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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记(十一)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600
文 刘向东

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

按照什么样的标准来读,西班牙诗人胡

  安·拉蒙·西门内斯的诗都值得静下心来,

  扫干净日常事物留在灵魂里的污迹和阴影,

  以端庄的心态仔细打量,反复回味。

  最后的旅途

  ……我就要启程。那留下的小鸟

  依然在啼鸣。

  还留下我的果园和绿色的树林,

  白色的水井。

  每天下午,天空将是蔚蓝、宁静;

  像每天下午要敲钟一样,

  钟楼上还会响起

  那阵阵钟声。

  那些爱过我的人将会死去;

  村庄的面貌将会日新月异;

  在我粉刷过的开花的果园一角,

  我这思乡人的幽灵将久久徘徊……

  我将要启程,我会是孑然一身,

  没有家园,没有绿树,没有白色的水井,

  没有蔚蓝和宁静的穹苍……

  而那留下的小鸟依然在啼鸣。

  (江志方 译)

  《最后的旅途》是一个诗人在生命终端对世界的告别,无尽的缠绵和缱绻中有说不完的眷恋。“绿色的树林”“果园”“白色的水井”,每天下午都会照常响起的“阵阵钟声”以及“蔚蓝和宁静的穹苍”,多么明亮、甜蜜、安定与美好,让人依依不舍,久久怀想。“我将要启程”,而“我”已不能不启程。美景依然,生命不再,这无可奈何的退场让人忧伤。唯一的庆幸与慰藉是自己来过,对这一切感受并珍爱过,以自己的创造报答过。死亡所能终止的只是今生,诗人的创造却能打通来世。他在另外的世界睁大眼睛,凝望的却是这个世界;在另外的世界张开嘴唇,歌声却在这个世界回荡。

  这个世界不仅给诗人的创造提供必要的源泉和滋养,还接纳并保障诗人的创造与它一样地久天长;诗人的创造多么神奇,它一旦产生便不再依赖创造者,便拥有完满自足的结构原型,便融汇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我坐在……

  我坐在我的桌子旁,

  在鲜花中间,读着

  那位了解我的梦想的诗人

  

  所写的痛苦而忧伤的诗篇。

  她悄悄向我走来,

  说:“如果那些诗篇

  比我的吻更让你喜欢,

  我就永远不给你另一个吻。”

  “你跟着来吗?黄昏

  多么美丽!在入夜前

  我想到花园里去

  摘一些茉莉花。”

  “如果你想,我们就去,

  你摘你的茉莉花,我读

  这位了解我的梦想的诗人

  所写的痛苦而忧伤的诗篇。”

  她悲哀地望着我;她那双

  带着爱意的眼睛在对我

  说不。“你去不去?那我自己去……”

  然后我继续读着。

  她慢慢走着,这可怜的

  人,在默默地难受;

  到花园去摘茉莉花……

  我留在那里读我的诗篇。

  她穿着一件白衣。

  后来我的眼睛看见她

  一边哭泣一边摘花

  在那花园的黑暗里。

  (黄灿然 译)

  表面上看这是一首情诗。一个未来的诗人,在读着一位他认为了解他的梦想的诗人“所写的痛苦而忧伤的诗篇”;他的浪漫女友,则希望他陪她到花园里去摘花。他不想去,因为诗篇把他迷住了。但他做出了妥协,陪她去了花园,但他要在花园的边上继续读诗。女友失望了,自己去摘花,一边摘一边流泪。这位青年或少年读者,定然是一个未来诗人,因为他已具备一个真正的诗人的重要条件。叶芝说,真正的艺术家都必须在生活的完美与艺术的完美之间做出选择。这其实已暗示艺术的完美是唯一选择。因为很简单,当你选择生活的完美时,艺术的缺损会永远在你心灵中开一个洞,也就意味着你的生活不可能完美,这个未来诗人暗示他选择了艺术的完美。他可以在肉体上做出一定妥协,愿意跟女友一块去花园,但他不愿意放弃象征他的灵魂的诗歌。所以说,这首诗,表面上是爱情诗,事实上是一首有关抉择的诗。这种抉择,不止于诗人。任何艺术家,或任何想干大事业的人,只要他决心已定,那他的灵魂就已不属于任何人,他的灵魂是升了格的灵魂,不是俗人的灵魂。假如诗中那个女孩放弃这个灵魂已不可能属于她的未来诗人,而爱上一个俗人,并占有那个俗人的灵魂,她将不会更快乐或更幸福,因为这种俗灵魂就像电视肥皂剧一样,到处都有。何况,她爱上这样的一个灵魂,可能意味着她不喜欢俗灵魂,这样她便陷入两难处境。也许,她就是为自己的处境而流泪。

