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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鞋的牛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409
文 于芳潇

  老牛冷冷地瞅着老多,满脸不在乎,表情有点戏谑还捎带不服气,用宽蹄子在地上跺了两下。“咋?想上天?瞪啥瞪?不用眨巴你那鸡蛋眼,孵不出小鸡来!”老多胳膊举得要够到太阳,斜甩鞭子,啪,鞭梢在头顶炸成响脆脆一片,贴着老牛金黄的皮毛一闪而过。阳光被打成许多碎片,稀里哗啦落一地,泛着宽厚温暖的光。老多气老牛的桀骜不驯,扔掉鞭子,在牛屁股上拍了两巴掌。附在皮毛上展腿弹翅的绿苍蝇,嗡地飞向空中,然后又落下来。哞哞……老牛嗓子里憋着不满,抬头甩出走形变异的叫声。

  自从大哥老瓦去世后,老多就和老牛较上了劲,鞭杆治牛。别人不晓得他为什么火气愈发粗壮,专门和他以前宝贝着的老牛较劲。大嫂李淑梅心里不是滋味,模模棱棱能把住老多的脉,却断不出病根。村里有股弱弱的妖风,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和老多要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人舌似刀,杀人于无形。

  老瓦体壮如牛,肩上扛一麻袋百八十斤的小麦,胳膊还能再夹一袋,健步如飞,村里其他男人只有眼气的份儿。那天中午,嘴巴沿着碗沿呲溜吸着玉米稀饭的老瓦,碗突然掉在地上,捂着胸口,脸皱成枯菊,后仰倒在地上。李淑梅嗷嗷大叫几嗓,母鸡受惊般甩着屁股,双手乱扒,两脚跳起点地,又弹起点地,旋着风喊来老多。老多扶起老瓦时,人已经不中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老瓦伸出两根木棍样的手指,直直地盯着老多那张缺少女人滋润,缺乏烟火气的黑脸。老多知道老瓦放心不下那对双胞胎儿子,临死托孤呀!他握住那两根抖得厉害,越来越冷的手指,说:“放心吧!我吃干的,不会让他俩喝稀的。”老瓦这才闭眼歪头奔向黄泉路。

  老多住的地方离李淑梅家挺远,村东头,两间孤零零的石砌小屋,小得连屁股都甩不开。父母去世很多年,那时老瓦老多兄弟俩都没结婚,没日没夜奔计,把祖屋修葺一番,剩下的那点钱只够老瓦娶妻。老多说:“先来后到,大哥先结,再考虑我这当弟弟的。”李淑梅进门后,老多长眼色,一个孤身正值壮年的小叔子,在如花似玉的嫂子面前转悠,早晚会传出闲话来。就在村东用粗石垒出两间小房,一灶一炕,别无长物。其实李淑梅只比他大两岁,同龄人。

  老瓦撒手西去,李淑梅做梦都没想到从来不吃药的男人是个短命鬼。两个如狼似虎的儿子,长着两张好似无底洞的嘴巴,有多少食物都填不饱似的,着实把她吓掉魂。更不敢想两个儿子以后结婚娶妻时的花销。村里人等着看笑话,等李淑梅撇下两个儿子改嫁,两个儿子成为没人管的野孩子。或者和老多糊涂到一起,让老多喝他哥剩下的刷锅水。

  在炕上直挺挺躺过两天的李淑梅,粒米未打牙,滴水没进,爬起来梳洗一番,对大儿子宝塔说:“去,喊你叔来家吃饭。”宝塔眨巴几下眼,吧嗒几下嘴,话在舌尖上转过几圈没吐出来。李淑梅没好气地说:“还不快去!想气死我?没爹没妈饿死你们两个托死鬼。”宝塔这才转身离开。她打发小儿子铁塔去肉铺割点肉,买点排骨。

  李淑梅到地里割下两刀韭菜,摘下几个红艳艳的西红柿,掐上两把娇嫩的豆角。做什么菜她心里有谱:韭菜炒鸡蛋、西红柿鸡蛋汤、红烧排骨。主食是凉水过面,用豆角开卤。阵阵风吹过,刘海落下来,遮住眼睛。有人远远打招呼,她应得气不壮。老瓦活着时,在眼前晃来晃去讨人嫌,她没觉得男人的重要性。男人忽然折了,她感觉天塌地陷,背后凉嗖嗖,孤儿寡母日子煎熬。

  宝塔喊叔时,老多正与老牛犟着。老牛有点急眼,屁股转来转去,尾巴甩得晃眼。宝塔走到牛跟前摸它脑门儿,说:“我妈让你过去吃饭。”好似对老牛说。老多心头颤一颤,头没转,仍然盯着老牛横着的眼神。心又一颤,明白嫂子想用一顿饭得到他一句话。他明白那句话的重量,也许需要自己用一辈子去扛。

