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厚街前半条街卖服装、杂货,后半条街就是小饭馆。这座城市的老城就是厚街,武树东到了厚街税务所才知道,广东的东莞有这么一条厚街。这座城市距离澳门很近,开车也就是两个多小时,有半城的人都去过澳门,甚至有不少人在澳门上班,早去晚回。除了赌场,澳门有什么,这座城市就有什么。武树东是工商大学毕业后考到税务所的,而且在一百多个考试人中考了一个状元,轰动了老家。武树东人很魁梧,浓眉大眼。所长说你应该干保安,到咱税务所有些亏了。说起武树东是一个极为规矩的人,从小父亲就反复告诉他两个错误不能犯,一个是不能乱搞女人,一个是不能乱接人家钱。武树东问过父亲,我要是犯了呢?父亲左右扇了他两个大嘴巴,这就是你的结果。武树东老家距离这座城市不太远,但他很少回家。不回家的原因是父母找了一个叫蕙兰的女人,死活要让他娶她。武树东从来没有驳过父母,但这次很利落,说,我要在城里找,蕙兰是农村的,没有一起能说的话。也怪了,这个蕙兰一直在乡下照顾父亲和母亲,没有因为武树东反对就离开。有一次武树东回老家对蕙兰斩钉截铁地说,你磨我的父母没有任何意义,我就是不娶你!说完,就扭头回到城市,没再待一分钟。算算,他回家就为了说这句话。武树东在厚街人缘很好,对谁都微笑。但谁要是不缴税他大脑袋就晃动,告诉对方,一分钱也不能少,少了我就在厚街给你嚷嚷,寒碜你。在厚街都喊他老武,从他二十多岁一直喊到了四十多岁,喊到了最后,厚街人没有人知道他叫武树东了,都说是厚街老武。晚上,谁请他都答应,觉得他一个人过日子挺没滋味儿的。他的朋友大黄给他在洗浴找过按摩女,但武树东扭头就走。武树东在税务所兢兢业业工作,但每次提拔副所长都没有他。后来,厚街人急了,联名写信举荐,说不能欺负老实人。写了也没有用,比他晚来的小姑娘后来都当了他的领导。武树东也不恼,他对别人说,我是一个农村人,能在城里穿制服已经很满足了。
在他四十二岁那年,居然当了副所长,成了厚街的一个大新闻,说厚街老武终于咸鱼翻身了。那天,他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躺在床上,死盯着天花板。没人知道他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老婆阿香怎么还不回来,整整九年。每次想到阿香,他就想哭,然后哭得鼻涕眼泪一脸。他想不通阿香去了哪儿,九年啊,哪怕捎一句话,说,我活着,你就找别人吧。有这句话也算行,起码有个音讯啊。正想着蕙兰打来电话问,你当副所长了吗?蕙兰从不主动打电话,除非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武树东诧异地问,谁告诉你的?蕙兰喃喃着,你的手机关机了,认识你的人都朝家里打,有说你好的,也有骂你的。武树东翻身坐起来,质问,谁骂我?蕙兰说,我哪知道谁呀,骂得很难听。还有人说你外边有女人,你还跟人家生了一个儿子。武树东恼火了,你混蛋呀,这话你也信,我是什么人不知道呀!蕙兰哭了,说,你回来一趟吧,你父亲最近心情不好,总发脾气,急了就打我,我实在跟他过不下去了。武树东说,你就走吧,你等我九年这不是神经了吗。蕙兰说,你父亲离开我行吗?谁能伺候他,你两个妹妹也不管。武树东头次听到蕙兰这么跟他嚷,平常都跟羊羔儿一样乖巧,于是他也大喊着,你一跺脚就走,谁也拦不住你。
蕙兰那边骂街了,说,我等你九年,就这么白等了,我走了,四邻八舍的不得骂我。武树东闷口了,叨叨着,你等我九年,我还等阿香九年呢。阿香要是死了或者有了音讯,我就离婚,八抬大轿我娶你。蕙兰说,你总那么糊弄我,你就是畜生,你一辈子都不得好死!电话那边挂断了,武树东看见墙上的钟表已经半夜十二点了,他觉得天花板掉下来和地板衔接上了,自己被活活压扁了。蕙兰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炸弹,炸得嗡嗡响。
二