  音乐

  突然间,喷泉

  从裂开的胸膛迸出,

  激情之流冲决

  黑暗——犹如裸女

  敞开阳台之窗,

  向星空哭泣,渴望

  那无名之死——

  这将是她疯狂的永生——

  并且永远不再复归

  ——裸女,或泉水——

  留在我们中而又进出

  既真实而又虚无,

  她是如此不可拦阻。

  (飞白 译)

  《音乐》是西门内斯的一首“纯诗”。尽管这首诗以“音乐”为题,事实上诗人的写作对象并非音乐,而是喷泉,或者说是喷泉奏出来的音乐。

  开篇气势夺人,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气势不仅与喷泉的气势相应,甚至就是来自喷泉的赋予。由于喷泉是在受挤压中迸发的,因而它有着“不可拦阻”的力量。诗歌首句写的就是喷泉迸发的那一瞬间。这里的关键词是“迸出”,因而不妨对此做一番“地形学”分析。首先,喷泉是从“裂开的胸膛”迸出的,“胸膛”给人的印象是喷泉与它两边的石头是一体的,所谓胸膛就成了喷泉的胸膛。其次,喷泉冲决了黑暗,这个冲决的对象极其玄妙,它把虚幻的东西写得宛然如见,似乎能让人看到黑暗中的一道闪光。很显然,诗人所写的是夜间的喷泉。事实上,诗人所写的无非是夜间的泉水从石缝里喷出来的情景。但是,由于情感的渗透,诗人在喷泉与石头、喷泉与夜色之间制造了种种对立与和解的关系,从而使所写的内容形成了一个富于张力的系统。接下来的比喻更加令人叫绝,诗人将泄入黑暗的那股泉水比成一个裸女,将泉水两边的石头比成“阳台之窗”。于是,喷泉“迸出”的动作就相应地由“敞开”来表达。同时,诗人以其非凡的想象力对裸女的动作做了如下解释:她之所以敞开窗户,是因为她要用哭泣宣泄内心巨大的淤积,并祈求天上的星星给自己带来一丝光明,但是她又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心中处于压倒性地位的是对死的渴望,以及对生的永世告别。至此,很难说诗人是在写水还是在写人,正如诗人所写的,“裸女,或泉水”。从更深的层次考虑,在泻入黑暗的泉水与裸女对死的渴望之间存在着一种隐喻关系。泉水离开石头“永远不再复归”,生命离开裸女同样也“永远不再复归”。

  由于喷泉的“迸出”是持续的,因此就给人造成了这样一种印象:水既待在石头里,又不断在迸出,这种停留与迸出并存的景观让诗人游动在真实与虚无之间的幻象里,而真实与虚无不正是生命与死亡的隐喻吗?

  深深的沉睡的水

  深深的沉睡的水,你不再要什么光荣,

  你已经不屑于给人娱乐,成为瀑布;

  夜晚,月亮的眼睛抚爱着你的时候,

  你的全身便充满了白银的思想……

  痛苦的静止的水,洁净而沉默,

  你已经蔑视闹闹嚷嚷胜利的荣耀;

  白天,甜蜜而温暖的阳光射透你的时候

  你的全身便充满了黄金的思想……

  你是那么美丽,那么深沉,我的灵魂也一样;

  痛苦向着你的宁静而来,来思念,

  而正在你安详的平和的岸边,绽发出

  最最纯净的翅膀和花朵的典范。

  (王央乐 译)

  扑面而来的泛着纯洁光辉的语句带给我们的,首先是视觉的美感。那“深深的沉睡的水”在流淌,诗人把夜晚的颜色形容为白银,把白天的颜色形容为黄金,做个大略的统计,在这首诗当中,用作意象表达的名词有十个,即“月亮”“白银”“思想”“阳光”“黄金”“灵魂”“宁静”“翅膀”“花朵”以及“典范”,而用作意象表达的形容词有九个,即“洁净”“沉默”“甜蜜”“温暖”“美丽”“深沉”“安详”“平和”“纯净”。

