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六月,国民党反动派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撕毁停战协定和政协决议,悍然发动对解放区的全面进攻。中国共产党领导解放区军民英勇自卫,开始了伟大的人民解放战争,并取得最终胜利。
第一章 再见了,贝城
一
“快!跟上!快跟上!”走在前头的副区长曾达成扭头向后看,见队伍拉得太长,中间断开了。他停下,侧身,退后一步,让背着简单行李卷和长枪、扛着粮袋的区中队战士们走到前面,然后挥着手,敦促后面的人。
后面的人,也都手提肩扛,气喘吁吁。这些非战斗人员体力略差,与区中队的人拉开了几十米的距离。平均每人背四五十斤粮食和其他随身用品,按说负担不重。可是从区政府到交通船停泊地蚬子窝铺,有一千多米远,其中山崖下的卵石滩占了半程。因年龄和体力的原因,距离就渐渐拉开了。
年纪偏大的炊事员姜师傅还背了一口大黑锅。出发前,姜师傅哈腰从灶上摘锅时,副区长曾达成看见了。曾达成说:“锅一摘,露出大坑,像嘴一样嚎嚎着挺难看,回来再安锅时还得和泥抹,多费事;我们到了哪里,都可以用老乡家的锅灶,锅还用背?”姜师傅犹豫了一下,说:“听延区长的意思,得有打游击的准备,一旦我们去的地方离住家远,荒山野岭的,吃饭就成了大问题。”曾达成笑了,说:“不嫌费事就背着吧。”
身材矮壮的姜师傅背着一口铁锅,背凸腰弯,像一个行动不便的罗锅,蹒跚着,落在了最后。
副区长曾达成逆着队伍行进的方向小跑着迎向姜师傅,要替他背锅。笑口常开的姜师傅把绑锅的绳子拽得更紧,喘息着笑道:“不用管我。这老胳膊老腿,背一口锅还成……”曾达成不由分说,从姜师傅背上解下黑锅,背到自己身上。铁锅的高度上升了,像从土墙上爬到了电线杆上。曾达成感觉铁锅并不太沉,但后背极不舒服。
姜师傅卸下铁锅,因为突然轻松而踉跄了一下。副区长曾达成扶了姜师傅一把,然后肩膀向上耸了耸,让铁锅上面的箍贴近脖子的凹处,锋利的边沿又没有割到皮肉,感觉舒服了一些。他对姜师傅说:“你不用着急,走急了别磕着,我们得快些!”
曾达成背着铁锅,迈开大步,追赶稀稀拉拉、越抻越长的队伍。
姜师傅边快步跟上,边从腰间抽出烟袋,从烟荷包里挖出一锅烟末,将烟袋叼在嘴上,点着了火,狠吸了一口。
山崖下的小路崎岖难行。队伍顺着山崖的走势,扭成了“S”形。每一脚都踩在或圆滑或有棱角的石头上,硌得脚心疼。有一段近百米长的沙石滩,松散的沙石被海浪抚成斜坡,看似平坦,但不扛踩,落脚向下陷,迈步朝后跐,每前进一步,就退后小半步。负重走过,更是累上加累,慢如蜗牛,只闻一片踩踏沙滩的“昂刺昂刺”声。
蚬子窝铺到了。黑褐色陡崖下面是一片起伏的礁石,模样古怪,像一群动物雕像。大家在矮礁上就地放下粮袋行李等物品,区中队的人解下长枪,斜着倚在粮袋上,枪口冲着天空。四十多人散布在高矮凸凹、表面生满马牙子(藤壶)的礁石上,有的伸展着胳膊缓解疲累,有的掀起衣襟扇着风驱赶汗水,有的干脆席礁而坐让双腿舒服一些。这一路太难走,把大家累坏了,这会儿都不走动了,定格成一群雕塑。
副区长曾达成望着远处滩涂上渐渐漫上来的泛着白光的潮水,估算着潮水涨到蚬子窝铺的时间,说,抓紧装船!再有一袋烟工夫,潮就上来了!
礁石上的“雕塑”立即“活”了。大家活动了一下腿脚,热热身。副中队长皮立巍率先挽起裤腿,哈下腰,抓起一袋粮向上一送,粮袋就落到了肩上。
曾达成瞧在眼里,想阻拦。皮立巍体质略差,又是干部,一路上扛着粮袋,比别人更吃力。这时候就算不扛粮包装船,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曾达成转念一想,就让他身先士卒吧。他自己也赶紧抓起一袋粮,裤腿也没有挽好,就走下海滩。
战士们依次抓起粮袋,扛在肩上。
皮立巍扛着粮袋在海滩上走了几步,一回头见曾达成跟了上来,就说:“曾区长!这点儿活儿不用你干啊。这么多人手呢!”曾达成说:“能上的都上,赶早不赶晚,潮水上来了就只能干瞪眼。”
曾达成说得没错。区政府的木帆船搁浅在离岸几十米远处。他们必须抢在潮水涨上来之前,涉滩把粮食等物资装到船上。潮水涨上来之后,装船将非常困难。
二
此时,区委书记兼区长延崇诚和区政府部分工作人员、区中队干部、战士共十几人,正在区政府的四合院里召开群众大会。到场的群众有数百人,还有几名日伪时期的汉奸和地主恶霸。四合院挤得满满当当,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七八个背枪的战士分散站在人群外围警戒。延崇诚的公开身份是区长和区建国民主联合会会长。鉴于当时的特殊情况,本地区共产党组织和党员身份不公开,党组织对外称“民联会”,书记称“会长”。习惯上,人们称延崇诚为区长而不称会长。日伪时期的“会长”,老百姓恨之入骨。
插图:李金舜
延崇诚两侧站着区中队长那光涛、区妇女主任伊翎韵及区农会会长邢家发。延崇诚身材细高,相貌英俊,面部瘦出了棱角,又背着匣子枪,自带几分威严。那光涛挎着短枪,穿一身灰色旧军装,显得敦实,有一股虎气。邢家发是憨厚的国字脸,牙齿紧咬,腮帮就有些突出和僵硬。伊翎韵戴着一顶没有帽徽的灰色军帽,作为荣耀的标志,帽子前面两颗纽扣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帽檐下的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武之气。他们拉开间距,一字排开,站在瓦房前面的台阶上,像房子的四根立柱。通信员小谷子靠后,站在延崇诚一侧的屋檐下。
区政府和区中队驻地的这座四合院,是贝城岛中心区域“大盐场”最宏大的建筑群,也是日本侵略时期贝城岛“会事务所”办公的地方。日本投降后,东北未及时接收,安河一带仍由伪政权改头换面执政,名曰“维持会”,其实是“换汤不换药”,依旧欺压百姓,岛上民不聊生。当年九月,从胶东渡海北上的八路军挺进东北先遣支队解放了辽南,成立县区村三级人民政权组织。延崇诚率部分工作人员和区中队武装人员进驻海岛,宣传党的政策,层层发动群众,建立区公所(后改称区政府)和农民会、渔民会、妇女会、职工会、民兵队、儿童团等组织及贝城岛上六个村的村级政权组织,开展斗争汉奸恶霸和减租减息工作,人民群众扬眉吐气。延崇诚还带领工作队乘船去贝城区所属的尖山岛(当地人称“南岛”)、海盘车岛(当地人称“东岛”)建立村级政权。经过大量工作,罪大恶极的汉奸和恶霸地主已被镇压,各岛青年热情高涨,已有上百人报名参军,有的加入区中队,更多的跟随先遣支队,在解放辽南之后继续北上。接下来,政策性极强的土地改革是重头戏,区政府的工作千头万绪。偏偏在这个时候,内战爆发,形势逆转。昨天下午,安河县委交通员禹平到贝城岛传达县委指示,鉴于国民党军队大举进犯辽南,我军大部队已经北上,靠县大队不足以抗衡敌军,县委决定战略转移,要求贝城区机关干部和区中队人员速到安河镇与县机关和县大队会合,一起撤离……
撤离之前要做好准备和善后工作。延崇诚决定次日出发,让禹平速回安河复命。当夜,延崇诚安排人到各村通知,次日上午在区政府召开群众大会。想到撤离之后,贝城岛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延崇诚心情异常沉重。
“乡亲们!由于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我们不得不暂时撤退。但是,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国民党军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有枪有炮,我们也有!”
说着,延崇诚从腰间抽出驳壳枪,枪口冲天挥了挥。
“我们已经翻身解放了,有共产党撑腰,什么都不用怕!要挺直腰杆,保卫斗争成果,决不退让,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延崇诚话音刚落,妇女主任伊翎韵又大声补充:“妇女姐妹们!我们要勇敢,坚强,又要注意保护自己!相信革命一定会胜利!我们一定会过上美好的生活!”
