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哥决定在星期五这天结束生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的原话是:“这是一次严肃的决定。”明哥还去了一趟朝阳寺,烦请寺里的和尚帮他算一卦,看看星期五这天是不是一个诀别的好日子。朝阳寺里的和尚大都和明哥相熟,和尚们安慰明哥,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可以靠诵经化解。和尚认为算卦是旁门左道,纯属扯淡。明哥可不是来扯淡的,他不希望来世还像今生这般磕磕绊绊,他盼着能从上往下看一段来世行走的画面,好让自己含着欣喜而去。
星期五这天一早,明哥准备了一包毒鼠强,还准备了一饭盒下酒菜、一瓶白酒。明哥像往常一样离家,像往常一样朝东骑行了两个路口。到了万宝至马达公司附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朝南拐弯,而是调头直奔春意盎然的大和尚山。明哥心无旁骛地骑行,越骑越快,仿佛车轮上长出了一双结实的翅膀。山里到处弥漫着果木的香气,香气也长了翅膀似的追随着明哥。明哥有一种贴地飞翔的感觉。他在窄窄的山路上连续遇到了几头耕牛,耕牛沉默并凝视远方。一愣神儿,明哥看到了一团一团的香气在耕牛的头顶上鹰隼一样盘旋。这一愣神儿,差一点儿撞在树上。他赶忙收敛注意力,继续心无旁骛地骑行,几次被伸过来的树枝刺疼了都没太在意。有一次,明哥让牛尾巴抽了一下,回头瞪了耕牛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片涟漪。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心有旁骛。明哥的目光伸向大山深处,他要找到一处“安息”的吉祥宝地。明哥对“吉祥宝地”的理解也没有具体标准,一切全凭感觉,甚至连骤然而来的感觉都不起作用。比如他在石鼓寺附近发现了一处“吉祥宝地”,明哥兴奋得大哭大笑,折腾够了,那种感觉又四散而去。于是,明哥又朝下一个“吉祥宝地”出发,天知道下一个“吉祥宝地”能好到哪儿。明哥也反思,这辈子就是这个德行,每次错过都让他悔恨交加,每次的悔恨交加又都没有让他幡然醒悟。
如果不是电动车出了故障,明哥会一直找寻下去的,车轮转不动的时候,明哥停在点将台下发愣。从他的角度看去,点将台下的山坳就像一把结实的太师椅。明哥想,从古到今,能坐太师椅的一定是个顺风顺水的人物。此时,明哥耳边响起《思乡曲》悠扬的曲调,犹如一列火车由远至近。明哥急喊着:“来了!我来了!”他疾奔过去,转过身,盘腿坐下,仿佛真的坐上了归乡的列车。
插图:于永健
喷薄而出的朝阳刺疼了明哥的眼睛,他不得不朝西南方向挪了挪,他不想挪得太偏,山里的早晨还很冷,他不想过早地离开温暖的阳光。明哥打开药包,又打开饭盒,比量了几下,没敢把毒药撒进菜里。明哥又掏出酒瓶,想把药倒进酒里。阳光如芒刺般射来,明哥的眼睛再次被刺疼了,他放下酒瓶,手遮在眉框上。明哥一眼就看到了山下刚刚醒来的城市,城市一次次伸着懒腰,一次次朝他打着哈欠。明哥想起了我这个兄弟,他掏出手机,准备向我郑重告别。
“弟弟,起床了吗?”
“没有。”我被吵醒,一股莫名的恼火涌上心头。
“弟弟,也没什么事,我只想和你聊聊。”
“一大早晨,你聊个屁啊!”我差一点把电话摔了。
“弟弟,我心里憋屈。”
“又让嫂子骂了?”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明嫂棒球运动员一样的身姿。
“弟弟,你瞧,我手里有一包毒鼠强。”明哥的话让我猛地打了个冷颤,我慌忙从床上滚了下来。
“闹什么闹?”
