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一黑,小婉就把手往李白的关键部位上摸。李白说,你想干什么?小婉说,你装什么糊涂。李白在黑暗里看见小婉的两只眼睛闪着晶亮的光。
小婉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女儿马上去省城读重点高中了,住校,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母女离别,换了谁都会难过。相反李白倒显得很平静,该忙啥忙啥。小婉说李白是冷血动物,李白说这只是个开始,以后考上大学一年见不着几面,再以后嫁了人就更疏远了。小婉被说得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李白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慢慢适应吧。
道理小婉懂,但情感接受不了。女儿天生大咧咧,根本没注意到妈妈的感受。看着女儿没心没肺地准备自己的生活用品,她的心直往外淌酸水,总感觉自己是被女儿抛弃了。可不管她有多舍不得,日子都不会停滞,开学那天她同李白一起把女儿送到了学校,又在女儿的再三催促下离开了学校。回家这一路她哭得像个小孩子,怎么哄也不行,到家后李白干脆自己坐到电脑前打游戏去了。
把天哭黑了,也哭累了,小婉就对李白说,明天咱去学校看看女儿吧。见李白没搭茬,她又重复了一遍。李白突然回了一句:你丢不丢人?小婉就又开始掉眼泪。还好,晚上女儿来了电话,小婉抱着电话舍不得挂断,像捧着女儿的小脸蛋儿一样。四十分钟之后女儿实在受不了了,小声说,妈,赶紧挂了吧,查寝的老师来了,发现了要处分的。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小婉就跟丢了魂一样,每隔一个小时就给李白打一次电话,就一个内容:我想女儿了。弄得李白没法安心工作。李白干脆不接她的电话了。但李白知道这也不是办法。老婆小婉从怀孕就一直宅在家,这十几年中跟女儿天天腻在一块儿,掰都掰不开,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孩子,难怪她会这样。李白想眼下得给小婉找点事情做,让她分分心,不然的话真容易憋出病来。就在李白张罗着给小婉找工作的岔口,老爸突然来电话让他赶紧到医院去一趟。李白赶紧扔了工作往医院赶,到了医院得知母亲早上到菜市场买菜时滑倒,一检查小臂骨裂。
随之而来的生活突然就变得紧张而忙乱,别说给小婉找工作,就连自己的工作都顾及不上了。老爸体弱多病,平时一直由母亲照顾,现在母亲得病住院李白就得肩负起照顾两位老人的责任。工作繁忙又不能请假,他只能围着单位、家、医院团团转。这段时间小婉白天到医院照顾婆婆,晚上给公公做饭,也忙得没时间胡思乱想。好在婆婆的病情不是特别严重,恢复得也挺快,一个月之后婆婆出院了,生活总算平稳了下来。李白和小婉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小婉再次想起了女儿,但现在的想跟以前的想不一样了。通过婆婆住院这件事她想到了一个问题,还是有儿子好啊!婆婆住院的时候李白忙前忙后,把一切都承担下来了。再想想自己的父母,远在另一座城市,有什么事自己根本就顾不上,一年回去那么两次有什么用。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以后老了能指望上吗?小婉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于是她便产生了一个想法,必须再要个孩子。
咱要个男孩吧,一来我也有事干,二来咱老了也有个靠头。这天小婉跟李白说了自己的想法。
如她所料李白根本就不同意。李白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养孩子负担太重,一个孩子生活和上学的费用几乎占了家庭总支出的三分之二,而且孩子的未来还不知道要用多少钱做铺垫,对像他这样的家庭来说太不现实。二是觉得人活着太累太难,生老病死样样都得经历,社会竞争又是如此惨烈。李白经常挂在嘴边上一句话:要是我自己能做主,我才不生下来呢。把孩子生下来就是让孩子被动接受这么多人生的痛苦,这样对孩子也不公平。第一个理由小婉觉得有点道理,这些年的确为了孩子没少花钱,但挣钱不就是给孩子花的吗?至于第二个理由小婉则完全不赞成。人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绝对是万幸的事,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世界上是什么样子,来到这世界上痛苦当然要承受,但也有很多快乐呀。
反正我不要。李白不想在这件事上跟老婆纠缠。
小婉很生气。你不要我就跟别人要,离了你地球还不转了?
