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个陡转、几个坡路,就来到了一块山间空地。这空地,一面是深壑悬崖,一面是山门洞开。石质的门楣上斑驳的字迹在秋风中诉说着荣耀的出身——“敕建大安禅寺”。大安寺,位于千山皱褶的怀抱深处,与游人喧嚣的龙泉寺、五量观相比,这里幽深而安宁。时值深秋,夕阳只在禅寺后面的山峰后露出一张不忍离去的脸,风过而起的银杏落叶又为深山古刹平添了寂寥和神玄。
就是这样的深秋吗?一代诗僧完成了他生命的写作,在这里落下人生的帷幕,悄然告别这喧嚣的红尘。也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寂寥的傍晚,这远方的游子,揉了揉总向南方眺望的双眼,生命心跳的最后一次搏动应和着禅钟的节拍。
函可,一个诗人,一名诗僧,一个把关外千山当成他生命归宿的广东游子,就在1659年的某一天,走进了千山的风月,走进了大安寺后滔滔的松林,走进了银杏叶与阳光辉映而出的缕缕祥光中。
二
公元1652年,也就是顺治九年,满怀悲怆、满脸沧桑的函可,走进了千山的怀抱。从此,这个从遥远的中国南方走来的游子,在这释道共聚的宽广胸怀中,感受着关外大地的自然风物和粗粝寒风中的至真人性,在一篇篇发自肺腑的诗词吟哦后,把自己的身影融汇在千山的渺渺云彩和汩汩清流。函可来千山之前最让他心中铭记的一座大山,是庐山。这座曾经令无数人灵魂皈依的名山,同样见证了函可从一名尘世俗子到佛门弟子的人生转变。在此之前,他叫韩宗騋,是大明崇祯朝礼部尚书韩日瓒的大公子。
不知道什么原因让这位当朝大员的公子舍去凡尘与佛结缘。可能是父亲身居要职,从小经得多看得广的他,厌倦了尘世的浮华和喧闹。也可能是饱读诗书而又性真性纯的心灵向往着佛国温煦的祥光,总之,韩宗騋和他的好友曾起莘来到了庐山,游遍庐山后,在长江的船上,由曹溪寺主持道独大师剃下了两人尘缘的青丝。
这一年是明崇祯13年,也就是公元1640年。从此,韩宗騋成为了函可,青灯黄卷、粗茶斋饭、袈裟飘荡、暮鼓晨钟……
其实,这时的函可,绝对没有想到千山,没有想到迢迢千里之外的大山竟是自己生命的最后归宿,当然,恐怕就连千山的名字,当时的他也未必能够知晓。因为,这遥远的关外名山毕竟还位于后金政权的辖区,世事纷扰、家国飘摇,谁能想到大明王朝如一堵一推即倒的墙,而最后经略东亚大陆的竟然是纵横马背的后金枭雄的后代子孙们。
南京,这是一个饱经创痛的城市。一生磨难的函可,是注定与这座城市相逢的。函可抵达南京之前,这次旅途的起点是他的家乡广州小北门外的不是庵。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函可从庐山回到了岭南,在故乡的土地上有着一年短暂的停留。据相关史料记载,他在家乡的这一年,除了怀念离去的母亲,懊悔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没有绕膝尽孝,其他的时间就是读经、礼佛、会友。
1645年的南京风雨飘摇,苟延残喘的南明弘光政权烛火将息。函可住在好友顾与治的家中,每天与好友们商谈国事、忧感未来。无奈,初春才过,秦淮河岸的新柳刚刚发出嫩芽,就夭折在八旗铁骑的锋利刀锋之下。南京城破,弘光帝逃到芜湖被俘。紧接着,“扬州十日”,紧接着,“嘉定三屠”……昔日江南的舞榭歌台,被大清马队席卷的啸风拔桩落架,鱼米之乡的锦绣河山,如今尸横遍野哀鸿四遭。函可目睹着这一切、听说着这一切。作为前明重臣的公子,他因一个王朝坍塌而悲愤;作为僧侣,他看到生灵涂炭而悲悯。可他一介书生,一名僧人,只身之力,既不能举王旗与敌军对垒,又不能仗剑邀众武力抗击。他只有拿起笔,饱蘸心中的血泪,记录下飘摇世事中,清军的野蛮、平民的无奈、权奸的苟且、刚直的铁血。他要给后代留下一部实录,一份真实的“影像”,告诉人们一个新政权奠定之初的野蛮和血腥。文人的良知驱使他秉笔纪实,书名为《再变记》。
《再变记》记录着17世纪中叶东亚大陆上的山河骤变,而函可个人的命运也因《再变记》而再生变动。
这时的千山依旧无言,等待着一个游子。不用再等待多长时间了,他就要来了。
三
洪承畴,无论用什么样的笔墨来评价这一明末清初时期的关键人物,都离不开“变节”二字。但对于函可个人来讲,是洪承畴救了函可,也正是这感恩之举,成就了千山和函可的一世尘缘。作为函可父亲韩日瓒的学生,洪承畴是在北京刑部大牢里见到自己老师的大公子的。在此之前,清军在函可出城的行李里搜出《再变记》,一看,这还了得,自己狂虐的丑行被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就好像一个人的癞疮被人掀衣展露。立即拿下。说!有没有同党?说!还有没有其他的抄本?好!不说,让你嘴硬——大清的牢狱从来不吝啬武力和残暴——