“弟弟,我和你闹过吗?”明哥的语气平静得如春天里的湖水,“我只想和你聊聊,就算是告个别吧。”
明哥憋屈了半个月,他备受煎熬。半个月前,也就是4月7日这天夜里,明哥和同事老赵一起下厂区巡视。两人像往常一样配合默契。从包装车间往回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明哥发觉天边的月亮格外沉寂,与往常相比更加遥不可及。明哥顿觉落寞,心里一阵堵得慌。绕过了两个车间,他们走上了一条小路,两旁是稀疏的树林和灌木丛。这条路人迹罕至,有人曾见过一只毛色鲜红的狐狸,待赶着抓捕的时候,狐狸钻进了更深的林子里。抓捕的人紧着吆喝恐吓,林子里轰地一声响,起了一团迷雾般的雪沫。里面传出了凄厉的叫声,像女人的声音,也像男人的声音。
老赵走在前面,一扭一扭,屁股上拖着一条毛色鲜红的大尾巴似的。老赵站住了,转身问明哥最近那方面怎么样。老赵的声音像男人又像女人,听着又悬又飘。明哥没有回答。老赵又问了一遍,声音更像男人也更像女人。明哥没好气地反问:“你说哪个方面?”老赵靠过来,贴着明哥的胳膊,突然,轻轻拂了下明哥的下体。明哥的下体触了电一样,一阵麻,一阵酥。明哥左手下切,拨开老赵的手,右手闪电般地打出一拳,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老赵的脸上。老赵往后一仰,像只高跟鞋一样甩了出去。这一拳不但出乎老赵的预料,更出乎我这个听者的预料。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明哥动手打人,不但没见过,听都没有听过。我见过他突然出拳,出拳的同时会大吼一声:“给你一拳。”每次都是吼声未落地拳头就先收了。
老焦从黑影地里跑出来,伸手抱住了明哥。老焦又将明哥推开几步,劝他退一步海阔天空,还说一旦惹麻烦吃不了得兜着走。明哥直了脖颈吼:“谁怕呀?”
“打坏了,你得赔钱,不但赔钱,李副总也不能饶过你。”老焦还说了一些话,明哥没有听进去,耳畔就轰着这两条震天响的警告。
“弟弟,整整一个星期,老赵一直缠着我,恶心死了。”明哥哽咽着说。
怨谁呢?需要忍耐的时候,很遗憾,明哥没有忍住。在下一次结伴巡逻的路上,两个人再次厮打起来。按照明哥的说法,这回完全是失手,这回绝不是故意报复。失手的原因是上火把嗓子搞哑了,结果,“给你一拳!”的吼声就像一阵揪心的呜咽。打架前,老赵紧贴着明哥的胳膊,恼羞不已的明哥始终无法出拳,情急之下,他反手抓了一下老赵的裆部。老赵当即就蹲下了,恍惚中,明哥听到一声脆响。明哥去搀扶老赵,被老赵一把拨开。老赵站了起来,像狗一样抖了抖身子,明哥注意到,老赵的双腿夹得紧紧的。老赵夹着双腿一步步走开。明哥就觉得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仿佛一只狐狸蹿入怀里,明哥连打了几个哆嗦。他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祈祷老赵的睾丸完好无损。
出事之前,明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以为以后的日子就是睁眼吃饭和闭眼睡觉。他的豪放之气不断收敛,只是自己不知道这种收敛的速度有多快。明哥使用了“成熟”这个词来解释自己的状态。成熟的标志就是回归家庭,就得拔掉头顶上明晃晃的尖角;成熟的标志就是养家糊口,他得养活家里的两个孩子,虽然这两个孩子可能都不是他的骨肉。这是明哥的心病,却不影响明哥对家庭的依恋。偶遇月朗星疏的夜晚,恰好又在空旷之处,明哥便会袒露淤塞已久的胸怀。明哥会朝着月亮嚎叫一阵,然后,拍着胸脯质问自己:“你说,你给我说清楚了!”
