在大山里逃窜,孤独、落寞、失望、恐惧,五味杂陈顿时涌上心头,感觉自己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我是城里人,小学暑假时去外婆家住过两周,那时觉得农村好玩。后来就是紧张的中学时代,每天上课,复习,考试。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中考之后顺利进入市里的重点高中,后来考进重点大学,除了专业被调整了之外,其他没啥不满意的。唯一不痛快的,就是我的女朋友苗苗。说是女朋友,可总觉得缺少了点啥,俩人虽然天天在一起,可除了谈学习、聊天、吃饭之外,并没有发生点什么特别的事。对,缺少了男女之间的亲昵!

  苗苗是单亲家庭,家住小县城,她妈独自带着她,她外婆也跟她们一起生活。她爸和她妈是因为第三者离的婚。她妈是个要强的女人,要强就是要面子,也很要命。她妈年轻时是县城一枝花,出了名的美女,追求的人一大串,可她偏偏看上了她爸这个白眼狼。她爸是外地来的大学生,有才有貌,写的一手好文章,很快就进入政府机关,整天西装领带,跟着领导四处检查开会调研,迎来送去,车来车往,很是潇洒。她妈在事业单位工作,县里领导来调研了,她妈因为形象好,就被安排来做会议服务。她爸她妈很快就认识了,没过多久就成了新婚佳偶,苗苗就顺利来到这个世界上。没两年时间,她爸提升了,很快调进地市。两人分居不到半年就出现了状况,她爸有了外遇,她妈偶尔一次进城给抓了现行。她妈受不了,一气之下就离了。

  一个受了刺激的女人,对女儿的管教自然非常苛刻,尤其是男女大防。我几次要求那个,可她坚决不肯,弄得我一点脾气也没有。说起来,几乎成了朋友们的笑柄,我俩至今还友好相处,纯洁无瑕。一提起这事,朋友都笑得呲牙咧嘴的,啥年代了,谈恋爱连手都没碰过。

  偏偏就缺了男女之间的这点亲昵,我心里是有怀疑的。苗苗呢,也是心照不宣,毕业后就失踪了,我只好回城工作。失去了苗苗,我心里始终空落落的,上班没多长时间就请假出来瞎逛,散散心。我内心充满忧虑,我甚至怀疑并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她。我对未来充满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中学时代我曾经发誓要做一名设计师,可以设计宏伟独特的建筑。可大学学的是机电专业,进入的这家企业规模大待遇高,可整日圈在工厂里,说不出的不自在,我脑门一热便萌生了辞职的念头。

  山上发生的一切突如其来。那姑娘是怎么跌下悬崖的?我为什么要跑?

  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当时,我慢悠悠地往山上爬,心里乱哄哄的,没有心思欣赏风景,更没有关注周边的游客。到了山上,我看见一座风雨亭,透过亭子可以看到远处的云海和皑皑雪峰,突然勾起一段往事。

  一年前,我和苗苗去春游,山上空荡荡的,我们就在风雨亭下休息,喝饮料,吃零食。刚刚开春,山上凉风习习,条石凳子冰凉,坐着很不舒服,苗苗就坐在我腿上,说实在太累了,后来就偎依在我怀里,我们就这样相依相拥着。她温柔的气息很吸引我,我说去城里酒店休息吧,苗苗答应了,我们手挽手下了山。到了城里,正当我们往附近酒店去的路上,苗苗突然停住脚步,犹犹豫豫地说,还是赶夜间的火车返回吧。说真的,我真想和她在一起,但是也不好强求她,只好不情愿地离开了。我们坐上火车,睡了一夜就回到学校,一夜无话。从那以后,我再没想过跟她进酒店的事情,就这么相处,直到毕业。

  这时,我突然看到山崖上有一个姑娘,一袭紫色长裙,凭栏欣赏远山风景,那背影看上去有点眼熟,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谁知,她竟然翻越栏杆,轻飘飘地落下山去。

  我始终疑惑,她是受我惊吓跌下山崖,还是其他原因?我真不知到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怀疑我当时并没有出声。

  然而,那姑娘怎么跌下山的?我为什么要逃走?我为自己的盲目行动感到惭愧,甚至后悔。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办?

