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的大名究竟叫什么,木墅村的人几乎没有印象,人们只知道喊他“狗子”。狗子现在满脑子都是村民的脸庞,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那些面孔挤在一起,做着同样的动作。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责骂他丧良心,又像是想把他连骨头带肉都吃掉。他恍惚间已经看到了尖锐而锋利的牙齿。
他闭上眼,深呼吸,沉重的一声叹息之后,才艰难地平复了心情,在纸上写下两个字。纸张如他平常穿的工作服那般干净,除了刚写下的那两个字,只有一行小字“此页无正文”。他知道,写完这些,等于宣告又有一条生命从世间消失,也等于把另一个人抑或另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判了死刑。
狗子瞅了一眼,那两个字很突兀,结构和笔画都很别扭,怎么看都像是错别字。如今时兴用电脑,很少有人乐于动笔,提笔忘字已成常态。
他并非忘了自己的名字,在各种正式或非正式的场合签名,早已把两个字练得龙飞凤舞。但眼下“凌飞”二字却生疏得很,原本可以一气呵成的签字,中间却有若干次停顿。譬如,“飞”字的最后一个点,他分了三次才写完,最后又拿笔描了描,让这一笔显得很臃肿。
是的,这两个字难看极了,凌飞第一次觉得它们是那么丑陋。他攥着手里的笔,几次想把签名划掉,甚至直接把纸撕掉,某一瞬间,他几乎要付诸行动了,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
他用细微的、别人难以分辨的声音吩咐小栗:拿走吧。
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凌飞感觉写字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此时,他才发现,掌心上沁满了汗。他把笔搁到桌子上,站起身来,使劲儿甩动右手,右手又带动胳膊,看起来像是在挥舞臂膀。
凌飞的动作幅度极大,甩得肩膀生疼,仍旧不肯停下,直到有泪珠从眼角滚落,他才中止单调的动作,重新坐到座位上。
盯着刚用过的那支笔,他愣怔了好一会儿,白晃晃的笔帽刺得他发慌。凌飞不敢直视它折射出的光芒。过了许久,他才把钢笔收起来,放进抽屉,让它回归原来的位置。
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爱好,音乐也好,健身也罢,无非是在生活中寻个乐子。凌飞这个人活得简单,简单到别人可以把他看个通透。
他曾经发过一个朋友圈,说简单点好,因为我没能力复杂。很多同事为之点赞,就连妻子麦香都跟着评论,夸他的感悟很有哲理。当时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还专门找出这支钢笔,在记事本上写下“简单”和“复杂”这对反义词。
凌飞反反复复写了很多遍,心想太可悲,同床共枕的女人都无法理解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如若为了所谓的哲理去编条微信,又何必感叹人生应当简单。
熟悉他的人知道,凌飞这个人还真没什么爱好,如果勉强算有的话,那就是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钢笔。麦香为此耻笑他那是怪癖,他不屑去争辩,说白了,那样做毫无意义。
他有半抽屉的钢笔,有名牌的,也有过去开会时发的纪念品,他一支不落地集中到一起,整整齐齐的,一字码开。偶尔他也抱怨,说如今的会议都改发签字笔,很没劲。
那怎样才算带劲儿呢?他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在不忙的时候,他会打开抽屉,跟那些钢笔聊天,搞得神经兮兮的。他把价格不菲的“万宝龙”当成小栗,将一支老款的“派克”喊成局长。前者是富二代,张扬而有活力;后者沉稳低调,却很有味道。
说起来很可笑,凌飞平常手里使着的那支钢笔根本没有牌子,是某天他心血来潮,在网上购物的APP上看到的。那家网店打出很俗气的广告,说是物超所值,他点开一看,是买五十个墨囊赠送一支钢笔,价值仅8.9元。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还专门咨询店家,对方说过什么早就忘了,他只记得那会儿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顶多损失两包烟钱。
他一直不舍得花钱,抽烟只抽四块多一盒的大前门,麦香无数次地奚落他抠门,他改不了,也不想改。精打细算以及对钢笔的迷恋,跟凌飞的成长经历有关,这是包括麦香在内的一般人很难理解的。
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凌飞才会动用刚才签名的这支钢笔。比方说,当年写入党申请、填报加入警队的志愿,还有几个月前在市局下达的一个命令上签字。
局里决定成立创新示范工作室,并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荣誉,是挑战,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理应用这支笔,就像是在见证某种仪式。
唯有这次是例外,凌飞是在老金叔的再三恳请下,才动用了这支钢笔。这让他觉得老金叔比谁都活得明白,可他实在不忍心那么做,这支钢笔无异于一把匕首,硬生生地戳进了他的心窝里。
这是一支老式英雄牌钢笔,是老金叔买来送他的,当年金力闹过一阵子情绪,还叫嚣要离家出走。老金叔没惯儿子毛病,说滚吧,滚得越远越好。金力未曾离开,却一夜间开始叛逆了,什么事情都跟父亲对着干。木墅村的人都说,老金叔是前世欠了这小祖宗的,这辈子来还债的。
让老金叔欣慰的是,儿子跟凌飞关系处得不错,跟亲兄弟似的。他时不时地跟街坊邻居念叨,此生最大的福分是,白捡了凌飞这么一个儿子。
没错,老金叔待凌飞如亲生骨肉,金力也把凌飞当亲哥哥,那几年条件不好,哪怕只有一口好吃的,那爷儿俩也会端到凌飞面前。
插图:李金舜
有些恩情一辈子都报答不完,每逢回忆过去,凌飞都会感慨万千,他希望胜似亲人的金氏父子能够平安幸福。
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在凌飞的心目中,英雄牌钢笔犹如一种精神寄托,可老金叔偏让他用这支钢笔签字,这比剜掉心头的肉还要残忍。
二
回忆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合拢,就像瓦善水库开闸放出的水龙,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阻挡,它会旁若无人地奔流向前,即便是闯下了祸端,也绝不肯止步。这才一天多点的时间,凌飞就已经领教了其中的厉害,他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一种摧残,那不单单是想象中的木墅村人的嘲讽和谩骂,更多的是内心难以抑制的煎熬。
接到命令时,凌飞刚刚躺下。
他有个习惯,每天都记日记,记的内容多数跟工作有关。他曾经设想在未来某一天把写下的这些东西整理下来,一来对自己作个总结,二来也算自娱自乐。直到从网上看到某位同行的小说,他才萌生了写小说的念头,可他自知没那份才气。
凌飞也是一名法医,他打心底佩服素未谋面的那位同行,好长一段时间里,他是人家的铁杆粉丝。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即便经手过再多扑朔迷离的案件,他也无法用语言还原犯罪现场。
具体到现实生活中,他为此闹过不少笑话,连给儿子凌小麦睡前讲故事都会累出满头大汗,其他事情可想而知。麻烦的是,凌小麦很固执,听不到新鲜故事就不肯闭眼,小家伙的脾气随他妈。
就在这天夜里,为了哄睡儿子,凌飞使出洪荒之力。说实话,他难过至极,这人与人的差距是太大了,他不得不佩服那位同行,最起码人家通过文学作品让群众了解了法医,也让这一特殊而神秘的职业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人的很多念想都来自于现实,确切地说,搁在凌飞身上,他的某些情绪变化取决于麦香。尤其是两人意见相左时,麦香从不理论,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我不跟不在一线的人一般见识。
其实凌飞也算是冲锋在一线,尤其是发生了命案,他得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但妻子却蛮横无理,让他感觉麦香从未瞧得上自己。对于内向甚至有些敏感的凌飞而言,单这句话就够了,足以将人伤得体无完肤,进而骨化形销。
