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家家境很差。三间土屋,篱笆院墙。院内一间破草棚,猪栏,鸡舍,石磨。木料堆放在草棚里外,七长八短,粗粗细细,杨木柳木楸木槐木梧桐……有的簇新,有的干裂,有的似已朽烂,显然是东拼西凑,积攒了多年。王木匠暗自叹息,材料紧,无富余,更得要好好算计省着用了。开工饭却不寒碜,甚至有些体面。鸡,鱼,大葱炒鸡蛋,猪头肉拌黄瓜,一瓶烧酒,称不上丰盛,然大盆子大碗,透着实诚,主家花费不少。
王木匠既是客套也是真心实意地说:“有劳老哥,以后可不兴这么破费了。”
“失敬失敬,开工大吉,吃好喝好。”作陪的是主家张老汉,人谦卑,低微,老实巴交。“庄户人家,没啥好酒好菜,您多担待,多担待。”
木匠出外,吃百家饭。斧头就是摇钱树,墨斗就是聚宝盆。一日三餐白米饭,鸡鸭鱼肉酒几瓶。虽说受人尊重,东家请西家迎,但也因受雇人家家境而异。好主家招待得好,贫苦人家,差了些,王木匠并不挑剔。
“都是庄户人,能吃饱就行。”
“嗯嗯,吃好喝好哈。”
二
王木匠是大王庄人,1977年春天带着两个徒弟,来这十五里外的柿村张家做活儿。柿村岭高地薄,沟沟壑壑,穷得厉害。张家小门小户,只张老汉和一双儿女,更穷。原以为这家同时儿娶女嫁,又做结婚家具又打嫁妆,是大活儿,能多赚几个,没想到这么俭省,做的东西少不说,备料还不足,材质这么差。有道是木匠不做齐头料,屠夫不杀五爪猪嘛。张家的活儿,做起来格外费劲。对此,王木匠并没甚不满、抱怨,他常跟徒弟们说:“人干了木匠,驴进了磨房,有活儿干才有饭吃,才能好好活着。干活儿时要灵活,能干会干。既然已经应下来,进了人家门了,就一定要踏踏实实,尽心竭力,把活儿干好。”张家娶媳妇,做的是大衣橱,五斗橱,三抽桌,两把椅子,再翻新一下房门、窗棂,样数还算凑乎。闺女嫁妆,可就一个箱柜。王木匠听过主家打算,领徒弟看完料,心里有了数,遂在草棚和院内铺开摊子,搬出家伙什儿,干将起来。
插图:黄泽鲲
他是师父,自然以他为主。两个徒弟,一个是他的远房侄子,叫王玉清;一个是邻村小王庄的,也姓王,叫喜郎。王玉清是大徒弟,年龄却比王喜郎小。王喜郎模样丑些,二十七八了,也没说上媳妇。这俩年轻人跟了王木匠俱已两年有余,不能算出徒,但拉锯、推刨、凿眼、抡斧、使锛,都像模像样。墨斗弹线、开料定宽也会,不过不那么精准,要紧时候还得师父。王姓师徒三人相处融洽,配合默契,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在方圆几十里很有些名声。
这一次,张家也是慕名,托人请他们师徒来的。
三
张家的儿子叫柿子,闺女叫杏儿。那个陪嫁箱柜,正是为杏儿所做。平日里,张老汉给生产队放牛、喂牲口,儿子柿子下地干活儿,杏儿在家操持家务,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喂鸡喂猪,也出去挑水,拾柴火,到自家菜园种菜摘菜。一家人都很勤快,小声小气安安分分过日子。
“原来是换亲,怪不得娶嫁同一天,混在一块儿打嫁妆呢。”
没几天,二徒弟王喜郎就打听出张家要换亲的事来,并且还打听到,对方那家在柿村以西,沂蒙山里,比张家还要穷,儿子还是个瘸子。彼时这条件,想要娶媳妇,只能交换婚——“姑嫂换”。
“可惜可惜,真是可惜。”王喜郎吧嗒着嘴,不禁连声感叹,“这么好的姑娘嫁给瘸子,还是个穷瘸子,当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占花枝。”
“换亲,也讲究个门当户对,两家差不多,有什么可惜的?”师父王木匠说道。
“杏儿长得多俊,多巧多能干,跟穷瘸子怎能般配,嫁人怎么能嫁到这人家!”