明哥不敢抗争,不敢想象被撵回家的惨相。下岗回家?甚至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就能像行李卷一样被扔出来。明哥认为自己很冤,一再逼着让我评判他到底冤不冤。我不敢敷衍他,我让他继续聊下去,我保证会给他一个公允的答案。老实说,明哥从没想着惹事,只想安安稳稳地工作,干到退休为止。从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努力学着安静,学着心如止水。明哥越想越怕,他怕被人算计,怕吃大亏。明哥当机立断,风一样地追上老赵,诚恳地向老赵鞠躬道歉,请求老赵原谅。他还向老赵比划了几下,说明自己确实是失手。老赵厌恶地扭过脸去。明哥继续哀求着,还讨好地称他“小赵”,还让老赵打他几拳解恨。他强行把老赵的胳膊举起来,朝自己的胸口上抡。
“你说你打的是什么拳?”老赵问。
“金刚拳。”
“金刚拳是什么拳?”
明哥小时候跟和尚学过几天拳脚,也只学了那么几天,他根本就说不清“金刚拳”是什么拳。只记得每打出一拳都要吼:“给你一拳!”有这一声吼铺垫着,不必真打,就能让对手失魂落魄。老赵显然不相信明哥的解释,老赵恨恨地说:“你等着!”
明哥苦不堪言,他小心地说:“我给你一点钱吧。”
“钱?”老赵的目光突然亮了,他咬着牙说,“你等着!”
第二天晚上,老赵没来上班;第三天白天依然没来上班。明哥感觉不妙,尤其是老赵的亲戚李副总铁青着脸来到安保处,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又铁青着脸离开,明哥就撑不住了。他给老赵打电话,刚说了半句话,就让老赵挡住了。老赵顶一句“你等着”就挂了电话。明哥想来想去,想起了老焦,就去化工车间找老焦请教对策。老焦不藏着也不掖着,明确点破“睾丸损伤无论怎么说都是一起严重的刑事犯罪”,伤者可以到法院起诉。老焦认为这个案子没有100万绝对摆不平。
“需要100万摆平?”明哥惊得眼珠子都要蹿出去了,“他老赵的睾丸这么贵重?”
“不单单是睾丸的问题,”老焦说,“这是刑事案件,你自己琢磨去吧。”老焦的话振聋发聩,明哥虽然不信,却也不敢不信。他的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几次腿软站不住,都被老焦一把捞住了。老焦握着明哥的手,朝他的手心里点了两指,嘴角上挑着,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明哥挣开了老焦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开了。明哥想了两天,想的都是生的美好。转念又想了两天,想的都是死的悲壮。明哥信了老焦的判断——老赵的睾丸得值100万,动手术得要钱,打官司也得要钱,里里外外谁敢说就不值100万?他上哪儿去搞到该死的100万?跟老焦下水赌两把?明哥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老焦那边是个无底洞,是没有出路的巷道,进去就意味着生不如死。明哥想来想去,死是最划算的路径,只要死了,这步棋就算走活了。死了,就等于凭空稳赚100万。
我质问明哥这样是否对得起孩子,是否对得起明嫂。明哥长时间沉默。我说事情一定会有转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值钱,当然包括老赵的睾丸。我保证尽全力促使老赵得到高水平的手术治疗,我还向明哥推荐了几位了不起的泌尿科医生的名字,我让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哥沉默着,没有回应,我有些生气,我每天都和病人打交道,甚至很大比例是绝症病人,真应该让明哥和我的病人们对视一会儿,让病人的目光击溃他的固执和不负责任。我的嗓门越来越高,我斥责明哥是个懦夫。明哥有些不耐烦,他说换个话题吧。他求我讲一段故事,不要讲睾丸,不要讲医院,最好讲个离死亡远一些的故事。明哥说阳光太刺眼,他得闭上眼睛等待太阳转过去,这一会儿,他特别想听我说说话。我想起了不久前听到的一个故事,其实,这个故事挺无聊的——从前有个书生,来到了一个封闭的山沟里。山沟里的人都有大脖子病,因为从没有见过外面正常的人,他们以为正常的人都应该是大脖子。书生来到这里的时候,一群妇女和儿童好奇地围着他看,并且讥笑他的脖颈太细不好看。书生无奈地说:你们得了瘿病,却在嘲笑正常人的脖子……
“弟弟。”明哥打断了我的叙述,“是你嫂子……”