李白当然知道老婆说的是气话,不往下接茬,就当没这回事一样。但是小婉却一直放不下这个念头。李白越拗着她就逆反得越强烈。我还非要不可了!小婉自己偷偷到医院去把环给摘了。她回来的时候心里暗自得意,想要个孩子还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吗,现在国家都允许要二孩了,凭什么不要。
这天李白加班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一路上小婉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直问几点回,到哪了?弄得李白有点心烦。在电话里很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絮叨呢,我就得一天到晚围着你转。令他奇怪的是小婉并没有生气,说话声还有点发嗲:人家这不是关心你吗,老公,赶紧回来呀,我给你做好吃的了。见老婆这态度,李白也就不好意思再发火了,但心里觉得蹊跷,今天老婆怎么一反常态呢?如果换在以前回家轻则吵几句嘴,重则冷暴力。李白突然想是不是老婆真的想女儿想出毛病来了。由这个念头又牵扯出好多念头来。
插图:李雨薇
李白今年已经是四十多岁了,这个年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最辛苦的,上有老人需要照顾,下有孩子需要抚养,自己还要在社会上打拼出自己的地位。每天晚上睡觉最怕电话响,电话一响很可能就是父母有什么情况。两个老人都六七十岁了,有个病有个灾是很正常的事情,父母一旦有点什么事就会牵扯自己的所有精力,什么事业啊,家庭啊,都得让道儿。因此,李白每天都在心里暗暗为父母祈祷,一定要健康长寿,这样自己才能一心为自己和家拼搏出个好的未来。女儿住校之后李白似乎省心多了,从前女儿上学放学都需要接送,早上五点就得起来做饭,六点送出门,想睡点懒觉的机会都没有。晚上补课到九点,李白有早睡的习惯,还不得不去接女儿放学。现在好了,这些都不需要做了,可以早睡晚起。
其实李白并不像老婆说的不想女儿,只不过他跟老婆是两种心境。老婆是生活习惯改变了不适应,而他却是对未来想得很多。人生相聚是短暂的,分离才是常态。孩子在父母的身边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小的时候被父母抱着,学会走路了就被父母拉着,学会奔跑了就会撒开父母的手。因此做父母的就应该能抱孩子的时候就尽量多抱一抱,能拉着孩子的时候就尽量多拉一拉,总有那么一天你再想抱孩子拉孩子的时候,孩子已经不愿意让你抱着拉着了,那就心甘情愿地放手,再不放手就招人烦了。
李白一边骑着电动车一边胡思乱想,心情有点失落沮丧,但很平静。这个季节虽然天气开始转凉了,但大路边的烧烤摊子还挺火。看着那些坐在烧烤摊子上撸串喝啤酒的人,李白替他们感到幸福。世界上总有人忙忙碌碌得一刻不得闲,也总有一些人想方设法来打发无聊的时光。自己就属于前者,为了家庭为了事业像陀螺一样飞快地旋转,稍稍慢下来了就会挨上几鞭子,不用别人抽,自己抽自己,替父母抽的,替女儿抽的,替老婆抽的,替老板抽的,不停地抽使劲儿地转。真想把车靠道边停下来,坐到烧烤摊子前对老板大叫:一手羊的,俩大腰子,四瓶啤酒,要拔凉拔凉的。然后没心没肺地就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大吃大喝,大声唱歌,说脏话,随地吐痰,把尿泚到墙上。要是有不忿的就把啤酒瓶子往他脑袋上一摔,多痛快!
电话又响了:老公,想你了,快回来呀。
小婉坐在桌子前给李白打电话的时候只穿了一套黑色的蕾丝内衣。这是她这两天新买的,因为款式太性感弄得自己满脸羞色。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打量了半天。尽管已经是一个十五岁孩子的母亲,但无论从皮肤、身段还是气质上都还算是姿色不减。尤其是腰臀间的曲线,不比内衣广告模特差多少。天生丽质,没办法!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调皮地抛了一个媚眼。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夫妻生活就越来越淡了,孩子小的时候得白天晚上抱着,没有时间跟老公亲近。孩子渐渐长大了还得尽量避着孩子办事。孩子不懂大人的事一到晚上就往妈的被窝里钻,赖着不走,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机会,再加上生活的压力大,也就很少有那份冲动了。想到这些小婉有一点淡淡的伤感。这么好的女人被冷落岂不可惜!女人的娇嫩就像花朵一样,就那么几天好时候,过去就人老珠黄了,没看头也没情趣,再不补课就晚了。
今天她特意营造了一个特殊的氛围,不单单是在自己的穿着打扮上,屋子里的灯光也弄成了暗粉色。她亲手烧了四道清爽可口的小菜,还买了一瓶红酒。对了,还有音乐。她打开电脑,找到几首轻柔曼妙的曲子。这个情调够用了,在这种情调下什么都不要想,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享受二人世界。这要是孩子在家一嗓子:妈,我饿了。意境就全破坏了。想到这儿,她特意把座机的电话线拔了。今天是造小人儿的日子,谁也别想搅了我的好事。
李白一进家门就感受到了。暧昧的灯光、轻柔的音乐、红酒佳肴和性感的老婆,让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冲动,但嘴上还故意装傻说,你穿成这样不冷吗?