没办法,他没人家同行写小说的那个本事,词汇匮乏得很,常年跟千奇百怪的尸体打交道,所能想到的也是跟死亡有关。
按理说,同为警察,麦香理应理解并支持他的工作,可人家非得拿话挤兑他。凌飞有时会寻思,既然瞧不上,干吗要嫁给我,还为我们老凌家传宗接代呢?可更多的时候他会想,也不能全怪麦香,刑警天天跟形形色色的犯罪分子斗智斗勇,接触的全是社会阴暗面,想叫人和善纯属异想天开。
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凌飞一直忍辱负重。忘了说了,麦香跟他都在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两口子都在公安工作,在警界被称为“双警家庭”。干警察本身就不容易,若是两口子都穿警服,那可真够遭罪的,赶上两人都有任务,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小家庭。
要命的是,麦香是个上进心极强的人,是整个刑警支队唯一的女中队长,有人戏称她是混在男人堆里,在跟大老爷们儿抢“地盘”。所幸凌飞的工作没那么紧张,毕竟眼下社会治安形势越来越好,命案的发案率极低。
凌飞还有个特点,至于是优点还是缺点很难客观评价。他比较安于现状,很少为个人名利去费心机,他觉得这样挺好,至少自己尚且能够照顾儿子,比别的双警家庭强多了。
这恰恰是不受麦香待见的,她恨铁不成钢,嫌凌飞不思进取。她的理念是,公安是个时刻在战斗的队伍,当警察的就必须为荣誉而战。
以前有几次,她招呼同事一起吃饭,顺便会喊上凌飞。麦香信奉酒品看人品的理论,在酒场上威风八面,跟人称兄道弟、猜酒划拳,显得干练而泼辣,堪称女中豪杰。
轮到别人给凌飞敬酒的时候,他总是不合时宜,说自己体内缺少乙醇脱氢酶和乙醛脱氢酶,容易转氨酶高得酒精肝。这些专业术语叫人头疼。
光是几句话也就罢了,更夸张的是,他把所学的专业知识运用得淋漓尽致。特别是在地摊撸串儿的时候,辣炒螺蛳是必点菜,趁着别人推杯换盏的当口,凌飞会用牙签把螺蛳肉挑出来,娴熟地把各个部位剥离开来,而后向身边的人讲解一番。此举像是在卖弄,也极易破坏他人的兴致。
事后,麦香奚落他不食人间烟火,说他愧对了父母给他的好名字,按字面意思该是壮志凌云、一飞冲天的,可他却是躲在角落里的毛毛虫。
凌飞通话会用“哦”字来回应,语气一成不变,让妻子猜不出他的真实想法。但这也确实跟他的脾性相符,多一个字也不说,和平常过日子一样,特别吝啬。
事实上,他会在心里嘀咕,不食人间烟火,好啊,碰上了吧,该,砸到手里了吧!他会为这个想法偷偷发笑,的确有些幼稚。
凌飞也不是没有优点,能够荣辱不惊是叫人敬佩的地方。例如,他压根没把成立“凌飞创新示范工作室”当回事儿,还是麦香从市局网站看到了消息,才知晓了情况。
她没责备凌飞,而是把兄弟们喊到家里,一起涮火锅,有点炫耀和显摆的意思。毫无疑问,麦香感到脸上有光,市局的决定相当于把丈夫树成了劳模,那可是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抢不来的。
话扯得有点远了。
凌飞三下五除二地穿上衣服,又回过头,俯下身子,亲吻儿子的额头。把凌小麦一个人搁在家里,他真是不放心,工作性质如此,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做完这些,凌飞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卧室,轻轻把房门带上。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麦香的电话来了,张嘴就骂了个脏字,说还在等死呢!到哪儿了?多久才能到达现场?
他特别怕跟麦香一起上案子,妻子是那种跟自己较劲、敢于拼命的人,碰到大案要案会毫无来由的兴奋。否则,她也不可能在刑警这个队伍里站住脚,更不可能崭露头角,并一度成为男人世界里的风云人物。
可想而知,一听到妻子的声音,凌飞的脑壳几乎要炸裂了,耳朵也跟着嗡嗡作响,身体的不适,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三
一上车,凌飞就产生了错觉,因为市局指挥中心下达了指令,让他直接去瓦善水库。水库是人工修建的水利工程,水域面积在全省都能挂上号,城里的居民用水全靠它,当地水利部门年年都会在总结材料里说,造福了一方百姓。
在凌飞心目中,瓦善水库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那里是他和金力小时候最常去的,几乎承载了他少年时期的全部记忆。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暂且不表。
关于瓦善水库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有人称水里有个万年鳖精,专吃下水洗澡的小孩儿。老金叔怕凌飞和金力发生意外,也拿这个来吓唬两人。凌飞往往会抿嘴一笑,而金力则会仰着脑袋,毫不客气地反驳,说水库是你和凌飞爹一起修建的,别胡编乱造糊弄小孩子。看来三岁看老这句话一点不假,金力在那个岁数就已经具备了某些潜质。只要老金婶子在场,绝对会插话,说那鳖精是东海龙王派来的,冒犯不得。
老金婶子虽然也吃肉,但她信佛,天天敲木鱼。尤其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要木鱼声响起来,就会在凝重的夜色下变得更为沉重。这是凌飞个人的感受,金力有不同的体会,他说木鱼声很悠扬,会传到南天门。
金力通常还会歪着小脑袋唱童谣:小鸡咯咯哒,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凌飞印象深刻,木鱼常在老金婶子手里使唤,像被涂了一层油脂,通体闪耀着神秘的光泽。他生病时,木鱼是用来消灾的;他高考时,老金婶子又靠它来祈福;还有,父亲离开人世那会儿,老金婶子成宿地敲着,木鱼声声,节奏始终不变。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打捞出来的尸体是金力的。虽然尸体被水泡得变了形,有的部位开始腐烂,还有些地方被鱼虾啄食,但凌飞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金力曾经拿他开涮,说假若某天自己被人害了,深埋于地下,只剩下骷髅,问他能否辨认得出。凌飞当场拍胸脯说,化成灰也认得。未承想,一语成谶。
虽说无法确定是他杀还是自杀,但人终究是死了,这是凌飞不愿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麦香正在向报警人了解情况,往常凌飞会退避三舍,但今天的死者是他的发小,他没法聚精会神去对尸体进行初步鉴定,也只能腆着脸上前,听麦香他们在说些什么。
报警人是水库管理员,一般的人见到这种阵势,早就被吓破了胆。此人当属另类,很兴奋地应对麦香的提问,并且配上了夸张的肢体动作。必须承认,管理员的语言和表演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不去参加那些选秀的电视节目,着实可惜。
也正因为此,管理员被列入嫌疑人的范畴,毕竟他是一个人在守护水库,况且金力可能“溺亡”的那天,正是他在值夜班。此是后话。
关于金力的落水时间,是凌飞后来推算出来的。好多影视剧里的法医都神通广大,仅凭尸检就能判断出具体的死亡时间,甚至能精确到几时几分,那完全是扯淡,从专业的角度讲,根本无法实现。凌飞没少批判过这类戏,说得再狠,也只有两个字:离谱。他永远是惜字如金。
回头再说管理员介绍的情况。
他说,我晚上起来撒尿,发现有人在偷着捕鱼,本人是极度负责的,把集体利益看得比命还重,得过好几次先进工作者。我偷偷摸过去,把那家伙吓一跳,我追他跑,他跑我追,顺着岸边绕圈圈。那是个傻子,不知道拐弯,一看跑不赢我,跳水里了。太搞笑了,那孙子不会水,不会水还敢偷鱼,多亏我发现及时,这叫什么来着,犯罪中止,盗窃未遂,对不对?我是讲原则的,我得见义勇为,我想到了雷锋董存瑞,也跟着下去了……
麦香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重点。
管理员“嗯”了一声,说警察同志,你别急,心急喝不了热饺子汤,我马上说重点。我憋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去,再憋口气,又扎进去,忘了第几次,好家伙,摸到了这腌臜人的玩意儿。
至此,凌飞什么都明白了,包括这位管理员习惯性跑题,爱故弄玄虚。他忍不住插话,连续发问:那个落水者呢?谁能证明你讲的这些话?
管理员答:那个软蛋啊,被我救上来,早跑没影了,真在这里,准保吓得尿一裤裆。
话音未落,麦香朝凌飞白了一眼,说还轮不到你讲话,干好你自己该干的活儿,别在这儿瞎叽歪。
凌飞说,这案子我得回避。
麦香跟着问,为什么?