  宝塔在前面走,拖着个长影子,老多在后面跟,拖着个更长的影子。快到寡妇王大花门前时,老多脚步慢下来,瞥一眼紧闭的大门。门开得急,王大花肥腴的身体从门后闪出来,灵巧得很。眉眼细细收拾过,好似大红大绿的大碗花。“哟!老多,这是去哪儿呀?”阳光下她的牙齿瓷白,目光从上到下溜遍老多。老多身子骨壮实,一身腱子肉,若不是因为家贫,舌笨,早就娶妻生子。他的脸像撒上一层猪血,黑里透着深红,嗓子呜噜着,没吐出句完整话。“多喝点,有劲儿拉帮套。”王大花说完,嘎嘎笑着,好似大鹅被提溜着脖子。老多心里嘀咕,帮外姓女人是拉帮套,帮自己嫂子天经地义。

  宝塔回转身,朝王大花啐唾沫,目光比刀冷。王大花从兜里掏出瓜子,斜倚门框,盯着老多越走越远的身影。她是苦命人,丈夫出车祸,连句话都没留下就忙着去阎王那里报了到,给她留下个女儿。没男人的日子,王大花把自己当驴使也没奔出个好彩头。

  李淑梅在灶台上炒菜,油烟浓厚。铁塔蹲在灶台前烧柴,用力塞着柴火。李淑梅从油烟里探出头,对老多说:“他叔,先坐着喝点茶水。菜一会儿炒好,喝点酒解解乏。”老多埋着头,穿过油烟,闻到丝丝槐花的香味,这味道他以前闻过,李淑梅身上的。他赶快屏息,担心香味扰乱心智。浓烟里她阵阵咳嗽声迟钝无棱角。

  李淑梅陪着老多喝酒,没让宝塔、铁塔上桌,留他们在灶间吃饭。宝塔阴着脸,下手很重,碗筷碰出清脆的响声。铁塔吃得没心没肺,不断吸溜着鼻子。李淑梅没穿外套,穿件浅灰色短袖衬衣,腰上系着围裙,很显腰身。她给老多酙满白酒,不断往他碗里搛菜。两人一时无话,老多的心却猛跳,又凶又猛。他往常没听到过心跳声,现在却听到了,捶鼓般,一下又一下,似乎心脏捶碎才算完事。窗外的蝉声汹涌澎湃,排山倒海似的涌进来。

  喝过两杯,老多头重脚轻,坐船样晕乎乎飘悠着。按说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平时喝五杯手不忙脚不乱。李淑梅的泪珠在眼眶里越聚越大,倔强地不肯落下来。老多知道嫂子一肚子的话,他也有一车的话,两人一时不知如何打开话头。

  老多醉得脑袋在云端飞,脚下没有数,走一步退三步。李淑梅头脑清醒得像在冰水里泡过,安排宝塔送他回家。老多手一甩,连打几个酒嗝,酒精混合在饭菜未消化的陈腐味里。宝塔一阵恶心,趔趄着后退几步,打出个很响的喷嚏。“不用!我没醉……”老多脚下拌蒜,眼珠血红,嘴巴里滚着一句颠三倒四的戏词。

  老多在村路上斜出S形步伐,身体与身影搏击着。一条老狗跟在他身后,盯着他背影,抬头望眼太阳,一副若有所思的老者样子。王大花打开门,冷眼盯着老多,看他在胡同里走出戏步来。在老多眼里,此时的王大花好似是戴着凤冠霞帔描眉画眼的花旦。目光冰冷的王大花,眼里累积的冰块瞬间土崩瓦解,燃起炙热的火焰。她迈着小碎步,迎着脸红成苹果的老多。老多嘿嘿笑碎一地,身后的老狗歪着脑袋,盯着他白发渐生的后脑勺。

  “走,去我家喝口茶,醒醒酒。”王大花搀着粗壮胳膊的老多,心里踏实,“灌那么多马尿干什么?还是有人撩胯勾搭你?”

  晃过几晃,老多终于稳住身体,喷出口腔里食物残渣的陈腐味,还有酒精和胃液混合在一起的酸臭味,死鱼眼盯着王大花,“你个娘儿们家家,乱嚼舌头给你拔去。”

  王大花不但不生气,脸上反而漾着喜人的哀怨,她觉得男人就应该直挺挺的。她拖着他往家走,咣当撞上街门。那条老狗感觉无聊,无力地低沉哀嚎一声,跑远了。

  宝塔躲在墙角处,目睹这一切,狠狠地朝地上啐口唾沫。回家后,他没有告诉李淑梅老多被王大花拖回家。

  王大花费老大劲儿才把体壮如熊,越来越稀溜的老多扶到炕上。老多哼唧几声,脸上浮出一层笑意,嘴巴吧唧几下,好似在回味酒菜的美味。王大花打来盆温水,浸湿毛巾,敷他额头上。盯着他皱纹浮现的古铜色脸,王大花说:“不知道那是个坑?”老多吧唧几下嘴,没有回应。“两个儿子,妈呀!你得牛一样干一辈子。”王大花拧着毛巾,擦着老多风吹日晒留下深色痕迹的脸,“两个孩子两套房,彩礼一大堆。把你骨髓砸碎,怕是也熬不出几两油来。”老多仍旧闭目,粗糙的大手扒拉着伸过来的毛巾。“你不为自己想想?不得生个自己的崽?岁数大了以后床前要有个端屎端尿的。侄子?哼!说是近亲,怕是隔着一层……嗳,我说的你听明白没有?”老多咂巴一下嘴,咕噜出“老瓦”两个字,然后响起鼾声。