小婉扭捏作态地说,我热!
李白脱了鞋径直来到饭厅,看着桌子上的酒菜说,哎呀!有食欲有食欲。说着端起碗就吃。小婉坐在对面,两只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欣赏李白的吃相。李白问,你不吃吗?
小婉媚笑着说,一会儿吃你。
李白正塞了一大口饭在嘴里,被小婉的一句话呛得差点喷出来。小婉赶紧去给倒了一杯水,你慢点吃,不着急。
李白说,你先到卧室里等我吧,你这样我吃不好饭。
小婉说好,那你快点啊。
李白草草吃了饭,把自己脱了个溜干净冲进卫生间,拧开淋浴哗哗地冲起澡来。他洗得很仔细,他不想让自己身上的油味影响了情绪。他在加油站工作,天天沤在油味里,连呼吸都是油味儿。老婆晕车就是因为讨厌油味。
他正洗得畅快淋漓,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赶紧找毛巾擦掉眼睛上的泡沫,打开卫生间的门往外走。小婉已经先一步拿起了手机,见是一个陌生号码。
你的电话。小婉没有按接听键,而是把手机递给了李白。然后就站在跟前默默看着李白接听电话。老婆的举动让李白有点不自在,他按了免提键,电话里立即传出一串女孩子的声音。
爸,咱家的电话为啥打不通?你赶快到车站来接我。
谁?李白没有听出女儿的声音,那声音闷声闷气的。
是我,小丫头啊!女儿不高兴了,你们不会是把我这个女儿给忘了吧,这才几天啊。
李白捂住话筒,直愣着瞅小婉,是小丫头,今天星期几?
小婉赶紧去查看日历,天!今天星期五,把这茬忘了。
李白对女儿说,真没听出来,声音有点不像。
我感冒了。女儿说。
李白说,你用的谁的电话?
女儿说,我跟同学结伴回来的,用她的电话打的。你赶紧来接我吧,不然我就被坏人拐跑了。
李白说好好好,你在车站大门口等着别动,我马上到。
临出门的时候李白对小婉说,赶紧把灯弄好了,你穿上点,让女儿看见像什么话。
小婉赌气说,就不,该回来的时候不回来,不该回来的时候瞎回来。
不管怎么说,这次计划的破产还是值得的。女儿的回来给家里平添了很多乐趣。小婉跟女儿一起睡懒觉逛街,亲密无间无忧无虑。但是想要儿子的念头却并没有因此而淡忘,她觉得女儿长大了,家里的事情她应该有发言权,更重要的是她要拉拢女儿说服老公。老公最宠女儿,从小到大女儿有什么要求他都极力满足。周六晚上小婉特意把李白撵出了自己的卧室,跟女儿一个被窝睡觉,两个人唠了半夜的悄悄话。小婉试探着问女儿想不想有个小弟弟。女儿的回答让小婉挺欣慰。女儿说,要是有个小弟弟也挺好玩儿,从小我就喜欢玩偶,我就拿小弟弟当玩偶,多有意思啊。
这么说你不反对妈妈给你生个小弟弟了?小婉切入正题。
生孩子是你们大人的事,我管不着。反正我也不能老在你们身边,养个宠物给你们解闷也挺好。
小婉假装生气地掐了女儿一把,说什么呢,我和你爸生你是把你当宠物了吗?
有什么区别吗?女儿说,做个宠物要具备以下两个条件,第一是主人的私有财产,第二主人想怎么稀罕就怎么稀罕,不允许反抗。我都具备,你说我是不是你们的宠物?
