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蓼水微澜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4868

柳采蓝竟然天远地远地过来了。

  柳胜利觉得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都像凉水泼在心口上。许是亲戚朋友借怕了,借不到了,不然也不得这么老远地折腾过来。柳胜利心里晓得,也老不情愿把自己攒得要死的口粮匀给他。这年头,粮食就是命呀!可这家伙,脸皮刷了锅灰似的,蹭了一次又蹭一次,以为人家都是应该他的。唉,没得办法,谁叫他是柳采蓝呢,谁叫他是柳传六的崽呢。

  柳采蓝牛高马大,往他门口一站,把双手放在补丁踏补丁的地方揩了又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人嘛,一撇一捺,都那样。莫要吊着个苦瓜脸,山高路远的,容易嘛我?”

  “没见我正忙着么?不是我说你,你做事也得换个肚子想想事,出来也得打声招呼,问问秀珍也行,下个月汀儿过生,我要回去的,用得着这么火烧屁股吗?”柳胜利头也没有抬,边揉面粉边讲。

  “哦,把你的嘴巴挂把锁,先锁个十天半月的试试。真是鸡肚子不晓得鸭肚子事呢。”柳采蓝翻着眼皮,把手筒在两只宽大的袖管里,倚在门槛上。

  “唉,老大不小的,都进三十的人了,怎就不想事咧。你呀,真应该倒回到你娘的肚子再转两回,莫要做个人胚子。”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我跟你换一下试试,你做柳采蓝,我来做柳胜利。我要是在这里做事,就不信做不出来个包子馒头。你做柳采蓝可就不定晓得自己该干么子。”

  “我要是柳采蓝呀,就是上街去拖板车也不得到处盯筒筒。”

  “我还是头一回找你吧?你这么想事的人,不会跟我一样不晓得世相吧……”

  就这样,柳采蓝跟柳胜利软磨硬泡了几个钟头,柳胜利终于答应用自己的粮票分三十斤面粉灰给他。这可是柳胜利在这里积攒了几年的票根子呢。没得办法,谁叫这人是柳采蓝呢。

  那个时候,柳胜利也才十三四岁吧。一直记得当年柳传六救了自己和父亲。父亲和他被日寇的枪林弹雨封锁在死人堆里,不远处就有日军在对尸体补枪,眼见装死也装不了多久了。突然,柳传六如天兵天将出现在他们父子身边,拉起他们就跑,那个凶险的场景至死都不会忘记。

  走的时候,记得父亲拍拍柳传六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真是了不起呀!柳山里的大英雄!还记得当年,刘八那个恶霸带着一帮地痞当街欺负良家妇女,你把那个恶霸打得屁滚尿流的,十多个人打你一个,都没有打赢。最后刘八还被你单手举起来了。要不是他们识趣,赶紧赔不是,撤退下去,你当真把他摔了下去,不死也得残废了。”

  “哈哈,不死也得躺个十天半月的吧,不然也对不住我这身武功。”

  他们边走边说话,柳传六嘱咐了他们几句就追赶队伍去了。

  回去之后,传六叔叔的英勇形象就留在了柳胜利的脑海中。

屋外落了一地的沙雪,有粗盐颗粒那么大,还有零星的冰糖大小的颗粒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在头顶的瓦檐上叮叮当当地发出脆生生的弦音。地上银子一样白得晃眼,像是铺了层海盐,踩上去,耳朵里也咯吱咯吱地响,好像鼹鼠在地底下打洞刨土的沙沙声。

  晚上,柳汀趴在堂屋的门栓上,小脸冻得青紫,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往屋外看。回家的风,从屋前的蓼水河上刮过来,像冻坏了的冰娃娃,“呼呼”地从门框开裂的缝隙里挤进来,钻进柳汀裸露的颈脖里。

  要是往日,柳汀早就钻到被窝里去哄弟弟睡觉了。

  她拉开门栓,跑到屋檐下,伸出一双冻得紫红的小手。很快,在屋檐上跳着舞的冰粒子到了她手上,就不跳了,一个个都老老实实的。柳汀满心欢喜地返身进屋。母亲正要栓门,柳汀把背靠在门上,说:“先别栓门,爹爹还没有回来。”

  “都子时了,又燃完一根灯芯了,应该是不回了。”秀珍说着便侧身进到右边的房里,拿了把铁剪刀出来。她剪掉纱线上的灯花,见柳汀赖在门边不动,又喊:“快进屋吧,风飓飓的,冻不冻呀?”这时,柳汀看到手掌中的冰糖粒粒不见了,只有一滩水珠子在那里汪汪地望着她,嘴巴一扁,要哭了。

  柳汀的眼泪还没有落下来,有人裹着一股寒风推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个竹蓝子,上面盖了块白毛巾。柳汀马上扑进他的怀里,还来不及喊爹爹,便“哇”的一声哭开了。

  “莫哭,莫把弟弟吵醒了。今天是你过生,我能不回来吗?等你拱大灶的时候得提前回来,咱们拉钩了的。看,爹爹给你带什么了?”

  柳胜利掀开竹篮子上的白毛巾,一只肥嘟嘟毛绒绒的小脑袋钻了出来。柳汀乐得不行,用手去摸小家伙毛绒绒的脑袋。柳胜利说:“快去床下面的稻草垫子里抽根草出来。”

  柳汀一溜烟去了。

  秀珍睨了一眼那个竹篮子,说:“莫非就带这东西回来?”

