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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字诀:窗与帘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463
张金凤

瓦屋纸窗,新茶旧友,半日之闲抵得十年尘梦。这是儒雅文人的愿景和浪漫。

  瓦屋是淳朴的房舍,窗也定然是拙朴的木格窗。窗纸素白,如隆冬大雪,就差一枝红梅斜逸而出。恰好,一幅幅艳红的窗花开上去。如此的窗,祥和而喜庆。素白的窗纸犹如一帘,自然之声、红尘之声,隔窗犹入,若隐若现地半隔着尘世投递着。飞鸟疏枝窗纸上留影楚楚,便是不羁的水墨画。如此纸窗是人间一阙烟火诗词,雅俗共赏。文人士子与寻常百姓,都迷恋它的情韵。

  晨光熹微照东窗,暮色橙黄映西窗,月色下的窗,西风里的窗。窗外看窗,伊人缝补的身影在深夜比月光还明亮;窗内看窗,远行人归来的脚步,震动的窗纸颤颤。窗前月下,都有无尽的人间情味。

  从落脚于一个简单的原始山洞开始,人类便不再飘泊,不再是苍茫世间一群裸露于天地的动物。后来,他们取土造屋,有了庇护,从此阻隔了世界上风雨雷电与猛兽毒虫的侵袭。一屋笼统,如若一丘,一丘不通内外就仿佛一冢。所以屋要有门、有窗,有一脉气息与外界互通,以不断绝与外界的联络,于是在屋墙之上开门凿窗,与世界保持着可进可退的关系。

  “窗”是屋子的眼睛,窥着人类有意隔离的大天地。这窗不是一个随便的孔洞,它要有机关可以阻碍外围入侵。窗口有时候可以是哨兵的眼睛,有时候也架上防卫的弓弩。窗可大可小,可简单可奢华。人在屋内从窗口看世界,世界很大;世界也从这个小小的窗口来探究窗内的风景,窗内很神秘。

  窗边配帘,又多出旖旎和生动。帘,素绢葛布、竹篾麦秸不论,这样才更实用和风情。

  窗与帘都是附属物,窗的依附让屋子变得通明,帘的依附让窗子变得有致。谁家屋子无窗,便是自绝于尘世;谁家窗子无帘,便是暴露于尘世。无窗与无帘的屋宇都活得窘迫而寡淡。“窗”与“帘”的关系有些理不清,就实物而言,“窗”就像成年男子,而“帘”求得一个朝夕相伴的佳偶。而就字形看,“窗”和“帘”又像两姐妹俩,有一半的相似度,她们并肩站在汉字族群里,表情各异地看着你我。

  我们常常认为,先有了“窗”然后才有“帘”,理所当然“窗”是姐姐。她们不是孪生姐妹,虽有一张相似的脸“穴字头”,但体态样貌不同。“穴字头”的面容和发髻,就像头戴翠巾、发簪荆钗的乡下丫头,大致相同。她们的腰身、装扮却大不相同。“窗”的“穴”下是“囱”,囱者,人间烟火也,这个“囱”字四四方方像一间房子,而且左上角那一小“撇”就是一节烟囱的逼真外形,正袅袅升起象征人间生机的炊烟。这个“囱”字的字形是“全包围”的字,极像严谨的门户,是传统意义上正经过日子的人家。严谨、稳重、矜持、保守,柴门上的对联大抵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帘”比“窗”字简单,她苗条、飘逸而多色彩,没有那么多斯斯文文、条条框框,只简单的一个“巾”字完成了下半个字,那不是一条飘逸的长裙吗?“帘”若是个男人,他定能在江湖间铿锵行走,是个行踪不定的俊逸侠客;“帘”若是个女人,她定然不在绣楼中发呆,而是敢于接触并介入三教九流,她可能是那种泼辣地站在当街卖酒卖菜,看好心仪的男子,就能毅然私奔的辣女。