先打你个口鼻流血——
再打你个佛祖升天——
夹你个十指连心——
再抽你个皮开肉绽——
函可没有招出同党,也确实没有同党。从南京到北京的押解路上,函可在想,既使有同党,自己也不会招供。
在诗人的心灵词典中没有屈服一词,同样,函可也没有。
在洪承畴的斡旋下,函可被流放到了盛京“奉旨梵修慈恩寺”。从此关外大地迎来了一个家乡远在迢迢千里以外的流放者,迎来了一个国破家亡的可怜人,迎来了一个跳出三界外又秉笔直书纷杂世事的诗僧,迎来了一位把蛮荒之地写出文风充沛的文化领袖。
清顺治五年,也就是公元1649年的四月末,函可到了盛京,也就是现在的沈阳。这时的浑河两岸,正是桃花红、梨花白、杏花黄,犁铧翻动着泥土的清香、布谷鸟传唱着春天的歌谣。函可就是在这和风吹拂、暖阳融融的日子里走进了盛京慈恩寺的山门。既然到了盛京,那就离千山不远了。
千山,还要再等一会儿。
四
公元1653年的北方二月,是和以往每年的二月一样。旷野上的雪注定是这次相逢的背景和仪仗。千山逶迤的山路上走着函可。身旁应该有三五随侍,也可能是几位同人,这时的函可已经是“冰天诗社”的首人(社长),诗人游历是一定要有诗友相随吟诵唱和的。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自从走进千山的那一刻起,千山的瞳仁里都是函可,函可的心灵里全是千山。
“一到千山便不同,山翁只合住山中”。
千山和函可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千山的风光一年四季异彩纷呈。冬季的苍茫正适合抚慰函可创痛的心灵。在此之前,一封好友来信捎来了迟到的消息:四年前,清军攻陷博罗城,又是一次血腥的杀戮,韩家作为岭南的望族更是惨遭荼毒,几十口人仅存小弟一人,家丁仆妇也不能幸免——
天啊!!!
几载望乡信,
音来却畏真。
举家数十口,
一弟独为人。
诗人的手边没有刀枪,既使有,家国不在的流亡者又能把强权怎样?函可只能用发自肺腑的诗词来抒发痛彻心腹的悲怆。虎狼窥视、关山阻隔,他只能在梦中回到故乡,回到父母的身旁。
冬季千山,苍茫寥廓、宽阔博广,有一种融融万物的力量。走进千山的函可一下子就被震撼、被融化、被吸引了。他像流浪的孤儿历经磨难找到了自己的家,他再也走不出千山安详的眼波、走不出千山温暖的手掌,于是,他离开了盛京慈恩寺,投身在千山的怀抱,从此后定居在双峰寺了。
我死终无恨,
我生良独艰。
不因频得句,
何以破愁颜。
既然无所谓生与死,那就把自己托付给千山,托付给美丽的诗章吧!
现在的千山,没有双峰寺,就连遗址也无处寻觅。我想顺治年间的双峰寺一定在山坳的深处,就像现在的大安寺那样,身居幽深、独享空灵。
尽管住在双峰寺,但函可常常被千山四季的美妙景色所吸引,他徜徉在这沟壑丛林间,走进一所又一所古刹亭阁,与道长禅师讲法论道、交流心灵所得。千山上的清泉甘冽清爽,口渴了就用它沏一壶茶。也可能侍童的动作太慢,等不得把水烧开,那就直接手捧甘泉喝进喉中,真是畅快。仙人台最适合登高望远,函可就常常登上这千山第一峰,站在山巅瞩目南方,透过大清江山初定的尘埃想象着故园的模样。龙泉寺后面的静瓶峰北有一个平台,平台上的小院很是幽静,那就跟龙泉寺的方丈说句话,住上几天,取出袖中的诗稿经卷,再焚一炷清香、再点一萤烛火,清风明月中抚慰心灵。故国不在、家园难回、亲人罹难、劫后余生,诗人只能在这包容万物的大山里探究生命的本意、寻觅生存的意义。函可与千山已经心魂相依。
200多首诗,互证着函可和千山的情缘。
五
顺治16年,也就是公元1659年11月27日,一代名僧函可在千山圆寂。康熙元年,也就是公元1662年,函可的葬身塔建于千山大安寺璎珞峰下。
357年后的一个深秋,我来到了千山,大安寺中枯叶飘零,璎珞峰下也不见葬身塔的遗迹,只有诗人留世的诗章如尚未落尽的红叶在萧疏的树丛中随风摇荡。秋风摇曳枯枝,发出人生无常的慨叹,仿佛诗人的吟哦,回荡在我的身旁。
千峰顶上香岩寺,
积雪何年道古堙。
航海尚传元学士,
登台空拜石仙人。
宝幢雨洗灯还亮,
禅榻云封草渐新。
佇望双飞天外锡,
寒山早布几分春。
函可轻衣薄衫步履健,在香岩寺的幽深庭院中飘然而过,留下了这首《游香岩寺》。然后在璎珞峰中短暂小憩,又衣袂飘飘地行走在中华文化的版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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