延崇诚赞许地看一眼伊翎韵,又把目光扫向人群边缘那几个或战战兢兢,或蠢蠢欲动的伪官吏和地主渔霸。他们都民愤极大,因为没有血债,只是被批斗,待进一步清算。其中一个穿长衫、留胡须、戴着黑色瓜皮帽的,表情里藏着窃喜。延崇诚认出,那是岛上大地主、大汉奸吴乐山的堂弟兼管家,绰号“吴小鬼”。
“你们几个,不要以为国民党军要来了,有靠山了!减租减息,土地改革,是决不会动摇的!你们如果有谁胆敢反攻倒算,欺压人民,被枪毙的那几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区中队长那光涛小声说:“区长!时间不早了。”
区农会会长邢家发扭头朝东看了看天,像一张白饼一样的太阳已经悄无声息地挂在瓦房伞字顶屋脊的斜坡上:“今天是十一点多钟满潮,现在已经涨到半架了。”
“好!”延崇诚大声对会场的群众说,“散会!”又小声对身边的人说,“出发!”
三
区长延崇诚、区妇女主任伊翎韵、区中队队长那光涛、区农会会长邢家发、区政府通信员小谷子及区中队部分战士共十几人匆匆走出四合院,在群众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迈开大步,转过墙角。他们抬眼,就望见了北面蚬子窝铺岸上的悬崖。总感觉落下了什么。延崇诚略一迟疑,落后了几步。落下了什么?文件都在。枪和子弹都在。是自己多虑啦?
“区长!”伊翎韵转头看着脚步迟缓的延崇诚,“怎么啦?”
“哦,没什么。潮水还没有涨上来,抄近路!”延崇诚说。
抄近路,就是走区政府房后盐田上的土坝。
从大盐场到蚬子窝铺,若走穿村过屯的车道,要绕“勹”形弯路;走盐田土坝,虽然要转一个拐尺形直角,总是近了许多,还平坦好走。
走在前头的人,急忙转身改道,走向盐田。
这片借助海湾修建的盐田,古时就有。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海岛后,进行了扩建,大肆掠夺盐业资源。日本投降后,盐滩已经废弃。延崇诚正打算让盐田复产,晒出盐来支援前线。
走在盐田野草枯黄、蒲叶衰败的土坝上,延崇诚不由得想起因在毛口以西的东老滩晒盐而惨死的父亲,心里揪疼不已。走到盐滩“田”字形土坝中间一竖的尽头,横堤之下,海湾裸露的泥滩被一片连着一片的碱蓬子染红。海岛的秋色因红海滩而更加壮美。延崇诚的目光投向陡峭山崖尽头的蚬子窝铺海滩,载重两三万斤的双桅木船就停泊(此时是搁浅)在那里。蚬子窝铺是贝城岛陆地的远端,有一处人工小港,便于船舶隐蔽和避风。那里比较早地迎来潮水,但因为贝城岛北部海域水浅滩平,退潮时露出平原一样的辽阔滩涂,活汛潮涨到七分满时,区政府搁浅在泥滩上的交通船才能漂起来。
一行人在土坝的尽头向西转折,沿横堤行走。“田”字形盐滩土坝,每一处转角都像拐尺的顶角。走到横堤尽头,下面是深深的潮沟。满潮时海面抬升,潮沟淹没,这条“近道”就成了“死路”。此时潮水还没有上来,潮沟里流淌着来自上游的溪水,浅而清澈,有小鱼小虾在游。潮沟的狭窄处只有三四米宽,往来行人在溪流上铺设了几块石头用来垫脚。大家拉开距离,前头的人踏上第一块石头,迈开腿,跨到第二块石头上,跟在后面的人再踏上第一块石头……
伊翎韵踩第三块石头的时候,脚下一滑,身体失衡,延崇诚的心猛地提了一下。伊翎韵像耍杂技一样,双臂展开,身姿摇摆,很快找回平衡,延崇诚才松出一口气。一年了,伊翎韵依旧戴没有帽徽的军帽、穿摘去臂章的军装,令人联想到她不凡的身世。帽子底下那两只朝后撅着的羊角小辫,稚气中显出远超年龄的成熟。她身姿纤细单薄,却蕴含着一般人不具备的能量和魅力,一般人也难以想象她的飒爽干练。这支队伍中如果没有伊翎韵,将会黯然失色。
对了,这支队伍中还应该有一位女同志。
“看见蔡大姐了吗?”延崇诚站在潮沟边上,看着大家一个一个迈着石头过去,忽然心里一沉,“落下了什么”的感觉具体了明确了。反复搜索记忆,从早晨到现在,不记得见过蔡淑媛。
“肯定是和曾区长他们一起走的。”区农会会长邢家发说。
伊翎韵对延崇诚说:“昨天开会的时候,你安排先出发的人员中,就有蔡大姐。”
“是。”延崇诚说,“她应该先走。可是……”又问已经跨过潮沟的通信员小谷子,“早晨,你见过蔡大姐吗?”
小谷子眯缝着眼睛想了想,摇头说:“人太多太乱,都在搬东西,也记不住都看见谁了。”
“区长!时间不早了。”区中队长那光涛神色有些焦急。
四
十几个人全部跨越潮沟,继续加快步伐向北赶路。悬崖陡壁到了,崖下铺满碎石的“路”实在难走。大家穿着胶鞋或布鞋,鞋底薄,硌脚,又疼又痒。好在都没有背负重物,比起先出发的那批人,还是轻松多了。山崖直立的崖面呈“S”形弯曲,局部有风化、疏松的迹象,灰白色崖面裂纹纵横,仿佛随时都会破碎坍塌。走在崖下的人,一会儿能清楚地看见蚬子窝铺那片礁石和礁石上的人影,一会儿视线被山崖切断,只能仰面看天空。崖顶茅草像浓发,在秋风中瑟缩;崖壁的缝隙伸出苍翠的青松,也盘绕着枯黄的藤蔓。鸥鸟的粪便淋洒在山崖的凸起处,白花花的,像粉刷了一片片白色涂料。崖壁与石滩衔接处,生长着一片片开花的植物,有向日葵形状的小黄花和小白花,还有粉红色的喇叭花。黄花白花都有直挺挺的茎,像蒿子。喇叭花的蔓子很长,牵牵扯扯,缠绕着白花黄花的茎秆。在各色各样的野花中,一簇簇各自独立又互相拥抱的开满紫色小花的植物非常惹眼。延崇诚认出,那是山茄子花,花朵只有纽扣大,结出的“茄子”还没有黄豆粒大。他想起小时候念叨的儿歌:“山茄花,不害羞,哩哩啦啦开到秋……”什么花都是季节的宠儿,唯独山茄子花,一茬一茬地开了谢,谢了又开,生生不息,永无穷尽,直到寒冬来临。经过短暂的蛰伏,春风一吹,又花开不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占尽季节的风流……此时,那些小花闪动着紫色的“眼睛”,打量着这些匆匆赶路的人们。
滩上的卵石被飞快的脚步踢得跳了起来。快速淹没滩涂的潮水是无声的命令。中队长那光涛、农会会长邢家发、妇女主任伊翎韵走在前头,通信员小谷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延崇诚身后。再后面是一个班的战士,都背着长枪。沙石滩被踩踏出一片“昂刺昂刺”声。
每个人都走出一身大汗。但远远望去,停在蚬子窝铺的木船还没有漂起。潮水快速奔流过滩,像湍急而宽阔的河流,但因滩涂平缓,潮头已伸向盐田的堤坝,半淹了碱蓬子,潮位却并没有升高多少,还在木船的吃水线以下。
延崇诚有些心神不定。此次行动,带粮食一千多斤,都已经装上了船。贝城岛是产粮区,苞米、高粱、地瓜、大豆……因为是战略转移,转到什么地方并不确定,那地方能不能弄到粮食更是未知,所以必须预备半个多月的粮食。
蔡大姐到底是不是跟随曾区长,先一步到了蚬子窝铺?
蚬子窝铺一带是两岸夹一湾。这里的海滩,不是板结坚实的硬滩,也不是松软稀溜的泥滩,是半沙半泥、软硬适度、适宜蚬子生长的滩涂,滩上的蚬子扒了生,生了扒,扒了还生,用铁锨挖开滩涂,断面上分布着三四层蚬子,故名蚬子窝铺。这样的滩涂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船搁浅在滩上,不用担心会硌伤。
延崇诚一行到达时,黑色的木帆船刚刚漂起,在浪涌中缓缓摇动,主桅尖上的风呲楼(风轮)正迎着风,旋转出哗啦啦的响声。副区长老曾等人坐在山崖下的礁石上歇息。粮食已经下舱,“船老大”(船长)惠安海站在船头,朝延崇诚挥手,意思是一切准备就绪。延崇诚见副区长曾达成和战士们都高挽着裤腿,脚是湿的,鞋上沾着海泥,说了声“大家辛苦了”。
农会会长邢家发是贝城岛本地人,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看主桅尖上风呲楼的朝向和旋转速度,说今天刮东南风,四到五级吧,基本是顺风,跑安河,不用一个钟头就到了。
风呲楼的叶片迎风旋转,后面拖着布啷当(尾巴)。风大的时候,悬垂的布啷当飘起来,像随风起舞的飘带;叶片越转越快,转成一个虚幻的圆圈;因转动而摩擦出的响声,也由沉闷的哗啦啦变成清脆的嘎啦啦。
延崇诚焦急地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了。他不是贝城岛人,只在岛上教了两年学,对海洋方面的常识了解不多,好在有农会邢会长这个“海岛通”。午前到达安河的搭拉尾港,下船后县委交通员禹平会在那里接应,告诉他们直接到哪里与县委和县大队会合。形势危急,不可能到县政府集结后再出发,搭拉尾将是此行的转折点。时间紧迫,他们越早到达搭拉尾越好。
“蔡大姐呢?”延崇诚环视众人,没见蔡淑媛,突然一惊,问副区长曾达成,“蔡淑媛没跟你们一起走?”