死者是金力,我必须回避。说罢,凌飞扭身就走。
麦香抬高嗓门:依据呢?你光看一眼就妄下定论,太不严肃,有辱你的劳模身份。你站住,我警告你,真要回避也得领导发话,你个人说不算。
好男不跟女斗,凌飞清楚,跟麦香这样的女人斗,绝对不会有好下场。他偷偷在心里嘀咕着离谱,万般无奈地转回身。还有个重要因素,公安是纪律部队,由不得讨价还价,有意见也得咽回肚子里,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很快,他发现,死者衣兜里有张居民身份证,上面的信息证实了他的判断。没错,就是金力。
事实并未堵住麦香的嘴,她一边忙活一边嘟囔:说明不了什么,万一是有人偷了他的身份证呢?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这次,凌飞还是决定忍气吞声,不去计较细枝末节。因为真闹腾起来,不但伤感情,干扰了情绪,也会影响办案质量,得不偿失。
他在心里寻思,自己还能忍多久?
四
尸体经过处理,连夜运回检验室。按照以往惯例,凌飞会接着上手,为一线办案人员抢夺时间,可他一直待在那里,坐在椅子上,冲着死去的金力发呆。坦白地讲,他时不时地去想一些问题。他在自问自答,而且到末了也只是那么两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自杀?
哦,太遭罪了,那也不该寻死啊。
你跟谁结了仇?
唉!吸毒之人跟狗一样改不了吃屎,得罪了不少人家吧。
碰到第二个问题,凌飞会在心里骂自己,臭嘴,怎么能把好兄弟比作狗呢?他似乎看到金力的肚子一鼓一鼓的,仿佛积满了怨气。
他冷不丁地站起来,把手伸过去,挨近金力的鼻孔,他渴望仍有鼻息。可现实跟金力的躯体一般冰冷,那张熟悉的脸变得面目全非,异常狰狞。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或多或少,凌飞也不例外。参加工作以后,很长时间里他都无法适应,他认为自己不是干法医的料。这事儿如若被麦香知晓,百分之百地会笑掉大牙。
其实原因很简单,他胆子小得可怜,不及金力的三分之一。上大学前,除去见过父亲死后的样子,他没再见过别的死人。但工作岗位摆在这里,他要经常在血淋淋的尸体旁走来走去。凌飞时常做各种怪异的噩梦,并在梦里惊醒,仿佛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经历了长途跋涉,疲惫至极。
那段时间,他的脸色很难看,他刻意掩饰着自己的狼狈,他已经想好了退路,揣着辞职报告,走到了领导办公室的门前。
也是凑巧,那当口老金叔来电话了,问他何时回木墅村,家养的猪快出栏了,就等他回家才动刀子。凌飞哼哼哈哈没说话,老金叔又说,猪尾巴留给你,专治哈喇子,你这小馋虫,打小就兜不住口水。
凌飞的眼睛顿时红了。他没法不感动,老金叔一直把他当自家人,不是言语上的客套,而是真心实意的。
他把辞职报告揣进兜里。回到家里,他把大包小包的礼物撂下,强逼着自己挤出笑容,去跟老两口打招呼。任何小心思都瞒不过老金叔的眼,老金叔淡定地问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凌飞支吾了半天才搭话,老金叔听后也半天没吭声。
后半晌,老金叔拉着他去看杀猪,凌飞拗不过,只好听凭安排。
猪在嚎叫,刀子一捅,鲜血喷涌而出。凌飞端着盆子接猪血,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刺刺挠挠的,痒得很。老金叔上前,伸手往他脸上抹了一把,问:屠夫狠吧?没等他回答,老金叔又说他就是干这营生的。
烧好的猪尾巴果真摆在了凌飞面前,他破天荒地喝了一点酒。老金叔在为他斟酒的时候说,不要害怕,你干的营生给人家伸冤呐,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
饭后,老金婶子又敲起了木鱼,让夜晚变得漫长无比,不知是为刚刚屠宰的猪鸣冤,还是在为凌飞壮胆儿。总之,自那天起,凌飞变了,不但欣然接受了这项工作,日后还常常为自己从事的职业感到骄傲。
今夜也是如此漫长,漫长得令人心悸。凌飞打定了主意,就这么干熬下去,等天明之后见到老金叔再干活儿也不迟。他心知肚明,老人家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是老金婶子,刚查出有癌症,他情愿把金力死去的噩耗烂在肚子里,永远不告诉二老。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凌飞开车去了木墅村。即便车速极慢,但眨眼就瞅见了村子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可他万万没想到,麦香会在深夜进村开展工作。明知这是她的一贯作风,凌飞还是忍无可忍。
她这么做虽然只是让两位老人提前几个小时知道了儿子的死讯,可这得有多残忍啊!两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闹得小村里的人们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老金叔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多少有些意外。他起身为凌飞沏茶,凌飞赶忙从炕沿上下来,伸手拉住他。老金叔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等他稳住身子时,凌飞的眼泪夺眶而出。
凌飞就是如此感性,万一置身某个特定的境地,他的情绪便不能自抑。有个词儿叫既视感,他现在就是这么个感觉,此情此景分外眼熟,跟高考那年的某天上午惊人的相似。
彼时,老金叔拉住了金力,老金叔冒出个念头,想让儿子辍学,为的是让凌飞继续学业,如果二选一,只能保一个。金力也是一个趔趄,直起腰时,脸憋得通红,可怜巴巴的样子里透着委屈,委屈当中还带着不甘。还好,老金叔最终决定让两个人都上大学,那个夏天特别炎热,金力和凌飞双双去建筑工地打工筹学费,赚的都是血汗钱。
可眼前的老金叔根本直不起腰来,旁人难以看清他的脸色,凌飞扶住老金叔,内心无限伤感,这才几天啊,老金叔的背说驼就驼了。
老金叔很固执,坚持要去张罗。片刻,他怀里抱来一个大铁盒子,打开后先掏出半袋红糖,才拿出一包未拆封的茶叶。凌飞认得,那茶是今年春上自己带来的,老金叔显然是把它当成了金贵的东西。凌飞还记得,大铁盒子虽然锈迹斑斑,但仍是过去的那个,当年里面装着糖块之类的东西,被老金叔变戏法似的拿出来,那是他和金力心目中的百宝箱,金力迫切地想将其据为己有。
好像从那时候开始,金力占有的欲望就已经显现了,他是个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心鬼。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凌飞就暗自啐了自己一口,这实际上是冤枉了金力。金力小时候去偷瓜摸枣,闯下的祸多数与自己有关,那些吃食往往是填进了自己的肚皮。不堪回首的往事,向来都是用来折磨人的。
窗户纸迟早是要捅破的,凌飞坐在炕上,倚着墙,换了好几次姿势,才决定开口。谁知,老金叔先发话了,他说事情我都知道了,这都是命啊。
命?命是什么?凌飞找不到答案,他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想通过点头的动作传递什么信息。他光担心老金叔和老金婶子了,由此忽略了很多细节,缺了本该拥有的敏锐,这是做警察的大忌。
五
凌飞的警察身份挺争脸,村里人过去总拿他教育孩子,说人家狗子多么有本事,考上了大学,落了国家户口,捧的是公家的饭碗,吃的是公家的饭。最近几年,人们很少提及狗子,户口不再有诱惑力,他们想的是怎么赚钱,怎么赚更多的钱。很多人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自己,只不过时间变得太快,无暇去回头总结罢了。凌飞归纳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跟村民对他的态度有关。