  太阳已渐渐落下山,一个人独自在大山里行走,尝到了断肠人在天涯的滋味。此时,多盼望能看到有人家,哪怕能遇到一个人。正想着,忽然一辆拖拉机停在我身边。

  要不要上车?前村还有一大段路。一个粗拉拉的大嗓门问道。

  要!我实在走不动了,不假思索地上了车。拖拉机上一老一少是一对父子,儿子在开车,老汉坐在左厢板上,我坐在右厢板上。拖拉机“突突突突”跑着,声音嘈,烟味儿重。不过,比起走步就是天堂了,我深深地舒了口气。

  城里娃,上前村走亲戚呀?老汉问道。

  嗯。我愣了一下应道,心里寻思,他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是城里人了。

  看你白白净净的学生模样,不是这边的人吧?

  哦,小时候来过,现在记不大清了。我非常吃惊地说。

  好,你娃还是有良心的,知道回来看乡下的老人,不容易哦!老汉感慨道。

  我冲老汉点点头,笑了笑。

  现在,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村里就剩下老弱病残女人娃娃,我两个儿子都进城了,只有小三腿脚不好,留在村里侍弄庄稼。老汉有些兴奋了,继续说道。

  那个年轻人笑道,其实村里发展也是有机会的,现在搞合作农业,我们这次进城就是订购大拖拉机的。

  我心里暗暗佩服。是啊,是要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我责问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怎么没悟透这一点,还比不上一个农民,这让我非常惭愧。

  到了岔路口,我跳下车,村子比我想象得还要穷困。屋舍老旧,院落破败,偶尔的砖瓦房,样式也很陈旧,没一点新意。人们穿着、肤色,跟城里的民工一样。唯一区别,是他们坦诚善意的表情让我放心。是的,他们脸上的表情更淳朴,他们的世界也更简单。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才注意到,村里的男女老少竟然都好奇地打量我。

  一个外来人,在这偏僻之处自然会引起大家的好奇。

  我从何处来,来此干什么?我该怎么回答他们?我一边对他们点点头笑一笑,一边往巷道里走。突听大喝一声:给我抓住他!

  我猛然回头,一群人正围在房前,一个戴红袖章的人正在指挥,他们喊着号子,好像是要合力撑起一个大物件。我的神啊,我的心脏再次加速,不由加快脚步。

  大山在眼前已变得浑沌不清,一片昏暗,我的脑际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希望,我已经陷入无助的境地,内心更加茫茫然。正在绝望之时,一个围粉色头巾的年轻妇女带着一个女孩,从我身边穿过。女孩三四岁模样,红头绳扎着两个羊角辫子,样子非常可爱。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问道,大姐,再往前是啥地方?

  女人惊愕望着我,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她突然害羞地低下了头,将遮在脸上的围巾往下拉了拉,一张年轻的脸暴露在我眼前。哦,她长得很美,脸色红润,一双眼睛明亮又漂亮。她这一露脸儿,反而让我有些不自在了。她反问我要去哪里,我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是去找村长。她眉头紧锁,愣了一下说,哦,村长家,就在前面么。

  村长家就在前面么。那小女孩学着她妈妈的话,年轻妇女轻轻指了指她的头顶子,亲昵地说,就你娃娃嘴长么!

  小女孩看着我,咯咯地笑着,一边笑一边说,就嘴长,就嘴长。

  她长着一双温柔的眼睛,边走边盯着我看,每逢遇上我的目光,她便朝我嫣然一笑。这娃确实可爱,我在她小脑瓜上轻轻摸了摸,想独自走去。谁知,一只小手拉住了我的手。我愣怔了一下,小女孩说,村长家就在我们家前面。我明白过来,小女孩是来给我带路的,我抓住她的小手往前走,女人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走了没几步,那女人又说,哦,村长早晨进城了,好像还没回来。

  我一时蒙了,僵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里想,怎么就说要找村长了,找他做什么,我就是乱跑进来避祸的,胡乱说的,这下可好了。我磨蹭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就是来村里看看,了解些情况。

  你是大学生?那年轻妇女见此,迟疑了一下,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是来当村官的?