  王大花在锅里熬小米粥,直到熬出一层金黄色的油来。喝多酒伤胃,小米粥养胃。她坐在灶前,盯着红通通的火苗,幸福地笑了。她自认为老多知道自己的心。丈夫去世后,她想过随那个短命鬼而去,但是看到孩子惊恐的眼神,心软得一塌糊涂,狠下心埋头往前闯。有一天,她见老多光着脊梁在日头下锄地,豆大的汗水在古铜色后背聚集成珠,然后滚下来,胳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她的心就在这时对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忽然萌动。是那种不认真体会决不会在意的萌动。老多人不错,能干,没有歪心眼,就是穷得屁打脚后跟。穷怕什么,人好才是至关重要的。

  一个迎春花刚刚开出黄色嫩花的春日傍晚,空气中弥漫着苏醒的暖意。王大花在一条山路上堵住老多。老多往左歪,她身子一横,挡住老多的路。老多瓮声瓮气地问:“咋,道是你开的?”王大花咧嘴笑着,糯甜糯甜的:“好狗不挡道哩!以为道是你开的,只许你走不许我走?”老多黑脸腾地红彤一片,盯着她。王大花的目光不怯,温柔如水,盯着他。老多再榆木脑袋也能看出她眼里的意思,身上沁出一大片汗,陀螺般扭着身子,闪过她,落荒而逃。王大花咯咯笑着,老多心里兵荒马乱。

  女追男隔层纱,终于在一天傍晚,王大花把老多堵在一个麦秸垛前。老多想躲,王大花面条样的身体缠住他,发出梦呓般的轻哼声。老多身体里压抑多年的荷尔蒙在那一刻爆发,拥着她倒在软软的麦草上。一股原本隐蔽的麦草香随着两人的滚动弥漫出来,香甜清新。

  老瓦一百多斤的身体烧成一匣子灰,埋进土里后,王大花的心就没再安稳过。若不是因这变故,她和老多也许已经结婚一起过日子了。现在,事情却风向调转,朝对她不利的方向刮。女人最了解女人,李淑梅拖着两个儿子,想再嫁,几乎没有男人敢接盘。即便结婚,想再生一个稳定婚姻,不用说那岁数能不能生出来,单说负担就会重如泰山。她会不会瞄上老多,让他帮着拉车?村里已经传出这样的说法。

  老多猛地睡醒过来,脑袋混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王大花端上浓稠的小米粥,还有一碟切得匀细,滴了几滴香油的咸菜疙瘩丝,开胃下饭。老多稀里哗啦喝下两碗,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王大花闻到男人身上特有的粗糙气味,搅得心神不宁。老多扔下碗,宽手掌擦擦嘴,说:“真香!舒坦!”王大花很想听他再说点什么,他却止住话头,脚在地上寻着鞋。王大花明白,这个憨憨的男人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那冷锅冷灶的,要是不嫌我做的饭粗,就常来吃。”这句话说出口,她心里敞亮起来,阳光射进来。话含蓄,却明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老多脚底踩着鞋帮,脚趾头使劲儿往前拱,那双绿色的胶鞋惨不忍睹。王大花蹲下身,扯着鞋帮,帮他提起来,鞋才穿熨帖。老多看着她一头乌黑的浓发,心里那根弦蠢蠢欲动,很想弹出点乐曲来。手伸到半途又缩回去,在衣服上摩挲着。

  宝塔和铁塔到镇中学寄宿读书后,家里便缺少生机。老瓦在时,有个人在李淑梅身边放屁磨牙,家像个家。现在进进出出只有她自己拖着影子,家里长出荒草来。李淑梅长得不错,生过两个儿子还腰是腰,腚是腚,那对大乳好似两只兔子,衣服遮着还是拦不住它们的顽皮。

  老瓦蹬腿没几天,就有人开始惦记李淑梅。最活跃的是村里资深老光棍阿呆,眼睛好似要吐出红信子。用村里人的话说,阿呆打光棍到双手脱臼,生下来不知道女人啥滋味。五十多岁没娶上媳妇是因为懒得出奇,只要有口吃的,就不知往前奔计。老瓦去世这段时间,阿呆脱下油腻的外套,穿上崭新的迷彩服。头发理过,打上发胶梳成大背头,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好似搞人体展览。有人猜出他的心思,揶揄道:“阿呆,只怕吃不到吧?人家家里还有人呀!”阿呆明白说的这个人是老多,他没法和老多比,老多最大的好处是勤快。哪个女人不喜欢勤快的男人?阿呆便在村里放风,老多和李淑梅走到一起,小叔子和嫂子……有伤风化哩!他还特意在宝塔面前嚼过舌。

  请老多吃饭的第二天早上,李淑梅早早起床,梳洗一番,去地里劳作。人活的是个精气神,越倒霉的时候越要往高里活。老瓦翘腿,她得往气势里活,撑起这个家,不能让家败掉。大早晨天就闷热,小村上空好似罩个锅盖。到地里没动锄就出身汗,刚锄一垄地,李淑梅就看到个模糊的身影从地堰下拱上来,细看是阿呆。她握紧锄把,埋头锄地,心想:如果阿呆动歪心思,就用锄头把他窝在地里。