你这小丫头翅膀硬了是不是?小婉又掐了女儿一下,女儿尖叫了一声。小婉赶紧又是吹又是揉的。女儿,你要是同意就帮妈妈个忙。
女儿说,这种事我能帮上什么忙?按理说办这种事你们都应该背着我。
小婉说,说什么呢你,我是让你跟你爸爸说想要个小弟弟。
哦了,这事交给我了,你就放心吧。女儿很爷们儿地说。
第二天吃晚饭之前,女儿郑重其事地宣布召开家庭会议。李白被女儿强制按在桌子前,小婉也在女儿挤眉弄眼的要求下规规矩矩坐下来。女儿说,今天我召集二老开这个家庭会议,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提上日程。
李白插嘴说,什么二老,我和你妈有那么老吗?
女儿说,这不是对你们的尊称吗?别插嘴,严肃点儿。
小婉说,对,别没正形的,听女儿的。
女儿说,我吃完饭就要返回学校了,在临走之前有些工作任务要安排一下,二老必须认真完成,尤其是老李同志。
李白看着女儿小大人儿的样子觉得可笑又可爱。这劲费的,有什么要求就直说。
女儿说,这事必须严肃对待,不能二马一虎的,老李同志能圆满完成任务吗?
李白憋着笑说,你还没说什么任务呢就问我能不能完成啊。
你肯定能完成,而且非你莫属。女儿一脸严肃。
好好,我保证完成任务。李白笑出声来了,你说吧,什么事。
女儿说,我不在家这段时间里,你得让我妈怀孕。
李白脸腾地一红,笑全尬在脸上,目光向小婉丢过去,发现老婆的脸比他红得更厉害,说,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啊?
小婉赶紧起身一边嘟囔一边往厨房走。这破孩子怎么二虎吧唧的呢!
李白的脸红里透了黑,冷冰冰地对女儿说,赶紧吃饭,吃完了我送你回学校。女儿见老爸这种表现也觉得有点无趣了,老老实实闷头吃饭。
女儿回学校去了,李白和小婉开始了冷战。这次不是小婉对李白使用冷暴力,而是李白对小婉使用冷暴力。李白本来没把要孩子的事看成是什么事,只当是老婆一种无聊的情绪表现,过两天就会淡了,谁承想老婆竟然在这件事上动起了心眼儿。最可气的是把孩子也扯了进来,弄得他什么冲动都没了。李白很郁闷,老婆打电话他拒接,发微信他不看,回家后也是一句话没有,起初睡觉还是一张床上背靠背,后来就干脆抱着被搬到沙发上去睡了。
这样过去了三四天,小婉一开始还主动跟李白说话想缓和关系,可李白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两个人就像生活在一个死气沉沉的闷葫芦里。这天半夜李白在沙发上睡觉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半夜里自己家的房门忘了关,一个陌生人闯进了屋子,李白问你是谁?怎么私闯民宅?那个人不搭理他,在屋子里乱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李白跑到厨房里去拿菜刀防卫,怎么也找不到,却发现菜刀在那个人的手里攥着,刀口还滴着血。李白想起小婉和女儿在卧室里,就拼命往卧室跑,可陌生人却堵在卧室门口不让他进去,这连吓带急的就惊醒了。一睁眼,看见一个黑影立在跟前,被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全身发软,他扑棱坐起来把客厅的灯按亮了。
小婉穿着长睡衣立在地上一脸怨气地瞪着李白。
李白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说,你想吓死我吗?大半夜的这是干什么?
小婉说,我就问你一句话,咱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李白坐回到沙发上,双臂叠在胸前,眼睛却瞅着黑漆漆的窗外。这不是过着呢吗,又没离婚。
这叫过日子吗?小婉的嘴唇颤了两颤,眼睛里溢出了眼泪。你要是不想好好过就给个痛快话,我不赖着你。
李白沉默着。其实冷静下来后他也觉得老这么绷着没什么意思。两口子过日子哪能老是这样呢,有什么话还是得说到明面上。李白把目光转移到小婉脸上,说你坐下来咱俩好好唠唠。
小婉没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我生气是因为你在要孩子的问题上跟我动心眼儿,还把女儿牵扯进来。
我想要个孩子有什么不对?女儿不在身边了,我很孤独知道吗?小婉很委屈,你整天忙工作早出晚归,就我一个人在家守着空房子有什么意思,你就不能换位思考一下吗?
我不是一直在给你找工作吗?没必要非得再生个孩子吧!
我是女人,我就会生孩子,别的什么都不会,而且我也喜欢养孩子。
李白叹口气说,我们不是大户人家,你说生一个就生一个,能养得起吗?你考虑事情为什么总是那么幼稚?