“她,”曾达成一脸困惑,“没和你们在一起?”
第二章 牵上挂下
一
五十多人的队伍,唯独少了区政府文书蔡淑媛。延崇诚蒙了。
“昨天开完会,她看你太忙,就跟我说要回家安顿一下,今天一早赶过来。”曾达成说。
“再没说别的?”“没。”曾达成说,“我刚一点头,她就慌里慌张地走了。”
“这个蔡淑媛,太不像话了!”农会会长邢家发焦急地搓着手,“到了节骨眼儿上,掉了链子。”
该不会是不想走了吧?延崇诚心乱如麻。
“再等等吧。”副区长曾达成安慰延崇诚,“船漂起来,还得一会儿。”
延崇诚看看表:“不能干等。派个人回去迎一下。也许正走在半道上呢?”
“我去吧。”班长邴志永把枪递给一个战士,“我腿快,到她家也不用半个钟头。”
“都这会儿了,她还能在家里吗?”区中队那光涛队长皱着眉头说,“会不会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在路上能发生什么事?延崇诚想不出来。这一会儿工夫,他上火上得嗓子都哑了,睁大眼睛望着来时的路,目光从陡崖一直扫描到大盐场,人影倒是有几个,就是没有匆匆赶路的妇女。
他嘱咐邴志永:“时间紧急,你快去快回!注意路边,沟里……找得到找不到,一个小时内必须赶回来!”邴志永答应一声,快步掠过礁群,奔向山崖下的沙滩,身影在崖下快速移动,像跑马拉松一样,很快就被“S”形崖面吞没。
二
焦急地等待。一是等待潮水上涨,船漂起来。二是等待没有赶来的蔡淑媛。政府机关全体转移,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伊翎韵走到延崇诚身边,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要出发了,大家都很紧张,也没想到会有人掉队。不,不是掉队,是压根儿就没见影子。如果一早就发现蔡大姐没到区政府,派人寻找,情况肯定不会这么糟糕。那会儿延崇诚的精力放在召开群众大会上,顾不上其他的。副区长曾达成率领其他人员先行,主要是运送物资粮食,也没顾上其他的。
蔡大姐被忽略了。
平时,蔡大姐和伊翎韵关系比较密切。这次撤退,她们两个女同志还是伴儿。现在,只剩下伊翎韵一个女的。伊翎韵非常自责。她一早的主要精力也在开会上。她要说几句话,给妇女姐妹们撑腰打气。怎么就以为蔡大姐是和副区长曾达成他们一道出发了呢?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蔡大姐肯定是出事了。
这也正是延崇诚所担忧的。
此时,延崇诚站在礁石上,一会儿望望蚬子窝铺山崖下面,明知蔡大姐不会奇迹般地出现,也还是情不自禁地朝那儿望去;一会儿望望海峡对岸的安河大陆,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蚬子窝铺是一个凹形海湾,豁口正对着海峡彼岸的安河搭拉尾港。望着逶迤展开的安河大陆,延崇诚想,这次回安河,又不能见到母亲了。上次去县委开会,来去匆匆,没能回家看望母亲;这次是撤退,更没有时间了。母亲在家乡那个村里做妇女工作,经常出头露面。反动派要打过来了,母亲会不会有危险?
既不知道蔡大姐是什么情况,又不放心母亲。延崇诚心里空空落落的。
三
延崇诚当区长后,只见过母亲一次,是夏天的时候,延崇诚和曾副区长、那中队长到县委开会,汇报减租减息情况和土地改革准备工作。会后,看看时间还早,正是枯潮,延崇诚说要回家看望母亲,约定了到搭拉尾会合的时间。这其实也是给曾达成创造一个与爱人相会的机会。“诚儿,你怎么又瘦啦?”这是母亲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
从县城安河镇到他家所在的海边渔村沙堆子有十里路,延崇诚大步流星地走了一身汗,遇上一辆顺路的马车,捎了几里。那天,他穿戴很整齐,匣子枪和公文包十字交叉背在身上,精神抖擞。那是到贝城岛工作之后第一次探望母亲。那一排熟悉的草房,街上的猪圈,屯子前面的海湾,岸边的小渔船……举目西南方向,贝城岛近在咫尺……就是这一道窄窄的海峡,加上距县城十里、距搭拉尾五六里的路,阻断了他多次想探望母亲的念头。
母亲一身青衣青裤,围裙也是青色的,衣服和围裙上的补丁补得整整齐齐,针脚很细密。母亲头发绾起在脑后,手里抓了一把粮糠,正在院子里喂鸡。一群鸡昂着头追逐母亲的手;母亲一撒手,鸡分头去争抢,翅膀扑扇着,掀起一地风。延崇诚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喊了一声:“妈!”母亲耳朵有些背,这是因父亲去世,母亲悲伤过度所致。母亲还是听到了儿子的喊声,循着声音望去,就说了那句话。
“诚儿,你怎么又瘦啦?”
母亲说完这句话,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满脸。
“妈!我没瘦,还那样!”延崇诚走近母亲,看着母亲的脸,说,“妈!您也……瘦了……儿不在您身边,不能尽孝,您得多保重身体啊!”
延崇诚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他脑海里浮现出“忠孝不能两全”的古老说法,却丝毫没有减轻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的内疚。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都行。”说着,伸出手,抚摸着他清瘦的脸庞,心疼不已,“你也不小了,得学会照顾自个儿。是不是吃不饱?是不是烦心事儿太多?唉!”
他说:“我没事儿,年轻力壮的,能吃能睡,工作也不累,您不用操心。”
跟着母亲进屋,坐到炕沿儿上。
母亲继续唠叨:“你上学时就不胖,教书那几年也不胖,可也没像眼下这么瘦啊!”
那天母亲唠叨的主题就是一个“瘦”字。如果母亲见到现在的他,估计会更心疼。
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就张罗着做饭。
他急忙阻止:“妈!我今天得赶回岛里,不能在家吃饭了。”说着起身要走。
他计算过时间,从沙堆子到搭拉尾,快走也得半个小时。搭拉尾能漂起船时就出发的话,逆风天气能赶在退潮之前到达贝城岛,当天刮小北风,是顺风,时间充裕,但就怕换风。
母亲不容分说,挖了半瓢白面,下疙瘩汤。汤里下了蛎肉,还打了一个鸡蛋。那白面,是母亲不舍得吃攒下的。鸡蛋是自家鸡下的。蛎肉呢?他们家前面的海,没有礁石,不产蛎子;要打蛎肉,得去搭拉尾那儿的海边。
他问母亲,从哪弄的蛎肉?
母亲破涕为笑,说是淑秀送的,淑秀这闺女……母亲一面忙着,一面唠叨起淑秀的种种好,像亲闺女一样照顾她。
提起淑秀,他忽然觉得气息短促,面颊滚烫。
母亲并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要不是因为你在岛里上班,来家一趟不便利,都该把你们的婚事给办了……”
“妈!我现在……不想这事。”他想说工作压力大,又有风险,不能连累人家,因怕母亲担心,就没说下去。
母亲做的疙瘩汤真是好吃。他一连吃了两碗,吃得浑身冒汗。母亲慈爱地看着他,心花怒放。
“我得走了,他们还在搭拉尾等我呢。”他接过母亲递来的水碗,喝了一大口,把枪和公文包背好。
母亲替他抻了抻衣角,上下端量着,说:“村里动员我去,是做什么……妇女工作?”
他眼前一亮,说:“妈!你应该去!咱们翻身解放了,可是反动派并不死心,地主恶霸还在……”他打住,怕母亲为他担忧,话头一转,“各地的人民政权都才建立不久,有很多工作要做……”
“可我,也不识字……”
“那没关系。我们区的老邢,是庄稼把式出身,赶大车,扶犁杖,也不识字,还当我们区农会会长呢!”