“不是为了给她哥换媳妇吗,哪能尽着挑对方的家庭、貌相。”
“要是我家,一定不会答应这混账亲事,好妹子就得嫁好人家,找个好男人。”
王喜郎也有个妹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家不知一家难。你不想想,张家儿子那憨样,木头疙瘩软柿子,若不换亲,能说上媳妇吗?说不上媳妇,张家不就断了香火绝户了?”
“那也不行,宁愿不说媳妇,也不能拿妹妹换。他张老爹、柿子哥同意,杏儿怎么就不拒绝,顺从了呢?”
杏儿确实没有抗拒,没有吵闹过。兴许她觉得为哥哥换亲理所应当,自己要是不换,哥哥怎么办?舍不得自己,换不来嫂子,不换对家里来说还是罪过呢。她平静也或许是无奈地接受了这门亲事,像之前一样在家劳作,看木匠们为她打嫁妆,做哥哥的结婚家具,等着或熬着出嫁那日。
这边锯木,那边刨板子,凿榫眼,木匠的摊子越摊越大,草棚里满了,院子也占了小一半。家里就杏儿一个人,少不得时常过来,或问事,或收刨花、锯末子、下角料烧火,或送烟送水,喊吃饭。起初还有些拘谨,慢慢有时没事了也到近前,瞅瞅这儿瞅瞅那儿,跟师徒几个说话,逗闷子。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里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小外甥也要去……”
杏儿平时不爱言语,其实很活泛,挺开朗的。见王玉清王喜郎徒弟俩拉据,马上笑着说唱。
“我的好妹妹,又来收刨花烧火了。木匠来,不愁柴,有了媳妇不愁孩。”王喜郎嘻嘻笑道,“哥出个谜,你猜吧。”这家伙能说爱笑,杏儿过来,主要是他打牙撂嘴,“长方脸形细长脖,一边长得牙齿多。软的欺来硬的怕,又拉又推才干活儿。打一物什。”
“猜不出来。”杏儿想了想,摇头。
“这都猜不出,再猜:满身都是尖牙,遇事一推一拉。双方越来越远,最后还得分家。”
“不知道。”
“看着挺聪明,怎么这么笨。我跟你玉清哥正在干什么?”
“拉锯。”
“对了。”
杏儿白了他一眼:“死小木匠,说个谜,歪得够呛,拐这么多弯,都拐到哪儿去了,再聪明的人也被拐糊涂了。”
“那就来个不歪不拐的。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要是射出一条线,天下邪魔不敢挡。打一木匠家什。”
“猜不出。”
“再猜。我有一张琴,琴弦藏在腹。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打同样物什。”
“不知道。”
“继续猜。我有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去时拉纤去,归来摇橹还。”
“什么摇橹划船,又是弹琴又租房子的,越说越离谱,谁能猜出来?”
“妹妹是故意的还是真迷糊,看看我师父手里拿着什么。”
“墨斗。”杏儿看了看草棚里的王木匠,“还真是,墨斗的墨仓像间房子,拉线轮像摇橹,拉纤,弹墨线像弹琴,小木匠还挺会琢磨的。”
“不是我会琢磨,是人家苏东坡兄妹和秦少游作的诗,够高明的吧。这回哥哥我说话可是真切了,你还是猜不出。”
“你老说木匠家什,谁猜得出来呀?我又不是木匠,整天摸这些东西。”
“说个你常用的,常做的,你也未必能猜出来。顶山叠下山,半山竖旗杆。雷公轰轰响,雪花落满山。”
“这个吗……也猜不出。”
“唉,石家姑娘,怪模怪样。牙在肚里,嘴在背上。”
“我姓张,不姓石,你才怪模怪样呢。”
“哎呀我的张家大姑娘,你不是不聪明,而是傻。”
“死木匠,你傻你傻你才傻。”杏儿嚷嚷着,抓起一块窄木板子,拍了过去。
“哎哟哎哟,别打别打,我说的当真是个谜语,你常用,院子里还正大光明地摆着。不信,你问问玉清我师哥。”
“是石磨。”旁边的王玉清嘿嘿笑道。
“不就是石磨吗,好好的谜让你说成那样。一块田,圆溜溜,里头种,外边收。两块饼,一样大,嘴里吃,腰里撒。这样说多好。你就是嘴巴歪,肚子里没好货。瞧玉清哥多好,不声不响斯斯文文的,光知道干活儿,哪有你这么多话。”