  不是不是,我有工作,就是来看看。我有点不知所措,忙摇摇头说。

  哦,我明白了,你是先来体验一下。

  哦,或许吧。

  对着呢,应该了解一下,乡下不比城里,这事儿不能盲目决定。

  大姐说得句句在理。我非常感激地说。

  工作是人的大事情,马虎不得。年轻妇女笑着说。

  我突然觉得,这是位善良的农村妇女,跟她在一起很放松,我竟忘了自己在逃亡。来到她家门口,小女孩拉着我径直要进家门,年轻妇女停下脚,犹豫了一下说,先到家里喝口水歇一歇再说。我无法拒绝,跟着进了院子。

  这是一个开阔的农家小院落。大门左面是菜园子,茄子豆角辣椒西红柿之类的各有一块地,葫芦架上有几个大葫芦,田埂上还有十来棵果树。苹果红得诱人。右面是牲口圈,有一头毛驴在那里吃草。正面一排土坯房子,足有五六间,木头打造的门窗,蓝油漆被太阳晒得变了色,墙面上的白石灰也是掉了许多,斑斑驳驳。

  两个老人从右边屋里走出来,见家里来了陌生人,吃惊地看着,问道,桂花,谁一个?

  一个大学生,来村里找人,可要找的人不在,我把他带回了家里。年轻妇女回道。

  哦呀,从城里来的哦,很远吧,赶快进屋,喝口水,歇一歇脚。老头老太太听了很高兴,笑道。

  年轻妇女向我介绍了她的父母,我一一点头施礼,她提了茶壶过来,那茶壶长年在炉子上被烧得黝黑发亮。她倒了一碗热茶端给我,一股子浓浓的茯茶味,一定是壶在炉子上不断加热蒸煮的。据说这种茶煮着喝对肠胃好。我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感觉很好,一口气喝完了。年轻妇女还要来添加,我连忙说,好了好了。老头说,你娃娃客气啥?茶么,倒上,慢慢喝着说话么。

  我不好拒绝,年轻妇女给我再续上一碗,我喝了一口又放下。年轻妇女转身出去了。我跟老头老太太继续聊天,他们问我城里的事情。

  老太太说,娃呀,你们住在高楼楼上,夜里睡觉掉下来咋办?

  老头笑呵呵地说,他们睡在床板板上,又不是睡在楼顶顶上,咋会掉下来呢?

  老太太又说,唉,那水泥框框石头台台冰凉冰凉的,住着可不舒坦啊!

  老头说,嗬,你不知道么,他们有那个风匣匣、气管管,夏天吹凉风,冬天吹热风,享受得很哩!

  老太太抿起皱巴巴的嘴角,笑道,哼,就你知道哦,好像你亲身体验过似的。

  老头呵呵一笑道,对着哩,县城里就有,那年我跟村长去过,舒坦着呢。

  老太太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唉,我可怜死了,一辈子也没走出过村子,外头的世界一点儿也不知道。

  老太太说得有些委屈,也有一丝埋怨,话音里透着一股子凄凉味道,让人听了心里酸楚,那种难受说不出来。

  我看了老太太一眼,她淡淡笑了一下,低着头,脸色不那么自然。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好受,或许也是替自己难过,也或许为这艰难的生活。总之,她低着头,看着小女孩,没做声。

  屋子里空气有一点沉闷,小女突然说,姥姥,我喝口茶么。

  我愣在那里,老头已经端起茶碗,说,妞妞,来喝吧。小女孩从我手里跑过去,喝了一口,又跑回到我跟前。

  老头说,嗨,外面的世界也没啥稀奇的,还是家里头舒坦些。他说着话,表情是跟老太太一样的苦涩味道。

  老头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勉强笑了一下说,农村老太太没啥见识么。他笑得很勉强,我心里很不好受,哪里笑得出来。我暗自思忖,村里人真是辛苦,一辈子猫在山窝窝里,几乎与世隔绝,真有些受不了。突然感觉自己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世界。

  小女孩始终拉着我的手,我好像想起了什么,问她,你爸爸呢?