  这些词渗入了太多美好的视觉感观,“水”的圣洁和高贵在西门内斯的笔下生辉,诗人开诚布公地说:“你是那么美丽,那么深沉,我的灵魂也一样”,诗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你已经不屑于给人娱乐,成为瀑布”。读《深深的沉睡的水》,其神韵让我联想起曹雪芹笔下的黛玉,非“清洁”二字不能形容其身以及其诗。

超越现实之外的一种象征

坛子的轶事

  我把一只坛放在田纳西,

  它是圆的,置在山巅。

  它使凌乱的荒野

  围着山峰排列。

  于是荒野向坛子涌起,

  匍匐在四周,不再荒莽。

  坛子圆圆地置在地上

  高高屹立,巍峨庄严。

  它君临着四面八方。

  坛是灰色的,未施彩妆。

  它无法产生鸟或树丛

  不像田纳西别的事物。

  (赵毅衡 译)

  美国诗人史蒂文斯不会突发奇想地真正把一只坛子放在田纳西州的。无疑坛子太小,田纳西太大,造成的视觉反差太大,很突兀,很奇特,对下文的语境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由此可以推出这个坛子应该是诗人故意安排的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

  那么坛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我们来看看第一节:“我把一只坛放在田纳西,/它是圆的,置在山巅。/它使凌乱的荒野/围着山峰排列。”在这一节中,我们至少可以有一个很直观的想象就是这个坛子应该处在一个至高的中心位置。它还可以让凌乱的荒野围着山峰排列,说明此坛子不是一般的坛子,它具有很大的威力,至少可以让我们联想到这个坛子是一个统治者。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你还可以继续看第二节:“于是荒野向坛子涌起,/匍匐在四周,不再荒莽。/坛子圆圆地置在地上/高高屹立,巍峨庄严。”这里面用来表现权威的词语太多了,比如:匍匐、高高屹立、巍峨庄严,这些词语都表明坛子是个很有威力的东西,能使众山峰匍匐在它周围。在第三节中就更明显了,“它君临着四面八方”,表明了它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高高在上与匍匐在地当然是不同的,至少表面的形象就不同。

  当我们知道坛子象征着“统治者”意象了,我们就可以发挥我们的自由想象,你可以把坛子想象成任何一个具有统治意象的东西。当然,相对于诗人而言,坛子也可能是文明和艺术的象征,他认为艺术不能产生“鸟或树丛”那样的现实事物,却能赋予混乱世界一种秩序,文明相对于野蛮,艺术相对于现实,是如此的优越和傲慢。它们都是“统治者”,不屑于和周围的事物对话。

  当然读者还可以把坛子想象成为别的意象,也可以不发挥想象,直接认为它只是超越现实之外的一种象征。

  《坛子的轶事》一诗只有短短的十二行,在艺术上却给了我们不少宝贵的启示。这首诗的道具只有一个坛子、山和荒野,这些极为平常的司空见惯的事物,在传统的诗歌观念下很难写出新意来,甚至很难为诗,但史蒂文斯却以此写出了一首名诗。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也是一个老问题——不在于你写什么,而在于你怎么写。

  中国传统诗学历来推行“文以载道”说,这一点我们似乎没有必要去反对,它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但诗怎样载道就大有学问了。我们不应该排斥诗歌更多的可能以及更多的表现方法。在《坛子的秩事》一诗中,我们从表面上似乎很难看到那种已经习惯了的观念性东西,但它并不是没有观念,它的观念更隐蔽,已经融化到诗情中去了,你看不到。诗歌的长处并不是直接去表现观念,并不是那种直露的抒情,观念性的东西会抹杀诗性。《坛子的轶事》一诗运用了暗示,特别是感觉的手法,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感觉在诗歌中的力量。观念性的东西适用于散文,感觉才适用于诗。

置换模式

山顶

  落日

  把血洒在山顶。

  这时,有人痛苦;

  心情沉重地失去,

  只有空空的心对着落日。

  有这样一颗心 日落时染红山顶。

  山谷渐渐昏暗一片静谧。

  朝更远更远的地方眺望 山那边仍有闪光。

  面对这样的落日 我会不停地唱着悲歌,

  难道这红色的山顶 也被我的光所照耀?