“两片磨儿天成就。当初只道你是块老石头,到如今日久分薄厚。只因你无齿,人前把你修。断一断明白也,依旧和你走。你玉清哥是会装,话多着呢。小白脸儿,耍心眼儿,最难提防。”
王喜郎坏笑。王玉清不说话,嘿嘿地笑。
“喜郎,过来拉墨线!”草棚里的王木匠高声喊道。
王喜郎走进去,照师父的吩咐摇墨斗。
“曲尺能成方圆器,直线调就栋梁材。”待拉完墨线,王木匠跟喜郎说道,“木要成栋梁之材,必须要直,绳之以墨。弹墨线,定要瞅直,拉直,心平气定,手随心动,直来直去,万不可三心二意,有歪心思,线弹歪了可就坏了。”
“我明白的,师父,我会小心,开料前一定要丈量好曲直,决不能有歪斜。”
“弹完墨线后,需将线收起,再重复放线,弹两三遍。一来是为了墨线更清晰,二来,也是为了校正曲直,保证精准。”
“懂了。”
“对于多处弯扭的木料,很难一次弹出整趟墨线,这个时候就需要补线,先用墨斗,再用尺子加墨签,成划线勒子,将墨线补齐补完整。更得要专心一意,心无二用,眼、手合一。”
“师父,我明白了。”王木匠是真心传授,王喜郎机灵,领悟得也快,不过他还是油嘴滑舌,嘻皮笑脸地逗师父:“还必须独目圆睁一目了然,都说是木匠弹墨线——睁只眼,闭只眼。”
“你个熊小子。”
四
柿村离家远,王木匠师徒晚上就住在张家,不回去。张老汉是生产队饲养员,夜里睡饲养室,儿子柿子也跟了他,腾出东厢房,让师徒三人睡。每天干完活儿,木匠家什照例要归拢好,存放在草棚里。却有一样儿,王木匠一定要随身带走,就是墨斗。多少年了,无论到哪家哪户,住在哪儿,都是如此。
问他为甚?王木匠说:“墨斗非是凡物,通神。鲁班行用墨斗弹墨线,定正直,正气满满,是故墨斗能驱魔辟邪,邪不压正。从古到今,历朝历代,天下的木匠都把它奉为神明,敬它,善待它。”
“真的吗?这么个木匠家什,倒有这么大神通。”杏儿咂咂嘴说道。晚上没事,她常来东厢房听师徒们聊天,说笑。
“这还有假,别说我们鲁班行,你不见有些道士都用墨斗做法器吗?灵着呢。古时有唱:墨斗儿,手段高,能收能放,长便长,短便短,随你商量,来也正,去也正,毫无偏向,本是个直苗苗好性子,休认做黑漆漆歹心肠,你若有一线儿邪曲也,瞒不得他的谎。在墨斗前,可不能行坏事,动歪的,来邪的,如若不然,一准遭祸,受处罚。”
“越说越神了。难怪你们木匠都这么规矩,本分,这么好。”杏儿夸赞开来。
“我们木匠打老婆——有尺寸,当然规规矩矩,好得很。”王喜郎嬉笑道,“生子当如孙仲谋,有女就嫁木匠郎。”
“嘁。”杏儿嗤笑一声,“你还没老婆呢。就你个小木匠没规没矩,耍贫嘴。亏得有墨斗镇着,防着,要不还不定成啥样子呢。”
王木匠笑笑,说道:“有墨斗的指引,我们木匠才被民家请来起门屋,打家具,被官家请去起官所,锯子锯出千条路,刨子刨得一坦平。墨斗的确是神物,一定要好好照护,沾上污秽,受了荼毒就没法力,不灵了。”
“怪不得呢,那天墨斗里没汁了,您让我出去买墨汁,我说就用锅灰加水拌和拌和,省钱又省事,您说不行。原是墨斗怕脏,玷污不得。”杏儿说。
“那倒不是。锅灰也是干净物,不能加进墨斗,是色不够浓,弹出线来不太清楚,另外用锅灰搅拌,往往不匀和,有时还化不开,起小疙瘩,影响弹线粗细。墨斗要干净,不能放在脏地方。”
“这间屋子里可就脏了,破席烂炕,破窗台破窗户。我爹我哥都不要干净,你们住着委屈不算,还弄脏了墨斗。”
“不碍事不碍事,那有那么多讲究,其实说到底,不就是个墨斗嘛。”晚上,王木匠都会把墨斗放在窗台上。
“你哥结婚就在这间房?”王喜郎突然问道。
“不是,结在西厢房,就是我现在住的那间。东为上,东厢房怎么着也是我爹住。”
“那我们得过去查验查验了,看看你那西厢房怎么样,干净不干净。东厢房西厢房,旧房新人入洞房,终生伴郎。哥要娶妹要嫁,腾出闺房作新房,你可真是个好妹子。”这个王喜郎,没事找乐,又逗弄开了人家。
“不行,不行,我那屋怎么能进?大晚上的。”杏儿的脸有些羞红。
“怎么不行?木匠拉大锯——拉拉扯扯,有来有去。就许你大晚上到我们东厢房,我们就不能回访回访?”