武树东是从乡下的高中考到了工商大学,算是一个大专。那年他已经22岁了,也就是说他整整考了三年。他在乡下的时候,父亲给他找了一个对象,就是蕙兰。蕙兰应该说在四里八店也是好看的女人,提亲的不少。父亲找蕙兰很有目的性,那就是结婚后能照顾老人。当时,武树东母亲身体不好,父亲血压高,犯了好几次病。按理说,蕙兰不见得非嫁给武树东。可武树东考上工商大学后就改变了她的看法,她看到武树东不是俗人,有抱负和远见。于是,蕙兰就答应了,她想的是离开乡下去城里,做一个城里人。两个人前前后后相了两次,再相亲被武树东拒绝了,对蕙兰说了一句话,我要在城里找对象。这句话深深刺伤了蕙兰的心,她反驳了一句,我找你也是为了做城里人,找不到你还找不到别人吗?最让蕙兰愤懑的是问武树东,既然你看不上我要找城里人,为什么还要见我两次呢?武树东阴沉着脸说,第一次是为了我父母,第二次是为了告诉你这句话。蕙兰咬牙切齿地说,你小子等着,有你小子求我那天。武树东考上工商大学临走那天,父亲跟他翻脸,骂他是一个不孝之子。母亲流泪,但没有插嘴,只是默默收拾儿子的东西,最后把自己存了十年的一万块钱悄悄塞进儿子的行囊。武树东没有发现,到了学校半个月了,最后觉得母亲拿来的枕头有些硌脖子,翻腾半天才发现掖着一叠叠崭新的钞票,当时眼泪就滚了下来。
那年他26岁,考上厚街的税务所。谁都知道税务所是什么地方,厚街的人都喊税务所是阎王殿,总打发大鬼小鬼的过来催税。就在这个醉人的春天,武树东举着很传统的照相机拍照,他从小就羡慕摄影,家里经济那么艰难,还自己存钱订了一份摄影杂志。没有钱买照相机,还是上大学时有一笔奖学金,买了一部二手的照相机。班里同学都喊他二手货,他并不恼,就是憨厚地笑一笑。
那次他拍到了阿香。那是一个黄昏,夕阳像一个成熟的西红柿那么纯红。阿香在街头的一个长椅上发呆。她是小学的语文老师,恋上了校长,可校长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校长因为她的诱惑跟她上了床,但被他老婆发现捉在现场。于是,校长被撤职去了郊区,阿香被留在学校给了处分。阿香被留下是因为校长交代了一句关键话,说是我勾引了阿香,所有罪恶都惩罚在我身上。校长走了,阿香就成了人们唾弃的对象,每天都是白眼珠,阿香就默默忍耐着。这个城市是非常传统的,离婚率一直在全省倒数第一,谁离婚都会遭到周边人的赌咒,所有最肮脏的词都会泼在你身上。更别说像阿香这样的偷情女人,阿香无法再找男人结婚。尽管阿香长得不错,皮肤也很细嫩,像是春笋亮亮的。人比较瘦,因为太瘦了,如一根竹竿。可阿香该鼓的地方都鼓出来,比如乳房,圆圆的胀胀的;比如臀部,结结实实的,走起来左右扭动。唯一的不足就是头发不太茂密,只能蓬松着。武树东拍到了阿香呆坐的样子,反复照了几张,阿香才看到了武树东。武树东的心怦然一动,瞬间就觉得爱上了她,没有任何理由。后来就几次缠着阿香,用那股子轴劲儿。阿香不爱他,他尴尬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他对阿香说,世界上有两种男人值得你去珍惜,一种是只知道流血不懂得流泪的,另一种是只知道流泪不会为你流血的。说到这儿,武树东握住阿香的手说,我两种都有。
每次见面,阿香都跟祥林嫂似的跟武树东说那段和校长的恋情,武树东还装成同情者,说到伤心处也得跟着作悲伤状。阿香就哭,她每次都能哭出来,武树东说,你能不能为我笑一次啊?阿香就真的笑了,她忽然抓住武树东的手说,其实我是最爱笑的女人。这一次抓住他的手,武树东的心在颤栗,他觉得阿香抓住了他的生命最珍贵的部分。于是他对阿香说,让我最难过的是看到一个爱笑的人哭。他说完,就觉得自己的语言好像有了色彩。正得意的时候,阿香却说,最难过的是爱哭的人笑。
一年后,还是一个深秋,还是金黄铺满地的时候,武树东和阿香结婚了。领结婚证那天是星期六,武树东穿了一身税务所的制服要和花枝招展的阿香照新婚照,阿香生气了,说你必须换一身西服,你这么穿就好像你是收税的,我是欠费的。武树东为了阿香这句话,找同事借了一身西服,他舍不得买,因为买了西服也不想穿出去,在老家就要欠揍了。武树东把自己房子卖了,这个房子是税务所分的,当时卖了九万,进门就把九万给了阿香。阿香有些意外,说,你完全可以自己留下来。武树东说,住了你的房子,就是你的男人,钱也是你的。其实武树东不愿意搬过来,但阿香坚持让他过来。武树东父亲坚决不来,说我不能让不伺候我的人当你老婆,你对不起蕙兰,更对不起我,好像我是骗子。他母亲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了,所里的人来了,但阿香只有几个同学过来。武树东很奇怪,他想起来自己怎么就没问问阿香家里的情况。后来阿香说,我是一个遗弃儿,一直生活在孤儿院。武树东不信,于是偷偷地跑去调查,还真在孤儿院看到阿香的名字。母亲当晚住在客厅里,阿香给母亲洗了脚,母亲喊着舒服舒服。阿香抱住了他母亲,说,我没有母亲和父亲,您就是我亲生母亲,说完,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夜色就是一张网子罩在床上,他把被子卸掉,看见阿香皮肤是青色的,只有乳头是晕红的,泛着亮光。武树东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他觉得身上的血在沸腾……完事后,武树东说了一句,你永远是我的老婆,今生今世不分开。说完,阿香突然穿上衣服走出房门,轻轻掩住门。武树东不解地问,你去哪?阿香没有了身影,只留下声音,我去陪陪你母亲。