走到院子里,那些红羽毛、黑羽毛、黄羽毛的鸡,齐齐地围过来,眼睛亮亮的,扑扇着翅膀,有细细的羽毛掉下来。鸡在他身前身后围了一个动态的圈。延崇诚走,鸡圈跟着动,不时绊着了他的腿脚,好像是在挽留他。他挥手,想吓唬一下,鸡们缩了一下脑袋,继续围拢上来。
他回头看看站在门口的母亲,泪水吧嗒一声滴落,衣襟湿了。从那次分别,再也没见到母亲,只接到过一封由淑秀代笔的家信。望着安河大陆,沙堆子在搭拉尾往东不远的地方,那一带沿岸的房子也隐约可见。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母亲。
第三章 前方突现一艘船
一
区政府交通船上有三个船工,包括船老大惠安海。他们平时负责看护船,需要用船时毫不含糊地提供保障。船老大惠安海并不知道岸上的事情,他也不认识蔡淑媛,只是感觉到延区长他们坐立不安,以为是着急上船。他让一个船工拿挽篙量水。船是漂起了,没有一定的水深,靠不了岸。船工舞起长篙,将篙尖扎到水里,又提起来,看看湿痕说,二尺。惠安海立即下令登船。两个船工各站一舷,长长的挽篙扎入水下,直插海底,有尖锥扎入泥滩的咯吱声和船底摩擦滩面的刺刺声。水还是浅了些。因这里滩况良好,方头平底交通船在滩上搁浅没事,轻微摩擦也不会有大事,但对船底会有一定程度擦伤。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分秒必争,惠安海决不舍得让船底摩擦出这么难听的声音。再等十分二十分钟,潮位升高一些,船就漂起来了。
船底贴着滩面,缓慢向岸边靠近。岸边风小,桅尖的风呲楼旋转得慢了,像马尾巴一样撅着的布啷当垂下来,响声也弱了下去。
延崇诚看看手表,过去半个小时了,不见蔡大姐的影子,邴志永也没回来。
事态严重了。
“怎么办?”副区长曾达成看看延崇诚,意思是上不上船?
延崇诚看着逼近岸边的木船,挥了一下手:“上船!上船上等!”
方形船头抵近礁石,一个船工跳下来,站到礁头,手扯缆绳用力拽,使船头更紧地贴近礁石。另一个船工将挽篙倒过来,有横柄的一头伸到礁石上,让上船的人当扶手。船头上翘,与礁石有半米的落差。岸上的人一个跟着一个,手抓篙杆,攀爬上船头,迅速向后移动,腾出地方让后边的人上。
“这小子!找得到找不到,也该回来了!他人呢?”中队长那光涛急得在礁石上来回踱步。
不会是蔡大姐没有找到,又搭上一个邴班长吧?
延崇诚这么寻思着,对那光涛说:“那队长,急也没用。邴班长不会出事的。上船吧。”
那光涛跺了一下脚:“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弄了些什么事儿!”
他是对蔡淑媛不满,间接表达对整个行动安排的疏漏不满。
大家陆续上船。
妇女主任伊翎韵倒数第二个登船。如果蔡大姐不到,她就是这个队伍中唯一的女同志了,心情很是失落。
两侧的船舷已经满是人腿,船中间的主桅下面也有人坐,堆成一捆的帆篷斜横着吊在桅下,数不清有多少条绳索从帆篷扯向桅尖。绳索都绷得很紧,有两组呈环形兜住帆篷,有一根绳子绑住帆篷顶端的竹竿,向上,顺着桅杆穿过桅尖的滑轮,再下来,穿过帆篷上的滑轮,再上去,再下来……一根绳子反复上下,穿过帆篷上的滑轮组和桅尖上滑轮组,悬垂在桅侧的绳索看上去就有无数条。
伊翎韵就势坐在船头靠近前桅的舱盖,堆在桅下的帆篷散发出油漆的味道。前桅有三人高,桅尖和帆篷分别有两个滑轮,意味着帆篷的重量比主帆轻得多。桅底插入前舱隔板处。那是船腮的上方,也是横宽的船腹向狭细的船头过渡的较窄处。
最后上船的延崇诚见船后的“燕翅”那儿有地方,就示意伊翎韵到后边去坐。伊翎韵摇头。延崇诚小声说,坐这里不安全。伊翎韵说,从胶东到东北,坐了几天几夜的船,我也挺过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延崇诚说,等会儿涨篷,坐这儿不挡碍吗?伊翎韵看一眼捆绑成一抱的帆篷说躲避点儿呗。
延崇诚见船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到后面“燕翅”那儿得经过人腿挤人腿的船舷。这时候有的战士已经起身,让延崇诚过去。坐在船后舵梃下面的惠安海也朝他招手。延崇诚正待过去,见伊翎韵朝旁边挪了挪屁股,腾出一半舱盖,他就朝惠安海摆了摆手,收回手朝几个战士压了压,让他们坐好。他坐到伊翎韵身旁,感觉到帆篷上的竹竿硌着了后背。
全体人员上船后,船又搁浅了。毕竟增加了五十多人、六七千斤重量。看着流水夹杂着芦苇秆、海带草等漂浮物从船尾奔腾着向海湾的浅处涌去,靠近盐田那片红海滩都被淹没了,碱蓬子都藏到了水下,而船却像焊在滩上一样,船老大惠安海焦急万分。
延崇诚看看手表,再遥望海峡对岸仿佛近在咫尺的安河大陆,也是一脸急色。他急的不是船像焊在了滩上,而是蔡大姐没来,邴班长也没有回音。就算船漂了,也不能走啊。
“惠船长!再等一等。”延崇诚朝船尾的惠安海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副区长曾达成不满地嘟囔着。
农会会长邢家发也有些沉不住气,说这个蔡淑媛,平时挺好的,今天是怎么啦?
伊翎韵咬着嘴唇不吭声,心事重重。
二
延崇诚第一次见伊翎韵是在县委书记找他谈话那天。安河县机关办公的地方,是日伪时期安河县政府的两层小楼。在院子里,延崇诚迎面碰上正和别人谈笑风生的伊翎韵。这个身穿灰色军服、戴着有两颗纽扣的八路军军帽和有“八路”字样臂章的姑娘,留着短发,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那股英姿飒爽劲儿,一下子就吸引了延崇诚。伊翎韵后来说,也是因为看了他的那一眼,并且知道他就是贝城岛那位“传奇英雄”,她才不管不顾地决定,跟随延崇诚到贝城区工作。本来县委是让她留在安河,她也同意了的。延崇诚劝她,在海岛工作很辛苦,男同志无所谓,你一个女同志,会很不方便的。伊翎韵脖子一扬,挺直胸脯说:“我什么苦没吃过?枪林弹雨都经历过。”延崇诚说:“你不了解海岛的情况,我在那里当过教师。怎么跟你说呢?”伊翎韵说:“不用说了,不就是经常坐船吗?从胶东到东北……”
每逢遇到困难,她都会说起渡海北上那几天几夜。那是她的骄傲。仿佛有了那段经历,所有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了。
和伊翎韵比,延崇诚的经历乏善可陈。他出生在安河海边的渔村,家境贫寒。读小学时,靠课余时间挖野菜、赶小海补助生计,假日到海边钓鱼卖钱,到父亲当雇工的小渔船上做帮手,自己就能解决学习费用。从九岁到十九岁,他读了十年书。抗战全面爆发后,在老师的影响下,他和几个进步青年一道,积极参与抗日救亡,油印、散发宣传我党抗日主张的小报,一度被日本警察通缉。师道学校特修科毕业后,延崇诚到一海之隔的贝城岛教学。他干得最出彩的一件事,是日本投降后,带领几个老师和一帮学生,冲到大盐场的伪“会事务所”,活捉了打算逃跑的日本籍副会长和本岛汉奸会长吴乐山,把他们捆绑了押在大庙里,准备第二天发动群众进行斗争。延崇诚痛恨欺压百姓的日本人和为虎作伥的汉奸。他父亲在他读书时被日本人抓劳工,到东老滩晒盐,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儿,被日本人和汉奸狗腿子折磨得重病缠身,含恨去世。仇恨的种子埋在心里。在岛上教书的几年,延崇诚亲眼看见日本人和狗腿子如何欺压群众,随意加个罪名就把人往死里打。光复的消息传来,延崇诚觉得报仇时机到了。谁知抓捕日本人和汉奸的消息泄露,第二天从安河伪政府赶来一个排的伪军,将领头的延崇诚等人抓了,关起来。日本副会长和大汉奸地主吴乐山连夜乘船逃走。就在要把延崇诚等人押往安河处置的时候,八路军挺进东北先遣支队在攻取安河之前先登陆贝城岛,一举歼灭了伪军,救出延崇诚等人……
延崇诚从此投身革命。
伊翎韵是八路军挺进东北先遣支队的一员,参加过解救延崇诚的行动,对这位传奇英雄充满崇拜和敬仰。但当时延崇诚已遍体鳞伤,马上被送到岛上的医院救治,先遣支队在探得安河的敌情后,立即乘船跨海,智取安河,伊翎韵错过与延崇诚接触的机会。直到那次在县机关大院相遇……
延崇诚是自豪的。虽然大汉奸地主吴乐山跑了,非常遗憾,但那日本副会长还是被捉回,一个排的伪军也悉数缴械。新生的人民政权重用了延崇诚。有文化,勇敢,坚定可靠,这是组织上对他的评价。干革命,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牺牲。这是延崇诚的内心独白。
延崇诚的自豪感,在见到伊翎韵并且知道她的经历之后,迅速降温。和年仅二十一岁就已经穿过枪林弹雨的老资格伊翎韵相比,二十四岁才参加革命的延崇诚,成了“小字辈”。
三
邴志永一瘸一拐回到蚬子窝铺时,距他离开的时间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延崇诚老早就从船头站了起来,感觉到了船身微微的摇晃。
“蔡大姐呢?”他大声喊道。
邴志永上气不接下气,帽子抓在手里,头发梢冒出的汗气像一团一团的烟。他踮着脚迈上礁石,哈出大口白气:“没……没……”
副中队长皮立巍见状,一个箭步跳下船头,迎向邴志永:“你这脚,是怎么弄的?”邴志永说:“回来的时候,崴了……幸亏是回来崴的,要是去的时候……”
皮立巍架起邴志永一只胳膊,搀扶着他,冷冷地道:“你说,你还能干点儿什么!”