  小女孩瞪大眼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怎么了,看了看老太太。

  老太太脸色非常难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老头说,唉,我女子命苦哩,女婿前年没了,煤矿塌方死的,连个尸首也没找到。

  我大吃一惊,那,你们,没起诉,告他们吗?

  老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唉!那女婿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女子跟他离了。他去矿上干活儿也是为了挣钱还债,谁知把命搭上了。矿上赔了十万块,说是他违了章,看我们可怜,十万块钱就是补偿。女婿父母早亡,要债的拿来一大堆白条子,就把十万块全部拿走了。

  我欲言又止。唉!就是苦了桂花……老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哽咽。

  我的嗓子仿佛被塞了根棉签子,一下子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一家人沉默不语,只有炉火呜呜地烧着,火苗努力钻出炉盖缝隙,发出暗红色的亮光,像一只莫可名状的野兽的舌头舔着即将来到的昏暗的夜色。偶尔有轻微的噼啪声从炉子里传出,树枝潮湿的爆破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很久,还是没有人说一句话。

  一会儿,桂花进了屋,跟我说,村长还没有回来,可能住城里了。

  我起身要走。桂花忙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我木讷在那里,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下。老太太和善地说,要么就住我家,明天村长就回来了。

  我说,我就是顺便来看看村长,他不在我就回去。

  老头说,夜快黑了,路不好走,七拐八弯的,你就住下吧。

  桂花看着我,轻声细气地说,要么就听我娘的,先住下,天明了再说。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应允。桂花帮我拾掇了一下被褥,说,山上夜里天凉,可要盖好被子,不能受凉。

  我和桂花正说话间,院子外面有人喊,是一个头发如刺猬般倒立的男人。桂花介绍道,这人叫根子,是村里的联防队员。

  根子跟桂花是一个村的,打小就一起在村里小学上学。前些年他去外面打工,伤了手指落下残疾,回村当了会计。这两年村里成立了联防队,检查进村人员。听说桂花家来了陌生人,根子就顺路过来查问。根子要查我的身份证,我心里顿时慌张起来。桂花却自然笑道,根子,你查个啥?他是我表弟,大学生,来乡下走亲戚。

  根子咧开嘴笑道,呵呵,大学生,了不起!

  根子又嘀咕了一句,表弟?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桂花见根子一直看着我,知道他在瞎琢磨,就说,根子,你先去忙吧,改日再慢慢说。

  根子应了一声,看看我,摆摆手就走了。看得出来,根子对桂花很上心。我们回到屋里,桂花跟我讲起和根子一起上学的事情。

  桂花说,根子小时候非常聪明,学习成绩一直是第一名,后来被我超越了,根子很不服气,找老师检查我的卷子,怀疑老师判错了。确定无疑后,根子很是苦恼,看我做作业,他就做作业,看我玩,他就玩,跟我比着。再后来一次考试,我故意写错了一个字,和根子得了平分,根子不知底细,心里暗喜。我却不在乎,因为我已经胜过他了。小学毕业后,我去读初中,根子家穷,跟他爸下地务农。可惜我也没读完初中就辍学了。