明哥终于露出了口风——他的绝望来自于明嫂,甚至还来自于他的两个女儿。一定是明嫂给了他巨大的压力。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而且,我还认为明嫂给明哥施加压力再正常不过。明哥从小到大,做了许多不安分的事,所以,他就得承受超额的压力。明哥很小的时候从乡下来城里投奔我母亲,他唯一的信念就是能在城里站住脚,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城里人。我母亲格外偏爱他,常说两个“我”加在一起也没有明哥聪明。母亲说如果是她一直把着手教着,明哥的文化成绩肯定不会太差,总不至于半途就废了。每当说这话的时候我母亲总是咬牙切齿,她把怨气都撒在了乡下嫂子的身上。明哥从来不表态,就好像我母亲在咒骂不相干的人一样。母亲逼他读书,逼他参加成人高考,逼他出人头地。跟我一起晚自习的时候,明哥要么咬着铅笔头发呆,要么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还说这些句子一旦组合恰当就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我受他熏陶,也学会了咬铅笔头,也学会了说些乱七八糟的句子。明哥曾说他宁愿去工地抬水泥也不愿意在书桌旁受罪。当时,我怼他说:“那你就回农村老家喂猪去吧。”
“给你一拳!”明哥朝我大吼一声,没等我眨眼缩脖,拳头就在我的鼻尖前停住了。我找母亲,抗议明哥干扰了我的学习。我提到了抒情诗,还提到了金刚拳。母亲担心明哥把我带下水,就再也不敢逼他和我一起学习。不但不逼,每当明哥进门,母亲都要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一声,示意不要打扰了我。我曾听母亲和明哥的一段对话,在此之前,我从没听她说过如此沉重的话题。母亲的意思是因为她和明哥都是从农村里出来的,想要站稳脚跟,就得比城里人还要拼。母亲还说:“你弟弟命好,生下来就是城里人,你比不了。”明哥“嗯”了一声,朝我瞥了一眼。我母亲没有料到,这次谈话就好比在我和明哥之间划了一道杠。
我在杠里,明哥在杠外。
明哥在城里混迹,虽然很辛苦,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没有位置,就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他还依然像浮萍一样漂着,还自嘲说在农村老家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能跑出门买酒了。自嘲归自嘲,明哥依然没有退回农村的意思。明哥发誓决不会娶农村媳妇,一句话,将劝他的人的嘴堵住了。娶城里媳妇?就凭明哥的条件简直是在做白日梦。我结婚都有3年了,明哥依然单身,依然每天在人群中穿梭,依然没有一个城里姑娘肯回眸望他一眼。我母亲央求我媳妇帮着给明哥介绍一个女朋友。我媳妇瞧不起明哥,她把我母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连敷衍一下的机会都不给。有一次,眼看着明哥一口气吃下10个肉包子,我媳妇表情极为夸张地说:“嘿,你这么能吃?”
明哥停住了咀嚼,嘴巴鼓得像只球。他吃惊地看着每一个人,后来,目光停留在自己的鼻尖上,沉默了一会儿,明哥的眼泪簌簌而下。眼看着他握紧了拳头,我反应奇快,跳起来挡在了媳妇的身前,我怕明哥给我媳妇一记雷霆般的金刚拳。
“能吃怎么了?”我母亲脸色灰白,没好气地说,“吃!使劲儿吃!”
“老姑,让你给骗惨了。”明哥将包子全都扔到地上,还狠狠地踩了几脚。我至今不明白明哥说这话的原意。这话听着前后不搭,而且,我母亲根本就没有得罪他,何谈骗惨了他?明哥一句话捅了大篓子,虽然我母亲原谅了他,明哥却无法原谅自己。从那以后,明哥就从我们的视线内消失了,连农村老家都没了他的音信。再见到明哥的时候,他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惊愕。明哥穿着时尚的衣服,搂着一位姑娘站在我们面前。我母亲激动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她埋怨明哥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她,还掀开衣服让明哥看肚皮上的术后伤疤。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从泪水中拽出来,母亲忽然注意到那位姑娘。她把花镜摸出来戴在脸上,瞬间,看到了一双直勾勾的眼睛。
“老家在哪儿?”