小婉立即火了:你说我幼稚!我告诉你,生了孩子不用你养,我自己能养活。你说我幼稚,你就是自私。
你养?李白冷笑,你拿什么养,喝西北风吗?你连个工作都没有。
小婉被李白的话噎住,脸色苍白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李白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过分,缓和了口气说,我没别的意思……
小婉哭着打断李白的话,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
这天晚上李白下班回家时家里空荡荡的,只见小婉留在桌子上的一张纸条:我回娘家住几天,不要找我,我想静一静。
李白赶紧往岳父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岳母。岳母的语气听起来挺高兴,到家了,中午就到家了,不用惦记啊,好不容易来的,就让她陪我多呆几天。李白明白小婉没把吵架的事告诉父母,心里稍稍放宽了些,又简单问候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李白想这样也挺好,过几天一个人的日子缓解缓解压力,也许老婆自己能想明白。吵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暂时放下冷静冷静会更好。想到这儿李白感到了一丝轻松。那一夜李白睡得很早,很香,就像一个扛着重重行囊长途跋涉的人,找到了一个安逸又舒适的大床,把身体结结实实服服帖帖地放到床上,身体成了床的一部分。这种久违了的感觉只有小时候才有过。那时整天在外面疯跑,跑累了回家往炕上一扑就睡着了,连铺垫都不用有,多好啊!
小婉却一直失眠。她回娘家一趟,父母高兴得像个孩子,围着她团团转。她看着父母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父母生了两个女儿,一个远嫁南方千里之外,几年不回来一次。她离得还算不远,但也得三四个小时的路程。这样一想,思绪就又回到了生孩子的问题上来。如果自己有个哥哥或者弟弟守在父母身边,父母该有多幸福啊,他怎么就不能理解呢!小婉的骨子里有一种执拗,自己想办到的事,别人越是阻拦,她就越坚持,甚至到最后事情本身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能不能办到才是最重要的。这件事必须得办成。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小婉想到了公婆。老公孝顺,最听父母的话。小婉从炕上翻身下地,向外面喊:妈,爸,你俩先别忙活了,我这就回去。
老两口赶紧进屋来,都扎着手,慌慌张张的样子,一个正给鸡褪毛,一个正给鱼刮鳞。怎么了这是,怎么刚来就走啊?妈问。
不说了,我想起点事儿,得赶紧回去办。小婉已经穿好了外衣。
送女儿出大门,老两口直叹气。小婉说,爸妈,鸡和鱼你都给我冻冰箱里,过些日子我就来了啊。
小婉上了客车,回头从车窗看,二老扎着手久久不动,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她心里突然一酸,眼睛模糊了。不行,必须再要个孩子!从父母的身上,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让小婉欣慰的是,公婆对她的想法不但支持,而且特别高兴。婆婆握着小婉的手说,其实我和你爸早就有这个想法,就怕你不同意呢。你放心,等宝宝来了我和你爸带。
婆媳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东西,这是婆婆跟小婉第一次如此亲昵。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嘛,凭什么不要呢!小婉心里有些感动,妈,咱娘俩想一块去了,可就是……您儿子转不过这个弯儿。
没等婆婆说话,公公在一旁先表态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他同意也得办,不同意也得办。老伴,你这就打电话,晚上让他过来吃饭。
小婉心里暗喜,脸上却仍保留着一丝担忧,说爸妈,你们可别说是我的主意,就说是你俩的主意行不?要不他还得跟我闹别扭。
他敢!公公退休前是个国营工厂的厂长,虽然厂子不大,而且也已倒闭多年,但领导的派头保持了下来,说一不二。
李白正在加油站的办公室里修电动车。电动车不知道哪出了故障,跑起来咔哒咔哒响。无意间一抬头,正看见加油工小涛跟顾客发生了冲突。原来小涛刚把油枪插进那辆黑宝马的油箱口,一个酒蒙子就从车后座里走了出来,晃晃荡荡来到小涛跟前喊:我在车里喊你没听见是不?小涛没搭话,扭头去看加油表。他刚才的确听见酒蒙子在车里呜呜喳喳地乱嚷嚷,但他并不知道是冲他喊的。小涛的态度激怒了酒蒙子,酒蒙子竟要上去薅油枪,小涛吓坏了,完全是一种本能反应,冲上去一把将酒蒙子搡出十几米开外,酒蒙子躺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给酒蒙子开车的司机从车上下来,愣了愣,照着小涛的脸就是一拳头,你他妈活腻了是不?