  阿呆嘴里衔根狗尾巴草,讪讪笑着,问道:“淑梅,大清早就来锄地,不热?”热气围着李淑梅,汗水溻湿衬衣,身体的曲线显出来,特别是那对大乳,撑起两个大帐篷,衣扣之间的缝隙很大,引得阿呆不挪眼。阿呆咕咚咽口唾沫,自己把自己吓一跳,心要蹦出来。“以后这样的粗活儿你喊一嗓子,我帮你干。”阿呆上前夺她手里的锄头,身体有意无意地蹭着她的身体。李淑梅全身冒火星,噼里啪啦响,锄头往圆里抡,紧贴阿呆牛舔过的头发飞过。阿呆脸色唰地绿了又黄了,不死心气地想抱她。李淑梅蹦跳着往家里奔,留下一路惊恐的身影,撒下一路委屈的泪水。

  回到家,老多正在等她,见她脸色不好,便用目光询问她。李淑梅憋着一路的泪珠终于滚下来。老多目光烫人,想杀人的样子。半天,李淑梅才平下心情,说出阿呆骚扰她的事。老多太阳穴青筋暴突,双手攥得咔吧响。

  老多一肚子气憋在心里发不出来,盯着老牛发呆,忽然萌生出给老牛穿鞋的想法。牛穿人鞋,牛呈人样,老多是不是疯了?现在阿呆惹事,他就想弄出个怪光景来给大家伙看看,惹起大家伙的注意,他老多敢给牛穿鞋,就有揍人的决心。翻出两双破烂的绿胶鞋,绑在四只牛蹄上。穿上鞋的牛有模有样,像个人哩!老多满意地笑着。老牛用惊异的眼神盯着他,不会正经走路了,走出怪异的步伐。两条前腿互相绊着,两条后腿互相搅着,胯间那两个葫芦大的奶子被后腿挤压变形,好似醉汉。

  老多牵着穿鞋的老牛在村里逛荡。他背着手,牵着缰绳,后面跟着四蹄不知如何伸展的老牛。村里人跟在牛屁股后面看光景。稀罕人的,这么大岁数第一次见给牛穿鞋的,只怕老多要搞出天大的事来。有人想展开嗓子问问老多,光天化日弄啥鬼哩!话终于没敢出口,被老多阴沉的脸阻击回去。

  阿呆从长满绿苔的胡同里窜出来,看到穿鞋的牛,哈哈笑着,说:“老多,狗日的只怕是脑子被猪尿泡淋过吧?弄的哪门子怪?”他没有注意,老多手上青筋暴起,脖子上的黑紫色大血管胀得越来越粗。一瞬间,老多丢掉缰绳,奓着双手,好似展着宽翅的老鹰扑向他。大家目光还没来得及从牛蹄上转到老多身上,阿呆已经脸上开花,鲜血四流,脸色蜡黄。等他反应过来,老多已展开胳膊,缚住他的脖子,一用劲儿,把他摔倒在地。

  阿呆嘴巴这才倒出闲来,不绝口地问候老多的先人。他的头型彻底乱掉,沾满黄土和草屑。老多锤子样的拳头雨点般往下落。“知道老子为啥揍你?”老多瞪着眼问道,拳头停在半空中,随时准备再次落下来。“疯狗!咬你大爷……”阿呆嘴上犟着硬。老多拳头落下去,阿呆的气焰渐熄。“老瓦死了还有我!”老多起身,扯上缰绳,牵着牛走了。许多人心里明亮,老多是在宣告自己的势力,敲打惦记李淑梅的人。

  王大花听说老多因李淑梅猛捶阿呆这事后,心里咋都不熨帖。这天晚上,她早早吃过晚饭,插好门窗,烧好热水,细细洗个澡,穿上平时不舍得穿的碎花衬衣,脸上擦上粉。她在镜子里朝自己笑,心说:细打扮一下,也是朵好花,不怕那只老猫不动心。

  夜色浓成一团墨,王大花轻手轻脚关上门,往村东走去。黑暗掩饰着她的心乱,脚步乱掉章法,深一脚浅一脚往老多家走去。两条昏黄的灯柱从门里射出来,老多蹲在门前,梳理着老牛的皮毛。盯着那团壮实的身影,王大花手脚软下去,竟走不得路。面前好似有个火盆,炙烤得脸滚烫。

  “来了呀。”没转头的老多脑后似乎长着眼睛。王大花这才呼出那口一直憋住的气,走到老牛面前,摸摸它的脑袋。老牛伸出红舌,舔舔她的手背,痒痒的。周围静下来,原本鸣叫的虫子,也停下来歇嘴。两人一牛,如画中一般,成为静物。每一分寂静都在切割着王大花的皮肤,身上无端烦躁起来。她走进老多的小屋,关上门,拍拍胸口,半天才缓过口气来。她铺好炕,脱光衣服,凝脂般的肌肤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芒。钻进被窝后,她闻到一股老多身上的味道,每个细胞都打开来,无比舒坦。闭上眼睛,她骂着自己:咋这样不要脸?紧贴着往门上送。贱呀!传出去还有脸活在村里?没脸没皮!该死的老多,咋就不明白我的心哩!