“15中后身。”
“哦?青泥洼桥。”
“老姑,人家可是祖宗三代的城里人。”
“城里人有什么好?”母亲实在是糊涂,这话说得也确实有些鲁莽。我媳妇猜测,母亲的惊惧是因为看到了那女人与众不同的肚子。“我敢打赌,她绝对是未婚先孕。”我媳妇的话不但没有让我如梦方醒,反而让我更加迷茫。我是乐于见到明哥过上幸福生活的,无论是未婚先孕还是什么的,这些与别人无关。明哥搂着我的肩膀介绍说:“这是我弟弟,中心医院的外科大夫。”明哥因得意而口无遮拦,“你要是有病想开刀,找我弟弟好使。”
那天,明哥将主语中的“我”改为“宋总”,连说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才适应。他用炫耀的口吻说:“宋总经营一家外贸公司”“宋总刚从俄罗斯购买了5000吨马口铁”。明哥张罗请吃饭,把我们带到富丽华大酒店23楼。那一顿饭,足足花了7000元钱,其中3000元酒钱算在我的头上。那天,我们一共喝了60听朝日啤酒。
“一听50元钱,你自己算去吧。”明嫂淡淡地说。
就在我们全家都为这次巨大的花销而焦虑不安的时候,宋总,不,我的明哥不动声色地把一个半大孩子变戏法似的推出来。几天以后,我母亲打电话问我:“你明哥的女儿怎么都那么大了?”我说:“你管他呐。”我母亲说:“我不管谁管?”转过年,我母亲撒手而去。我就成了我母亲,遵照母亲的遗嘱,我得继续关注明哥的成长。很不幸,我目睹了明哥的事业从顶峰一路跌入低谷。为了节约开支,明哥的外贸公司不得不从市中心繁华地带撤到远郊的居民区里。明哥租了一套民宅,大屋里放一张始终不渝地跟随他的老板台,小屋里放两张办公桌。一张据说是会计专用,一张是女助理专用。我去过几次,从没有见过会计,每次都见到不同面孔的女助理。从女助理的年龄上我能感受到明哥的下滑速度。有一次,我以为女助理是新雇的保洁员,还跟她严厉地提了几条意见,训得女助理一头雾水。我最后一次去看明哥的时候,他正和女助理闷头吃盒饭。女助理给明哥夹了一块肉,明哥又夹还到她的饭盒里。他们还相视一笑。这时,明哥突然看到了我,嚷着让女助理去炒两个菜说要和我喝一杯。
“宋总,你们既然是兄弟,就别客套了。”
“老米你多嘴了。”
“好吧,我不多嘴了。”
“还不赶紧去炒菜去?”
“宋总,菜在哪儿?”
“去菜市场买呀。”
“宋总,钱呢?”