同事们赶紧过来把二人拉开,司机跑过去把酒蒙子扶起来,搀进车里,回头掀开后备箱,拎出一把仿制军用铁锹,又找小涛。这时小涛已经被同事拉进加油站的办公室里去了。李白让小涛在办公室最里间躲着别出来。司机冲到办公室门口,李白赶紧迎住了,一个劲儿赔礼道歉。司机喊,你他妈滚一边去,让那小子给我出来。李白说,大哥,你先消消气,我是经理,咱有话好好说。司机指着李白的鼻子说,行,你不让他出来是不?你给我等着。
司机扭头就走,李白赶紧追上去,说大哥,你跟他一个小屁孩儿生这么大气犯不上,有啥事咱好商量。
司机停了脚步,那你说怎么商量吧。
李白说你看这样行不?我先去给那位大哥道个歉,然后咱再商量。见司机没吭声,李白赶紧朝车跟前走,轻轻打开车门,哈着腰冲里面的酒蒙子说,大哥,刚才对不住了,我给您……
跪下,你妈的,给我跪下。酒蒙子躺在里面喊。
李白赔着笑脸说,大哥,您消消气……
跪下,我让你跪下,听不懂人话是不?酒蒙子想用脚踹李白,但身子不由自己控制。
李白见跟酒蒙子说不了话,就直腰回头,准备跟司机谈,却不料司机在他身后照他的膝盖窝就是一脚,李白扑通跪下了。一瞬间,他的两条腿又弹簧一样弹了起来,回头对司机说,哥们儿,还想怎么样?你说。
司机说你这他妈算跪吗?你得规规矩矩地跪,你爸小时候没教过你是不?
李白说,哥们儿,差不多就行了啊,杀人不过头点地……正说着,只见小涛从办公室里像一头豹子冲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消防斧头,后面跟着几个人,拦都拦不住。加油站的大姐吓得尖叫,小涛疯了,要出人命啦!
司机赶紧关上后车门,自己一头钻进车里,启动,车蹿出去二十米,停下,脑袋伸出车窗喊,你们给我好好等着,弄死你们这帮傻逼。然后一脚油门,跑了。
李白夺下小涛的斧子,让大家都散了。小涛想说什么,没说出口,低着头走开。
李白回到办公室,坐下来,才觉得两个膝盖隐隐作痛。其实膝盖只是轻微磕碰而已,那种隐痛是在心里的。他生在工人家庭,父母在国营工厂上班,都忙,没时间照管他。在职工大院里,所有工人子弟都一样,像一群野孩子,只有当他们闯祸了,父母才会出手管教,管教的方式也是简单粗暴的。父亲管教李白的方法就是下跪,而且不分场合不分地点,立即执行。因此,李白对下跪有着浓重的心理阴影。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在父母面前下跪是技校刚毕业,在家待业期间。从他记事起父母就经常吵架,那段时间尤其严重,当时他并不知道原因,现在明白了,那正是工厂倒闭前期,所有人都要失业。那天父母吵得特别凶,按以往的情况左邻右舍都会过来劝解,这是职工家庭之间生活中的一种默契,但那天左邻右舍都没露面,也许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好,根本没心思去劝别人。李白想躲出去,但又怕父母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就在一旁默默地忍着,一直忍着,直到父亲和母亲开始各自不停地抽自己的嘴巴。父母的优点是不管怎么吵架都不和对方动手。李白实在是忍无可忍,扑通一下给父母跪下了,流着泪说,爸妈,我求你俩了,别再吵了,你们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在他从小养成的意识中,只要他下跪,父母的火就消了。
从那以后,父亲也再没让李白下跪过。
一群看不清的鸟,从加油站的上空飞过,一曲马头琴悠扬的音律随即响起。李白猜那很可能是乌鸦,而悠扬的马头琴音乐是从他的手机里传出来的。
妈,我在单位呢,你找我有事?哦,吃饭就不去了,改天……她不是回娘家了吗?怎么会在你家……妈,你让她接电话……喂,你什么情况?咱俩不是说好的吗,吵架不牵扯父母……那你这个时候跑我妈家去是什么意思?你……喂,哦,妈,我没跟小婉吵架,你放心吧,真没有……好好好,我下班就过去……
李白挂了手机,膝盖又在隐隐作痛。
下班后,李白推着电动车出门,小涛站在门口,两只手插在兜里,低头含胸,说,经理我不想干了。
李白拍拍小涛肩膀说,这点儿小事儿不至于,你不用怕。
小涛说,经理,我不是怕,就是不想干了。
李白说,你先回家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早上上班咱俩好好聊聊,先放下。
你现在有空没?我想和你唠唠,明天我可能就不过来了。
李白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故作微笑说,你是个大小伙子了,怎么还那么小心眼儿,赶紧回家吧,明天你要是不来上班我就上你家骂你去。