新婚之夜的后半夜,阿香是陪着武树东的母亲睡的。武树东推开门,他躺在床上能听见母亲给阿香讲乡下怎么到湖区捕鱼。说武树东在家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儿子从小就担负起沉重的家务,给家里做饭的时候由于个子矮够不着锅台,只能站在板凳上炒菜。武树东七八岁的时候就随父亲出湖捕鱼,摇船时还没有橹高呢,就把橹杠绳子挽起来。他父亲开始带着比他大几岁的叔叔打鱼。村门口的那座湖好大,也有退潮的时候,赶着潮水把很长的鱼线放到湖面上,线上拴着鱼钩和鱼饵。母亲叨叨着,他想出来告诉母亲,你跟儿媳妇讲这个有什么用啊,让她回来和我睡觉啊。可他不好意思这么没出息,阿香就跟母亲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武树东想不透,阿香为什么会在新婚之夜离开自己,跑去和母亲聊旧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早晨起来,阿香打着哈欠回来,武树东不高兴了,说,你怎么把我晾在新床上,结婚第一天就不买账啊。阿香对满眼是怨的武树东解释说,我没有母亲,我就是把你母亲当成我母亲不成啊?再有,我们俩在屋子里做爱,呼天喊地,你母亲在外边听着什么感觉呀。说完回到床上呼呼大睡,武树东倒觉得自己没理了。
三
深秋与冬季只是一步之遥,叶子虽然依旧藏在树枝上,但开始陆陆续续挂不住,掉到地上。就在那天晚上,阿香拒绝了,告诉武树东她怀孕了。武树东惊呆了,他不太相信,因为结婚一个多月,其中他去省城培训了半个月,赶上阿香说她来例假了。做爱才几次,怎么就怀孕了呢?可武树东不能说,因为阿香就怕没人信任她,这是她从小得的恐惧症。有一次阿香说给武树东买一打袜子,都是黑色的,不会让脚带着臭味儿的。因为武树东的脚臭,阿香就逼着他天天洗澡,换袜子。武树东从乡下到城里没有改变一个礼拜洗一次澡的习惯,因为在家不能天天让母亲烧水,父亲会不干的。阿香告诉他,城里人都这样,每天洗澡,不洗澡是睡不下去的。武树东觉得阿香在改变他乡下人的习惯,他懂得进了城有了工作,就不能认为是城里人了,要融进城里人的生活方式。结婚后,阿香依旧给他讲校长的故事,讲校长的知识渊博,讲校长多么爱干净,每天都刮胡子。睡觉前洗澡都是一个多小时,还给她洗澡,搓背搓得很过瘾。后来,武树东不高兴了,说,你能不能别总给我讲校长,我现在是你丈夫了。阿香恼火了,说,我不给你讲给谁讲,现在我是你老婆了,我就想什么就讲什么,我不能憋坏了自己。
这座城市的冬天也不冷,就是总下雨,雨敲打着玻璃窗叮叮咚咚。晚上,阿香关上电视机,对默默无语的武树东说,我从小在孤儿院长起来的,所以非常敏感。在学校,总觉得别人不喜欢自己,总是在看别人的脸色,总怀疑自己被大家遗弃,总觉他们背后说我坏话。说着,她就扑在武树东怀里哽咽。武树东心软了,两个人紧紧抱住。武树东发誓,你放心,不论怎么样,我都会信任你的,包括你说的每一句话!
大年三十,武树东第一次带着阿香回了老家。
阿香怀孕已经五个多月了,肚子微鼓,走起来像是鸭子有些跩。阿香本来不想跟他回家,坚持自己怀孕不容易,担心坐车颠簸流产。可武树东固执地要求必须回去,要不结婚后一直没有回家说不过去。每次阿香和武树东发生冲突都是武树东举手投降,但他这次一直梗着脖子,阿香只好点头同意。自从进了厚街税务所,武树东很少回乡下老家。他恨那条山路,那条弯弯曲曲的十八盘,以及路两旁的悬崖峭壁。还有一个他不想回去的理由就是蕙兰,为了这个蕙兰,两个妹夫居然一起到城里跟他谈判,说不能让蕙兰姑娘就这么傻等着你吧。武树东问两个妹夫,谁请你们来的?两个妹夫异口同声,没人请,是看不惯你把人家像活鱼一样晾在那儿。活活不成,死死不了。武树东生气地说,那是你们强加我的,是你们给我找的老婆,我在城里有老婆了!