  我手里捧着心,

  血已经流尽。

  (程一身 译)

  智利诗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的《山顶》,是一首令人震惊的诗,而它竟然出自一个女诗人之手。女人的伟大几乎无一例外地源于她们生命的强烈受挫与竭力克服。米斯特拉尔早年与一个铁路工人谈恋爱,但对方却自杀了,米斯特拉尔为他写了一系列情诗,并在一次诗歌比赛中获奖。此后她终身未婚。

  从最简要的模式来看,这首诗其实是由一个置换完成的:

  落日把血洒在山顶。

  有这样一颗心,日落时染红山顶。

  我手里捧着心,血已经流尽。

  第一句显然是从落日染红山顶的意象提炼出来的,其连接点是“红”与“血”。第二句与第三句可以合成一组,其主要意象是一个站在山顶的人用双手捧着一颗心,心中的血流出来,染红了她脚下的山顶。简言之,即心中的血染红了山顶。这个意象其实是根据落日染红山顶的意象虚构加工出来的。结合第一句,不难看出,诗人把“落日”置换成了“我的心”,并且把这颗心放在手里,而山顶保持不变。

  不可否认,这首诗最令人震惊的地方在于诗人设置的第二个意象:捧在手里的心用它的血染红了山顶。这个绝对超现实的意象具有明显的象征含义。血已经从心中流失了,生命却依然存在。所以,这里的“血”只能理解成“爱”,它意味着某种希望,某种热情,而今已经全然丧失,如同血已从心中流尽。这首诗的境界十分阔大,落日、山顶、诗人的心和她的血。落日染红了山顶,诗人流失的血也染红了山顶。不难想见,此时的整个世界都是红的了。

诗的惊讶

蜻蜓

  蜻蜓

  遗尸在雪丛

  你怎样来到这高处

  你死前

  曾否在山间池塘里

  留下你后代的种

  (桴夫 译)

  加里·斯奈德,美国诗人,他的诗质朴而富有洞察力。

  作为一个诗人,斯奈德曾这样写道:“我依然把握着最古老的价值观,它们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晚期:土地的肥沃,动物的魅力,与世隔绝的孤寂中的想象力。”

  《蜻蜓》这首诗就这么简单,但读后我们看世界的眼光却会发生某种变化。同时,也让我们再次体会到什么才是一种“诗的惊讶”。

  需要怎样的同情心,一个人才能发出“你怎样来到这高处”这样的疑问。

  这不是一般的奇思异想,而是透出了一种感人的对生命万物的想象和关怀。

鸟的飞翔才是飞翔

因为你问起散文和诗的分野

  麻雀在冰冷的细雨中觅食;

  就在你注目观看之际,雨变成朵朵雪花

  沿着看不见的曲线飘下来,

  从银灰的栽落变为漫卷、洁白和舒缓。

  虽然你也说不准,可总会经过那么一个瞬间,

  然后它们肯定是在飞,而不是飘落。

  (阿九 译)

  霍华德·奈莫洛夫,美国诗人。

  如果只看这首诗的内容,诗人是在咏雪,与题目似乎并无关联。但诗人的巧妙之处正是在这里。诗中出现了三个意象:“麻雀”“细雨”“雪花”,并把颂扬的重笔落在了雪花上。在冰冷的雨中觅食的“麻雀”或许象征着正在辛苦写作的诗人,而正值自己苦苦寻觅之际,他看到“雨变成朵朵雪花”,也找到了“诗”的灵感。这首短诗名义上是写“雪”,实际上则是在写“诗”。在诗人奈莫洛夫心目中,“雪”和“诗”具有相似的特点:轻灵而舒缓,并象征着纯洁和神圣。

  诗的最后两句是整首诗最能表达作者感情的诗句。“总会经过那么一个瞬间,/然后它们肯定是在飞,而不是飘落。”这,就是诗了。诗就是那一瞬间的想象和灵感,是心灵的顿悟和升华。也就在那一瞬间,雪的形象异化了,诗的灵魂上升了。因为“诗”在诗人的心目中永远是高扬的,所以雪也不再是现实中飘落的雪了,而成为被诗人赋予了神性的东西。这样,“飞”才具有了升华的意义。

  再回到诗的题目,“因为你问起散文和诗的分野”,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诗人就借助了“雪”意象。为了表现和形容诗,要使用怎样优美的意象才能配得上呢?她要纯洁、精致、空灵和完美,或许在诗人心目中也只有“雪”了。无论是诗人说起诗时想到了雪,还是看到雪时想到了诗,“雪”和“诗”在这里都已经达到了完美的交融。

  是的,诗是飞翔,不是飘落,飞翔的那是翅膀,飘落的那是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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