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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王波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652
刘宏成

  我和王波相识于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在滨城的一家银行当办公室主任。王波所在的园林处绿化公司跟银行签了个服务协议,绿化公司给银行布置和保养绿植,并负责及时更换,银行每年给他们一些费用。

  绿植送来那天,王波跛着一条左腿,50岁左右的年纪,中等个头,有些秃顶,目光炯炯,满面红光地跟我握手。他额头有一根青筋鼓突着,像一条发亮的蚯蚓。我当时40来岁,心里有些狐疑绿化公司怎么用了一个残疾人当经理。之后一段时间,他经常给我打电话或者到办公室找我,除了汇报绿植的事项外,还咨询了许多关于银行转账、查询的业务程序,每次我都耐心回答了他。之后他多次邀请我吃饭,我觉得这人热情得有些过头,也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吃饭的理由,拒绝了好几次。但他一次次执着地邀请,诚意满满,我有点不好意思,就带了两瓶好酒去参加了一次。

  饭局安排在东来顺饭店,是北京东来顺的一个分店。吃的是涮羊肉火锅,大大的一个铜火锅在桌子中间热气升腾,羊肉青菜蘑菇豆腐等食材摆满了桌子。当然,还有酒。我去的时候酒桌上已有六七个人,王波给我一一介绍了一下,好几个都是部队退休的干部,而且级别不低。我们也没有更多的话题,也就寒暄着互相敬酒。酒过三巡,王波就有些喝醉了,跛着的左腿似乎更跛,额上的那根青筋更亮了。他开始大讲在园林处的光荣历史,酒桌上的其他人并没怎么听他讲,互相说话、杯觥交错,王波只好转向我这个听众。他父亲是个军人,他小时候因为一次发烧治疗不当,落下了左腿麻痹的疾病。为此他父母没少吵架,一有机会就吵,他弟弟出生了还吵,直到前几年把他爸吵没了。腿疾让他参军的理想成了泡影,中学毕业后,他到园林处当了一名园林工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园林处在劳动公园建了一个酒店,干了几年一直亏损。于是就搞起了内部承包。王波胆子大,是那次内部承包竞争的胜出者,他找了厨师,招了一批漂亮的女服务员,当上了酒店经理。饭店开了两个门,一个面向解放路,迎接着公园外的市民;另一个面向公园内,接待公园内的游客。当时各大公园内很少有为游客服务的饭店,劳动公园有个挺大的游乐场,他的饭店让公园内没玩够的游客可以吃过饭继续玩。那个饭店我有印象,曾火爆一时,我还去吃过饭。王波闪亮着目光告诉我,有不少食客在他那里吃完饭,没买公园的门票就进去玩了。我看到他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他的故事还没讲完,酒桌上几个年纪大的朋友相继告辞离开了。我第一次和王波喝酒,自认为酒量还不错,也就陪着他继续喝,直到酒桌上只剩下我们俩,铜火锅还在冒着热气,但屋里的热闹已经没了。

  后来,服务员进来督促结账时,王波醉倒在桌子上,怎么也叫不醒。我结了账,半扶半扛地帮他找家。他含糊不清地指引着我,在一栋陈旧的高层楼房前,他终于肯定地说到家了。我上楼把他送到门前,他哆嗦着掏钥匙打开门,拽着我非要进屋坐一下。他家里冷冷清清没有别人,家具也都老旧不堪,灰蒙蒙的似乎没个坐的地方。我给他扶到床边坐下,他却拉住我给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嘴里嘟囔着“你是好人”,眼里闪过一抹亮光,然后一头扎到枕头上鼾声大作。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王波都没再联系我,我也不去想他的事情,直到他再次来到我的办公室。他拎着两瓶酒,满身豪气地要求晚上和我喝酒。我笑着问他会不会再喝醉、还有谁参加?他肯定地说就我们两人,这次保证不会喝醉。

  我俩在他家楼下的一个小饭店里开始喝酒,于是我又听到了他的爱情故事。王波在承包园林处饭店之前一直没有女朋友,当经理后却与一个服务员谈上了恋爱。那个女孩是农村来的,个子和他差不多高,远远看去像个模特。干活儿麻利走路带风,也很勤快。王波就让她做领班,后来又让她当副经理。她把整个饭店搞得红火热闹,一群服务员也都喜欢她,干活儿都带着一股麻利劲儿。王波觉得这个女孩美丽能干,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买衣服、送东西、发奖金,给她举办生日宴。说这些话时,王波目光炯炯满面红光,额上的青筋又亮了起来。几年后,女孩已经褪去了所有的乡土气息,被滋润得时尚丰盈,举手投足间还真有了模特的感觉,成为饭店里的一道风景。于是,就有人专门为了她经常到饭店吃饭。女孩认识了很多人,慢慢地开始回避和王波的接触,经常在饭店加班到很晚,对他结婚的要求始终不点头。终于有一次女孩提出来要出国发展,希望王波能给她20万,等在国外条件好了,让王波也出国。在上世纪九十年代,20万不是一个小数目,但王波爱这个女孩,就答应了。女孩走后,饭店的生意慢慢平淡起来,而另一件事情的发生却让饭店彻底瘫痪。