“要去也得是玉清哥一块儿去。”杏儿望着王玉清。
王玉清憨笑。
王木匠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地看了看窗台上的墨斗。
五
在张家待了二十多天了,所有的东西都做完了。衣橱、箱柜、桌子椅子摆在那儿,再打磨打磨,上漆,就算完事。“做得真结实,真漂亮。”杏儿摸摸桌子面,晃晃椅子腿,称赞道:“瞧这椅子,四平八稳,一点儿也不晃荡,四条腿多平整。”
“要不平整不成了瘸腿椅吗,我们王庄木匠还能没这水平?”王喜郎笑着拿话呛她。
“这椅子肯定不是你做的,要是你做,肯定瘸腿。”
“瘸腿好呀,一摇一晃,逍遥。”
“等你结婚娶媳妇了,就做把瘸腿椅,坐着逍遥去。”
“我娶不来媳妇,瘸子赶老婆——越赶越远,瘸子拜丈人——颠颠簸簸。打南面来了个瘸子,腰里别着个橛子,北边来了个矬子,肩上挑着担茄子。月亮白光光,贼来偷酱缸,聋子听见忙起床,哑巴高声喊出房,瘫子跑上去,瘸子来帮忙,一把抓住头发,原来是个和尚……”
“王喜郎,你太过分了!”杏儿涨红着脸,气得走开。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王喜郎这才想起,杏儿要嫁的那个男人。
后来,杏儿悄悄找王木匠,问能不能再添件活儿,给她做个小梳妆盒。
“没木料了,一点儿也不剩。”王木匠歉意道。这个闺女,可爱又可怜。
张老汉闻听后,劝闺女不要做了。小户人家,能省就省,再说做个梳妆盒又有多大用。杏儿不再言语。
王喜郎说家里有事,晚上回去一趟。第二天,草棚里有了块杏木板子。
“杏木杏木,幸运之木,还能辟邪,做梳妆盒正合适,都不用刷漆。张家真有福,杏儿真幸福。”王喜郎说。
王木匠瞧出事来了,把王喜郎叫到一边:“说归说,闹归闹,咱可不能动心思。”
“师父放心,我不会犯浑。”
“在人家里做活儿,要心思无邪,手不脏,眼不脏,心不脏。别人的东西不拿,不该看的不看,万万不能有邪心。不然的话,咱们的名声就坏了,这一行就干到头了。圆出于规,方出于矩。木要成器,人要成材,都须有规有矩,不能乱来。”
“我懂得是非曲直,知道轻重的。”
“这家人不容易。要是换不成亲,可就完了,对方那家也跟着受牵累,等于害了两家人。”
“我有数,再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呀。”
“但愿如此。”
六
一个雨夜,杏儿突然走了,王玉清也不见了踪影。张家的儿子柿子大哭不已,跑出去要上吊,好歹被救了下来。张老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完了完了,我没脸了。”王木匠长声叹息。
王玉清的铺盖卷敞着,换洗的衣服还在,什么也没带走。唯独不见了窗台上的墨斗。
王喜郎去猪栏小便,看见墨斗被丢在粪池里。
“师父,”他喊一声,“墨斗,王玉清。”
王木匠叹口气:
“他是怕墨斗。”
西厢房的窗棂已经整修,房门翻新。草棚里,家具刚上完漆。那块杏木板已打好了墨线,只待锯开,刨削,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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