  “窗”是严谨保守的,也是安全的。它很少豁然打开,而是半掩窗扉,或支起一竿缝隙,不动声色地窥伺大千世界。那一竿之隙,不止透些风而已,阳光里花开的温度和星子下暗处的低语,市井间喧闹的叫卖和碌碌的奔走之声都能涌入窗内。窗封而不闭,通而不透,是人类折中智慧的体现。而“帘”是轻盈活跃开放的,它即使垂手侍立在窗前,也不会沉稳如磐。麻的、葛的、布的、棉的、丝的、绸的、纱的、绡的,各种材质都能编织成帘子,它们不放过任何一阵风的撩拨,风大些它就摇摆着身子,用裙子跳一下风情舞蹈;风小些,它就卷一下花边,微微地摇一摇,用肢体语言回答风:我知道你来过。

“窗”传承着祠堂里的训诫,沿袭了祖先的教诲,四时有序,有条不紊。冬天贴窗纸,夏日封窗纱,过年的时候穿红戴花贴满棂满框的窗花,一窗之见,春秋有致,世间万象盛放。“帘”越过所有的史册而傍在窗的一旁,它也有挡风遮光的功用,却不被看重,它如那娇艳的姨娘,固然是俏丽,但永远无法替代正室的地位。地位低微的“帘”,侍立在窗边,需要的时候扯过来,遮挡光线和微风,不需要到时候就那么望穿秋水般,一整天靠边站着。但是她的绰约风姿是掩不住的芳华,帘起帘闭,是满满的一帘风月。

  窗往往是一个孩子认识世界的原点,从窗子望出去,就是大千世界。窗无所不包,东窗、西窗、南窗、北窗,还有天窗,所有的窗外都有风景,所有的窗前都有故事。东窗迎着阳光,阳光下容不得阴暗和阴谋,所有不光明的事,都被阳光晒得露出原形,谁的东窗事不发?“东窗未白凝残月。”张先的东窗有些凄凉,另一版本《千秋岁》吟的是“东窗未白孤灯灭”却更苦厄。孤灯灭后,那相思的人任长夜的折磨。很显然,张先的“东窗”之所以是“东”,他是盼日头,盼天亮的。在另一个时空维度上,一个同样煎熬的女性却咏出相似的句子“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凄冷呼应。无法消磨黑夜和白昼的人,在不同的窗前,同样一影孑立。

  西窗比东窗略显偏狭,凡东西对应,总是东为上,东君是太阳神,东宫娘娘是正主,西宫虽然多因娇媚而受宠,但地位始终是“妾”之等级。国学文化里的西窗却别有风味,西窗有辉煌的落日,西窗有瑰丽的晚霞,西窗虽然更多夜深沉,但无妨,书卷之中,它有红烛高照,再寂冷的西窗都焕发了生机。最动情的是李商隐的西窗,柔情的一扇窗扉镌刻万千思念,“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窗下的久别之人,共剪烛花的静谧夜晚,聊起各自长久的思念和等待,多么浪漫。世界上最大的窗是杜甫的窗,“窗含西岭千秋雪”,他的窗外,不仅是西岭那样的空间,更有千秋的时间跨度。原本是不见阳光的西地,满眼经年不消的雪,一生穷困不得意的杜翁此时却豪情万丈,不仅看见了千秋的宏阔,还折眼帘投向了门外,以“万里”之豪迈,雪洗他苦哈哈的诗风。

  南窗太寻常了,坐南朝北的中原人家,开窗就是南窗吧。金朝元好问曰“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他表达的是日照南窗般的真纯。北窗呢?一首歌唱着“越过大海,你千里而归,朝北的窗儿为你开。”幼时听此歌,总想不明白,归来的燕子,何以要从北窗而入室内。总不至于是一首南半球的歌吧。但是,北窗却让我再也难忘。有一天在手机上敲出“北窗”,它竟然蹦出了“北窗伏龙”,是一个蛰伏于碧玄草堂的隐逸高士,仪态优雅、英姿潇洒,具有操控植物之能。由此,北窗也那么美了。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暖色调的春窗是彻夜笙歌的吧,有醉生梦死的奢靡,而凄风苦雨里的窗只能是秋窗,在敏感的小女子情怀里泛起波澜,黛玉那千竿翠竹的潇湘馆之秋,凄冷风风雨敲窗,让人唏嘘。“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雨花溅着泪花,小女子寄人篱下的孤凄,满盈碧纱窗,湿透了半部《红楼梦》。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是华丽转身、荣归故里的女孩,十二载光阴远离,如今重新在窗前对镜理妆,想必是感慨万千。