早几年,凌飞回村,会被大伙儿团团围住。他们的开场白是,狗子行,城里人就是有精气神儿,潜台词是让他讲讲外面的世界。后来,能干动活儿的男劳力和漂亮些的女人都出去了,消息也不再那么闭塞,他也不再享受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凌飞从不计较乡亲们对自己的态度,他觉得这是进步,村里人敢于走出去,在外边闯荡世界,为谋生计去打拼,再苦再累也比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要强许多。
今天,因为金力之死,凌飞又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他从老金叔家一出门,那些原本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就涌过来,他们七嘴八舌,说的再多也万变不离其宗,都在为金氏两口子惋惜。谁说不是呢,老金叔心地善良还乐于助人,换来了极好的人缘,在村里口碑不错,自家遭遇不幸自然会得到人们的同情。
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了一通,说天杀的讨债鬼,逼着老金家破人亡,老天爷真不开眼。
马上就有人接过话茬说,狗子,别看金力净干坏事儿,但罪不至死,他绝对是被人害死的,你是警察,把狗日的坏蛋抓起来,千刀万剐才解恨。
至于后来人们说了些什么,凌飞记不真切了,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盘旋:狗子,金家待你不薄,你该使把劲儿。这个声音像鬼魅一样跟着他,回到了检验室。
对落水者尸检不是难事,回归状态之后的凌飞轻车熟路。他先是安排了DNA鉴定,解决人体生物物证来源,对死者的身份进行确认。光是这样还不够,为了让结果滴水不漏,他又取下一块髌骨,交给同事去分析判断死者的年龄。
他排除所有杂念,让自己坚信面前的尸体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是一个物证。他要让尸体开口说话,他要通过手术刀寻找证词,为侦办此案提供支撑。但无论怎样,此时凌飞无需过于繁琐,他要先确定死者是他杀还是自杀。
在助手小栗的配合下,每个程序都符合操作规范,唯有这样才会避免失误,避免给案件侦办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凌飞刚跟小栗接触的时候,三番五次提醒对方要细致,可人家并不买账。小栗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上班是来逗闷子的,直到出现一次严重失误,他才对自己的师父言听计从。
在公安机关有个良好的传统,不管是哪个警种,警队都会给新人配上一位老同志,这位老同志很可能没有职务,但却承担着传帮带的任务。
小栗是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法医专业毕业的,凌飞是在地方医学院学的临床,半路出家改行当的法医。小栗一报到就探听了消息,对科班出身的他来说,看凌飞的眼神是挑剔的,况且凌飞没有实际职务,彼此缺了上下级关系的约束,他对凌飞交办的事情更是不以为然。
凌飞深知小栗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也不好管得过宽,师父领进门,剩下的全看个人的造化了。
为了改掉小栗粗心大意的毛病,他时常念叨本单位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次失误。大概情况是,动物的血清与人的血清凝集,让法医误判了犯罪分子的血型,通俗点讲,就是法医提取血样时混进了动物血。
这个失误是凌飞的师父犯下的。凌飞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总是重复一句话,说赋闲在家的老法医不希望后来者再犯类似的错误。小栗反感有人在身边唠叨,他觉得腻歪透顶,把凌飞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有几次,小栗还当众顶撞,让凌飞下不来台。有人打抱不平,想寻机会整治小栗,凌飞听说后赶忙制止,还为小栗打掩护,说年轻人都这样,没有逆反心就不正常了。那时,他想起了与家人闹得水火不容的金力,他计划跟金力深谈一次,可忙活起来就一拖再拖,拖到最后没了下文。
小栗并不领情,还在背地里笑话凌飞,说他书呆子气太重,没有男人的气魄,太娘。凌飞一笑而过,这话说得并不夸张,他在单位和家里,给人留下了唯唯诺诺、缺乏主见的印象。
某天深夜,城乡接合部发生一起命案,凌飞和小栗接到命令,从家里赶往现场。凌飞的住处离得远,到的迟了,小栗大包大揽,说该办的全办妥了,用不着凌警官操心了。话里话外还是透着不屑。
也是为了锻炼年轻人,凌飞临时起意,让小栗全权负责,拿出尸检报告。他考虑过了,这是一起奸杀案,法医的任务是,提取相关物证,按部就班地进行检验即可。小栗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完成。
凌飞掉以轻心了。
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血型检测早已被DNA技术代替,可小栗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选择淘汰了的传统方式去验血型。他本该用潮纱布擦取精斑,但他毛躁,直接用手术刀刮取,结果把受害人的汗毛、皮肤和汗斑跟精斑混在了一起。小栗自信满满地下了结论,认定犯罪分子是AB血型,这误导了一线办案人员,让侦办方向南辕北辙。直到再次发案,倒查回来,问题才暴露出来。领导要追究责任,关键时刻凌飞站了出来,替小栗背了黑锅。
也就是那一次,小栗主动开口喊了师父。此刻,他们配合默契,正在做硅藻检验,但这依然无法确定死者的死因。
六
师徒二人都戴着口罩,只能用眼神传递信息,经过磨合,不需要说话,他们就能理解对方的意图。凌飞把手术刀放下,仰起脸,盯着无影灯站了一会儿,小栗也跟着停下了手。他们都明白,假若死者是被谋杀的话,眼下的工作只能判断水库是不是第一犯罪现场。
水中打捞出来的尸体,只要死者在落水前仍有呼吸,就会将水里的微生物吸入体内;如若是死后抛尸水中,则相反。通过硅藻检验,他们已经确定了一件事情,死者属于前者,这就意味着排除了死者被害后被抛尸的可能。
不管他杀还是自杀,凌飞心里都是纠结的,那好歹是一条鲜活的生命。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金力这是怎么了呢?不,他希望如麦香所言,这根本不是金力的尸体。
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同事送来DNA鉴定结果,凌飞迟疑片刻才给麦香打电话。按规定应当先走书面报告的程序,等相关负责人签字之后,才能公布结果,但他想第一时间让麦香知情。
电话一直无人接听,麦香正在审讯室里。水库管理员令她头疼不已,那家伙东拉西扯,自始至终扯不到正题上。麻烦之处还在于,他越是这样,越容易让麦香产生怀疑。试想,一个正常人是不愿跟警察费口舌的,过于反常会让人觉得是此地无银。
麦香让他把前几次值夜班的情况讲清楚,她并不知道凌飞那边已经出了检验结果,只能依照过去的经验开展工作。
想到丈夫,她有些内疚。她确实意识到自己错了,不该在夜里去木墅村,好在除了自己的男人,没人追究这些。可她实在没脸给凌飞低头认错,麦香已经习惯了长久以来形成的家庭生态结构。
管理员看她发愣,反倒提醒她聚精会神,还解释说自己一个人待在荒郊野外,见到人就喜欢唠叨,否则会憋死。
办的是命案,麦香对“死”字极为敏感,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说说,那人是怎么死的?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管理员就抗议上了,说那人的死跟我没有关系,警察同志,你这算是诱供吗?