“那股道,太难走了。”邴志永说的是山崖下那段沙石混合的滩地,迈一步退半步。
“找不到,就早点回来!”皮立巍继续数落,“这么多人,等你多长时间了!”
邴志永出了力,崴了脚,反被指责,脸色很难看。
两个人缓了几缓,走过一片矮礁,到了船前。延崇诚从船头伸出双手,拉住邴志永一只胳膊。皮立巍从后面推。此时水位升高,船与礁石的落差大了些,上船更困难了。邴志永咬着牙,一发力,没崴的那只脚先迈上了船头。
“区长!……”邴志永惭愧地摇了摇头。
情况已很明了,蔡大姐没有找着。
“都找了什么地方?”延崇诚问。
“区政府,她家,都没有。她男人见我去了,迎到门外,说蔡大姐一早就走了,没和你们在一起?我说没啊!她男人非常着急,说她能去哪儿呢?说是和你们一起去安河的……”
伊翎韵十分不安地说:“那是走两岔啦?”
邢家发说:“就算是走两岔了,她也知道在哪里集合,何况是一大早就走了。”
“等,还是不等?”船老大惠安海问。
不能再等了,等也没用。邴志永都找不到,蔡大姐会自己突然出现?多耽搁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如果县委和县大队也在安河的哪个地方等他们呢?那可就影响大局了。
“出发!”延崇诚果断下令,“如果船开了之后,看见蔡大姐来了,我们再掉回船头……”
他心里很清楚,掉回船头的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他听着邴志永讲述寻找的过程,心情沉重得难以形容。
“往回走时,从她家到区政府,从区政府到这里,路边,沟坎,坑坑洼洼,凡是能藏住人的地方,我都仔细看了……”
“这可真是出了鬼了。”副区长曾达成眉头拧成疙瘩。
“会不会是,她不想和我们一起走,自己躲起来啦?”副中队长皮立巍不敢肯定地分析道。
“这不可能!”邴志永反驳,“蔡大姐是什么人咱们谁不清楚?她怎么能当逃兵?”
“也不好说。”曾达成叹了一口气,“一个女人,有家庭,有孩子,撇家舍业的,不愿意走也情有可原。”他想起了自己家庭的情况,深有感触。
延崇诚琢磨着曾达成的话,陷入深思。他和蔡大姐在一个小学当过老师。到区里工作后,蔡大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蔡大姐的丈夫是农民,老实本分厚道。昨天开完会,蔡大姐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紧张是肯定的,回家去安顿一下也完全应该。邢家发会长回家了,把父母和老婆孩子转移到另外一个屯子的亲戚家;小谷子也回了一趟家,说要和区长外出办事,可能需要在外面住几天,不用妈妈牵挂。其他家在贝城岛的,都回家一趟,只是要严密封锁撤退和国民党军要打过来的消息。蔡大姐应该不会和丈夫说起撤退的事,也没有理由不跟着队伍走。
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要是国民党军来了,她怎么办?”邢会长最担心这个问题。
“她要是真躲起来了,也许没事。”曾达成说。
四
一部分人下舱,留在舱外的都背靠背坐在舱盖上,一支支枪抱在怀里,枪口冲上,一双双腿整齐地垂放在船舷,脚蹬船帮。延崇诚扭头朝后望了一眼,舱盖上坐着三十多人,下舱的有二十多人。一年前他到贝城岛就任区长时,也是乘坐这艘船,当时区政府加区中队,总共只有二十几个人,坐在船上非常宽松;现在队伍壮大了,交通船已经容纳不下。如果不是因为安河离得近,天气又好,延崇诚是不会让这么多人挤在一艘船上的,哪怕紧急调用几只小渔船。延崇诚稳坐船头舱盖,双脚放在围绕缆柱一圈一圈盘起的缆绳上。身边是一言不发的伊翎韵。她的脚也放在缆绳上。一柄巨大的黑色铁锚通过缆槽架在方形船头,一个像牛角一样弯曲的锚齿冲天,另一个同样弯曲的锚齿别到缆槽下面,穿过锚柄的短木棒横在缆槽内侧,阻止铁锚向前滑动。铁锚的长柄搭在缆绳圈的另一侧,隔着粗壮的缆柱与两双脚相对应。两人尽量避开前桅和帆篷,各自朝向侧前方,面部夹角九十度,后背部分接触,互相依靠。这样可以在船头的颠簸起伏中保持平衡。
延崇诚正面对着悬崖的拐角。蚬子窝铺是小海湾,拐过悬崖是大海湾。贝城岛北海滩涂广阔,陆地良田千顷,堪称一方宝地。延崇诚目光掠过悬崖向左扫视,房舍断续的村屯、平坦低洼的大盐场、区政府黑色的四合院、高高耸立的贝城山……田地连绵,山峦起伏,海湾静谧,好美的一幅山海画卷。要离开了,不知何时回来,蔡大姐也不知在哪里,不知怎么样,延崇诚心中怅然。
两个船工在两舷喊着号子,同步用力蹬篙。船后退,转弯,船头对准了安河方向。安河沿岸起伏的山峦随着木船角度的变化徐徐展开。秋阳暗淡,不冷不热的天气为此行涂上了悲壮色彩。他们不是去投入战斗,而是撤退。蔡大姐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每个人都忧心如焚。
延崇诚没有说话。船上十分安静。两个船工把长篙顺船舷放下,开始升帆篷。坐在桅杆附近的战士纷纷起身协助。升帆篷时号子声压抑地响起。先升主桅的帆篷,一直升到风呲楼下面。风呲楼的布啷当飘带被帆篷顶端的横竹竿扫偏,风呲楼仿佛受到惊吓,突然改变了方向,叶片停转了片刻,随布啷当重新飘起,叶片调整好方向,欢快地旋转并歌唱起来。
主帆升毕,再升前桅的帆篷。延崇诚和伊翎韵站起来。延崇诚对船工说:“我来!”
他弯腰解下拴在桅杆底部的帆绳,双臂向上伸直,够到帆绳的高处,握紧鼓鼓的绳子,自己给自己喊着号子:“一——二!”咬紧牙,双臂弯折,双膝弯折,整个人瞬间矮了下来,桅顶的滑轮快速转动,帆绳被拽下来一大截,帆篷同步上升。
延崇诚再给自己喊号子:“一——二!”重复前述动作,帆篷又上升了一截。
伊翎韵看得眼睛直了,想上前帮忙,又插不上手。
随着横向支撑篷布的竹竿依次上升和堆积在桅杆底下的篷布竖向展开,帆篷越来越沉,双手稍一打缓,悬挂在桅尖的滑轮就会倒转,张开的帆篷也会小幅下降。延崇诚沉住气,使尽全力,保持帆篷始终处于上升状态。两个船工见状,赶紧替换延崇诚,喊着号子,三下两下,把帆篷升到桅顶。
延崇诚累得气喘吁吁,满面红光,双手的掌心也磨得通红。
“你行啊!”伊翎韵由衷赞道。
“老长时间没干这活儿了,手生。”延崇诚看着只有两张炕席大小的前帆,很有成就感。
船工将帆绳别在桅杆底部像扳机一样弯曲的部件上,勒住,帆篷就稳稳地挂在桅杆上;再拽住帆篷前端的绳索向下猛拉,帆篷顶端的竹竿倾斜了,帆篷绷紧了,整个帆面像雄鹰的翅膀,在风中扇动。帆篷改变了风的走向。风聚集起来,紧贴着帆面吹拂,抚摸着延崇诚瘦削的脸庞。
延崇诚和伊翎韵重新坐下,不时与鼓荡的帆篷亲密接触。
船老大惠安海按住横搭在燕翅上的粗壮滚棒,抽出滚棒绞索的别棍,滚棒旋转着松开绳索,高悬的船舵缓慢沉入水中。木船乘着渐强的东南风,犁开波浪,向安河搭拉尾进发。
俗话说“坐车坐头,坐船坐后”。船头最活跃,一有风浪就跃起跌落;船尾有舵控制着,跳跃幅度小,乘船的痛苦也小很多。
延崇诚和伊翎韵坐在船头,互相依靠,倒也没有觉得有多颠簸,只是心情无比压抑。
突然,伊翎韵手指朝前一伸:“看!有一条船朝这边来了!”