“给你一拳!”吼声还未落地,明哥就收住了拳头,拳头在老米的鼻尖前凝固了。我注意到,老米的眼泪滚落下来。我连忙说:“吃过了吃过了。”明哥拉着我去了他的房间,没等我开口,他便主动提起“马口铁”业务。明哥解开领带,打算好好跟我谈一谈。我朝外屋努了努嘴,我让他解释一下老米的真实身份。明哥搓着手说他最近资金链有些紧。显然,他不愿意谈与老米有关的话题。明哥大骂央行的紧缩政策,一口气骂了10分钟。我问他下一步的打算,明哥说想去深圳找找机会,“那边经济发达,一定会缺马口铁。”一瞬间,我看见了他的掩饰不住的疲惫,我的心冷到了冰点。我说我这次来有两个使命,一是明嫂委托我来谈谈。明哥皱着眉头,让我说另一个。我说另一个是我媳妇委托我来谈谈。明哥的表情顿时萎靡,他蜷缩在老板椅上,细声细气地说他会想法子尽快还钱。我问尽快是什么时候,明哥说尽快就是比快了还快。这话如同一阵风一样,吹过去了就没了踪影。春节都过去一个多月了,钱还是没有还回来。我又一次去郊区找明哥,进屋后见到工人在往墙上刷浆。我脑子一热,差一点儿就骂出口来。不用问,明哥已经滚蛋了。出来后,我恰好看到了一条狗,夹着尾巴,贴着街边溜达。恍惚间,狗身上顶着明哥的脑袋。我还注意到,这条狗瘦得露出了条条肋骨。我要离开的时候,遇见了女助理老米。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老米莫名其妙地喊了我一声弟弟。
“你明哥的运气不好,始终没踩上点儿。”老米的表情和语气没有一点怨气。
“他不欠你的吧?”
“跟他干了10个月,里里外外帮他忙乎,吃的穿的都是我的,你说他欠不欠我的?”
我叹了口气,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子儿。街边的那条狗受了惊,一阵风般地逃了。老米也是叹气,却没有我这般恼火,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她坚持认为宋总错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紧紧地抓了她10个月。
“可惜,稻草是不能救命的。”老米的眼里闪着泪光。
“以后呢?”
“弟弟,你问谁呢?谁知道呢?”
明哥把自己化装成一条狗,在阳光下逃逸了,逃得无影无踪。再回来的时候,不但秃顶而且还缺了一只耳朵。明哥勇敢地把欠款放在我媳妇面前,他的表情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媳妇喜从天降,像中了大奖似的跳起来,然后就搂着一堆钱哭。明哥说我曾说过不要利息。我连忙说:“是的,我说过不要利息。”为了这次失而复得,我们请明哥吃了顿大餐,吃饭前,我把明嫂和她的两个女儿也喊来了。我们吃了一顿团结的大餐,一顿胜利的大餐,我媳妇主动和明哥碰了酒杯,祝他一切顺利。那天,我们还一起回忆了在富丽华大酒店23楼吃大餐的壮举。明哥一阵阵发愣,好像是在听一个和他无关的故事。大家正兴奋的时候,明哥说他要借花献佛,他说他心中的佛是一个女人,他要为这个女人赋诗一首。明哥朗诵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句子,听着不那么喜庆,听着有些伤感。朗诵完毕,他搂着明嫂的肩膀,亲吻了明嫂的嘴唇,还说了一串悦耳动听的赞美的词。这一刻,我影影绰绰地看见明哥的肩膀上擎着一只狗头。我被这样的幻觉吓了一跳。
明嫂极为大度地接纳了归来的丈夫,还动用了关系给明哥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明哥要面子,从不认为自己是保安,按照明哥的说法,他是安保人员。明哥一干就是10年,这10年间,他像只蚯蚓一样深埋在地下,这10年间,他没有做过任何过格的或者引人瞩目的事。明哥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给了明嫂,他努力而又顽强地自己解决日常花销。没有烟抽,明哥就频频到医院找我,从我这儿搜烟。我媳妇逼我戒酒以后,有些应酬我就带着明哥一起去,他替我喝了许多酒。
“弟弟,到了那边,我要向老姑告你的状。”
“告我什么?”
“你要是不给我烟抽不给我酒喝,我的身体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当年,母亲被他埋怨过一次,母亲至死都不明白什么地方伤害了他。母亲咽下了这口气,我却咽不下这口气,我骂他放屁。
“我都要死了,你总得让我把话说完了再上路吧?”