被人说是诱供等于被戳中了要害,就像是在讥讽她是个半吊子警察,不懂业务的警察。麦香一时语塞,又不想草草收兵。她只能拼命挤出一丝笑,来暗示自己莫冲动,顺便化解尴尬。
恰在此时,一位同事进门,把手机递给她,说是姐夫的电话。在公安和部队通常都是这样,不论年龄大小,都依男女性别喊对方家属嫂子或姐夫。
凌飞在电话里告诉她,死者身份已经确认,是金力。丈夫的语气冷冰冰的,像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以至于她把想表达的歉意又咽回了肚子里。
麦香迅速调整状态,也调整了侦查方向。她吩咐手下队员火速查明与金力有债务关系的人员,队员说早就查过了,一共有三个人,两人住市区,一人住在下面县里。她朝对方竖了竖大拇指,这是让她引以为豪的地方,她的团队总是先知先觉,这也是他们能在各中队的较量中拔得头筹的诀窍之一。
她首先想到的是疤脸山。
疤脸山本名叫刘海山,早年打架破了相,也因此在“江湖”中拥有了地位。有了破相这个前提,这货就面目狰狞,假如没有心理准备,猛地撞见他,魂魄会被吓跑大半。可疤脸山就是疤脸山,他顶着那张丑陋的脸到处寻衅滋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名号。他是把疤脸当成了勋章,常人根本无法理解。
疤脸山牛了一段时日,受到警方打击进了监狱。出狱后倒是安稳了,不再惹是生非,但他并未改邪归正,而是干起了开赌场的缺德勾当。
麦香长叹一口气,心想即便此案真跟疤脸山有关,也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这畜生是扫黑除恶的重点对象,早已被纳入警方的视线,目前还在侦办过程中,就等把证据链固定下来,选准时机收网了。
她专门跟队员们交代,疤脸山不能动。看着大家疑惑的样子,她只能把其中的缘由掖着藏着。并非不信任战友,这是机密,严守秘密是必须执行的钢铁纪律,在侦办大案要案之前需要做海量的准备工作,才能放长线钓大鱼。
艺术来源于生活,好多个警匪片里演过,背后的大Boss都具备极强的反侦查意识。在前面卖命的都是小喽啰,就像疤脸山的团伙,招了些不学好的青年,真要出了事儿,倒霉的是那些傻蛋,疤脸山还是坐在那里数票子。
源于此,麦香决定不惊动疤脸山,以免打草惊蛇,虽然她听凌飞说过,金力妻离子散全是疤脸山祸害的。
七
金力上大学之后,没再跟家里要一分钱,他在校园里寻到了商机,仅靠给手机贴膜,就成了同学们当中的土豪。但他为人活泛,出手又大方,那些钱都用来请客了,也没留下什么积蓄。金力就读的那所学校不上数,就业时让他领教了社会竞争的残酷,好不容易应聘了一个公司,老板卷着钱跑了。再后来是接二连三的碰壁,他没被挫折打垮,而是想通过自己的智慧改变命运。
村里但凡有点能力的人都外出打工了,他返回乡下,把别人荒了的农田承包过来,挨家挨户签了协议。好多人都说他疯了,把书念到了狗肚子里。金力一笑而过。
他跟凌飞谈了自己的规划,从农村信用社贷了款,在那片土地上种了药材和果树。金力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广袤的原野,他不但要自己致富,还想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如果在家门口就能赚到钱,谁还愿意背井离乡呢。
现实跟理想总是有所偏差,犹如一对苦命鸳鸯,相爱相知却无法修成正果。金力头一年就赔了个底朝天,接下来的两三年更是不景气,把他的雄心壮志消磨个精光。
家境败落后,老婆收拾了行李,说是外出打工,实际上是跟人私奔,一去不复返。
这件事情对他打击挺大,但金力并未就此消沉,而是想打翻身仗,把赔进去的钱再赚回来。可他选错了方式,沾上了赌博。
好赌之人会变得癫狂,他输红了眼,想把老本捞回来,一来二去就越陷越深,等凌飞两口子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欠下大笔赌债。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不假,如果不是对金钱过于强烈的迷恋,就不会栽到坏人的手里。金力栽了,凌飞当时跟麦香商量,想着帮他一把,也算是为民除害。
受过警方打击的疤脸山非常极端,他仇视社会、憎恨警察。他的地下赌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像鬼魅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这给麦香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疤脸山的犯罪证据。
打击犯罪不能搞个人英雄主义,得讲究个团结协作,麦香自知能力有限,及时把情况报告给上级。如今市局把疤脸山列为涉黑对象,也有她的功劳。
回头再说金力。在凌飞两口子的监督下,金力不赌了,戒了赌瘾就好好生活吧,叫人发狠的是,金力又染上了毒瘾,毒瘾发作的时候,寻死觅活,说自己知道那玩意儿不能沾,但心里边苦,难受。凌飞听后心都碎了,迫不得已,他又把精力转到了帮金力戒毒上。
总而言之,金力成了不孝之子,也没少坑害村民,用无恶不作来形容毫不夸张,他的劣迹害得父母在村里根本抬不起头。
麦香忽然意识到,金力在村里树敌太多,这势必带来一个问题,在不大不小的木墅村,人人都有干掉他的理由,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人人都有作案的嫌疑。
她发微信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凌飞,迟迟没有等来回复。只要不是极其特殊的情况,麦香很少直接给丈夫打电话,这跟凌飞是极大的反差。
她觉得刑警不同于别的警种,尤其跟基层派出所的片儿警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刑警一旦上了案子就没空接电话,有时还会为了保密将办案人员的通讯工具统一保管。片儿警得跟群众打成一片,得为老百姓服务,得确保手机24小时开机。
具体到丈夫身上则另当别论了。丈夫是法医,虽然也在基层,但不需要在办案过程中打头阵,工作起来没那么紧张,可麦香还是坚持不直接给凌飞打电话,还劝凌飞别动不动就直接拨打同事的电话,万一人家正在抓捕现场蹲守,一个电话就露馅儿了。
麦香的理念站得住脚,别说是跟警察这种特殊的人群打交道,哪怕是跟没有工作的待业青年联络,也得讲究策略。比如约人家吃个便饭,如果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关系不方便参加,发信息就可以缓冲一下,避免很多尴尬。但凌飞觉得这样太累,生活就该简单一点。他不管妻子如何反感,依然我行我素。麦香觉得他的情商低得可怕,比跟父母撒娇的小孩子还要任性。
说起孩子,麦香挺愧疚,自从给儿子断奶,她就没再管过,全是丈夫一个人在应付。凌飞的确是个称职的爸爸,无论多么繁忙,他都能处理好工作和家庭的矛盾,把凌小麦照顾得妥妥当当。
麦香突然有种莫名的紧张,两人都盯在案子上,没人照顾孩子。她拨打了家里的座机,无人接听,又从手机里输入丈夫的手机号码,眼瞅着就要拨出了,一个电话挤了进来,对方说发现了新线索。
麦香挂掉电话,也没工夫给凌飞打电话了,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丈夫抽空关照下儿子。她是刑警不假,说到底,她终归是个女人,而且是有牵挂的母亲。
看过妻子微信的凌飞此时神情严肃,他直勾勾地盯着小栗,一言不发,让小栗心里发怵。
小栗摊了摊手,摆出无奈的姿势说,师父,用不着去现场测水压了。
凌飞未置可否,但他心里清楚,金力就是淹死在那个地方,因为不同水域的硅藻分布不同,金力体内硅藻的种类跟落水处提取水样里的硅藻分布完全吻合。
良久,他才语气低沉地说,还是不能定性。接着又自欺欺人地说,若是定为“事件”,我心里还会好受点儿。
八
所谓的事件是相对案件而言的,是法医之间约定成俗的一种说法。这个问题很好理解,对于法医来说,要根据现场勘查情况,第一时间确定是不是命案,确定不了即称为“非正常死亡事件”。凌飞去过现场,按照水库管理员的说法,金力打捞上来的位置可以直接否定失足落水的可能性。所以,他才为金力是他杀还是自杀的问题而费神。
从目前的情况看,金力的尸体没有任何外伤,消化系统也未发现有毒物质。唯一反常的是,金力的胃容物酒精含量过高,如果他不是死了,而是酒后驾驶,放在交警部门那里,他属于醉驾。也就是说,金力的血液当中,每百毫升的酒精含量超过了80毫克。
谁能让一个醉汉淹死在水中呢?凌飞猜想,有可能是金力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一时想不开,自己投身水中;也有可能是他扛不住酒劲儿,浑身燥热下水库洗澡,发生了意外。
搞不清为什么,凌飞唯独不愿接受好兄弟被谋杀这样的结果,虽然无法排除这种可能,但他硬逼着自己不去那么想。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常人避讳谈论与死亡有关的话题,总觉得那是不吉利的,凌飞不喜欢跟外人接触也与此有关。早年,他参加大学同学组织的聚会,席间一旦有新的朋友就得互相介绍,别人一听说他的职业,就会把伸出的手缩回去,生怕沾了晦气。最狼狈的是相亲,女方没当场甩手走人已经是烧高香了。所以,他感谢麦香嫁给了自己,也自然而然地容忍了妻子婚后的各种霸道。
凌飞曾经想过辞职,跟在医院工作的那些同学相比,他的处境非常窘迫。人家是白衣天使,到哪儿都受人尊重。说归说,甭说别人是否戴有色眼镜看自己,就连不嫌弃自己的妻子都会把那句话挂在嘴边——我不跟不在一线的人一般见识。