延崇诚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果然从对面驶来一艘紫色帆船,是三号杆(“杆”发音“赶”;三号杆即三支桅)的尖头船。这种船尖头刀底,浮在水上很稳,落到滩上就偏了,不适合在退潮后裸露滩涂的水域搁浅。船上有三支桅,主桅在船前约三分之一处,很高大;次桅在船后约三分之一处,矮半头;小桅立在船头,矮得几乎可以忽略。三面帆篷升起来,大小搭配,高低互补,画面感很强,船速也快,刀一样的船头和刀一样的船底,能最有效地犁开波浪,向前冲刺。而平底船是压着波浪向前推进。两者相比,高下立现。
那艘三号杆的尖头船在海面飞快地行驶,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转头向西,一会儿又向东。延崇诚呆看了一会儿,确认那艘船是在“划樯”,在海面划出“之”字形航迹,并正向蚬子窝铺逼近。船既起航,目的港已经确定,风向却未必配合,只能是侧风偏杆,逆风划樯,风来帆挡,流大舵扳。
迎面而来的这艘船,跑的是逆风,只能划樯。船在转身时,两面帆篷已经倾斜得几乎贴近海面。
“船偏成这样,太吓人了!”伊翎韵惊恐地说。
“这是县政府的船!”延崇诚心里一沉!他从船的形状、帆篷的颜色和船来的方向,做出了判断。
“是吗?”伊翎韵更加惊恐,“这个时候,县政府的船来干什么?”
肯定是出大事了!延崇诚站起来,扶着前桅,朝那艘三号杆船望去。两艘船还相隔很远,他就看见交通员禹平抱住船头的小桅杆,随着船的颠簸,人也跟着像反着的钟摆一样,大头朝上,一会儿往左边倒,一会儿往右边倒。
禹平还腾出一只手朝延崇诚乘坐的这艘船挥舞了半圈,又赶紧收回手,双手抱紧桅杆。在他身后转动的小帆篷像镜框,镶住了他晃动的身影。
禹平不在搭拉尾等他们,而是驱船前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章 毛口有敌情
一
“延区长!情况有变!”两船靠近时,禹平大喊,颤抖的声音瞬间被风刮走。
其时区政府的交通船已经降至半帆,并横过身来,防止两船相撞。
惯性使两艘船在海面兜起了圈子,一艘船的头追着另一艘船的尾,逐渐减缓冲力,慢慢靠近。
“小禹!快说,什么情况?”两船并排,在互相逼近时激起的浪涌里左右摇荡,晃得船上的人站立不稳,纷纷抱住桅杆或扯住帆篷。
“区长!是这样的……”
两艘船相距不到一米时,禹平一个箭步,嘭!从县政府交通船跳到区政府交通船上。
禹平气喘吁吁地长话短说,我昨天下午返回搭拉尾,傍晚赶到县城,发现到处都是国民党兵。县机关已经提前撤了。
延崇诚大惊!没想到这么快就断了后路。昨天接到通知时,他有过晚上涨潮时起程的一闪念,但撤离前不召开群众大会,不对那些坏人进行震慑,会有极其不良的后果,坏人会说他们是“仓皇出逃”,岛上群众会非常失望,处境将非常艰难。
现在看,即使昨晚出发,也来不及了。
“那么,有县委和县大队的消息吗?”延崇诚焦急地问。
禹平说,我没有遇到熟人,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也不敢久待,连夜返回搭拉尾港,赶来赶去赶上退潮。港上有一个以前的地下交通站,问了那里的人,说县委和县大队往西撤退,极有可能撤到碧流江一带,占据那里的有利地形打游击,等待大部队回援。
延崇诚呆住了。
禹平定定地看着延崇诚,意思是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刚才还有人说晃晕了,这会儿都顾不得晕了,目光齐刷刷投向延崇诚。
怎么办?
返回岛上已不可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延崇诚脑海里闪过一条大江——碧流江!脑海里同时展开一幅地图。从地图上看,安河大陆蜿蜒的海岸向西延伸,毛口是沿岸的一个重镇。碧流江从毛口附近的东老滩直通入海。县委和县大队有可能去了那一带?
延崇诚问惠安海:“船长!毛口港,您熟吧?”
问完,才觉出是问了一句废话。
一个船工笑道:“区长!别说‘老大’,我闭着眼睛都能把船驾过去。”
“那就好。”延崇诚略显尴尬地一笑,果断决定,改道毛口港。从毛口港登陆,往西急行三四公里,找到碧流江入海口,沿江畔北上,就有可能找到县机关和县大队!
副区长曾达成、区中队长那光涛、区农会会长老邢、区妇女主任伊翎韵都一致赞同。
决定做出之后,延崇诚又回头望了一眼蚬子窝铺方向。
“死了那份心吧。她要能来,早就来了。”农会会长邢家发说。
“但愿她能把自己藏好。”副区长曾达成说。
知道蔡淑媛不可能出现,延崇诚还是很不甘心。
从海面望那片悬崖,因为角度和距离的关系,突然变得异常陌生,甚至整个贝城岛,都走形了,贝城山矮趴趴地伏在海面上,蒙着一层虚幻的光。
二
去毛口的海路是去安河的四五倍,人员分乘两艘船才能保证安全。大家迅速行动,一部分人留在区政府的船上,一部分人跨过船舷,跳到县政府的船上。几位领导留在区政府船上,方便议事。交通员禹平也应该留在区政府的船上,和延区长他们在一起。可是他随身携带的毛巾水壶等物品还落在县政府的船上,就又跨过船舷,跳回到那艘尖头船上,拿了东西想再跳回来,两艘船已经分开了一米多的距离。这要是一脚迈出去,十有八九会跌落到海里。他如果喊一声,对面船上的人抛来缆绳,两下一扯,他就跳过去了。
在他犹豫之间,船工忙着升帆篷,风吹船动,两船的距离迅速增大。眼见延区长他们乘坐的区政府交通船仄过船身,向前奔去。
反正都是到毛口,在哪艘船上无所谓。禹平这么想着,默默坐到船舱盖上。从安河到贝城逆风划樯时,他被折腾得心里翻搅,这会儿脑子里还有些晕乎。
三号杆的尖头船也重新升起帆篷,跟着区政府的平头船,顺风逆流,向西北滑行。
两艘船一前一后,平稳行驶。船上的人无声无息地端坐着,随着船体的轻微颠簸而晃动。每艘船上聚集着二三十人,像草把上插满山楂穿成的梨糕(糖葫芦)。
驶出虎口状北海湾,进入海峡后,船向西转头,在内侧行驶,尽量远离已被敌军占领的安河陆地。
东南风,船向西,帆篷鼓成球面,速度很快地朝毛口港方向驶去,安河大陆从侧旁滑过,安河岸边零星的建筑和海里突兀而起的礁石都看得很清楚。
延崇诚坐在舱盖上,脑子里急速运转。敌人昨天已经占领了安河,下一步会进攻哪里?贝城岛肯定首当其冲。据事先得到的情报,敌人集中一个军的兵力,气势汹汹打过来,肯定不只占领安河一地,会不会向西……
延崇诚担心县机关和县大队的安全。
等到延崇诚想看看家乡沙堆子时,那片海域已经被甩在了身后。他抻着脑袋向后望,沙堆子斜成了一绺儿,岸边的房子错落排布,不知道哪座是自家的。
更不知道母亲现在是否安全。
驶离安河一带海域,延崇诚让船老大轻微转舵,船贴近辽南大陆行驶,这样可以更快地赶到毛口。这一带沿岸地势险峻,山脉相连,多为无人区,敌军初来乍到,不会马上在这里布防。
一路上,延崇诚不时回望,一直望到沙堆子看不见了。从远处看这两艘木船,帆篷的影子像几片树叶,插在遥远的海面。从船上往回看,安河和贝城岛都很模糊。在一片朦胧的光线里,隐隐约约有两只白色的船,从安河的方向开出来,向南开去,船上的烟囱冒着白烟,像拖在空中的白色飘带。
延崇诚一惊:“惠船长!你看——”
正在掌舵的惠安海眯起眼睛,朝后面望去,望了好长时间,才对准了焦距,也惊了,说那是国民党的汽艇。
“能确定是国民党的?”
“能!”惠安海肯定地说,“我驾船跑烟台、青岛时,在海上见过汽艇,就是这种白色的,舵楼和船舱高出一大截。”又补充,“是日本人的巡逻艇,光复时被国民党军接收了。”
“看样子,是去贝城岛?”