小涛顿了顿,有话但没再说,突然把两只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把两条腿并好了,规规矩矩地给李白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然后转身默默走开。
李白看着小涛瘦瘦弱弱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骑上电动车奔过去,追上小涛说,上车。
小涛一直在流眼泪,分不清是心里难受还是被烧烤的烟熏的,李白点的那些肉串他一口没碰,只是抱着啤酒瓶子,一口接一口地喝。李白说,小涛,你虽然到我们加油站才两个多月,也不太爱说话,但我看出你人不错。人活在世上什么事都得经历,什么人都能碰上,不能什么事都这么认真,你还小,经历得多了就好了。
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经理,小涛说,可我想和你说,我有个姐姐。
李白说,有个姐姐多好啊,姐姐都疼弟弟。
小涛说,是,我姐对我好,不是一般的好。要不是因为我姐,我都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
李白说,我别说亲姐,连叔伯的姐都没有,我小时候最羡慕有姐姐的人。
我不羡慕,真的,小涛的那瓶啤酒很快就见底了。
李白说,已经两瓶了,还能喝吗?
没事儿的经理,我最多喝过五瓶,唱着歌半夜走回家去的。小涛又自己起了一瓶,刚才说到要不是因为我姐,我不可能来到这个世上。
这时李白手机又响了起来,手机已经响了N次了,他一直拒接,只是在一开始给老婆回复了一条短信说自己在加班,稍晚点过去,告诉爸妈别着急。
为什么这么说?李白把电话的铃声按灭,他怕被小涛觉得自己心不在焉。
小涛接着说,我姐十二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白血病,白血病你知道吧?
知道。李白点头。
治疗白血病最好的办法是造血干细胞移植,小涛又喝了一口酒,这才有了我。
我懂了,你很伟大,小涛。李白拍了拍小涛的肩膀,你救了你姐的命。
小涛点头笑了笑说,可不是嘛!随即表情又变得很忧郁了,可我的使命完成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了,为什么活了。我是个计划之外的产物。
你不能这么想,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起初都没有目的。
可我不一样,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救我姐的命。
你爸妈对你不好吗?
没有,他们对我很好,从来都小心翼翼的,很怕我自卑。
小涛,我觉得你有点矫情。
小涛把酒瓶子往桌面上一撴,当的一声,引来邻桌的侧目。小涛的情绪有点激动,经理,你也说我矫情?我他妈怎么就矫情了?
小涛你别激动,我不是那个意思,李白赶紧安抚,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把这事儿想得太复杂。
小涛低了头,我也不知道哪不对劲儿了,其实你说得对,我这就是矫情,除了这个没别的能解释。小涛因为不停地流眼泪,鼻子塞住了,说话的声音很闷。这让李白突然想到了女儿,女儿感冒很多天了,总是不见好,说话的声音也很闷。他突然很想给女儿打个电话,问问她感冒好没好。
李白有点心不在焉了,一方面他的确不知道怎么开解小涛,另一方面开始担心女儿的感冒,听说白血病最初的症状跟感冒很像。在余下的时间里,他沉默着面对小涛的自言自语,他很想早一点结束,但又怕伤了小涛那颗脆弱的心。手机再次响起,这次他决定接听。
喂,我不是说了吗,加班呢,等会儿。李白的不耐烦多半是给小涛看的。
我给你的单位打过电话了,你根本没在单位加班,你忙吧,不用来了。小婉在电话里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冷漠。
手机被老婆挂断了,李白在那一刻似乎被扔进了一个密闭的空油桶里,只能听见自己的耳鸣声。
小涛走了。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大声唱着歌,摇摇晃晃,从这束路灯光里移到下一束路灯光里,就像一颗孤独的小行星,自身带着一团忽明忽暗的光,在昏暗的夜色里撞来撞去。
李白想给女儿打个电话,一看表,已经十点半了,便忍住了没打。
父亲的目光是尖锐的,仿佛是对他发出的“跪下”的命令。母亲的脸色也很不好。小婉躺在床上捂着厚被子。母亲到底是挂念儿子的,冲儿子使了个眼神,让他跟着到外屋去。
母亲小声说,儿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有啥事瞒着妈呀?