武树东带着阿香回到老家,坐的是大黄借给他的那辆桑塔纳。说来奇怪,武树东到厚街税务所没几天就认识了大黄,那时大黄还没有做小额贷款,就是开了一家卖鞋的店。两个人就在收税的时候认识了,大黄请武树东喝酒,武树东说不认识你怎么就喝酒呢?大黄说,喝酒就认识了。武树东笑了,说,喝酒也不会让你偷税漏税的。大黄说,你看我是偷税漏税的人吗?武树东板着脸说,我看你就是偷税漏税的人。大黄笑了笑也不恼,他长得很憨厚,大脑袋,小眼睛一眨一眨,像是老照相机的开关。过了半个月,大黄就和武树东喝酒了,找的地方是湖边上的一个鱼馆。大黄要了一条很大的烧湖鱼,烧得很香,据老板说在大铁锅里熬了四个小时。
大黄自己带了一瓶二锅头,他说稀罕这样的酒,喝起来能让胃着火。那天两个人喝着聊着,说的都是女人。大黄说他自己单身,因为让女人害苦了。他说自己喜欢过一个女人,喜欢得要死要活的,最后让这个女人骗走了三十多万,几乎是他所有的家当。武树东问,现在这个女人去哪儿了呢?大黄摇头,说,找了半年就不找了,她的手机号码全都换掉了。武树东纳闷地问,你这么精明怎么会让她骗呢?况且还是三十万。大黄痛苦地说,精明的男人都让愚蠢的女人骗。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就信了,说她母亲得了肝癌,必须换肝,马上得要三十万。那天她给我跪下,泪如雨下。我能不信吗,我是见不得女人哭的男人。就在那天喝酒,武树东算是跟大黄交了朋友。
武树东带着阿香回到自己老宅子,这个宅子已经住了许久年,房顶上长满了荒草。风使劲儿吹过来,荒草就随着摇曳。当武树东拉着阿香进去的时候,母亲迎上来,接着就是两个妹妹。母亲见到阿香的肚子就扑过来抚摸着然后流泪,被两个妹妹拽走。父亲突然笑了,尽管很难堪。武树东很少见到父亲笑,父亲的脸一直是麻木的。几个外甥和外甥女笑着跑进来喊着,村里有汽车了,有汽车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大妹夫举着酒杯说,按理说除夕我们应该在自己家里过,但今天为了我大舅子也得回来过。嫂子肯定会生一个儿子,为武家添丁进口那是最大的事情。父亲喝多了,母亲也喝多了,一家人就是这么说说笑笑,武树东觉得心都在夜空上飘,飘过了千山万岭,觉得那么幸福。他看见阿香也在笑,但很诡异,武树东陡地有些不安。一群孩子外边放鞭炮,武树东带着阿香走出来,看见在纯净的月夜里闪烁着灿烂的烟火。在姹紫嫣红中,武树东意外看见那辆桑塔纳上边插着的小红旗迎风飘展。武树东和阿香走进外厢房,发现里面让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阿香喊着困了,上床就呼呼大睡。
大妹夫喊出武树东,说,你父亲让我带你见一个人。武树东不解地问,见谁呀?大妹夫呵呵笑着,见了你就知道了。两个人走出大院,七拐八拐进了一个院子,武树东走到里屋看到了一个女人在屋里盘腿端坐着。他愣住了,心里一揪一揪的,是一个很秀气的女人,眼睛丹凤朝阳,暗起来又是一弯银月。皮肤雪白,嘴唇还是那么鲜红,薄薄的,像是山里人爱吃的两片煎饼。头发盘起来,在乡下,女人盘头就说明结婚了。武树东回头再找大妹夫,已经不见踪影。武树东问,你怎么样?那女人吃吃笑着,说,你见我也不喊我蕙兰,你见了我两次都没有认真看过我。你看看我是不是丹凤眼,皮肤是不是像豆腐那么白嫩,头发黑得是不是像芝麻?武树东不耐烦地说,我结婚了,我老婆怀孕了,你不知道吗?蕙兰嫣然一笑,从容地说,你跟那女人长不了,迟早我是你老婆。蕙兰说着话要把他揽上床,武树东跟了几步意识到不对挣开蕙兰的手冲出了房间。他知道自己不能犯错误,一旦犯了就终生大患。他朝家里走着,但是外边太黑,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院子,这时,他看见母亲点着一盏灯颤颤巍巍走过来,他迎着走过去说,我迷路了。
四
从老家回来,阿香给他做了一桌子的菜,都是他喜欢吃的。他喜欢吃粉条,阿香就给他小鸡炖粉条。粉条细细的,像是阿香脸上的娥眉。晚上,阿香说你搂着我睡,武树东就搂着阿香的身子,身子软软的,像是炖熟了的粉条。第二天一早,武树东发现阿香失踪了,带走了她的所有东西,留给武树东的只有她身上的清香。武树东开始没注意到阿香失踪了,他觉得阿香是去学校上课。昨晚在睡觉的时候,阿香还说,我那班上的学生对我最好,我每次讲完课,他们都站起来给我鞠躬。我一开始以为别的班也这样,后来才知道只有我的班对我这样。我一个名声那么臭的女人,孩子们能这么善待我,我就知足了。可是,武树东到学校一问,学校说根本就没有看见阿香,今天没她的课。武树东开始着急了,打阿香手机联系总是关机,再打就是停机。武树东慌了,开始到学校去四下询问,学校已经没有人,只有传达室的大爷。大爷告诉他,没看见阿香来学校。武树东无法睡觉,他忐忑不安,他想着谁跟阿香关系最近,可想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他找到大黄,大黄提醒他,你应该报警,万一阿香要是出事呢?最近出事的不少。大黄陪着他去了派出所,登记完了,人家就说你们可以走了。武树东恼怒了,说,你们得给我一个答复吧!大黄拽了拽他,说,你刚报警人家怎么答复你呀。