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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躺在盒子里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535
文 丁予淇

溽夏

溽夏这个词,听起来腻咚咚的,三点水的造字法让人觉得湿湿滑滑,像淋湿油墨新印的晚报,抹得我一手黑一样。

  葱葱茏茏里,树体毛浓密得只剩下叶子,鸡冠花红彤彤的。凤仙花用来染指甲,莲蓬剥来吃,甜且白。据说莲是没有花的,莲心黄,苦可入药,黄连素就是从这里来的。黄连味极苦,这个药却是甜的。

  不久前,我买了一条深蓝色的斗鱼,我的手指挪到左边,他就游到左边,到右边,他就不理我了。后来不慎打翻鱼瓶,惊叹于在车上脱水一整个下午的鱼还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生命真是一个好东西。文学、歌曲、好奇心和我不擅长的那些理科都是好东西,人类及生物的复杂性就在于可以容纳无限个自我平行发展。

  晌午时分,去古玩市场观书,一大叠的破旧古籍加在一起用五十元就可以带走了。以前我一直觉得冬天适合重读旧书,而我现在觉得一年四季都要多多读旧书才对,冬天配雨水是一段物哀,但若非要说到承受生命本身的重量,这事还得留在夏天做,这是个无理的循环。

  阳光强烈,水波温柔,恰似火焰和宝石。店门口的木箱子盛满陈年的气味,有一个老头在漆蓝的店里睡觉,彩色玻璃里流出一些阳光,变成昏昏沉沉的阴影,他用手扇掉几只虫。屋子里的泰迪狗在和一只奇怪的物种讲话,“她来的时候,我没有盼着她来”。老板娘一边吃馄饨一边摇扇子,塑料扇面上印着人流医院的广告,小电风扇上挂着红绿彩带,一打开就呱唧呱唧响。

  连麻雀都在打瞌睡,这个市场就像一潭绿又寂静的水。

  无论是衣衫褴褛的乞讨者,还是流浪歌手,或是虚伪的诗人、画家都到达不了这个地方,他们的虚伪之处在于一直假装自己是个聪明而敏锐的人,但其实钝得像一把锈掉的刀。

  一个真正敏锐的人是很难觉察自我和外在的区别的。对他们来说,世界和自己就像隔着一层薄薄的头皮,直接和思维连在一起。说些大家都晓得的例子:张爱玲晚年害怕的那些虱子,三岛由纪夫心心念念的毁灭,梵高自割耳朵。普通人觉得这是艺术家的疯狂,其实这可能是清醒的敏锐。

  当外在的一切都以锐化的效果呈现在这些天才的眼里的时候,他们的内心世界就会变得模糊难辨,痛苦、欢愉由此产生,而杰出的艺术就在这种近乎失败的内外沟通里诞生。

  由此亦可见,智和慧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聪明的凡人可以拥有智,甚至再聪明一点的家伙可以装出慧来。真慧和假慧有时候是很难区分的,因为你无法真正窥探一个人的内心与外部世界沟通的桥梁,就像字不如其人的情况是时刻可能发生的。

  我倒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以辨别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真假慧者:看他有没有世俗意义的善终。有善终者往往精致地学会了自我保护,他们是智的巅峰,却很难称其为慧。有慧者往往会形成一个全然独立自我的宇宙,有慧者本人和其门徒都能沉浸在那个世界里。不过,慧极必伤。袍子上的虱子抖不掉,那就干脆穿上吧。

  这条路吸食了过多正午的阳光,倒显出一种随和慵懒。它不像陶渊明梦笔下的桃花源一样会长腿跑了,但它就是不被任何一个人看见,不被任何路过它的人记住。人们平淡地劳作着,抱怨着生活。

  偶有提着公文包的人急匆匆地走,后来他想,我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快呢?于是,他慢慢停下了脚步。

  这个人觉得这个静谧的小城怎么这么大,这一定是在十九世纪的小说里才有的小镇,被夹在历史的书页里,成了一枚枯黄的书签。

  旧书最怕有书签,太通透了,质就不坚了。

秋野

或许出生于九月,我对秋尤为敏感。秋天,才是最动情的。木心说,夏令爱男子,冬天爱少女,秋高气爽爱自己。他说秋高气爽要爱自己,那我猜测秋雨来时应该爱全世界吧。

  故都的秋,他乡的秋,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好的。石榴鲜红饱满,绿的橘子,黄的柑子,原野里的河流像一阵呼吸。那些玉米,那些芝麻,那些黄豆绿豆赤豆们,换上了得体的秋装,似临盆的产妇,早已在床上待产了。那些山芋、土豆,以及花生,则静静潜伏于地下拼命生长,只想结出肥硕的果。

  满地的高粱,不矜持不肆意,等待着农人的收割,那是一种从容不迫的美。南风吹拂的时候,田野上所有的庄稼便开始咯叭咯叭地拔节抽穗,那是一种只有乡村植物才能散发出的鲜嫩青涩,轻漾在农夫的五谷杂粮梦里。

  可是白渔说,像菜园里的韭菜,不要割,让它绿绿地长着;像谷地的泉水,不要断,让它淡淡地流着;像枝头的青果,不要摘,让它静静地挂着。

  一束稻穗晃动,乡村隐居在原野之上,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宣告着一个家族抑或多个姓氏的存在。“孩子,疲惫的时候,你就跟着炊烟回家”,现代乡村的秋季,更能勾起游子们的乡愁。刘亮程安静地坐在空旷的原野上,像个旁观的哲学家一样看季节周而复始地走过。他心满意足地守着这片温暖的土地。