  王波父亲的老家,在河北青龙县。当年滨城经济快速发展的时候,内地很多地方都在滨城设有办事处,联系一些外贸出口之类的业务。青龙县的滨城办事处,不知怎么联系上了王波的父亲,那时他父亲已经从部队退休,于是父亲就把老乡介绍给了王波。王波经常接待办事处的人和老家的领导,一来二去,王波也就成了老家青龙县的座上贵宾。常在王波饭店吃饭的食客中,有个新疆的曹老板,做生意多年,社会关系广泛,只要他请客吃饭,专挑贵的点,海参鲍鱼都不在话下。王波最欢迎这样的食客,与曹老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一次曹老板说新疆有一批低价的煤炭,想要发到滨城,问王波想不想一起做点?当时正是煤价疯涨的时候,还供不应求,“倒煤的”都发了财。王波立即感到这是个机会,筹措了200多万,还把老家办事处的主任动员了起来。

  几个人一起来到新疆,准备发一火车煤炭,曹老板一半、王波和办事处一半。王波留了个心眼,直到看到大批的煤炭堆放在铁路货场,发货手续提交给铁路部门后,才让滨城这边汇款。在等待铁路发车计划的几天,忽然来了一群当地人,虽然听不太懂对方的话,但王波明白了一件事:曹老板欠对方很大一笔钱,对方要扣押这批煤炭抵债,而且对方手上有明确的证据。动手打架肯定是不行,王波和办事处的主任报了警,警方却说这是经济纠纷,让他们去法院起诉。王波找不到曹老板,又人生地不熟,甚至跟当地人说话都困难。苦苦忙活了一个月后,他看到货场已经空了,煤炭不知发到了什么地方,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滨城。

  

  插图:齐鑫

  接下来的几年,王波无心经营饭店,整天忙于追回款项的事儿,却没有任何进展。这就是他向我咨询银行转账、查询业务程序的原因。老家的办事处主任也经常找王波要钱,不仅在饭店白吃白喝,还把王波告到了园林处。园林处解除了王波的饭店承包合同,只给王波发放基本工资,让他继续讨债。火爆一时的饭店只好关门歇业,几年后公园改建时,竟被扒了个干净,变成了一片草坪。王波自己要求去了绿化公司上班,挂名副经理,主要负责拓展业务,但也没有太大发展。

  这次喝酒我发现我的酒量根本不是王波的对手,对他上一次的喝醉心有疑虑。结账时我想掏钱,但王波坚决地结了账。

  之后王波和我经常联络,我觉得我们算得上朋友。他拿到驾照后,我亲自开车带着他跑了几次滨海路。有一次晚上,我把车开到了东海头山顶上,他对着滨城的万家灯火感慨道:这么大的城市,怎么就让我活成这个样子?!眼泪流了一脸。我知道他活得艰难,又不知怎么安慰他。每次见面他都跟我说他的想法,想做各种生意,甚至想回老家承包鱼塘养鱼赚钱。我觉得他的想法又多又不靠谱,又没有资金支持,也没把他的话太放在心上。他问过我银行贷款的事情,但以他的现状,银行根本不可能贷款给他。

  那年冬天他找到我,让我开车陪他回老家青龙县散散心,来回的路费他承担,他老家有个祖山风景区风景不错。我正巧在休假,就答应了他。

  到青龙县已经是下午了,王波就开始给很多人打电话,告诉人家自己来青龙县了。但他嘴里说的那些人都因为各种不巧没露面。我俩在县招待所简单吃了一顿饭,住了一夜。我想他可能还沉浸在饭店经理的角色中,目前他麻烦缠身,估计不会有人接待他。但他却很不服气,甚至有点愤愤不平,说当年在滨城他请人家喝酒吃饭感情深厚,自己之前来青龙县风光无限接待规格很高等等。我懒得和他辩解,裹紧被子赶紧睡觉,毕竟窗玻璃上已经冻出了窗花。