  门吱呀一声推开,老多咳嗽着进了屋,目光怯成软面条,无力地落在地面上。他杵在墙根,手伸进兜里,半天才摸出根烟来,点旺,目光埋在身前那片地方。王大花的长发从枕头上落在炕梢下,瀑布一样。他闻到一股幽幽的皂香,心里烧锅般起起伏伏。女人送上门来,不用开口说话,动作已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王大花是个好女人,敢爱敢恨敢做,她把自己送到炕上,只要他想,一切水到渠成。

  老多的手指动弹一下,又动弹一下,很快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心脏随着手指的抖动,越跳越快,胸脯怕要拍碎掉。他闭上眼睛,深吸口烟,缓缓地吐出来。他想起老瓦,父母去世后,是老瓦拉扯着他讨日子,努力把日子过得绘声绘色,不让别人瞧不起。又想起李淑梅,贤妻良母,一心和老瓦奔计。老多心里演算过很多遍,要是没人帮她支撑那个家,她肯定坚持不下去。两个侄子咋办?他不敢再往下想。

  王大花身上越来越热,开始滚烫起来,手不敢碰一下皮肤。她听着自己细细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薄,耳朵捕捉着老多的一举一动。听到他点烟时火机的咔嗒声,他挤着嗓子拼命压抑的咳嗽声,窗外老牛舌卷干草发出的窸窸窣窣声,自己越来越不成样子的心跳声……骂自己:王大花呀王大花,脸皮当成鞋底子,没脸没皮往男人炕上拱。要是老多不吃这一套,看你今后咋在市面上活,真成笑话了……

  左等右等,老多蹲成一块石头,不见动一下。王大花的身体越来越冷,心里那团火焰的火苗越来越小。她咬着牙,如咬着老多的肉。恨这个榆木疙瘩不开窍,她已经把自己送到他被窝里,难不成还让她再往他怀里投?她关上灯,屋里漆黑一团,只有老多的烟头一明一暗,犹如怪兽的独眼。每个黑色分子仿佛都变成一个个针尖,不断刺着她的皮肤。她和老多离得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她和老多又离得很远,是心与心不能交流的远,犹如大海上的两条小船,原本并驾齐驱,驶着驶着就越来越模糊。

  窸窸窣窣穿好衣服,王大花摸黑寻到鞋,扭身往外走。她的每个动作都成慢镜头,停顿、迟缓、呆滞……她多么希望老多能在间隔的缝隙抱住她。她失望至极,脚步沉成砖块。听着王大花每个夸张的动作,老多大腿几次想弹起来,却被心死死压下去。

  王大花在炕上躺了两天,元气大伤,心被老多切得稀碎。老多眼皮上长个火疖子,肿得像烂桃子,迎风落泪,怕见阳光。村里人都说,老多这是火气攻心,没有外泄的渠道,攻在眼上。他牵着穿鞋的牛,在村里闲逛。牛好似习惯了穿鞋,四条腿不再争着走路,前后腿外扒错开很是搭配。村里人不再惊奇牛穿鞋,冷冷瞅着老多,看他演哪出戏。阿呆萎在别人身后,身高矮下几层,原来精心梳理的头型乱糟糟的。

  李淑梅在地里劳作,挥汗如雨。她在地南头往北赶,老多在地北头往南赶。中间隔着绿油油的庄稼,还有连绵不绝的虫鸣声。太阳往地上泼着热浪,头顶上是燥热,脚下是水汽蒸腾的湿热。老多身上的汗出过一层又一层,褂子溻湿,黏在身上,好似又披层皮。如果不是因为李淑梅在地南头干活儿,他早就脱光上身风凉一下。

  李淑梅把装满凉开水的水壶放在地中间。太阳越来越毒,抽干人身上的力气。李淑梅喊老多喝水,轻盈盈的声音在庄稼梢上滑动着。老多埋头应答一声,不见动身。喝过水,李淑梅看看天上烙饼样的太阳,晓得该回家做午饭了。她问:“中午想吃啥?”老多说:“凉水过面吧。”李淑梅拔几棵小葱,掐把豆角,瞅了一眼蹲成树桩的老多才转身往家走。

  老多回村时,太阳正好在正天中,地上的影子缩成个黑点。他看到王大花在门口晒豆子。金黄的豆子铺满地,发出金灿灿的光。正在低头捡豆子的王大花听到重重的脚步声,端着簸箕,转身往家里拐。老多尴尬地咳嗽一声,有心想打个招呼,酝酿许久没找到合适的词儿。进门前,王大花转头瞟他一眼,眼神哀怨。老多一惊,看到她脸上有块青紫的伤痕。隔着门,老多问:“咋了?谁欺负你了?”门后一片寂静,炙热的阳光撒在万物上,发出噼啪的声音,蝉声如波浪,一潮更比一潮高。“是阿呆那黑熊?”老多胸腔要炸掉。“不用你管!我死我活与你有一毛钱关系?”王大花倚着门,泪珠哗哗往下滚。没有男人体贴的女人,受人欺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