李白想解释,却发现一句话根本解释不清,说多了又好像是在编造和掩饰,话到嘴边改口说,没事儿,心情不好,自己在外面喝了点酒。
母亲说,儿子啊不是妈说你,都四十多岁了心智还这么不成熟,借酒浇愁愁更愁不懂啊?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我和你爸不就是吵了一辈子吗,也没耽误过日子啊。
母亲的这些话不但没起到开解作用,倒让李白更闹心了。一想到父母吵架,似乎有一股冷风顺着裤管钻进来,让他的膝盖隐隐作痛。
行了,不说了妈,我看小婉睡着了,我自己先回去了。李白转身要往外走,被母亲一把扯住了。你这傻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能走吗?小婉那是睡着了吗?那是生气呢,你去哄哄她,哄好了你俩一起回家。
李白看着母亲那张核桃一样的脸,犹豫了一下,朝里屋走。母亲心情突然就豁然了,说,嗳!这就对了嘛,我还指望你俩给我生个大孙子呢。
李白在门口突然停住了,然后转身决然地推开外屋门,跨了出去。母亲不禁喊了起来,儿子,你怎么回事?怎么还走了呢?
随之而来的是父亲的呵斥,你今天敢迈出我这个门,以后你就再也别想进来。
李白站在门口,浑身僵硬,整个身体像灌铅了一样沉重。他突然很羡慕小涛,心里委屈能哭出来。而此时的他心里不仅仅是委屈,还有愤怒、悲哀和对自己的怜悯。我到底应该怎么活?为了什么活?小涛的困惑也是他的困惑,这两个问题就像两座大山,压在头顶,想抬抬头挺挺腰,太难了!真想左右开弓抽自己几个嘴巴,当年父母吵架的情景又出现在脑海,抽自己嘴巴的欲望突然就没了。许久,身后的门被拉开了,他以为是母亲,却是小婉。小婉穿戴好了,走出来,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说,咱回家吧。
李白推着电动车,和小婉一前一后,缓慢地走着,谁也没说话。他们似乎都害怕这条路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也害怕一说话就会触及到对方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李白看着自己和小婉在地上的身影被路灯光拉长又捏短,捏短又拉长,心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涨得满满的,就像一只气球,却又空空如也。此时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在路灯下跌跌撞撞的小涛,他似乎明白了小涛的委屈和痛苦。
是啊!生活中总是会有一些与你不期而遇的东西。自己曾经很满足于眼前的生活,老婆虽然有点小任性,但漂亮贤惠,女儿虽然粗心大意,但天性开朗,父母虽然身体不是很好,但生活还都能自理,自己的工作虽然赚得不多还很累,但相对比较稳定。他从小自卑,不敢对生活抱有太高的希望,可这样的心态令他知足常乐。但是,他只要一静下来,那种不踏实就会像潮水一样从脚底漫上来,很快就会漫过他的头顶,令他窒息。他不愿意看社会上那些悲惨的故事,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他不敢想象别人的痛苦。如果摊在了自己的头上,自己会怎么样呢?谁又能保证不会摊到自己的头上呢?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很侥幸了。但是这种侥幸又能维持到哪一天呢?所以,这种稳定的局面他不敢轻易改变,只要一动,就会有一大堆意想不到的事情不期而遇。
李白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小婉。
其实小婉始终望着他的背影,她在他的头上看见了一根白头发,两根,三根……她发现越来越多,便不忍心再找下去。眼前这个自己最熟悉的背影,曾经是那么轻盈,散发着热乎乎的气息。李白喜欢运动,曾是校足球队的前锋,跑起来一阵风,被同学们戏称为风之子卡尼吉亚。现在呢,臃肿的大肚腩,厚重的眼睑,走路的姿势像一只笨拙的熊,颈椎病、腰脱都找上身来了。男人“发福”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精神压力过大内分泌失调的病态。她不是不心疼他,但她的焦虑也无法排解。
就在李白回头的那一瞬,二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定了那么两秒,又赶紧都躲开了。
又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小婉突然看着路灯旁的一棵树上问,那是什么鸟?
李白抬头看了看,他想起了白天看见的那群飞过加油站上空的鸟。乌鸦,可能是乌鸦。
不对,小婉说,是喜鹊。
灯一黑,小婉就把手往李白的关键部位上摸。李白想说,你想干什么?小婉想说,你装什么糊涂。他们都陷在自己的情绪中,甚至没有察觉到,一场不期而遇的秋雨正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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