  你也辍学了!我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

  桂花似乎听出了我的弦外音,不好意思地说,根子一直喜欢我,打小就一直护着我,不过我只把他当作兄弟朋友,没那个意思。我选择退学,主要是家里负担重,学习也吃力些。

  我应了一声。桂花说,根子人很好,就是个死心眼,我多次跟他说过了我们不可能,他就是不吭声。嗨,真是没办法。

  我还想问些啥,却也不好再问。桂花顿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也不是学习不好。初中在乡里中学,班上来了个城里的男生,学习非常好,各科成绩都比我高,怎么追都追不上。他一直埋头学习,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打交道。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个可怜娃。他父亲是油田上的工人,一次意外事故死了,母亲改嫁,他打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爷爷奶奶舍不得他,继父也不怎么喜欢他,他就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到乡下上学了。那时候,我就跟着他学,他在教室里看书,我也看书,他写作业,我也写作业。可是,每次考试就是不如他。我很羡慕也很嫉妒,怎么就是不如他呢。后来一次请他讲题,是一道数学函数题。其实那道题并不是非常难,我不是不会做,我知道一种复杂的解题方法,却也是费了半天工夫才想出来的,我就是故意看看他的本事。没想到还真把他难住了,看着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我心里很是得意。他就那么僵着,眉头紧蹙,思考得很是吃力,我心头一软,微微一笑说,你先想一想,后面再来找你。

  没有想到,他随口就说,我只是想找一种更简单的方法好告诉你。我以为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就说,想不出来就算了,这道题么,确实很难,等会儿找老师解答吧。

  不用,不用,我能解答。他还是那么自信。我有些受不了了,正欲发怒,他却笑起来,嗨,好了。

  我说,啥好了?他哈哈一笑道,简单方法,解出来了!我非常吃惊,他居然用两种方法解答了这道题。简单的是他的方法,复杂的跟我的方法一样,这下我无话可说了,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走开的,反正是非常尴尬,很羞愧,也很无奈。他确实非常厉害!

  桂花脸上有一种兴奋的表情,看得出来,她一定是从内心深处佩服那个人的,或许也有一种羡慕,甚至爱慕。少男少女的心思很微妙,轻微的一次撞击就能迸发出火花。那是多么灿烂多么纯真多么美好的火花,就像春天的蒲公英那么天真那么烂漫那么无邪。唉,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啊!

  后来,她又问起我的大学生活,我自然想起了苗苗,她也是因为我成绩好才跟我好的,那些美好时光顿时浮现眼前。我甚至不知道跟桂花讲了些什么,我迷迷糊糊看见苗苗在跟我笑着,她似乎有话要说,欲说又止。

  桂花的一声叹息把我惊醒。我抬头看她,四目相对,彼此很陌生又好像非常熟悉,桂花立即低下头去。

  哎呀,怎么跟你说这些了,桂花害羞地一笑,似有无限柔情。看得出来,她已经好久没跟别人说过话了。或许,她从未跟别人说过这些话,甚至跟自己的丈夫也没说过。

  夜深了,老人和孩子早已入睡,窗外夜虫的鸣声丝丝作响。我早有倦意,打着哈欠。桂花说,你也休息吧。我点点头,她出门时回头望我一眼,接着随手把门带上。我长叹一口气,哦,总算可以歇一歇了。我上了炕,脱去外衣,也顾不得被子上一股浓浓的汗馊味,倒头就睡,很快就进入梦乡。

  夜里我梦见了苗苗,她笑盈盈地看着我,跟我说着话。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我抚摸了她的脸,她的脸有些绯红,有些发烫,眼神充满了热切和渴望,让我诧异也让我激动。她慢慢脱去上衣,露出圆鼓鼓的酥胸……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我睡得迷迷糊糊,隐隐约约听到老头和老太太在门外说话的声音。老太太说,根子这娃,知根知底,除了有些残疾,缺些文化,人实诚,能吃苦,这娃打小就喜欢桂花,那些年整天围着她,听说桂花出嫁那天他还偷偷哭了。唉,现在桂花成了寡妇,按说也配得上,这些年他也照顾我们不少,桂花呢,就是不吐口。老头说,这事儿,你跟丫头说道说道,这么下去也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沉沉睡去。直到老头在门口叫我才起身,匆忙穿上衣服出门洗脸。

  那天早上我离开的时候,桂花一直没有出现。我没多想,顺着山路往上走,

  爬上山坡,远处的田地里,看到一个围粉色围巾的年轻妇女,好像是桂花。我驻足看了一会儿,似乎她也回头看着我,我们隔着深深的山谷对望了很久,我真想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可是,桂花并没有理会我。

