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心先生
我总是不开心,说不出为什么不开心。有人笑着说,我看,你以后干脆叫不开心先生吧。
我觉得那个称呼不错,就说,以后你就叫我不开心先生吧。
那个人再见了我的面,就叫我不开心先生。我们一起聚会,就有了更多的人叫我不开心先生。再后来,我认识不认识,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知道我叫不开心先生了。
对于我来说,不开心先生是个抽象的存在,不开心先生住在我的身体里,生命里,也是我的一部分。我对着镜子,看着我,也像是看着不开心先生。
不开心先生面无表情,我看着他既熟悉又陌生。
我想和他聊聊。
我对不开心先生说,瞧你这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什么——今天阳光不错,不如去公园里走走。
不开心先生摇摇头说,我哪儿都不想去,什么事都不想做,我不开心。
我说,你为什么不开心呢,总得有个什么原因吧?
不开心先生说,我说不上究竟是什么让我不开心——昨天晚上我想写一写诗,可发了半天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也在为此不开心。
我说,是啊,这样说来你是有理由不开心。
不开心先生说,我感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可实际上已经是人到中年。我整天忙于工作,忙于工作,没有了以前所具有的激情与灵感,更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想写就能写,而且还写得不错……
我说,是的,诗是自己与自己,是诗人与读者之间的一种隐密的交流——可是说真的,我现在倒觉得,诗可以写,也可以不写——我们走出家门,去大自然中感受那些诗意的东西不也挺好吗?
不开心先生说,说得是,写和不写都没多大意思。我从来也没有写过真正像样儿的好诗——我辜负了自己,辜负了世界上美的人和事,现在的我看什么都是灰色的,甚至觉得活着也没有意思。
我说,事实上,我们是一个人。只不过我是理性的,现实的,你是感性的,理想化的,我们都很可怜的,因为我们想过着诗意地栖居的生活而不得。
不开心先生说,你说得不错,我们是一个人。你原本是个善良纯粹,内心充满了爱,也积极向上的人,可后来的你变了……你没有坚持自我,因为你选择了世俗的生活,有了老婆和孩子,有了房子和车子,每天都想着如何赚更多的钱——你冷落了我。
我说,对不起,我冷落了你,也等于是冷落了自己。但我要生存,要发展,又怎么能任性地照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去活呢——要知道,你不快乐,也让我不快乐。我脸上的笑,都是假装的,因为没有谁喜欢我整天阴沉着脸。
不开心先生说,是啊,是啊,也许你是对的,我不是在责备你,因为我们实际上是一个人,无法分开。不过我相信,对于每个有肉体也有灵魂的人来说,他要尊重的只有内心的现实——他要快乐起来,没有谁能让他不快乐,正如他想要写诗,没有谁能让他不写——除非是我——你要重视我的存在,尽可能地把时间与精力倾注在我的身上,不然我就不快乐,我不快乐也等于是你不快乐,虽然这么说,显得我是那样的可耻。
我认真地说,对不起,我能感受到你为我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
不开心先生说,我总不能不顾及你的想法,你的感受,你的选择,正如你现在希望我快乐起来,希望我出去走一走,是一片好心,可事实上我只想静静地发呆……说真的,我越来越讨厌你,因为你变得虚伪,得过且过,这会让我感到,世上有许多人和事都是那样的不值得。
我点点头说,是的,是的,尽管世间有许多不值得,可我们还是要爱着,那怕是虚伪地爱着。正如你不见得喜欢我,我也不见得喜欢你,可我们是同一个生命体,不可分割。
不开心先生气愤地说,我死了,我们就可以分开了。
我说,也许死是一种理想的归宿,凡是人皆有一死……
不开心先生说,你永远理解不了我,我也永远理解不了你,不过多说无益,让我们继续合作上一段时间吧。你假装你开心地活着,我继续当我的不开心先生。
我说,说什么都是白说,我们出去走一走吧——我何必征求你的同意,我说走就走。
说完,我穿上衣服,从家里走了出去。
我所在的大都市高楼林立,宽敞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我想,那只是表象,而不是人人都需要的某种内在的,诗意的存在。好在一个个孤独而有爱的人,尚且还有着隐隐的对诗的渴求——那是他们生命深处对灵魂的渴望。
我认为,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不开心先生。
我在你的生命里
