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太阳和城市的不一样,宁静,慵懒,八点多才爬上山尖。
六点多我就醒了,望着屋顶,翻来覆去,一直回味刚做的那个梦。
一群人高举双臂,大呼小叫地冲过终点,奇怪的是这群人又返回来,陪着几个掉队的人又一次跑向终点。
这真是个奇怪的梦。
要知道,我已经远离城市的喧嚣,到这个山村任“第一书记”几天了,怎么突然能做这样的梦呢?
吃过早饭,我叫上村主任一起去村里的几个贫困户家。村主任说,老蔫是扶贫路上掉队的人,需要拉一把。
老蔫住在村东头的半山坡上,屋顶上、院墙上的杂草蔫着脑袋,在风中摇曳着枯黄的身子。
一进院,村主任便扯着嗓子喊:“老蔫!老蔫在吗?”
一个脑袋从掀开的门帘后探了出来,冲着村主任不紧不慢地说:“在咧!”
我们走进屋,屋子的北面有个小窗,光线就是从那儿射进来的。炕头摆着一台很多年前的双喇叭录音机,上面盖着一块发黄的布头。
一件皱巴巴的夹克套在那个叫老蔫的人身上,一双洗得没了绿色的解放鞋蹬在脚上,头发乱七八糟,花白相间,走路的时候东一晃西一颤,没有一点精气神。
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问:“你是蔫师傅吧?家里几口人哪?”
“就两个。”他点了点头,又扭头往后看了看,回答道。顺着他的目光,我才看清老蔫身后的被褥里还窝着个女人。
“他老伴。十多年前因为给庄稼打农药过敏害了病,全国各地东看西瞧,钱花不少,后来竟瘫在床上,老蔫在家守着老伴,出不去,就种几亩坡地,把个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村主任和她摆了下手,算是打了招呼。
“蔫师傅,现在全村人的日子红红火火,咱这种日子不行啊,得想法干点什么挣点儿钱,把老伴的病治一治,日子也往红火过啊!”
“出不去。”老蔫的回答让我捉摸不透。不过我想,不管他想干不想干,我必须像那个梦中的陪跑人,拉着他也要干。
不多时日,镇上通知说有一笔扶贫款要发放,担心贫困户把扶贫款当成救济款给花了,收不到扶贫的效果,要求精准扶贫发放实物。
发什么好呢?山坡上的羊群像流动的白云,有诗意也有想象力,这给了我启发。
村委研究的时候大家也说,老蔫他父亲曾经是个羊倌,他从小在羊堆里长大,对羊有感情,也适合养羊,老伴病不要紧的时候出去放一放,有事出不去在家喂也不误事。
就这样,我把两只小羊羔给老蔫送了过去。
小羊羔特别精神,眼睛乌黑,毛色雪白,嘴里还时不时来两下“咩咩”的叫声,给老蔫和他的院子增添了不少生气。
年底我去给老蔫送慰问品,顺便想看看老蔫的两只羊。一进院,我闻到一股炖羊肉的香味,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在微信上读到过一个段子,说的是一个贫困户把上级发给扶贫的两只小尾寒羊杀了吃肉的故事。我不敢相信,这事怎么会让我遇到。
我赶忙到院子里的羊圈查看,里边空空如也。
“老蔫,羊呢?”我一把推开屋门,急切地问道。
老蔫一见我,手里端着的半碗羊肉犹如一个烫手的山芋,飞快放到炕头,一把拉住我的手,满脸羞愧地说,“书记,对不起啊!”
“你,怎么能这样?这是给你的扶贫羊,改变你命运的羊,你怎么把它炖了?”我愤愤地走了。
回到村委,我马上打电话把村委一班人叫来开会,说了老蔫的事。村主任却说,我也才听说,老蔫那天把羊赶出院,出去放风,突然想起没给老伴准备开水,就返回去把暖壶放到老伴炕头,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回来发现羊不见了,一直到黑也没找到。第二天天亮又去找,远近的山沟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人像疯了似的。邻居不忍心,给他送过一大块生羊肉,说是在后山发现的,估计是狼什么的把羊吃掉了,意思是让老蔫别再找了。老蔫伤心之余,把它炖了给老伴解馋,却让你撞上了。
那个会后来开成了补救会。大家商量,老蔫有养羊经验,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不如给他把规模搞大一点,成立一个养羊合作社,把村里零散家庭养的羊集中起来让老蔫喂养,将来利润分成,也算是拉老蔫一把。
这个想法很快得到扶贫办的支持。合作社挂牌的时候,老蔫不蔫了,剪耳朵剪尾巴染色做记号,围着一群羊跑前跑后。还穿了一件老羊皮袄,把一根放羊鞭挥得啪啪作响,在县电视台的镜头下,露了一把脸。
我偷偷关注着老蔫和他的羊,村民也关注着老蔫和他的羊。老蔫对垫土、喂食、放养、接生、防病治病确实在行,一年不到规模就扩大到几十只。
第二年年底,我驻村扶贫任期满了。离开山村的时候,老蔫从后面追上来,精神抖擞,仿佛就是我梦中使劲往前追赶的那个人。“书记,合作社的一百多只羊,从早上叫到现在,舍不得你呢,你回去看看吧!”
“老蔫,两年时间你就在扶贫路上追上来,这猛劲,哪里还是老蔫?以后我们要给你改姓了。”我调侃道。
“书记,他本来就不姓蔫。他姓鄢,山里人文化低,秀才不识念半旁,再说,也是他自己把日子过蔫了,活得没精气神,人们才叫他老蔫。”边上的村主任说。
“我这一脱贫,人也精神了,以后,看谁还敢叫我老蔫。”老鄢说这话时腰杆挺得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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