现如今他爱上了这份职业,回头想想,是老金叔的鼓励让他坚持了下来。他不喜欢跟别人交流,只要不忙,他会待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特别烦躁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得了抑郁症,但静下心来,他又给自己定性为抑郁质。
确实如此,他孤僻、敏感,说话办事慢条斯理,这符合抑郁质的特征。抑郁质是人的气质之一,按照巴甫洛夫高级神经活动类型学说,这类人适合在技术含量较高的岗位工作。凌飞庆幸自己从事的是与技术有关的职业,这些年来取得的成绩也印证了这一点。
抑郁质的人内心很孤独,很不擅长与人共事。可凌飞从未跟同事红过脸,跟小栗还特别聊得来。看来人与生俱来就是复杂的,复杂到有时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他曾经跟小栗交流过这个问题,双方各持一词,最终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客观地说,工作之余,两人探讨任何问题,也未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共同语言”。譬如在跟外界接触这个问题上,作为师父,凌飞怕小栗步自己的后尘,遭受别人的冷眼,越发担心小栗在找对象的问题上受到打击和伤害。搞笑的是,小栗压根没碰到这类事儿,看他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态,小栗解释说,没几个人跟钱有仇。凌飞霎时醒悟,小栗是富二代,原来有钱真的能让鬼推磨。
当初聊这个话题的时候,凌飞只是感慨不已,没有过多地去思考。此时,他不得不去琢磨,金力是被钱害死的吗?金力为了赚钱奋斗过,也为了翻身借了高利贷,不管回头如何给死因下结论,人都是被钱逼到了这个份儿上。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想到这里,他又给麦香打了电话,见迟迟无人接听,他回复了之前的那条微信:跟疤脸山脱不了干系。
过了一会儿,凌飞突然察觉,自己的意见必然会产生歧义,好像是在找理由为木墅村的乡亲们撇清关系。他对木墅村的山山水水都有感情,为那里的人们做点什么也无可厚非,但他早就给自己定了规矩,决不打听和介入麦香手头上的案子,因为旁人的意见极可能干扰办案人员的思路。
可时效已过,他已经无法撤回那条微信。凌飞只能长久地注视着手机屏幕,目光空洞,任由时间悄无声息地溜走。
麦香哪儿有时间看手机啊,她这会儿正在交警支队指挥中心,分析研判近几天出入瓦善水库的车辆。破案要打提前量,虽然法医方面尚未对死因定性,也没有给出金力相对具体的死亡时间,但他们还是按照命案来处理的,这叫有备无患,免得到时候仓促应战。
他们另辟思路,把精力用在了寻找出入库区的人员和车辆上,这么做事半功倍。按照命案的规律来推理,嫌疑人运用现代交通工具作案的几率最大,为了缩小范围,又把虚拟的发案时间锁定到夜间。
几十个交警和辅警齐刷刷地坐在电脑屏幕前,目不转睛地查看监控资料,场面相当壮观。社会上有人诋毁公安机关,说安装那么多的摄像头,纯粹是为了抓拍罚款,碰到案子监控怎么就不管用了呢。真是一行不知一行的难,殊不知,办案过程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会牵扯好多部门的精力。
庆幸的是,瓦善水库一带人迹罕至,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辆可疑车辆。车子是黑色的越野车,四天前的夜里驶入库区之后,在那里逗留了两小时十三分钟,而且进去与出来的路线不同。非常遗憾,夜间光线受限,车辆牌照极其模糊,肉眼无法辨认。
找来图侦部门的人一查,车牌被异物遮蔽。那还等什么呢?查车,一时一刻也不能耽搁。
九
黑色越野车的品牌倒是明确,但全市包括外地同款的车子不计其数,真要去逐一排查,是个令人头疼的工作。麦香拍了一下指挥中心主任的肩膀,对方心领神会,下令扩大搜索范围,按照黑色越野车行驶的路线摸排线索。这就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和配合。很显然,只要越野车离开库区,势必要取下车牌上的遮蔽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查看监控的队伍分了两拨,分别沿着车子进出的路线查找线索,怕只怕车子会刻意躲避监控,猝不及防地从偏僻之处出现或消失。
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位女辅警喊了一声“在这儿”,麦香等人连忙起身过去,几个脑袋凑到一起,众人不约而同地盯住了电脑屏幕。
女辅警负责查车子驶离库区的运动轨迹。越野车回了市区,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路上行人和车辆无几,查起来相对简便许多。她轻点鼠标,截图,画面略有模糊,却十分明确,车子驶进了一条巷子,然后就渺无踪迹了。
那儿是老城里的棚户区,一片待拆迁的平房,用官方的说法是“城中村改造工程C项目”。可惜雷声大雨点小,为拆迁款的问题,项目就那么无限期拖延,导致整个区域脏乱差,没有人挑头去装监控。
问题是那里居住的人员成分复杂,有点能耐的居民在别处买了房子,把平房租给别人。外来人口的急剧增多,给治安管理带来空前的压力,虽然没发生影响恶劣的案子,但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
越野车消失在特殊区域,又平添了几分嫌疑。麦香说了句辛苦了,又捏了捏女辅警的胳膊,那意思是继续排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另一拨人发现了越野车的行踪。驾驶员是个男的,带着口罩和鸭舌帽,在城乡接合部停车遮挡了车牌,虽然面目模糊,车牌却是一目了然。
再往前查,车子是从一家酒吧的停车场开出来的。车主带了个女人上车,有些事情不说也罢,总之是排除了作案嫌疑。
案件侦办又钻进了死胡同。
公安机关要求命案必破,那些因为技术手段落后破不了的陈年积案陆续都破了,对刚发生的案子,麦香哪怕脱皮掉肉也得还死者一个公道。别看麦香是个女人,只要进入工作状态,从未优柔寡断,这一次牵扯到金力,她更是心急如焚。
跟麦香一起侦查的是老陈和小沈,这一老一少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尤其是老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问什么都不肯说,麦香不好跟老陈急眼,老陈面临退休,当年还曾经救过她的命。
那是一次抓捕行动,因为嫌疑人是女性,制定的方案是,安排女警察负责控制对方。女刑警屈指可数,正在度蜜月的麦香被紧急召回。
那女人长得五官精致,颇有气质,看起来文文弱弱,让人怀疑搞错了抓捕对象。抵达现场后,嫌疑人冲她莞尔一笑,然后眉头紧蹙,用右手捂住了肚子,亮出束手就擒的表情。麦香一时犯了迷糊,行动上就有些迟缓,没想到,嫌疑人的左手攥着一把水果刀,直刺她的胸脯。在麦香身旁的老陈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她,自己的身体正面暴露无疑。那女人目露凶光,丧心病狂地把水果刀捅过来,老陈下意识地用手格挡,到最后手上的筋被划断了三根。
麦香带着凌飞去探望,说这条命是老陈给捡回来的,日后定会报答。老陈自我解嘲,说武艺练不精,不是合格兵。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说,跟犯罪嫌疑人打交道千万不能动善心,好刑警就该心狠,善良有时会蒙蔽双眼。
个把月之后的一个夜晚,麦香刚脱下睡衣,想跟丈夫来一场激烈的“战斗”。对于新婚燕尔的她来说,对那方面的诉求有些吓人,可无论怎么撩拨,凌飞都不来电,还很无趣地问,善良会让好人变成坏人吗?
十
万难之间,麦香不再像过去那么矜持,而是直接拨了凌飞的手机,平日里跟丈夫吵吵闹闹,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需要跟亲近的人说句话。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才接通,是小栗接的。小栗说,嫂子,师父正忙,让你过会儿再联系。
麦香问,忙什么?
小栗嘻嘻哈哈地答:还能忙什么,忙着带我这个优秀的徒儿去西天取经呗。
凌飞在这个时候接过了电话,埋怨小栗说,你呀。这就是他的风格,好似多说一个字都会累到自己一样。
麦香瞬间想起闹心的那一次。丈夫不肯应战,让她无比难受,身体的马达一旦被启动,最好让它加大马力运转,凌飞的冷淡,犹如让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战车突然熄火,片刻就会溃不成军。狼狈的是,凌飞自问自答,说善良会让好人变坏。声音低沉,把她的激情降到了冰点。
她正胡思乱想着,凌飞在电话那边说,金力的死亡时间是三天前。
麦香调整了情绪,回到现实:能再具体点儿吗?
凌飞答非所问:我很忙,别再烦我。
谁不忙呢?听着丈夫不耐烦的语气,麦香感到受到了屈辱,忽然抬高嗓门,说咱俩永远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你别打岔,我知道金力死了,你难受,他再混蛋,再不争气,我也希望他活着。我知道你怕没法跟老金叔交代……
未等她说完,凌飞幽幽地回了句:老陈说过,不能跟坏人动善心。
麦香不明就里,她哪里听得进去,骂了句脏话,蹦出个“滚”字,就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可她转念一想,丈夫的话毫无罅隙,对于犯罪的纵容就是最大的犯罪,可凌飞为什么如此突兀,扯出这么句话呢?