我是一位内心敏感,想象丰富的作家,但最近几年却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我甚至放弃了收入可观的工作,为的是想要写一部长篇巨著。
我为那部长篇小说开了上百个头,可没有一个开头让我满意。我被想要写的作品折磨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很快就由一个胖子变成了一个瘦子。我在镜子里看着瘦骨嶙峋的那个人,都开始怀疑那不再是自己。
我站在书架前抽出一本书翻翻又放下,我坐在电脑前想写点什么却又放弃,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不安。有时我强迫自己走出去,走在大街上却并没有明确要去的地方。
人到中年的我在阳光里也会喜欢阳光明媚,在乌云下也会盼着阴雨绵绵的诗情画意,在大街上看着人来车往也会喜欢城市的繁华美丽。而我所喜欢的一切又无所谓喜欢,仿佛我那颗心已经在现实与想象的双重燃烧下渐渐变成了灰烬。
写作使我身心俱疲,有时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意想,对什么也都心意沉沉地不感兴趣。我放任自己躺在沙发上抽烟,看着烟雾袅袅,没有思绪。我会羡慕那些充满朝气与希望的年轻人,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是啊,我也曾像他们那样。那时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只需要一个想法,一张车票。那时我经历过顺境也经历过逆境,做过正确的选择也曾经犯过错。那时年轻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年轻的重要。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过去,梦中出现了一个和我年轻时非常像的人。
年轻人对我说,我认识你,你是一位作家。
我奇怪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的脸上又没有写着“作家”二字。
他说,因为我是从前的你——我这一次出现在你的梦中,想对你说的是,存在是不会消失的,消失的只是一个人对自己,对他的世界的记忆,可事实上你认为消失的仍然还继续存在着,只是并非以你认为的形式。你最大的问题在于,你对自己总是不满意,总是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要知道,存在大于人所能意识到的存在本身,这正如作品大于人们阅读的作品本人——我的意思是说,你要坚定地相信自己,也只有相信自己才有可能继续写下去。
我摇摇头说,我被写作折磨得够呛,为什么一定要写呢?我本来可以不是一位作家,可以不写,但是我过去竟然写下了那么多的东西……
他笑着说,谁都难以与过去断然割裂为两个存在,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会写下去,即使有些作家江郎才尽,后来再也没有写作,可他实际上仍然在内心里写着——事实上所有的放弃都是假的,之所以造成这种情况,重要的原因在于……
我急切地追问,在于什么?
他说,在于你以为自己不再年轻了,失去了那颗会怦然跃动的年轻之心——再会吧,亲爱的朋友,请不要忘记我就是你,过去的那个你,也就是我,我永远在你的生命里。
梦醒后我从床上爬起来,兑了一大杯温开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我抹了抹嘴巴,打开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敲字。
狗
我经过一个地方,有条狗朝我汪汪汪叫。我进不是,退也不是。
我只是路过,与它也没有什么恩怨,它为什么冲着我叫?
如果我急匆匆地走过,它一声不吭的话,我很有可能会忽视它,那对它,还有它的主人来说是不是一种不尊重呢?
狗叫得有理。
我的身体里也有一条狗,也会无端地,莫名地朝着别人汪汪地叫。
当我沉默时,我感到那条狗离我越来越远;当我说话时,我感到自己也在汪汪地朝着谁在叫了。
我不是狗,不知道主人是谁,该忠诚于谁——也许是我自己,但那样多无趣啊。为了让自己变得更有趣些,我时常也有一种对着空气,对着谁汪汪叫的冲动。可我得克制着。
面对着那条狗,我在想着要不要像以前那样弯下腰,装成拣石头砸向它的样子。通常看到我那样,狗便有些惊慌失措地逃开了。我那样做似乎也没有什么过错,但事后我总觉得与狗一般见识是我的不对,我为此感到惭愧,甚至我的恶也因此被一点点激发出来了。
不过,我还从来没有过真正把石头投向狗,狗也还从来没有咬过我。我的生活过得平平淡淡,太过平平淡淡了,以至于活得缺少了值得回忆的事。我当然不想让狗咬着我,也懒得与一条狗过不去,问题是我该怎么样走过那条狗,到我想去的地方呢?