派出所的人也笑了,说,我们给你找,但得有一个时间呀。大黄陪着武树东在厚街上喝闷酒,武树东问大黄,阿香能去哪儿呢?大黄摇摇头,我不知道。武树东用力拍着桌子喊着,那你也得给我分析分析呀!大黄说,你让我说实话?武树东说,废话,你说。大黄抽着一颗烟,慢悠悠地说,我估计她出走了。武树东瞪大眼睛,为什么?她怀着我的孩子,跟我过着好日子,得有个理由呀。大黄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活得很不愉快。武树东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她不愉快?大黄不说话,就是抽烟喝酒。武树东陡地揪住他的脖领子,掐得大黄喘不过气来。大黄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弄死我呀!武树东松开手,大黄狠狠地说,真的不能把你当朋友,好心告诉你,你就这么对待我呀!武树东突然哭了,说,我就想知道她在哪儿。大黄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呀,但我告诉你,前两天她朝我借了六万块钱。武树东顿时慌了,问,她借这么多钱干什么?大黄从内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张借条,拍给武树东,上边写着:借款六万,一年还清,利息一千,落款是阿香。大黄说,利息我才要她一千,我没赚她钱,没有这么低的利息,这就是看你的面子,懂吗?武树东看了半天,问大黄,她说干什么用吗?大黄耷拉着眼皮,回答,我没问。武树东琢磨,阿香借钱干什么用,她的存折里至少还有十几万呢,因为我卖房子给了她九万,阿香自己还有四万在里边。想着,武树东知道厚街工商行有个二十四小时营业机,可以查询和取款。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要拿阿香的存折看看,是不是还有钱。其实他不是关心阿香花钱,是想知道阿香的行踪。大黄喊着,你干什么去呀?武树东从家取来存折,到了厚街工商行营业机前查询,看到里边依旧还有十三万五千,还多了五千。
阿香失踪了半个月,税务所里的人都知道,所长到家里安慰武树东,说,有可能被人绑架了或者她有不愿意说的原因走了。母亲拖着病体来了,什么也没有说,就在家里帮助他收拾东西,然后住了一夜就走了。他问过母亲,阿香怀着我的孩子都八个月了,为什么会突然不见了呢?母亲回头说了一句,蕙兰在家里念咒了,把阿香咒死了。母亲回去后的两个月,父亲就电话告诉他,你母亲不行了,你回来见面吧!武树东赶去见了母亲一面,攥着母亲的手觉得很热。蕙兰在一旁忙碌着,下葬时,他没有理睬她。蕙兰也不在意,当武树东下意识地走到父母房子时,见窗玻璃有几块已经破碎了。他走进去,好像看到母亲站在门前在等着他。武树东从上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每次从学校回来都能看见母亲站在门前,他怀疑母亲有先知先觉。他记起母亲最后那次看他,跟他说了一句话,阿香肯定有什么事瞒着你,而且不会是好事。阿香离开你,可能是不想伤害你。当时他对母亲说,怎么会呢?即便是有不好的事也会告诉我,我起码能给她解决问题呀。母亲摇头,女人的心太重,你们男人不懂。父亲告诉他,阿香是一个魔鬼,是她带走了你妈。父亲拉来了蕙兰郑重地对武树东说,你和蕙兰成亲,这是你妈说的,也是我说的,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就和我立马断绝父子关系。我老了,就靠蕙兰照顾,你不同意就是让我和你妈一起死。武树东对父亲说,你再等等,我和阿香没有离婚,我不能犯重婚罪呀。蕙兰说,我不要和你登记,你可以永远等着阿香回来,但你在这里就得承认我是你老婆,你有一天要当着全村人说。武树东沉重地说,那对你也不公平啊。蕙兰说,我不要那张废纸,我就要你!
五
两个月后,夏天到了,电风扇吹的都是热风,整个城市都流汗。武树东每天睡不够五个小时,消瘦了二十多斤,人已经脱相。大黄实在看不过去跑到他家,说,你这么傻等着不是办法,我给你在公安局找人吧,看看是不是坐过飞机,或者出国了。武树东好像有了希望,脸上有了光彩,他对大黄急渴渴地说,只要阿香还活着就行,我们孩子现在应该百岁都过了。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持续的干旱带来了一场暴雨,溅的满街道都是水花花。大黄打着一把雨伞敲开武树东的家门,他看到武树东像一棵千年枯树在那儿戳立着。大黄说,阿香出国了,在飞机场得到了她的记录,去的是捷克。武树东几乎瘫在地上,他喃喃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说完,自己哇哇大哭。大黄从兜子里拿出一瓶二锅头,还有一纸包猪头肉、酱排骨、羊杂碎,他使劲儿拽着武树东到桌子上,然后戳开那瓶二锅头,把纸包打开,拿来两个杯子倒满了酒。两个人喝着,大黄说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怎么跑的,拿走了他三十万块钱。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嗜好打牌,在牌桌上输光了。大黄说,在珠海见过这个女人,准备去澳门赌博,他问这个女人手里还有多少钱能去赌?这个女人回答,就留着你的三十万。大黄一边说一边哈哈笑着,武树东说,你这都是编的,我听出来了。大黄说,有真的也有假的,但你不要那么认真,女人是多面的,你就是活得太认真了。武树东喝醉了,他不断地问大黄,阿香因为什么才会偷偷离开他去捷克?而且还怀着我的孩子。大黄说,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你拿刀剁我的头。