“你继续说。”
“起风了,不说了。”
“你千万不要犯浑。”
“弟弟,这是我最后一次犯浑。”
我开始哀求明哥,希望他能放弃恶毒的念头,我将手伸向他,我恳求他抓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回来。明哥一直在听,有时会发出“嗯”的一声。我担心他冲动下会吞了毒鼠强。我不停地劝他,我把好听的话都说尽了。我和他一起回忆我的母亲,我说我母亲如何喜欢他如何想把他培养成材……我怔住了,感觉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不是我这边出了问题,也不是明哥那边出了问题,好像是我去世多年的母亲出了问题。我看见了一条杠,这条杠像滔滔的江水一样将我和明哥分开。
我在左岸,明哥在右岸。
我驾车朝派出所冲去的时候,电话那边已经好久没有声音了。
“明哥,你说句话。”
“明哥,说说你这辈子睡了多少个女人吧。”
明哥“嗯”了一声,我感觉说到女人时他似乎恢复了一些阳气,甚至我能感觉到他在得意地笑。
“真羡慕你啊明哥。”
“弟弟,挂了吧。”
“别,别,明哥,讲讲女人吧,你的女人。”
我看见了街角的派出所,我在尽最大的力量拖延时间,我无所不用其极,我要把明哥从地狱门口拽回来,从悬崖峭壁上拽回来。
“她,已经50岁了。”
“谁?你说谁?”
“你说呢?”
“老米?”
“你还能记起她?”
“我记得她,她对你挺好的。”
“10年前,我把她最后一笔钱都给榨干了。”
“怎么回事?”
“我得回家,我得见你,我得还你的债。”明哥挂了电话。
我冲进派出所,一路喊着:“报案,我要报案!”值班民警问我报什么案。我说我明哥要自杀。值班民警说你登个记吧。我说快点吧,我明哥就要死了。一位患者认出了我,她还是一名警察。她立即把我带到刘警官的办公室里,我把情况陈述了一遍,刘警官让我把明哥的电话号码写给他,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刘警官让我回去等消息。出了派出所,明哥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我给明嫂打电话,我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我担心会吓着她,又担心吓不着她。明嫂听了我的叙述后,冷笑着问:“他的话你也信?”又说,“算起来这是第10次自杀闹剧了。”
“也许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是有些不一样。”明嫂说,“这次,他再也没脸见我。”
明哥10年间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攒下了5万元钱,本打算偷偷地送给老米,没料到让明嫂捉了个现行。我有些将信将疑,明哥分明是把老赵的睾丸抓伤才起的自杀念头,和老米有什么关系?我深切怀疑明嫂没有重视明哥结束生命的决心。甚至,我怀疑明嫂有故意放弃明哥的嫌疑。我得让她重视,也许,只有她才能挽回明哥的生命。我将明哥如何抓伤老赵的情节说了一遍,我还重点提到明哥被所谓的100万赔款逼得无路可走。
“胡扯,他抓的是我,是我!”明嫂抬高了嗓门,“他还拍着胸脯质问我,让我把一切都说清楚了,这个王八蛋!”
“老赵呢?老赵怎么回事?”
“老赵就在我身边,老赵你说,他抓你了吗?他抓你了吗?”电话里一阵嘈杂。我有些晕眩,犹如走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巷道里,我只能摸索着朝前走,看不到任何光亮。
“怎么办呀?”
“你不要管他,等两天就回来了。”
“如果没回来呢?”
“那就一直等!”明嫂的话像挥舞着的棒球棍,一棍子将我的想法给击了出去。
中午时分,刘警官打来电话,他们用技术手段锁定了明哥的手机位置,一个警察在点将台下的山坳里找到了手机。现场还发现了半瓶酒。警方没有找到明哥的踪迹,也没有在酒里化验出有毒物质。刘警官让我继续搜集有关信息,24小时以后才能做失踪案件上报。我的眼前突然冒出了明哥,他的肩膀上顶着一只狗头,他贴着墙根极迅速地溜走了,他的前方是一个黑黢黢的巷道口,巷道口站着一个女人。我脱口而出:“老米!老米!”
半个小时以后,我赶到点将台附近,让一头沉思的耕牛挡住了去路。我下车驱牛,耕牛哞哞叫了几声,声音长了翅膀一样飞向远方。我一眼望去,陡峭的山坳确实像一把太师椅,同时,我还发觉此时的阳光如诗一般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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