  源自土地,归于土地,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即使庄稼收割后的原野一望无垠,只有孤零零的稻草人,他依然在守望着这片田野,以及隐身在原野深处的村庄。

  飞鸟扑棱地扇起翅膀,是气流划破的声音。村庄里的炊烟,和着日升日落的节拍,一丝一缕,钻进房屋瓦片下的草丛。那耸立的日晷,是巨大的日影,在希望的田野上,如高举的镰刀,收割着生命的饱满。

春哨

天气在一点点地变暖,然后更暖和起来,开始惦记起刀鱼、河豚、香椿和明前龙井茶。惶惶如三月春阳,诓骗了门前老杨树枯寂的心。饱满的花苞在春寒料峭里,洒落几滴眼泪,还好,总归是有期待。

  我还是很喜欢春天的。攀在树上的花枝像极美人醉卧的柔软手臂慵懒搭着,媚又自持。春天就是,在教室阳光里可以看到前排马尾辫女孩的时间,一支纤长的玫瑰花茎一样的脖子。春天还是,去很远的郊区挑马兰头和荠菜回来包馄饨,一两滴香油在冒着热气的面汤里飘飘荡荡的日子。春天就是,今天樱花开了漫天,明天雨后落了一地,一把伞撑开,一只手捏起一朵花的时间。春天还是,穿着刺绣棒球外套和碎花小短裙在墙根的日光下晃晃悠悠的日子。

  春天,不应该在房间里。不应该想抽象的东西。春天应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然后开花。

  从未这么深刻地呼吸过春天直到把它们都吸进身体里去,以往,每一年春天我都忙忙碌碌,以至于对时节变换无知无觉。猛一抬头,才惊觉梧桐树的叶子已成碧绿,街上的姑娘们酥脸轻衫,春天竟是倏忽而过。

  海棠的、樱的、桃的、梨的、苹果的花苞变成了一支哨子,挂在春天短短的脖子上。我看那些棕色的、黑色的、卷着的、直着的、短短的、长长的、披着的、梳起来的、扎成小球高高地顶在脑袋上的、挑两束头发松松扎成小辫的女孩子们,心里真是充满了无限的爱慕。年轻的女孩子可真是好看啊,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物种。乳房白皙,下颚流畅,耳朵小得像一朵牵牛花。她们冲我甜甜地笑,我喜欢;她们不理我,我也喜欢。

  春夜不冷不热,难得温和直率。每天有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绿色的窗帘和肉粉色的眼皮,吻我。我感觉必须趁着大好春光写点什么,尽管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我想写信,用五线谱来写。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个又丑又浪漫的老男人给他心爱的女孩子用一张旧旧的五线谱写了一封短短的情书。他在信上,兴高采烈地说起提香和爱情。比起那些标榜不羁的男孩子的字,还是这种老老实实一笔一划写下来的东西让人心安。世界上的好东西都是老老实实做出来的,这是个真理。细雨是一丝一丝从云里落进我的脸颊的,花是一瓣一瓣打开的,鹰和麻雀飞过我们头顶时翅膀是先打开再合上然后再打开的。所以我们也不用着急,等那些美好的事情一点一点像雪一样落到肩膀上,等满头白了,也就明白一点灵犀了。

冬蛰

整个冬天我都在漫无目的地走路和看书,偶尔决定从此镇定自若地面对生活的前景。往事是一枚黄铜铃,悬在额角叮铃作响,大衣口袋里除了一条绞碎的丝带,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能做的事竟如此稀薄。不再向那些使树木开花,让叶子散发香味的神明祈祷,不再伤心欲绝地回到每个黄昏。不再做梦。那些含糊的音节,像一堆没什么意义的符号。

  我也不再有什么可以写信告诉谁。我将穿上一双美丽的小靴子,里面有去年春天留下的,三颗倒不出的小栗子。这些阴沉任性的精灵,以圆润的存在提醒我:生命,或许就是一点点儿的额外之痛。

  我要在鲜花、钢笔和二维码里永垂不朽,下一辈子我会出生在热带,每天站在饥饿里擦亮自己,像擦亮一把生锈的锁。

  我也要做树木或者石头,不要惊叹也不要胜利,我的全部痛苦和弱点都被看见,我被简单地接纳,成为万物不可否认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也诘难所有,责怪情欲、治疗、烈性饮料、菖蒲草、黄樱桃、地震、时代广场的巨幅广告或者一只路过的戴着墨镜的狗,我发现我越是犹豫我的责难,纵容我的迟疑,就越不知道该去责难谁。人人都在广场上哭泣,鲜花放在墓碑前,我们经过时,照见了自己的全身。坟上的枯黄的草长满那些鬓角。世上没人给我鼓掌,我感谢这种无畏的事不关己。我怯懦、反复,像一个现实以下主义者又像骑马而来的堂吉诃德。真正的我每天盘算着明天吃什么外卖,想着解决不完的无端烦恼,常常因为一点微小的声音就脆弱地痛哭。想到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分子的罪恶,想到目光所触及的生命的自我沉默,想到马上就要到来的分别和死亡就浑身战栗。那么谁还要来给我鼓掌,谁又还需要这些羸弱的声音去证明一场无限的消逝。

  整个冬天我就是一条河流,每天在一堆篝火边过夜,在最黑的夜里不知道自己会流淌到哪里,会在哪里停下,分不清真理、卵石或者萤火虫,哪个才是生命的必需品。像一个神秘的女作家,从盒子里掏出一个盒子,又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盒子,从盒子里又拿出了一个盒子,从盒子里再拿出了一个盒子,一个盒子静静地躺在一个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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