为了快刀斩乱麻地解决问题,我盯着那条狗,像狗一样汪汪叫了起来,叫得比狗的声音还大,甚至还做出向前扑的动作。
狗有些惊诧,有些害怕,也许觉得我疯了,便夹着尾巴走了。
我有些得意地想,有时疯狂一些,反常一些也是好的,不然人生多么无趣啊。
鼠
我把那只偷吃我东西,咬坏我书籍的老鼠关进笼子。我怒气冲冲地想把那只老鼠给打死,丢到垃圾堆里,但看着它惊惧的圆溜溜的眼睛,四处乱钻的样子,又下不了手。我甚至开始同情它的遭遇,可是我如果把它放掉等于是放虎归山,也失去了捉它的本意。于是我想,可不可以把这只老鼠养起来,和它成为朋友呢?这样的想法让我很为难,因为我从来不喜欢老鼠,也很难想象以后可以喜欢上。不过我还是把想法化为行动,给那只老鼠送上了一块面包,为了安抚它的情绪,还为它播放了平时有助于我放松心情的舒缓乐曲。
我看着那只老鼠,希望它也能愉快地进食。我暗想,如果它能从容吃下食物,我就把它放掉。因为那无形中也表示它接受了我的好意,我们就建立了一种相互信任的关系。如果它不能,说不定我会叫来一位朋友帮忙——我下不了手,可朋友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消灭它。
接着,我又为自己有那种想法感到可笑而又可耻,我怎么能期望老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呢?既然我不忍对一个小生命痛下杀手,凭什么让别人帮我呢?
我无心做其他事,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它着急地寻找着逃生的出口,我倒希望它可以逃出去。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老鼠折腾累了,缩在笼子的一角,紧张地喘息着。我走过去时它又开始四处跑动,逃避我,仿佛我是它难以逾越的现实——无论它痛恨我,还是痛恨自己都没意义。
我说,喂,请安静一会儿,咱们聊聊吧。
吱吱吱,吱吱吱。
你是不是想求我把你放掉?我还不能那么做,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捉到。昨天,你的一位兄弟在横过马路时被汽车轧死了,就在这栋楼对面的街上。我下班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踩着了它,差一点滑倒在地上。当时我在心里还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希望它能解脱痛苦,往生极乐。告诉你这件事,你也不必难过,因为这种事几乎天天发生,不仅发生在你们身上,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照我说,我们人类就不该发明汽车这种玩意儿——说不定开车的那个人还不知道轧死了一只老鼠。比起我们人类,你们老鼠太不起眼、太渺小了。真希望我以后也不要开车了,不过这有点儿不现实,我已经习惯了开车,享受有车的便利……
吱吱吱,吱吱吱。
我相信“众生平等”,因此很难违背自己的意志去取消你的生命。再说,偷吃人类的东西,以及搞些破坏对于你们来说是正常的,我只不过是在愤恨不已的情绪下想方设法捉到了你,现在想来,还真不如不去管你。问题是,现在我捉到了你,放你出去也无形中损害了我的,甚至是我们人类的某种利益,因为你出去之后仍然会偷吃东西,会搞破坏。如果你会说话,能否告诉我,我该怎么样对待你吗?你相信有上帝吗?你是否从我的身上看到上帝的影子?假设我是你,我们换一个位置的话,或许我会相信,你就是主宰我的上帝。那么,上帝又该如何去做呢?
吱吱吱,吱吱吱。
我相信上帝也存在于一个念头,我完全也可以放弃我所代表的人类意志,放弃对你的恨意,放你出去,让你和家人朋友团聚……好吧,我现在就这么做,因为我不喜欢看到你,也不愿意你处在惊惧与焦虑之中,把我当成一个魔鬼。
吱吱吱,吱吱吱。
我把笼子提到了街上,打开笼子。
老鼠从笼子中钻出来,顺着墙角溜走,并消失在某个令它狂喜且感到安全的洞中。我也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做了件好事,会得到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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