  老多装着一肚子心思到李淑梅家。李淑梅早就打好冰凉的井水,他洗把脸,感觉清爽多了。打卤面端上桌,李淑梅还清拌了个小葱,一看就开胃。老多稀里呼噜扒进两碗面条,打个饱嗝。两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说什么合适呢?老多不知道,李淑梅也不知道。一肚子话不用说,两人也能互相猜个七七八八。

  回家后,老多给老牛添上饲料,还加块豆饼。老牛吃得香甜,偶尔抬头瞅他一眼,他拍拍牛头,心里说:还是老伙计好。他搬出磨刀石,坐在树阴下不紧不慢磨着匕首。暗红的铁锈在青色磨刀石上泛滥着。老多想到四溅的鲜血。他准备妥当,要给阿呆放点血,最好把他身下那个惹事的家伙去除掉。饮好牛,太阳已经西斜,很多人家升起炊烟。温柔的太阳在炊烟里朦胧起来。热气消退,不大的村庄开始热闹起来。

  老多牵着穿鞋的老牛,在暮色越来越浓的街道不紧不慢地走着。老牛反着刍,厚厚的嘴唇不断磨擦着,下巴上坠一长线白色的涎水。在阿呆家门口,老多驻足,把牛拉到玉米秸秆垛旁,老牛伸出长舌卷着秸秆。他在兜里握着那把锃亮的匕首,盯着紧闭的大门。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到大门上,咣当一声惊得枝叶间的麻雀冲出来。

  “哪个狗日的敢砸老子门?脑袋不想喂饭了?”阿呆边走边骂。老多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装在兜里的匕首困鱼样想挣脱出来。打开门,阿呆一眼看到铁青着脸的老多,慌忙关上门,喊道:“老多,老子咋又惹你这个猫头了?砸老子的门,真是欺负人到家了。”老多往地上啐口唾沫,又捡起块石头,使劲儿砸在门上。“老多,别总惹老子。老子急眼,啥事儿都能干出来!”阿呆的声音虚张声势,气焰明显矮下去。

  “敢在老子面前称老子,今天不把你那惹事的狗东西割下来,我对不起全村父老乡亲!”老多按着急不可耐的匕首,说出的每个字都如飞镖,嗖嗖飞向大门。阿呆估出老多今天上门寻事的缘由,心里乱成一锅粥,说:“老多,你多吃多占,一人想霸两个女人,也不怕累闪了腰子。”他蹑手蹑脚走到东山墙下,壁虎样爬到墙头,跳下去,边回头边逃。老多破开大门,看到阿呆家里空空如也。

  王大花下决心要尽快嫁出去。她找到媒人把心思一说,不长时间就有了结果。镇上开超市的李大民老婆去世一年多,想续弦。两人见面,彼此有意,认识一个多月就谈婚论嫁。出嫁前一天晚上,王大花找到老多,说:“明天我就嫁人了。”老多猛吸烟,腮帮子瘪下去,目光直视地面,不敢看她一眼。“以后就见不着了,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你岁数不小了,要为自己的后半辈子着想。最好找个女人,生个自己的孩子。”王大花盯着越燃越旺的烟头,炙热的火星仿佛烫着心脏,一阵阵痉挛。她走后,老多嘴上的烟一支续一支,火星没灭过,一地烟头。

  第二天,接亲的车队进村时,老多早就在山上锄完几垄地。他下锄极狠,地皮波浪般翻滚。李淑梅看他挥汗如雨,胳膊机械地动着,知他心里不是滋味。

  王大花嫁走,李淑梅脸上风和日丽,能听出锵锵锣鼓声来。这天周末,宝塔和铁塔从镇中学回来。李淑梅准备做桌好菜,招呼老多过来,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暖暖宝塔和他的感情。知儿莫若母,老瓦离开后,她能看出宝塔有意无意地和老多保持距离。孩子的心思沉,不用说,她啥都明白。她不怪宝塔,孩子没长大,不知生活的苦。

  “去,喊你叔来吃饭。”李淑梅从油烟里探出头对宝塔说。正在院里喂鸡的宝塔头没抬一下,不应不答。李淑梅被锅下滚出的浓烟呛出眼泪:“你这孩子,咋不懂事哩!”又对蹲在地上烧灶的铁塔说:“你去!对你叔客气点。”铁塔瞅下宝塔,没动身子。李淑梅心里的火腾地起来,踢了一下铁塔的屁股:“耳朵塞驴毛了?”铁塔这才蔫蔫地起身。

  饭菜上桌后,老多才进门。宝塔见着他,脸别到一边,叔都不叫一声。李淑梅盯着他,见他越来越不像话,堵塞在舌尖上的厉话马上要说出来,却被老多的眼神止住。老多问宝塔:“学校伙食咋样?能跟上课程?”宝塔没应答,铁塔接过话茬才化解尴尬。“可要好好读书,别一辈子土里扒食,庄稼饭不好吃!”老多说给铁塔听,也是说给宝塔听。