秋天了,武树东想去捷克找阿香,他算了算孩子应该能拉着手在地上走了。大黄说,捷克那么大你去找就等于大海捞针。武树东看着世界地图,捷克对他是个陌生的国家,他好几次对大黄说,阿香去捷克,肯定捷克有她的朋友,你替我想想,她周边的人谁会在捷克住呢?再有,她怀着我的孩子跑捷克能做什么,是做生意,还是逃避什么。大黄看着他,你是他丈夫,你对她就一点儿可疑的迹象都看不出来?武树东叹口气,我就被她魔住了,怎么看都是她好。除了她跟校长的事我知道,她以前的事我不问,她也不说,顶多知道她是从孤儿院长大的。大黄啧啧着嘴,说,你呀,就是一个糊涂蛋。阿香的水挺深的,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武树东说,你们城里人都藏着个心眼。
春去秋来,秋来春到。
武树东只能等待着阿香找他,他坚信阿香一定会给他打电话。为此,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始终开着。他开始研究捷克,知道与捷克时差七个小时。也就是说中国的早上七点,正是捷克的半夜零点。武树东照常上班,照常去厚街去收税。可厚街的人都知道他老婆怀着他的孩子去了捷克,都可怜地对他说,女人的心摸不透啊。武树东只能乐呵呵地对外说,我老婆移民了,我有一天也会去捷克。谁都知道他是自己骗自己,但谁都不戳穿这个骗局。任何事情都经不住时光这把刀的反复锯割,在父亲和两个妹妹的鼓动下,武树东终于挺不住,带着蕙兰回城。二人去民政局领结婚证,人家让他拿出离婚证,武树东低头不语,蕙兰替他说,他老婆走了好几年了,去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有离婚证!人家说,那也得让单位开一个证明信说一下,不能你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他要是不离婚,跟你就是重婚罪,懂吗?武树东跟大黄说起这件事,大黄到派出所找熟人,开了一封阿香失踪的证明递给他,说,你要的就是这个吧,你跟蕙兰去重新登记吧,也不枉人家等你这么多年。晚上回来,武树东没有把这个证明给蕙兰看,推诿说,等等吧。蕙兰说,你准备等多长时间?武树东说,下个月,我刚提成副所长,跑到单位去开这种证明信,有些脸面难堪。蕙兰笑了,反正我不怕等,我都等你这么多年了。晚上,武树东觉得跟蕙兰去民政局登记弄得骨头架子都散了,他想着阿香,那魂魄怎么也收拾不起来。以前,每天晚上都出去有饭局应酬,但当了副所长后,他拒绝吃饭,除了大黄。他再到厚街走走,人们见了他都是微笑,不再喊他老武,都称呼他武所。他觉得脚底下酸酸的,听着武所别扭,就跟每一个人说,还是喊我老武中听。蕙兰要是去厚街,厚街的女人都夸蕙兰不像是农村人,打扮起来就是厚街的人。蕙兰每次回来兜子里都有好吃的好玩的,她兴致勃勃地跟武树东说,厚街人真好,比咱村的对我热情。武树东吊着脸子,那还不是因为我。
大黄隔三岔五到武树东家。这天晚上,大黄悠闲地到了武树东家,看见蕙兰在给他沏茶就问了一句,嫂子,在城里好还是在老家好啊?蕙兰笑了,守着我丈夫最好。大黄怔了怔对武树东说,我太羡慕你呀,我就没一个女人能说出这句话。蕙兰把茶沏好,说,你就是女人太多,老武家里家外就我这么一个女人,我才能说这句话。大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单子递给武树东问,你出过国吗?武树东想了想,香港算吗?大黄说,那是咱国家的。武树东瘪着嘴问道,你是想让我去哪儿呀?大黄说,你看你手里的单子呀?武树东看了看,惊讶地没有说出话来。蕙兰走过来问,去哪儿呀?她拿过来也嗷了一声,去捷克呀,不就能看到阿香了吗?武树东看见单子上的一行字,阿香,欠债六万,利息一千,地点是捷克的布尔诺,还有中间联系人姓名和电话号码。武树东怔住了,脑子一片空白,留下的印象都是阿香挺着大肚子给他做饭的场面。这么多年过去了,当爱的记忆被时间和距离磨灭,爱只剩下一具空壳。大黄问,我找了她这么久,终于昨天通过中间人知道她的消息,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谁要是欠了我债,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回来。我不是为了那几个钱,我就是不能让别人欺骗我,我的就是我的不是你的。再说,我也丢不起那脸。你这次既是找阿香讨个说法,也顺便替我讨债,来回路费我都管了,你把阿香欠我的六万还上。