“是。多亏我们走得早,要不就被他们堵着了。”惠安海心有余悸。
延崇诚也很后怕。
此时,他更担心蔡淑媛的安危。敌人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撤离。到那里扑了空,一定会寻找、搜捕区干部。那些被批斗过的坏人,说不定又要兴风作浪了。
三
毛口港也是浅水薄滩。延崇诚他们的船抵近时,正遭遇退潮,船至浅水区,帆篷降下大半,舵也悬空,只剩小半在水里。随着潮水越来越浅,舵随时往上提,防止挂到海底。惠安海不时半圈半圈地转动横架在“燕翅”上的粗木辊,钩住舵板的绳子便半圈半圈地缠绕到木辊上,舵板徐徐上升。舵,渐渐地不起作用了。除了惠安海和两个船工,船上其他人都只是知道毛口的地名和大体位置,没有谁来过。远远望去,毛口一带是土质的陆地,海边没有贝城岛蚬子窝铺那样的陡崖,千万年的潮水冲击,大量黄泥被卷入海里,淤积成滩,退潮时泥滩显露,岸边裸露的黄色泥滩有数里之遥,看上去光秃秃一大片,像巨大的广场,在夕阳下泛出光亮。海水泥滩共一色,水质混浊得仿佛是用黄泥搅拌的,如同黄河之水。无论涨潮退潮,也不管风大风小,海水卷过泥滩时,总会掠起泥浆,并携带着前往所到之处,与新的泥浆汇合,使得这一片海成为真正的“黄海”。
混浊的海面像反光的镜子。阳光照射,如同点亮万盏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逆着潮印望去,在平坦的泥滩靠近岸边处,横七竖八搁浅着小木船,有的船上斜插着桅杆,有的船上只横躺着一支橹。裸露的泥滩上印着波浪的花纹和脚掌踩过的深窝。那些脚窝歪歪扭扭,像在泥滩上钻出的孔洞,每个孔洞周边的泥都向上拔起,像为孔洞砌了一道围墙。延崇诚远望着泥滩上那些熟悉的脚窝,就像回到了童年的沙堆子,和小伙伴们在泥滩上捡泥溜(泥螺),把自己全身抹得像泥猴。毛口的滩和沙堆子的滩一样,都是烂泥滩。在那些双脚踩出的孔洞延伸的尽头,有人拄着筐,在弯腰拾东西,大概是在捡贝类或泥溜吧。赶海人直腰抹汗时,双腿像两根柱子,深扎在滩里。
目光收近,浅水处露出木架支撑的渔网。木架歪歪扭扭,渔网挂着海带草,不知里面是否网住了鱼。
海面有几只小帆船在悠闲地行驶,似乎是漫无目的。船上的人,不知是在放线钓鱼,还是在拉小网。这样的场景,延崇诚看着眼熟,看着亲切,好像置身于沙堆子海边。不仅泥滩相似,就连这里黄泥浆子一样的海水,都和沙堆子沿海极其相似。
船靠风推和惯性继续向潮印逼近。潮退,船进。水越浅,混浊度越高,简直就是黄泥汤了。
一个船工持挽篙量水,报:“水深二尺半!”
延崇诚心里一悸。再有十几分钟,船就会搁浅在泥滩上。只有等晚上涨潮时再登岸了。延崇诚应该想到,安河的港口受潮水限制,毛口也不例外。但即使想到了,也别无他法。
在泥滩上和浅水处觅食的海鸥成群飞来,围绕两艘木船“啊”“啊”地叫,叫声令人心惊。发现不是归来的渔船后,海鸥们又失望地飞走,雪片一样落到泥滩上或浅水处,寻找新的食源。
面对一大片烂泥滩涂,延崇诚心烦意乱。船工量水,拔上挽篙,看着水迹,又报:“水深二尺!”
延崇诚心里又是一悸。眼看就要搁浅了。
“慢!”延崇诚朝在船尾掌舵的惠安海挥了一下手。
惠安海急忙扳舵。船头向西,船身横着与岸平行。此时惯性仍在发挥作用,风的推力大于退潮的逆流阻力,船仍小幅度向潮印横移,但搁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一旦搁浅,船底就吸在了滩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有突发情况会非常被动。
延崇诚遥望着毛口镇两侧的荒山秃岭,隐约感觉到了潜藏的危险。
“就地抛锚,待涨潮时再靠岸?”延崇诚看向众人,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能登岸,大家都很焦急。两艘船在海面停泊,目标太大。船老大惠安海的意见是抢滩。这一带海底是泥滩,不会硌坏船。抢滩搁浅,等潮水退净,大队人马可以下船,踩着泥滩登岸。
“这些粮食物资,如何搬运?”延崇诚皱着眉头问。人走在泥滩上都会陷脚,何况还背负重物,行走在上千米远的烂泥滩上?再说,岸上的情况并不明朗。五十多人手提肩扛,大白天走在泥滩上,怎么说都太招摇了。
惠安海想想,也觉得抢滩登岸有些草率。“你们都说说看法。”延崇诚征求副区长曾达成、中队长那光涛、农会会长邢家发的意见。
曾达成和那光涛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认为应该抢时间,早些与县委机关会合。意思不言自明。
这是他们此行的初衷。急忙慌促地改道毛口,不就是想与县委和县大队会合吗?
“你觉得呢?”延崇诚问邢家发。
邢家发本不想发表看法。在这帮人里,区长、副区长、那队长属核心层,主意应该由他们来拿。但是眼下意见分歧,延崇诚又特意征求他的意见,他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踩着泥滩登岸太冒险,要是有人陷到了泥滩里呢?更不要说被坏人看见了,去向国民党军告密。”
船上的人都听明白了,几个领导意见相左,曾达成和那光涛坚持抢滩上岸,区长和邢家发认为那样做太冒险。到底应该怎么办?都在深思,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在人圈外围的副中队长皮立巍非常急切地大声疾呼:“区长!我们应该赶快登岸!上了岸,我们就安全了!”
伊翎韵和邴志永都愣住了。皮立巍比曾达成和那光涛更直截了当。
“人家领导在商量事,怎么就显出你啦?”邴志永冲皮立巍瞪了一眼。
“区长发扬民主,征求意见,我不能说话?”皮立巍反驳,又焦急地看着延崇诚,“区长!我们可以东西不拿,人先上岸!再磨蹭下去,要误大事的!”
“东西不拿,不要啦?”邢家发问皮立巍。
“我们先上岸,等着,等潮水涨上来,船靠岸了,再……”皮立巍的思路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上岸等,和在船上等,不都是等吗?”邴志永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等和等,不一样!”皮立巍不看邴志永,非常迫切地看着延崇诚,“区长……”
延崇诚也拿不定主意了。他当然渴望早些与县委机关和县大队会合。但是县委机关和县大队在哪里,他们并不知情,只是猜测可能在碧流江一带。碧流江流域几百公里,就算真在那一带,寻找的难度也非常大。在一切都是未知的情况下,冒险登岸是绝对不可取的。
延崇诚看着皮立巍:“就算空着手,上岸也不容易,一旦踏上泥滩,就没有退路了。”
副区长曾达成说:“我的意见是,要上岸,就人和粮食一起上,上了岸就出发,去找县委。在岸上等,和没上岸,有什么区别?”
皮立巍有些尴尬:“我的意思就是,赶紧上岸。”
曾达成正心烦意乱。爱人是和他一起从山东过来的,在县委工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也联系不上,孩子还扔在山东老家。昨天禹平到贝城岛通知转移时,曾达成想问问爱人的情况,但因为是私事,没好意思开口,他想反正很快就能会合。此时,他担心会有变数。按白天的潮汛推算,晚上九点左右才能靠岸。要在海面漂五六个小时,太难熬了。如果因为耽搁了这五六个小时,敌人从安河打过来呢?那就又断了一条退路。他有替自己考虑的因素,更是替整个队伍的安危着想。
那光涛说:“两艘船,这么多人,在海面漂着,显鼻子显眼的,越耽搁,越危险,还是早些上岸好。”
邢家发急忙说:“我看还是再等等……”
“邢会长太谨慎了吧?”那光涛不满地看一眼邢家发,焦急地对延崇诚说,“区长!再犹豫一会儿,潮退得更大,上岸的路就更远,上岸也更难了。”
皮立巍急得直跺脚,船板连着响了两下:“区长!赶紧上岸吧!不能再犹豫了!”
延崇诚眯缝着眼睛,谁也不看,只看向滩涂:“这片滩,和我家乡沙堆子前海的滩一样,是软泥的,我们叫‘烂泥滩’。烂泥,比豆腐还软,踩上去,烂泥有多深,脚腕就陷多深……”
他手指着五六百米远处泥滩上一个正在艰难迈步的赶海人,后脚费力地拔出,挪到前面变成前脚,不用踩就陷了下去,再费力地拔出后脚……
“你们看——他这一步迈了多长时间?”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吧?”中队长那光涛眯缝着眼睛,不敢肯定地说。
“你再看,他的脚从泥滩拔出来,拔得那个费劲,脚落下去,落得那个轻松。能不能看出,泥滩有多深?”延崇诚问。
距离太远,不好判断。那光涛没有吱声。
那个量水的船工听了延崇诚的话,又竖起挽篙,将篙尖插到海底,没怎么用力扎,篙就下去了。拔出篙,看着篙上沾的黄泥,报:“泥深八……”又更正,“九寸!”