  第二天他让我开车七拐八拐到了山沟里一个小村子,停在一处木篱笆围裹的瓦房前,他说去他姐姐家看看。我从没听说他有个姐姐,只知道他有个会修理汽车的弟弟。进了他姐姐家院子,迎出来一个农村妇女把我们让进屋里,这妇女的面目长得和王波极像,只是脸上布满了沧桑。屋里有几只鸡在溜达,地上落满斑驳的鸡屎,炕上有几个妇女在打吊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姐弟俩不咸不淡地聊着天,炕上的几个妇女时不时插句嘴,看来王波是熟悉这里的。屋里的家具基本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镜子的亮面已经斑驳脱落了几块。王波就那么没话找话地说着,脸色红红的,似乎还有些讪讪的。到了中午11点,他姐姐还没有做饭的意思,我忽然觉得该走了。于是借口要去祖山风景区看看,拉着王波离开了。

  出来后,王波告诉我,这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他父亲当兵之前结过一次婚,后来才娶的王波母亲。直到王波当饭店经理时,他到青龙县才知道还有这么个姐姐,但姐姐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王波回家偷偷问了父亲关于姐姐的事,父亲神色黯然地说:“我对不起那娘俩。你有能力就多帮帮你姐,但不能告诉你妈。”王波觉得这个姐姐格外亲,也觉得姐姐有些可怜,毕竟从小到大没有得到父爱。他想替父亲补偿一些,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生活窘迫的姐姐。他出了一笔钱,帮姐姐翻新了现在的瓦房,还时不时大包小裹地看望姐姐。那几年,王波每到青龙县都有专人接待着,姐姐家也沾了不少光,他对青龙县有着亲人般的感情。几年不来,感情依然不减。

  我看到路上很多地段有冰雪,不安全,就不想开车上祖山了。我问王波去哪儿?他竟然半天没吱声。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他偷偷擦眼睛,额头的青筋又亮了起来,但眼光却蒙了一层雾。我默默地把车开出了青龙县,一路上只有呼呼的风声。“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青龙县。”王波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后我们开车去了承德,避暑山庄里人迹寥寥,后又心血来潮地开车去了乌兰布统坝上草原,路上有一次转弯时车轮在冰雪路面上打滑,吓出我俩两身冷汗。

  草原冬天的雪景格外美丽,白雪铺展在草原上一望无际,雾凇挂在树上的景象像是神话中的一幕。那几天我俩彻夜长谈,我劝他认清现实别再折腾,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毕竟他都快退休了。但他却依然不服输,还惦记着做一个不知在哪里的大事业,惦记着国外的女友。

  最后一次见王波是又过了几年,还是他约我吃饭,在滨城最豪华的白云大酒店。我做好了提前离开的准备。不料王波却是衣着光鲜,目光炯炯满面红光,额头的青筋红中发亮,意气风发地招呼着一大桌子朋友。我了解到王波在一个投资公司做经理,主营小额贷款业务,业绩不错收入不错。王波身旁多了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经常给他夹菜倒酒。我倒是有点羡慕嫉妒他,就和他大口碰了几杯。他和我约定找机会再去青龙县。没想到那次我喝醉了,当着众人的面吐了一地,随后就昏睡了过去。第二天老婆说,我是被一个腿脚不太好的朋友开豪车送回来的,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几年后我休假又去了乌兰布统坝上草原,那里的风景让我心心念念。路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问我是不是王波的朋友,我说是,怎么啦?对方又问我知不知道王波家里人的情况,我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只知道他有个弟弟和妈妈,但并没见过。我又问对方王波出什么事了吗?对方恶狠狠地说,你别管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隐隐听到电话里有一声好像人的惨叫。那次休假我玩得不开心,打电话给王波一直无人接听。我觉得王波可能出了什么事儿,休假回来后我去了一次他原来住的那个房子,发现门上和墙上被人用红油漆涂着大大的“还钱”两个字,像某个抽象派大师的手笔,刺目而又充满张力。我没敢敲门,自己下楼回了家。从此再没有王波的半点消息。

  有一次我做梦梦到自己到东南亚某国旅游,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笼子里有一个浑身赤裸的残疾人,手脚都没了。我想这不是古代所说的“人彘”吗?再看笼子前面,放了一个盆子,里面有几个零钱。盆子前面放块木板,上面用汉字写着“还钱”两个红字,刺目而又充满张力。我吃了一惊,看向笼子里的人,却发现那个面目变形的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额头上的青筋黑而发亮,像一条将死的蚯蚓。一只残缺的手臂支撑住身体,另一只手臂伸向我,嘴里发出含混的呜咽声。我大惊失色,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急得我大喊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

  我缓了一会儿神,拿过床头的手机,给王波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传来的依然是“嘟嘟”的忙音,久久没有人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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