凌飞和小栗始终在忙活,他们走进了死胡同,也是蹊跷,常规的检测无法确定金力的死因。凌飞正愁着呢,老金叔来电话了。
老金叔说,狗子,我能跟你见一面吗?
凌飞说,行,等我忙完,回趟木墅村。
老金叔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已经到城里了,还给我孙子捎了点儿山芹菜,小家伙跟你小时候一样,就好这口儿,一看就是老凌家的种儿。
这样吧,马上天就黑了,你别坐公交,先打车到我家,那点钱不用省。钥匙在门外的脚垫下面,估计你孙子也在家,我们忙起来,都是对门帮着接送。也只有跟老金叔两口子和金力之间,凌飞才有说不完的话。
老金叔说,好,宝贝孙子才上小学就能照顾自己,比你当年要强许多,日后绝对有出息。言罢,他又嘀咕说,你爹没福分,连抱孙子的命都没有,可惜喽,我这个老不死的也没福气啊……
凌飞眼眶一热,说,金叔,凡事往好处想,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儿子,你和婶子好好的,活上个一百来岁。
老金叔苦笑几声,说,给你当爹,我配不上啊。
凌飞也跟着笑笑,说又瞎寻思,你跟凌小麦先对付一口,等我回家给你们做饭。
搁下电话,他心里边憋屈,为老金叔感到难受。凌飞想,老年丧子绝对比少年丧父要痛苦得多,当年发生事故的时候,他还懵懵懂懂,只是在出殡的时候,被那么多人吓到了,才嚎了几嗓子。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看着凌小麦从一个小毛猴,一天天长高长大,他彻底体会到老金叔一家人的不易。他早就跟麦香说过,要给二老养老送终,在这一点上,妻子通情达理,让凌飞感动。
麦香是一线刑警,粗线条,也不太讲究,他们之间很少交流和互动,但说凌飞不牵挂她是假的。抓捕是办案的重要环节之一,其中的危险不必多说。婚后,特别是老陈替妻子挡刀之后,凌飞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可人家嫌他唠叨,说干刑警的就得有这个心理准备,搞得好像随时都会丢掉性命似的。
凌飞干脆保持了沉默,在凌小麦出生之后,把心思全放在了培养儿子身上。
想到儿子,他挺自豪,因为儿子的自理能力很强,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煮饭烧菜,不像同龄的孩子那么娇贵。碰到父母都加班,凌小麦还会随着个人的心情,给大人准备吃的,至于平常上下学,基本上都是搭对门的便车。
凌飞想,得给孩子去个电话,小家伙是个话痨,不能让他在老金叔面前口无遮拦,万一哪句话过于唐突,触及老人的痛点,那就麻烦了。
可是家里的电话却迟迟无人接听。
十一
凌飞的脑子里冒出无数个糟糕的念头,儿子被拐卖、绑架,再或者有人报复当刑警的麦香,这一切都有可能。他努力遏制这些乌七八糟的想法,盼着儿子只是迷路了。他给麦香打了很多电话,根本无法接通,估计是在审讯室,信号被屏蔽了。再打老陈和小沈的手机,也无人接听了。凌飞感到自己要崩溃了,他气急败坏地把手机摔到地上,又上前狠狠地跺了几脚,把小栗吓了一跳。
小栗问,师父,你这是干吗?
没你的事儿,今晚必须让尸体开口说话。说完,凌飞黑着脸走了。
麦香毫不知情,她的手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
小栗通过小沈的手机联系到她,张嘴就说,嫂子,我先给你通报一下,金力是他杀。从尸体上没找到证据,但我从他背后腰带发现了痕迹,虽然腰带被泡软烂了,还是提取到铁锈的成分,怀疑是身上坠着重物沉到水底的。正式的报告等师父回来签字,你抓紧带人去现场看看吧。
麦香二话没说,招呼着老陈和小沈去水库。
小沈水性不错,自告奋勇下了水,可天已经黑了,他怎么也找不到金力沉水的确切位置。实在没招了,他才跟麦香说,请人帮忙。虽然夜色已深,衬着月光,小沈还是看到麦香的脸色极其难看。
十二
知晓金力落水位置的只有三个人,小栗、水库管理员和那个偷鱼的。昨夜在现场,凌飞和小栗是有明确分工的,前者负责对尸体进行初步检验,并了解现场的情况;后者负责下水,自然也是要摸清情况。刑事案件现场的勘查检查的一项极为繁琐和细致的工作。公安机关在2014年出台过一个规定,侦查人员到位后要各司其职,具体工作任务没有影视剧里演的那么精彩,而是比较抽象,不说也罢。
警察办案讲究集团化作战,互相之间分工不分家,各地对侦查人员任务的界定有细微的差别,但大同小异,都是为了提高工作成效。这是他们落在字面上的说法,具体到法医或者是凌飞师徒二人身上,那就是检验、检查尸体或是受害人的人身,顺道发现、固定、提取现场痕迹和物证等。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其他工作有人会去做。
现场痕迹和物证很好理解,可能是半枚指印,也可能是一根毛发,甚至仅是脱落的皮屑。只要是凌飞和小栗一同出警,先跟尸体接触的通常是凌飞,这是他俩事先的约定,也是长期养成的习惯。
从某种意义上讲,两人都出现了失误。
解剖尸体得通知死者家属到场,让人家在《解剖尸体通知书》上签名或者盖章,但凌飞明知死者是金力,他不想让老金叔过早知道儿子的死讯,就有意打了擦边球。小栗担负着在金力落水区域勘验和检查的任务,却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如果非要为他找个理由的话,那只能拿黑灯瞎火水下作业来做挡箭牌。
小沈转过头来又跟小栗联络,刚一接通,他就把方才的火气撒到了小栗头上:你眼瞎了吗,现场勘查怎么搞的?
见小栗没搭腔,他又用命令的口吻说,立即、马上到现场。
师父不在,脱不开身。说完,小栗便挂了电话。
小沈的情绪受到影响,转过头来向麦香发牢骚,说瞧见没,麦姐,这就是姐夫带的兵。这无异于是在强调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老理儿。
麦香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的猪脑子啊!把发现尸体的当事人调过来。
老陈把水库管理员喊了过来。得知警方是让自己下水寻找证据,水库管理员没再啰嗦,他麻溜地下水。也就十来分钟的工夫,就在金力落水区域打捞出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捆着一根绳子,另一端拴着农村常见的扁担上的挂钩。
下步该怎么办?麦香主动问老陈。老陈在沉思,没吱声。麦香说,小沈把证物带回去,我跟老陈大哥今晚去木墅村摸排。
她启动了引擎,心里却没底,她觉得自己像个没头的苍蝇。
十三
麦香是有顾虑的,她把自己比作没头的苍蝇并不为过。因为去木墅村意义不大,充其量能查到金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村子,或者说他近期在村里有无异常行为。麦香此时已经打开了手机,她和老陈敲开了村东头的一户人家,一进门就找充电器充电。她是个工作狂,时常漏接很多电话,有时连上级的电话都没理会,所幸并未耽误工作,也没有领导上纲上线。
这户人家跟老金叔很熟,跟老金叔的年龄相仿,男人比较沉默,女人爱拉呱。她捏着麦香的手夸狗子有福气,眨眨眼就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麦香几次想插话,都被隔了过去,人家对她也很热情,非要到外屋张罗着做饭,说别去叨扰老金家啦,儿子刚走,老婆子又病恹恹的,可怜死个人儿。
老陈替她解了围,说深夜造访是有任务,了解点儿情况。
女人压低嗓门问,是老金家那档子事儿吗?
老陈点点头,女人将炊具放下,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蹭了几下,回到里屋,把脸凑到麦香耳朵旁,神神秘秘地说,哎呀,老金肯定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好好的小伙子,犯起病来六亲不认,这个兔崽子,把他妈治病的钱都偷走了,全败光了。
麦香问,他最近有什么反常?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反常?祸害村里,早都习惯了,有时候恨不得拿老鼠药把他毒死。说着,里屋的男人咳嗽了几声,女人赶忙改口,说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村里人,村里有好多人都巴不得他死呢。
说完,女人又扳着手指说,最后一次是大前天,老金可丢大人了,兔崽子闹酒,把自己的老子给打了。后半晌,老金骑三轮车拉着他出村了。
麦香打断女人的话,问道:几点?什么方向?