“同志们!九寸有多深?快到小腿肚子了。不要说九寸,就算半尺深,我们走一步陷一步,步步陷脚,这片滩一个小时都走不完。是不是?体力耗尽了,就算我们能够顺利上岸,也没有战斗力了。”
大家都走过沙石滩,走一步退半步,那个累啊。走烂泥滩,脚陷下去,拔出来,再陷下去……多长时间能迈出一步?想想都打怵。
船工又转到另一舷量水,报:“泥深,一尺一寸……”
大家听了,都有些发蒙。这么深的泥,成烂泥塘了。
“何况,邢会长提醒过,要是有人陷到了泥滩里呢?要是被坏人看见了,去向国民党军告密呢?”延崇诚拧紧了眉头,瘦削的脸颊涂上了一层迷茫的神色。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还有一个不宜抢滩登岸的原因,延崇诚没说。后面县政府的尖头船,一旦搁浅,就偏在了滩上,刀子一样的船底会深深嵌入泥滩,一侧的船帮也会紧紧贴在泥滩上,时间长了就会下陷并吸住。尖底船在这样的泥滩上搁浅会有怎样的后果,那艘船上的船老大一定清楚。但时间紧迫,延崇诚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邢家发咬着腮帮子补充道:“船漂着,可进可退;一旦抢滩,遇到危险就抓瞎了。”
“船在海面这么漂着,不是更危险吗?”那光涛仍然不服,甚至有些激动,不敢驳延崇诚,就冲邢家发嚷,“别不懂装懂好不好?”
“说谁不懂装懂?”邢家发也不示弱,国字脸涨红了,腮帮子咬得更紧,“事关这么多人的安危,贸然抢滩,出事了谁负责?!”
“你……”那光涛没想到邢家发这么戗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邢!”延崇诚用目光制止邢家发,又看向曾达成,意思是要赶紧拿定主意,不能再争论不休了。
曾达成刚才还坚持尽快上岸,听了延崇诚和邢家发的分析,也犹豫了起来。
“曾区长!”皮立巍几乎是央求曾达成,“不能再耽搁了,赶紧上岸吧。”
曾达成看了看那光涛和皮立巍,又看了看邢家发,瞪起眼睛:“吵什么!听延区长的。”又转对延崇诚,“延区长,你定吧!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曾区长,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冒险!冒险就是赌博,我们赌不起啊!”延崇诚说。
邢家发又跟了一句:“区长,不能抢滩!”
四
延崇诚主意已定,转身对惠安海:“惠船长,现在——”他刚要宣布“就地抛锚”的决定,突然“乒——乒——”,岸的方向传来几声清脆的响声。空气产生了轻微震荡。每个人的耳朵都受到了惊动。这是什么声音?大家面面相觑。是枪声!区中队的人马上做出了判断。岸上有敌人?是敌人在开枪?难道敌人发现了我们?不可能。枪声离岸边很远,子弹也明显不是朝这边飞来。
中队长那光涛下意识地从腰间拔出短枪,想想这是在海上,又把枪插入枪套,绝望地说:“毛口镇……已经被敌人占领了。”副中队长皮立巍不信,眉头紧皱:“队长!怎么知道不是我们的人在镇上开枪?完全有可能是县大队的人,在惩处汉奸恶霸!”他总是和别人唱反调,习惯性反驳别人。又是“乒——乒——”两声枪响。
那光涛说:“这不是我们人的枪声。不是!再说,县委和县大队绝不会到显鼻子显眼的毛口镇,而且还要开枪,生怕敌人不知道吗?”皮立巍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延崇诚说:“那队长分析得没错。目前的形势,我们要采取隐蔽策略和打游击战术,不可能公开暴露。我听说,内战开始时,国民党军都换上了美式装备,枪支当然也换了。那队长对枪声的判断是对的。”
副区长曾达成愣得像木头人一样。幸亏没有冒险抢滩。这要是船搁浅了,大队人马走到半滩,是进,还是退?“区长!我又犯了急躁的毛病。”皮立巍满面羞愧。邴志永看着皮立巍,揶揄道:“皮队长!你还敢说上了岸就安全了吗?敌人已经占领了毛口,我们上得了岸吗?”皮立巍想发作,又理屈,怒视着邴志永:“我又不是诸葛亮,怎么知道毛口已经被敌人占领啦?马后炮!”“你跟着瞎乱起哄,差点误了大事!”邴志永不依不饶。
曾达成和那光涛听了,脸色都很难看。“邴班长!你能不能嘴上有个把门的?”延崇诚冷着脸道,又安慰皮立巍,“谁都不是先知先觉,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的,都是为了党的事业不受损失和少受损失,有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区长!我知道了。”皮立巍诚惶诚恐,脸色还没有缓过来。那光涛刚才还坚持要抢滩登岸,这时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瞪着两眼对延崇诚说:“区长!事不宜迟,快下令吧!”副区长曾达成也清醒过来,说既然敌人已经占领了毛口,我们待在这里就非常危险,更不能上岸!
船老大惠安海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因为争论耽搁了时间,船恐怕已经搁浅……他不敢想下去,不待延崇诚下令,立即转舵。延崇诚也后怕得要命。如果不是邢家发的坚持,如果邢家发也认为应该抢滩登岸,那就是老曾、老那、老邢、小皮四个人意见一致,惠船长也有抢滩登岸的打算。如果形成那样一种局面,他是不是得考虑妥协?是邢家发的不同意见拖延了时间,也更坚定了自己不能抢滩上岸的决心。他感激地看一眼仍然鼓着腮帮子生气的邢家发。关键时候,不是支持谁的问题,而是对突发情况的判断是否理智。一旦误判,损失会非常惨重!
他也自我检讨,当时自己是准备下令抛锚的。如果已经抛锚,再打起锚,也要费一番周折。是那光涛的不同意见,动摇了他不妥的决定,等来那几声枪响。自己总体思路是对的,就是不能赌。但没有想到最坏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小小的失误。延崇诚心有余悸地在人堆里寻找伊翎韵。
刚才的争论,她居然没有参与,而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皮立巍。
第五章 目标尖山岛
一
两艘船悄无声息地离开浅水区,逆风划樯,缓缓驶向海峡深处。桅尖上的风呲楼转动得更来劲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中队长那光涛又沉不住气了。延崇诚的脑子像一架机器飞快地运转着。登陆毛口港,再寻找县委和县大队的计划泡汤了,返回贝城岛更不可能,敌人已经占领了那里。这么多人何去何从?延崇诚双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占领毛口镇的敌人并没有发现海面这两艘木船;即使发现了,也不会想到船上载着安河县贝城区的领导和武装人员。毛口镇不是安河县的辖区。也就是说,目前,他们是安全的。关键是下一步如何行动。延崇诚的眼睛与副区长曾达成、中队长那光涛和邢家发、伊翎韵的眼睛一一对视。他从一言不发的伊翎韵的眼神中读出某种倾向。也可能是他的误读。那会儿伊翎韵正把目光投向远处。好像在说:登陆不成,就远走!目光转了一圈,延崇诚的思路逐渐清晰,去向明确了。他问农会会长邢家发,从这里到尖山岛和海盘车岛,有多远?邢家发明白了区长的意图,眼前一亮,思考了片刻说,到尖山岛二十多海里,到海盘车岛三十多海里。邢家发的主要角色是农民,年轻时出海打过鱼,对群岛的分布情况了如指掌。延崇诚在脑海里计算着海路的远近和行船大约需要的时间,一时脑子里有些乱,但有一条是清晰的,就是下一步去往哪里至关重要。
毛口以西也有几个小岛,远远能望见的就有鱼仙岛、果皮岛。但那些海岛不是安河县的辖区,更和贝城岛没有关系,离敌占区毛口还近,在对那里的情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能贸然前往。
他简单思考了一下,对副区长曾达成和区中队长那光涛说:“我们面临的情况十分复杂,形势异常严峻!就算能在敌人防守的薄弱环节相机登陆,要找到县委和县大队也非常困难。我的意见是,去尖山岛或海盘车岛隐蔽,同时完善减租减息并开展土地改革前期工作。敌人不会想到我们去了那里。更重要的是,敌军占领辽南是暂时的,我们大部队一回援,他们就会望风而逃,会比兔子逃得还快。”副区长曾达成皱着眉头。去尖山岛或海盘车岛,离爱人更远了。他苦笑道:“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去南岛或东岛暂避风头。”“你的意见呢,那队长?”延崇诚又问那光涛。
“我没意见!”那光涛十分干脆。说话间,岸上又传来零星的枪声。这不像是敌我双方正式交火,极有可能是敌军在到处抓人。
“去尖山岛!”延崇诚果断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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