  袁枚的窗是浪漫且有哲学况味的,“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面对此情此景,无语静默。“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陆游的窗那么平常,却是一声叹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诗性的窗户是满眼田园牧歌,而悲苦梦境中的“小轩窗,正梳妆”却在恍如隔世里映现无尽的怀念之痛。

窗内是怀着各种心事的敏感灵魂,窗外是什么?在阳光的心境里,窗外就是无比美好、生机勃勃的生活,而在阴暗自私狭隘的心灵和眼睛中,窗外就纷繁芜杂甚至只是一堵丑陋的土墙,就如泰格特小说描述的样子。窗不再单单是窗,它这只镜子,看得见美丑,照得清善恶。

  “窗”是惹祸的,一个闺中女子,从打开窗子的一刹那,春心就被远处的陌上花开和青青柳色给撩拨得翻江倒海了。一个事故的开端,是绝色的独居妇人掀开窗子的刹那,那窗竿正好打在一个浪荡公子头上。都是开窗惹的祸。

  原先以为,世间无“窗”便无“帘”,“帘”是“窗”的衍生品、附属物。而后来,“帘”用自己的传奇颠覆了人们的认知。“帘”自觉自立,逆反了自己的命运,它离开了窗的禁囿,单枪匹马行走于江湖,拓宽了“帘”的踪影。可见,世间没有一条固定的路让谁一条道走到黑。只要去走,哪里都是路。“帘”就走出了自己的路。“帘”离开了“窗”,离开了“门”,出走到世间,自立门户,飘摇成一帧风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酒帘,飘飘荡荡,撩拨人的心扉。一个简单的布幌子,悬挂在木杆之上,晴日就那么静默着,风时便那样翻卷着。一个酒幌子下,是一家给与人物质与精神双重安抚的酒肆,它安慰了多少行脚之人,又将他们的人生旋起浪花。脚乏人累腹中空,远远看见一个酒帘在竹丛掩映处,在茅屋重重处,甚至在远无人烟的荒漠边缘,那就是生命的源泉。一壶腊酒入饥肠,岁月变得天高地阔、阳光明媚,曾经的豪情和浪漫,便如那风中微微飘动的酒帘,重现浪花。

  “窗”就是窗,一辈子镶嵌在墙上,雷打不动,窗内是一家人的冷暖,窗外是大千世界的变迁。而“帘”是长腿的,它从窗边走下来,走到哪里,哪里便展开丰满的日子,走到哪里都有无限风景。它回头看看坚守的窗,有点替它遗憾,也有点替自己惭愧。它不知道究竟怎样才是对的,它一直想遇见一个智者,求问一下,是“窗”对了还是“帘”对了?

  “帘”不是没有过同甘共苦、独当一面的过往,它挂在门框上,就是穷门小户的“门帘”,缺一扇门来遮蔽的苦寒之家,一个简单的草帘、竹帘或是补丁压补丁的布帘,遮挡着、保全着这户人家温暖和脸面。它也在闺房千金的门畔听命,一帘之内是不容冒犯的尊贵。

  “帘”是个很曼妙的字,很曼妙的意象,它自由独特的气质风韵,它的飘逸之感给了生活无限畅想。那纱帘、绡帘、棉帘、麻帘、葛帘、丝帘、绸帘、缎帘、锦帘、绫帘、罗帘、绢帘,甚至透明珠帘各自演绎一段风雅故事。它是淡紫色的,还是粉红色?幽绿色的,天青色的,秋香色的,桐花色的?帘的后面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地,有一位什么样的人呢,她又有什么样的故事?一幅帘,把世间隔成两个天地,一幅帘,打开了那么多想象。帘的背后,是不轻易见人的大家闺秀吧,是遥控着江山的听政决断者吧,是失了意,伤了心的书生吧。

  “帘”挡住的常常是外面的探寻,帘子的一角被帘内的人悄悄掀起,她害怕这个世界的喧闹和探寻,却又不想隔绝它。隔帘,林黛玉看见了气势恢宏的宁荣街;隔帘,李易安看见了西风紧、黄花瘦;隔帘,慈禧太后看见了八国联军兵临城下……隔帘,我们看得见也干预得了帘外的世界,但是帘外人却一无所知。