老陈也跟着问:还有谁在场?
女人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反问麦香:是老金把自家儿子杀了?我的老天爷啊,他跟没事儿人一样,今天下午还跟我打招呼,说要进城,这是戴罪那个什么,逃跑,对,戴罪逃跑是吧?
老陈为他纠正,说那是畏罪潜逃。
女人说,不管怎么逃,都是要遭天谴的,阿弥陀佛,老金家里的天天敲木鱼也白瞎……
麦香在村头待了很久,她犹豫着该不该半夜三更去老金叔家,在家的小沈已经反馈了消息,说监控显示,老金叔去的正是瓦善水库的方向。
她给凌飞打电话,联系不上,她又发了“速回电话”的短信,然后就在那儿傻等着。片刻后,麦香一反常态,嗫嚅着问:老陈大哥,我是不是该回避?
老陈说,你从没干过对不起组织的事,继续查吧。
麦香终于定下决心。她轻轻敲门,没有回应,随手一推,门开了。
这时候,屋里传来老金婶子的声音:麦香你来的正好,我有话和你说……
老陈向麦香递了个眼神儿,先行出门,他有意放慢脚步,等着麦香。麦香很快跟了过来,他俩前后脚走到村头,站在那里一直不说话。
老陈掏出烟盒,麦香终于开口,说给我来一根,解解乏儿。
老陈磨蹭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烟卷递给麦香,他发现麦香的手有点颤抖。他把火机凑到麦香面前,点上。
麦香狠狠吸了一口,剧烈得咳嗽起来,她抹了一把眼泪,说这玩意儿真呛。
她又把烟卷搁到了嘴里,贪婪地吸了几口,烟火一明一灭,在深夜里特别扎眼。透过光亮,烟雾缭绕开来,麦香的脸模糊起来,好像身处虚幻的世界。
十四
整整一上午,凌飞都不在状态。头天晚上,家里电话一直没人接是因为凌小麦用攥着攒下的零花钱,带老金叔去了家门口的肯德基,说爷爷没吃过汉堡包和薯条,要让爷爷尝尝鲜。
儿子的孝行让凌飞心里翻江倒海。
若干年前,村里有人说,狗子这娃娃八字太硬,把爹妈都给克死了。
在凌飞的印象之中,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
父亲是正经的国家干部,学水利工程的,是木墅村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很年轻就干上了副乡长。父一辈子一辈,他跟老金叔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那段时间,父亲负责瓦善水库的工程,母亲是乡中学的老师,一家人其乐融融。人有旦夕祸福,父亲遭遇一场塌方事故,为了救施工的村民也死了。
办丧事的时候,母亲死去活来,等安葬了父亲,她疯掉了,在某天凌晨上吊自杀了。凌飞已经懂事了,他粒米未沾、滴水未进,发起了高烧,老金叔把他领回了自己家,从此担负起了抚养他的责任。
村庄自有村庄的特点,谁家丢只鸡都是新闻,碰上国家干部死在了村里,那不亚于扔下一枚原子弹,结结实实地刺激了村民的兴奋点。他们总是用一张张嘴巴传递着兴奋,除了狗子八字硬的说法之外,还指责老金叔是贪图凌飞父亲的抚恤金。更有甚者言之凿凿,说老金是干什么的啊,会计,心里的算盘珠子拨拉得比谁都响。
稍大一点儿,凌飞才知道,那几年老金叔有苦难言。当然,事实证明,老金叔对他视如己出,比对金力好多了,风言风语销声匿迹,也确实叫人领教了老金叔的人品。用当地人的话说,老金叔这个人德好。
老金叔把自己培养成人,那恩情比瓦善水库里的水还要深。凌飞觉得上天跟自己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他的确没想到是老金叔亲手杀死了不争气的金力。老金叔恳求凌飞,给他一个晚上的时候陪陪孙子,第二天就去分局自首。凌飞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
凌飞的脑袋快要炸了。
据麦香讲,木墅村的村民都说金力死有余辜,都认为老金叔是大义灭亲。俗话说杀人要偿命,凌飞却不希望养育自己的老金叔成为凶手。
凌飞是全市公安机关业务最强的法医,他给出的鉴定结果往往代表着权威。他非常清楚,倘若个人动动手脚,这起命案很可能变为金力投水自尽或是不幸溺亡,而这一切全靠手里的一支笔。但是,他能这么做吗?凌飞有些恍惚了。
临近中午,有人敲门。门一开,凌飞愣住了,来人是老金婶子。老金婶子进门就作揖,说狗子,弄死那挨千刀的小祖宗是我的主意,把老头子换回来,让我这老不死的去偿命。
凌飞说,婶子,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
老金婶子说,大道理我不懂,我寻思着冤有头债有主,他这般下场也是我没管教好,因果报应,让我们在那边继续做娘儿俩。
婶子,快别说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凌飞安慰道。
老金婶子露出笑容,说痛快着呢,都不用遭罪了,你老金叔昨天夜里就进城了,他是寻死来的,他说什么坦白从宽,我来替他宽。
凌飞把老金婶子安顿好后,去找麦香。见了麦香,他一时嘴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好长时间,麦香才说,老金叔发短信说一会儿就来。看着妻子一张一合的嘴巴,凌飞想到了瓦善水库里濒死的鱼,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鱼——鱼的记忆力只有7秒,它们碰到痛苦的事情可以瞬间忘掉,但现在以及此后半生,自己却要坠入无穷无尽的伤痛之中,那是无底的深渊。
凌飞终于开口了,他说,只要在“死亡证明”上签了字,老金叔这辈子就走到头了。
麦香声若蚊蝇:或许没那么严重,老金叔投案自首在前,我们查到他在后,量刑尺度上差距很大。
两口子都不再言声。
老陈和小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递给凌飞一张纸,他的眼泪忽然就冒了出来,有一滴落在了纸上。老陈赶紧找来纸巾,盖上去,吸走水分。虽然他的眼睛是模糊的,但纸上鲜红的指印却变得异常清晰。
那是一封信,是木墅村村民的集体请愿信,请求对老金叔从轻处理。麦香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凌飞,他就势握住妻子的手嚎啕大哭,仿佛遭遇了莫大的委屈。
凌飞的手越握越紧,力量传到了妻子的身上,麦香也跟着心碎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丈夫,更不知该如何收场。
十五
老金叔来投案自首了。老人只提了一个要求,让凌飞找出那支英雄牌钢笔,在“死亡证明”上签字。
凌飞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他猛然间想起来,自从上了大学,老金叔每天都会关注他所在城市的天气预报……打参加工作以来,老金叔也成了半个“法医”,老人家晓得法医的规矩。
他回到工作室,使尽了全身气力才签完了名字。在他眼里,“凌飞”二字无比丑陋。他攥着手里的英雄牌钢笔,几次想把签名划掉,甚至直接把纸撕掉。某一瞬间,他几乎要付诸行动了,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
他用细微的、别人难以分辨的声音吩咐小栗:拿走吧。
十六
凌飞对妻子说,在老金叔没转到看守所之前,我想带孩子看看老金叔。麦香说好,我马上安排,就今天,一会儿等我的消息。
麦香把信送给了局长,专门把丈夫的诉求提了出来。
局长沉思良久,说,我特批让你们去看老人。
这不,凌飞这会儿正陪着老金婶子,还有妻子和孩子,在审讯室里跟老金叔见面。凌小麦童真无邪,拽了拽他的手问,爸爸,为什么爷爷不回家,要在这里啊?
凌飞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老金叔,喊了声“爸”。麦香扭头看了丈夫一眼,也喊了声“爸”。凌飞说,我这声“爸”喊得太迟了。
老金叔说不迟,只要心里坦荡,什么都不迟。
凌飞鼻子一酸,心想也是,只要心里坦荡,正义永远不会迟到。
这天夜里,凌飞用英雄牌钢笔把这段亲身经历记了下来。末了,他写下了一行字:善良会蒙蔽双眼,让好人变成坏人吗?此时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一切又归于简单。
凌飞恭恭敬敬地把钢笔放进抽屉里。他隐约觉得,收藏的那些钢笔都幻化成了人的眼睛,正齐刷刷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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