武树东的脸色在急剧变化着,过去完全熟悉的阿香和已经陌生的阿香站在他跟前交替着。他喃喃着,我能找到她吗?大黄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阿香也得给你解释,你孩子在哪儿,为什么就突然失踪了,找你的答案。武树东忙问,她现在知道你找到她了吗?大黄狡黠地笑了,她知道你找到她了。武树东诧异地说,她怎么知道的?大黄说,我让捷克的朋友告诉她了。武树东急切地问,她现在怎么样?我的孩子怎么样?大黄摇头,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就都知道了。武树东霍地站起来,说了两个字,我去!蕙兰旁边说,你要回你们的结婚证,别忘了,我稀里糊涂跟你到现在,还没有登记呢。
半个月后,武树东跟所长请假,所长说,给你破例吧,为了你的家。要不你现在算怎么回事呢,对咱所的影响也不好。武树东点头称谢,随后办好了去捷克的所有手续。大黄给他订好了往返飞机票和在布尔诺的住宿,一个叫假日的酒店。他上网看了看,不大,但距离市中心很近也很幽静。大黄给了他一个信封,说,捷克花的是克朗,他们不是欧元区,人民币一块钱顶克朗不到四块钱,我给你五千足够了。武树东有些感动,他眼眶有些潮湿,还是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大黄低下头,我朋友不多,就你这么一个真心的朋友,我觉得交你这个朋友不容易。别说我认识多少人,就看我有困难时还有多少人认识我。天天在一起吃吃喝喝,有事真的不一定能帮助我。朋友只要质量,不要数量,土豆拉上一车,不如有夜明珠一颗。你找阿香,我就帮助你找,算是我回报吧。当然我也要她还债,六万不多,可六万也算是我的一笔大钱。我扔在水里还能听见一个响动呢,不能就这么没了。
武树东临走时,蕙兰对他说,我跟你去不了捷克,但我要跟你去北京送你上飞机。我没去过北京,你必须答应我。在北京机场的国际候机厅,武树东拥抱了蕙兰,蕙兰是大妹夫陪过来的。蕙兰呜呜哭着说,你别再跟阿香好了,我是你老婆。武树东说,我就是要一个了结,我不干那缺德事儿。大妹夫对武树东说,捷克的琥珀世界最好,你给我买三个。武树东问,买三个干什么?大妹夫笑嘻嘻地说,你两个妹妹和蕙兰一人一个啊。武树东瞪着眼睛,蕙兰是我老婆,我买呀。大妹夫眨巴眼睛,我怕你抠门,舍不得给蕙兰买呢。武树东走进安检门,回头看蕙兰和大妹夫还站在那儿摇手。他的心在收缩着,怎么也扩展不开。
六
武树东坐了九个多小时飞机,飞机是德国航空的,他饿了吃什么也不会说,都是周边一个乘客帮他要。他睡不着觉,一直想着两个问题,阿香为什么怀孕走了?孩子还在吗?下了飞机,走出瓦茨拉夫·哈维尔国际机场,他有些晕,都是黄头发白皮肤高鼻梁的外国人。他终于看见大黄安排的一个当地华人接他,这个华人叫高达。高达问他,你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去克拉科夫?武树东问,哪个快吧?高达说,坐火车三个小时,坐汽车五个小时。武树东说,那就坐火车。天色已经晚了,高达说,明天一早走吧,我给你安排一个酒店。武树东记得大黄说过,你不在布拉格住,这三天都在布尔诺住。武树东为难了,说,老板没有给我住布拉格的旅店钱。高达笑了,说,大黄真是老财迷,我给你包了。两个人在酒店对面吃了一顿中餐,高达说,我知道你是找老婆来的。武树东说,准确地说是我前妻。高达说,布尔诺的中国人不多,但都是复杂背景的。你小心点别出什么事。武树东有些紧张,问,会出什么事呢?高达说,我不知道。回到酒店,武树东忐忑不安,就出来溜达,附近有一个广场,还有一个教堂。他没进过,悄悄走进去看见不少人在里边祈祷。他也学着坐在那儿,这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蕙兰的。他忙走出去对蕙兰说,我到了,没有事的。蕙兰在那边抽泣,武树东烦躁地说,我又没死,你哭什么呀!蕙兰说,我在你裤子后兜塞了一千块钱,我怕你小子舍不得花。武树东摸了摸,果然后兜有些硬。他的心热了,对蕙兰说,这的长途电话费高,不打了。说完挂断了,他看见月亮在天际边挂着很明亮,一点也不模糊。他自言自语,外国的月亮再亮也比不上中国的亮。武树东和高达乘了三个半小时火车到了布尔诺,两个人住进假日酒店。武树东让高达打电话给阿香,想要马上见到她。高达打了过去,没人接,再打还是不接。武树东紧张地问高达,她是不是听我来就走了?高达说,我跟她联系过,她知道你来找她呀。中午吃饭,高达带着武树东去了一家名叫汉宫饭馆的中餐馆,门前很是喜庆。进去以后,高达要了两个菜和一碗汤。武树东对高达说,吃饭钱我结,我带钱了。高达笑了,说,大黄对我不错,我借过他五十万块,晚给他半个月,他也没有再加价。你知道那五十万就是我的救命钱,如果拿不出来我就倾家荡产。到了这儿,我就是主人。高达继续跟阿香联系了几次,还是没有接。高达担心地问武树东,她是不是突然变卦不想见你了?武树东紧皱着眉头,我那么老远赶来就是为了见她,她要是不见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宁。走出汉宫饭馆,武树东说,我想去看看琥珀。高达带着武树东去了古老城堡墙脚下的一条窄巷子,里边一溜都是卖琥珀的店。武树东随便走进一家,里边很漂亮,看得武树东眼花缭乱,但价格都很贵。高达说,琥珀是一种带有灵魂的石头,就像古人所信仰的,为了得到它,人们不远千里从波罗的海来到这儿。武树东的心被阿香不接电话纠缠着,他在转悠着,看到有几个中国人走进这个店,正在和看店的讨价还价的。他想离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循声过去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盘着头,穿着一件华服,是蓝色的。他努力喊了一声阿香,阿香扭过脸看见了武树东面如木雕。