  饭桌上的气氛比较闷,没人起话头,都担心话不对头会刺到谁。老多吱溜灌下一杯白酒,开始讲自己和老瓦那时的生活。宝塔埋头扒饭,却能看出他支棱着耳朵在听。说到老瓦临死前托孤,老多眼圈红通通。李淑梅的嗓子也涩涩的,说:“你爸走了以后,多亏你叔帮忙撑着,要不你们还想高桌子矮板凳坐在教室里?”泪珠说掉就掉,鼻子被塞住,说出的话厚厚的,涩涩的,“做人要有良心!我知道村里有人咬舌头,说啥的都有,身正不怕影子斜哩!”宝塔默不作声,脸埋在碗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老多和李淑梅天天一起进进出出,身子再正,影子也会被舌头压斜。李淑梅心里清楚,和老多这样不清不白的,总归不是个事儿。那些窝心话,早晚能把人憋死。她寻到族里德高望重的七奶奶想说说心里话。见着她,七奶奶咧着没牙的瘪嘴,满嘴漏风地说:“孩子,屈着你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你的心我知道,点下头,剩下的事交给七奶奶。”李淑梅感激地说:“谢谢七奶奶,给我个光明的前程。”

  哪里想到,七奶奶刚在老多面前露个话头,就被他掐断了。七奶奶举起拐杖,佯装要敲他的脑袋,说:“活这大岁数,咋小孩子样不明白事理?你个光棍好说,淑梅经得起冷言冷语刮削骨头?”老多嘴巴苦涩,说:“对不起老瓦哩!哪有小叔子娶嫂子的?怕被人唾死!”七奶奶叹口气,说:“两个人糊涂一起算完!活人哪理死人事?老瓦在坟里知道你这样做,能双手双脚赞成。”老多头勾在胯间,仿佛做下见不得人的事。“算是你点头了!”七奶奶笑着说。

  宝塔和铁塔再次回家时,李淑梅拐出七八个弯,才把话点明。宝塔低着头,沉默不语。铁塔无所谓的样子,东瞅西瞧。第二天半晌,铁塔慌里慌张地跑回家,四处寻着宝塔。李淑梅感觉事不妙,忙问:“你俩不是一起去的学校?”铁塔满头是汗,说:“是一起到的学校。上了一节课,宝塔不见了。”李淑梅又问些别的事,判定宝塔离家出走了。她慌着去找老多。老多脸唰地白成雪,马上又蜡黄的,手抖着半天没点上烟。摘下烟,掐断,扔到脚底碾碎,拔腿往学校跑去。

  寻遍整个镇,整个县城,也没见宝塔的身影。三天后,老多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双目刺红着回了家。脚上穿的绿胶鞋沾着许多泥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鞋底都碎了。李淑梅仿佛一夜之间老去,原本丰满的身材抽巴了,好似深秋里被霜打过的老茄子。老多蹲在墙根,埋头抽烟,抽成个正在燃柴的锅灶。

  宝塔失踪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有人说:“造孽呀!只管自己快活,不顾孩子的感受。”有人说:“孤男寡女在一起磨,把孩子磨没了!老瓦在坟里都不安生,死人能气活了。”还有更难听的话,他们悄悄咬耳朵。

  这天,七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上街头,对拢堆儿的男男女女说:“不乱嚼舌头生不出蛆来。李淑梅和老多的事我点过头的。”她边说边用拐杖杵地,“以为是旧社会?谁再乱嚼舌头,我就把谁的嘴缝上。”那些人都埋着头,不敢言语。

  晚上,七奶奶喊过李淑梅和老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个已被宝塔折磨得面目全非的人,着实让老人家心疼。她说:“宝塔那孩子中了邪,只顾自己,不为大人着想。行了,别担心了,那么大的人了,不会有事的。他是做样子给你们看。过几天就回来了。”李淑梅僵硬的脸这才泛开,瞪着她的瘪嘴,仿佛她一说,宝塔立马就会出现一样。七奶奶说:“不管别人咋说,我看你们得抓紧时间把事办了,妖风自然就刮没了。”老多抬起头,嘴唇翕动,没说出话来。李淑梅说:“孩子找不着,哪还有心情想那事儿?走一步看一步吧……”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淑梅,不管遇到啥难事,不能丢下俩孩子!”七奶奶说。李淑梅抹着眼泪,半天不说话。

  第二天,老多没见到李淑梅,心想坏了,八成她受不住压力,也离家出走了。老多这下彻底慌了神,自己极力想稳住的这个家,看来要解体。他慌慌着去找七奶奶,老人皱着眉头,脸上的皱纹往眼窝下聚,半天才缓缓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

  老多顶着千斤重的脑袋,孤独地在胡同里走着。阿呆不知从哪里蹿出来,说:“老多,鸡飞蛋打吧!两个女人都让你弄跑了。你这人哪都好,就是做事想东想西……”老多不想和他淘气,踢跶着离去。

  宝塔回家了,在李淑梅不见踪影的第二天上午。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个洞,好似爬过地洞般染着许多黑灰,头发一绺一绺的,眼神疲惫。老多看他一眼,没有责怪的意思,说:“你妈不见了。”宝塔呆在地上,目光凌乱。两人沉默着,中间好似隔块毛玻璃,猜着彼此的心。