  后来,我慢慢向山下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坐在山坡上,望着天上的云发呆。哦,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云彩了,那大朵大朵的云彩,有的像高楼,有的像群狮,一会儿像飞禽,一会儿又像溪流,在天空自由变幻,神秘莫测。突然感觉,有一块云朵像苗苗,一晃又像桂花,恍惚昨日的梦境,丝丝缕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眼前闪现出拖拉机父子俩,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小女孩……他们的善良令人感动。想想自己,唉,一言难尽……

  这时候,一个身影走了过来,是一个戴草帽的牧羊人。

  小伙子,心里有事情么?老人说。看样子,他已经看了我许久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看着老人点点头。老人说,人世间的事和天上的云不一样,人是有情有根的,有心就有情,情在人就在。云无心无根,没着没落,随风就飘走了……

  老人的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陷入迷糊,又恍惚清醒,我感到莫名的惭愧和自责。突然想起北山风雨亭落崖的姑娘,心头一惊,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必须找警察说个明白。

  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非常坦然,甚至有点激动。辞别老人,匆匆下山,回到城里已经是下午了,我来到公安局,警察对我很客气,询问了具体情况,我一一回答。警察说,所有的这一切,需要一个验证,没有人能够证明你说得都是真的,也没有人能够证明你说得都不是真的。

  哦,怎么会这样。我非常郁闷,心想,我是不是不该来公安局?可我不来能安心吗?天天提心吊胆的。现在该怎么办?必须证明自己。我跟警察说了自己的想法。警察说,鉴于目前案情尚不明了,你需要留下通讯方式,暂时不要离开本地,随叫随到。

  第二天,我在酒店睡了一个上午,下午上街溜达,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为什么,我又一次上了北山,来到风雨亭,就在那位姑娘凭栏眺望的地方,我欣赏着远方的风景,在云雾缥缈的世界里,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身上带的钱已经不多了,就在酒店附近的一家公司应聘,以便解决吃饭问题。在这家公司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每天办一些业务,没有熟人,也没有其他杂事,下班了就回酒店。

  十几天后,一个采药人在山崖上捡到一个小包,一看就是女孩子的,里面除了口红、润肤油、一部手机,还有一封信。采药人打开信封,信是姑娘写给男朋友的,表达了对他深刻的爱与恨,和对腹中小生命的愧疚。

  年轻姑娘,未婚怀孕,失恋,走向绝路……

  采药人想起前段时间北山落崖的女大学生,觉得有关系,就把小包交给了公安局。警察在姑娘的手机里,发现一条未发出的短信,是姑娘写给父母的遗书……

  一切终于真相大白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晃然如梦。我辞去工作,直接去了广州。

  在广州的头些年,我的日子并不好过,操作工、搬运工、库管员、采购员,杂七杂八的活儿都干过,经常加班加点,非常辛苦,工作上浑浑噩噩,生活也是乱七八糟,谈过几个女朋友,都是很现实的那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工作上的辛苦无以言表,内心的烦恼从未中断,我多次想放弃,因为我一直怀疑自己的真实存在。然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那次逃亡的经历,路上的父子俩,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小妞妞、还有桂花,想起他们的那种辛苦和面对生活的坦然,心里很不是味儿,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

  一天,我喝得恍恍惚惚,耳际响起一句话:你应该去干你自己的事情。我惊醒过来。是的,我必须去干自己的事情。想到这里,我心里平静了许多,再苦再累也不觉得苦不觉得累了,每天努力工作。我的表现赢得了同事们的佩服,我的工作业绩也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因为业绩出色,我当上技术员,又提拔为部门副经理、经理。

  多年后,我带着妻子和儿子去了一趟北山。在风雨亭前,往事一一浮现,一股暖流袭来,我紧紧搂住妻儿。

  远处云雾弥漫,皑皑雪峰,巍峨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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