在一家不大的咖啡店,阿香和武树东坐在硕大的窗户前。阿香还是那模样,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武树东不知道先问什么,就在那默默喝着咖啡。阿香说,你应该放点糖,这么喝很苦。武树东说,我就想喝苦咖啡。阿香说,我走了就走了,你还这么找我干什么?武树东看见一对情人在那儿接吻。阿香说,我欠大黄的六万给你,放心,一分不会少的。有阳光照射进来,暖暖的,武树东看见对面一个阳台开满了鲜花。阿香平静地说,孩子难产死了,我对不住你,他在我肚子上留了一道伤疤,是在医院剖腹出来的。武树东喝完了咖啡,他跟服务生比划着再添一杯。阿香说,我离开你是没有办法,我心理不正常,我好赌你知道吗?武树东睁大眼睛,怎么会呢?他随口说出。阿香说,我怀孕的时候就偷偷到澳门去赌,找大黄借了六万。我在澳门赢过十万,本想还给大黄六万,在珠海我和大黄见的面,可我就是还想再赢,于是我没有给他。结果大黄的六万还有我的四万全都输了。我不能面对着你,只能出走。武树东想问这都是真的吗?但觉得意义不大了,但他还是逼着阿香说,你好赌我怎么没看出来?阿香说,我隐藏着,是因为爱你。我离开你,我是怕我隐藏不住了,我好赌迟早要让你看出来。那次我说出去玩两天,那就是去澳门了。武树东想起大黄给他讲述的那个赌博女人的故事,原来是真的。
七
太阳在窗户前慢慢褪色,小巷里的灯都亮起来。阿香说,我知道赌博不好,可就是戒不掉,我们在孤儿院的人都好赌,都觉得过日子太苦了,一赌就都忘了。可别人都戒了,我就是手痒痒。校长知道我赌,给过我钱,我就发誓离开他,因为我看他比我还痛苦。武树东眼角发涩,问,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阿香说,男孩,大夫告诉我能看见他的小鸡鸡。武树东厉声问,为什么不生出来再走?你起码给我留个儿子。阿香说,我不能让孩子跟你过日子,那你会更痛苦。武树东突然问,你的那份结婚证呢?阿香从口袋里哆哆嗦嗦拿出来,推到武树东跟前。武树东看到了阿香的那份结婚证皱皱巴巴,阿香早就知道武树东有一天会来,会这么面对面坐着。武树东把阿香的结婚证揣在口袋里问,你在这儿结婚了吗?阿香说,一个澳门男人。武树东不高兴地问,你还在赌吗?阿香幽幽地说,一辈子改不了。武树东说,还是输?阿香笑了笑回答,现在赢的多了,有钱了才敢跟你们联络。武树东说,早晚会输光的,你会一无所有。阿香说,我心里至少还有你。
两个人走出咖啡店,看见高达在对面溜达着。武树东不解地问,你为什么选择到捷克布尔诺这个地方?阿香说,这里没有多少中国人,你找不到我。武树东难过地说,女人心蝎子心啊。阿香拿出一个卡放在武树东手心里,暖暖地说,钱在里边,密码是你的生日。卡里是欧元,你回去可以兑换成人民币。阿香紧紧抱住了武树东,很久没有松开。有号声从远处传来,阿香说,这是圣玛丽教堂上面的号手吹的,原先是报警的,现在成了一个报时的。武树东的心麻木了,他闻到了阿香头发上的发香,那么熟悉的味道。他觉得就这么分手了,两个人刻骨铭心的那段生活就这么平淡的结束了。他手机突然响起,是蕙兰打来的,问,你见到阿香了吗?看见你儿子了吗?武树东痛苦地说,我儿子死了。蕙兰那边劝慰着,我们的儿子还会在,你就是一个儿子的命啊!阿香问,是不是蕙兰打来的?武树东禁不住问,你对我的事什么都知道?阿香流泪了,我知道我抗不过她,那天晚上随你回老家,我就知道她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了。武树东绷着脸,你是瞎说。
两个人待到了天色完全暗淡下来,高达也不催促。阿香从口袋里拿出三个小盒子,轻声地说,我知道你早晚要到我这个店来,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盒子里边有三个琥珀,最大的给蕙兰,剩下的给你两个妹妹,我算还你债了。说完,深深亲吻了武树东后快步走了。那街道是小石头子堆砌成的,阿香走起来啪啪响,像是在放鞭炮。武树东高声喊了一句,你还爱我吗?对面没有回答,只有脚步声,然后是一片空寂。
武树东问高达,我刚才和阿香见面是真的还是我的幻觉?
高达说,你的幻觉,我什么也没看见。
武树东恍惚中摸到了三个小盒子,里边有带着灵魂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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