  老多到李淑梅娘家寻她,不见踪影。娘家人都怒了,扯着老多要女儿。李淑梅的妈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女儿命苦。她爸是个精瘦的老头,手上力道却不小,扯掉老多袄子上两个扣子,铁棍样的手举得很高,双眼瞪成鸽子蛋大,只等老多一句合理的答复。一地鸡毛,老多欲哭无泪。他想不明白,好好的日子为啥会鸡飞狗跳?原本自己光棍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瓦随父母而去后,啥事都是越搅越乱。老多说:“你们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嫂子去哪了。你们想想,她能去哪个亲朋好友那儿?”老头放下手,咕咚吞口唾沫,“她肯定是去吴小娟家了。她俩是同学,感情最好。”

  到吴小娟家一看,李淑梅果真在那儿。老多告诉她宝塔回来了,李淑梅这才松口气,对吴小娟说:“再不回来,我只好亲自去找老瓦解释了。”吴小娟的目光在老多身上溜来溜去,说:“大老爷们儿,事情该咋办要有个章程,别难为老娘儿们。”老多只有点头的份儿。

  李淑梅回家后,不再动和老多一起搭伙过日子的心思。老多怕事情再出纠纷,也不再有想法,李淑梅的家也很少去。宝塔回学校后,极少回家,需要的生活用品都由铁塔捎去。日子在各方张力的平衡下,这样过着。

  过春节时,李淑梅让宝塔去喊老多来一起过年。宝塔阴沉着脸,不吱一声。李淑梅的火气嘟嘟冒着,说:“我和你叔是清白的。他没日没夜给咱家干活儿,图个啥?不就是为你们?良心被狗扒吃了?一顿年饭都赚不上?”她越说越激动,泪珠滚下来都不知道,“你们长大了,该懂事了,告诉你们,今天就算你们都跑出家门,我也要请你叔来吃这顿饭!”她转向铁塔,说:“你叔来了,如果没个称呼,别说当妈的心狠丢下你们!听到没有?”铁塔连忙点头,又偷偷扯着宝塔的衣襟,让他赶快表态。宝塔点点头。

  李淑梅亲自去喊老多吃饭。老多正蹲在灶前烧锅,见到李淑梅眼里冒出火星。李淑梅说:“以后别单独起灶了,就去我那儿吃。别人喜欢嚼舌头就嚼好了……”老多把柴往灶深处塞,跟着李淑梅回家吃饭。

  宝塔见到他,轻轻喊了声叔。老多美美地应着,酒就多喝几杯,身体晃晃悠悠。摆神位祭祀时,老多偷着对老瓦说:“放心吧!我当牛做马也要帮嫂子拉扯大孩子。”

  来年转眼到麦收季节,老多顶星星撑太阳熬煎在地里,也赶不上麦子成熟的速度。若不及时收割,麦穗掉在地里,全年的血汗就会白白流掉。李淑梅也不得闲,除去和老多一起在地里收割,还要忙活三顿饭,送到地头给老多吃。看着老多越来越黑的脸,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一个想法在心里酝酿着,她想补偿一下老多。

  收完麦后,颗粒归仓,老多和李淑梅都累脱型,脸缩一圈,又黑又瘦。李淑梅精心做饭,补补他们耗掉的精气。这天晚上,吃完晚饭后,李淑梅酝酿半天才对老多说:“太累了,别回去了,住下吧。”老多全身发烧,心里明白她的意思。点上烟,抽旺,灰白的头发雾气腾腾,半天才说:“还是回家吧,自己屈点没什么……”李淑梅心里苦,脸滚烫,躲进里屋,明白和老多的缘分暂时尽了。

  宝塔和铁塔读完高中后,都没考上大学,都去城里打工,很快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牛早已死去好多年,村里人撺掇老多吃牛肉,老多一口回绝,把老牛和鞋一起葬了,还起了个坟。老多说:“老伙计,出一辈子力,现在终于解脱了。你先行一步,在地下等着我。”他经常在牛坟前坐坐,说点知心话。

  李淑梅天天唉声叹气,为孩子的新房犯愁。这天,老多找到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存折,说:“这些年我攒的,拿去给两个孩子盖房吧!”李淑梅知道这是老多从身上省下来的钱,便推回去,说:“咋能用你的钱?留着养老用吧!”这么多年,宝塔一直不给老多好脸色,有时还横挑鼻子竖挑眼,说话没个好气。李淑梅担心若是自己走在老多前面,宝塔能不能养老多的老还得两说。“一把老骨头了,死后随便挖个坑埋掉,省得碍鼻子碍眼。”老多又把钱往李淑梅手里塞。“你这辈子图个啥?”泪珠渗出李淑梅的眼窝,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滚。

  宝塔结婚那天,老多穿着锃新的中山装坐在台上接受新人的拜礼。李淑梅坐在他身边,笑得很艳。席间老多喝多了,自己坐在角落里低声哭泣,好似一头受委屈的熊。七奶奶摸摸他的头,说:“哭吧!憋心里只怕憋出病来。铁打的汉子呀!”

  晚上宝塔入洞房后,家里静下来。李淑梅抬头望着星空,许多星星在闪耀。细细收拾一番自己后,她朝老多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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