  “帘”的字形同样分成两部分,“巾”是一个悬挂体,悬挂在“穴字头”下,说这“穴字头”是窗也行,说它是门也可。总之是有高处的物体涵盖着下方,窗和门,都有一个稍稍突出的杆头,这里正好挂一个帘子。窗、门都是硬的,而帘柔软,窗、门都是固定的,而帘却瓢摇。窗帘垂垂,有时候,风穿过窗棂,把窗帘舞弄得风摆荷叶一般。因为有了帘,窗才不显得那么刻板而无味,因为有了帘,窗内窗外才有了那么生动的故事。

帘,是为遮避而造,遮挡过剩的阳光,遮挡满月之夜的月光,遮挡探寻的眼光。因为有帘,空间一下变得私密起来,因为有帘,居室变得温馨起来。“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好一个帘内佳人,把中国文化里催起帘的风韵。那帘不管是贵族考究的软烟罗,还是茅檐的葛麻,只要一帘在,生活立即就有了小小的旖旎波纹。

  “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帘唯美而生动,那飘摇的帘不仅是实用主义,更是美学和文学的。

  高贵的帘用绫罗绸缎纱绡,坊间百姓的帘子,就地取材用旧纸卷成珠,珠穿而成帘,不仅挡光,还是夏日遮挡蚊蝇的一把好锁。民间曾经有一种植物俗称粟珠子,样貌颇似薏米,结子如玉米粒般,光滑坚硬的一粒粒小珠。此物秸秆类似庄稼,果实却不是粮食,它不能食用,在地头荒草间撒种一些,收获后拿针线穿起,就是珠帘,是乡下人特殊的奢华帘子。珠帘玲珑,透气通风,遮挡飞虫,而闪闪烁烁,影影绰绰,非常有意境。“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中的帘是否就着这样一个没有太高成本,影影绰绰看得见草木色彩的珠帘呢?

  “帘”字的过往曾经非常繁琐,从金文大篆到繁体隶书,它的字形都有竹木之器编织的痕迹。旧时的门窗密封不佳,凛冽风寒中,一件有草木编织的厚厚帘子协助着窗子的遮挡,是必要的温暖器具。到了夏季,这厚厚的挡风帘子自然换成遮挡蚊虫入户的轻便帘子,越细软轻柔越好,于是豪门贵胄之家就是纱绡绫罗,甚至软烟罗这样的极贵重的都用来糊窗织帘。“帘”字就是在这样的冬夏转换中字形不断进化,终于成为以布为主的轻便帘,字形就飘成了“穴”下之“巾”。

  帘遮挡秘密也透露秘密。藤帘、苇帘、竹帘、玉帘、珠帘、水晶帘……不同材料的帘悬挂在大致相同的窗和门边,只瞥一眼帘,便知主人处在何等阶层,身价几何,修为几许。

  有一道“帘”是为被风吹起而挂的,它们静默时反而没有趣味,当隐约可见它在风里摇摆飘动时,路人便心暖神安。酒帘之下,是一个款待酒饭的场所,颐养精神的地方,歇脚、聊天、静坐,看窗外飘忽的细雨,看帘下默开的桃花,也看微风里飘展的酒帘。那情景,在牧童伸手一指的不远处,隐藏在密匝匝开着杏花的村子里,在人心极向往处。

  遮蔽或者指引,帘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礼仪,帘也是一种招牌,是挑出人人知晓的标志物,是最早的广告。

  一个“酒”字,一个“茶”字,一个“米”字,离开门窗行走街巷的“帘”承载起人间的烟火和趣味。物质和精神,都浓缩在一张小小的“帘”上,张力十足地生动着。中国文化的极致就被一块小小的“帘”传承着,一个是豪情万丈的酒,一个是灵性无比的茶。酒与茶是人类精神的两个方向,在一帧飘摇的帘上暗中过招又一笑和解,它们最终都越不过“米”字,物质基础永远是生存的第一位。所以,“帘”再丰饶美妙,也终究越不过“窗”,就像窗越不过“屋”一样。

  看那厢烟柳繁华处,各类“帘”飘摇成盛世的繁华,临街楼上,谁人悄悄在窗帘内掀起一角,观赏这俗世里的无限风光。春风挑开一帘江山,窗内窗外帘下听琴的你我,终究是被岁月的酒醉过,又被岁月的茶醒过来。

  只见:乾坤朗阔,风帘轻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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