  “快莫讲了,本来是攒下了二十斤粮票,想换点面粉灰的,没想到,采蓝兄弟竟然跑到工地上来了。你说,他人都过来了,我也不能让他空着手回了吧?”

  “喔,他不能空手回,你倒空手回了。那叫我们几个在家里喝西北风去吗?”

  “真的是没办法呢,我十斤一担八斤一坨的话都甩给他了的。”

  “唉,真是要去串门纺纱了,给他找个婆娘管着,有了婆娘了,看他还好意思盯筒筒。”

  “要得,这事就看你的了。再怎样,他也是姓柳,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也是柳家的不幸,让柳山里的人看笑话的,还指望他给传六叔叔续香火,传衣钵下去的。要是采蓝兄弟硬是油盐不进,你就用钻子钻他,千斤顶顶他,就不信,他完全是个石心人。”柳胜利咽了咽口水,拉着秀珍的手又说:“这次回来真是对不住,让汀儿帮你忙,多纺纱织布吧。反正你也没有奶给明生吃,要不,白天让汀儿带着她弟弟?”

  “汀儿也才六岁,明生还不会走路,你也落得下心。”秀珍眼眶一热,清瘦的脸上就挂了两串冰棱。柳胜利赶紧用衣袖揩了揩,“莫哭咧,莫叫汀儿看到了。”心里却想着,幸亏只告诉她采蓝兄弟借了二十斤面粉灰,要是晓得了我给了他三十斤面粉灰,不晓得要哭成么子样子呢。

  柳汀手上拿了根干稻草,屁颠屁颠地跑来了。柳胜利把小东西从竹篮子里抱了出来,用柳汀递给他的那根干稻草在小狗的屁股上刮了几下,边擦边讲:“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要晓得好歹,要懂规矩哈,拉屎拉尿都去外边拉,莫要邋里邋遢拉在屋里。”又转身对柳汀说:“你看,以后它就不会在屋里乱拉屎尿了。”柳汀满心欢喜地把它搂到怀里,小狗伸出舌头去舔她的脸,柳汀吓得手一松,小狗就滑落到地上。柳胜利说:“别怕,它没有满月呢,还是乳牙,不咬人的。弟弟吃剩的牛奶就给它喂点。”柳汀怕是怕,却又要去逗弄它。看着它鼻子尖尖上的那一小块黑补丁,柳汀就忍不住想笑。

  柳汀说:“爹爹,给它起个名字吧。”

  “行,名字是喊出来的,你喊它什么就是什么。”

  “它还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就喊它点点吧。”

  “好,点点就点点。我们大家都喊它点点,它就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柳汀一伸手去摸点点,它就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她的手掌心,痒酥酥的。也真是神奇,点点只舔了她的手心几次,柳汀就不再怕它了。

  那天晚上,柳汀没有睡好,一晚上起来了三次。第一次说是要解手,要姆妈点亮煤油灯,假装去上厕所,便折身去厨房的柴火堆里看看点点。

  第二次去看点点的时候,它就先摇着尾巴钻出来了,柳汀把它抱进窝,说:“真是淘气,不好好睡觉。天冷呢,进去盖着被子,莫冻感冒了。”第三次,柳汀起身用脚在枞木地板上找鞋子,却碰到了一团暖暖的绒毛,低头一看,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是点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蜷缩着身子卧在她床头边的木地板上。

  这次,她没有喊母亲点灯,弟弟还没有满一岁,还在吃奶,母亲奶水不够,都是靠织布换点牛奶兑米糊给他喂。柳汀猫着身子过去,在母亲房里倒了点牛奶和米糊,用开水冲好。她抱着点点回到厨房的小窝边,厨房有一小扇窗户,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有微弱的光线透过来。柳汀打了个冷颤,看着点点喝完了一小碗牛奶米糊,便回房睡觉去了。

  蓼水河也安歇了。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薄冰,在雪地的映照下,静静地,缓缓地,映出清冷的波光。

蓼水河是资水自西向东的一条分流,河的两岸一边是集市街道,一边是田野农户。紧靠蓼水河临街的一边很是热闹,河边是一溜排的木梯吊脚楼,屋顶上几个大大小小的檐角一律拱着个弯得恰到好处的弧形,脊梁上不是雕龙画凤,就是双龙戏珠,檐角的尖尖以各式各样的姿态指向蓝天。这样的窨子屋多是祖上传下来的,工匠设计巧妙,活计精致。街上圆圆的红米花、薄薄的烫皮、红豆馅的糯米糍粑在油锅里炸得喷香喷香,挑着花糕粑粑担子的老人则灵泛些,跟打银首饰、磨剪刀的工匠们一样来来去去,沿街吆喝。

  街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柳采蓝和他母亲就住在这条街的东边,走几个台阶上去就是祖师桥了。在这条热闹的街面上,他们的木板屋出奇地清冷。为了晚上少拴几块木板,柳采蓝也是懒得可以,每天只取开两扇木板,留出一条窄窄的仅容一个人过身的门口子。正屋能容一小缕光线投射进去,里屋整天暗沉沉的,就靠屋顶上那一小片玻璃亮瓦取光。由于长期没有清理那片亮瓦,白天的光亮也很是微弱,屋里瞅着朦朦胧胧的。到了里面,就成了光眼瞎子,什么都看得不清白了。床上的麻纱帐子又黑又沉,许是有几年没有见水了吧。他的母亲因为眼睛不好,也极少出门,成天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摸索着来来去去。

  那天,柳采蓝提着那三十斤面粉灰回到屋里,母亲接过去,用手一摸,软绵绵的,很是奇怪,问他:“采蓝,你今天带回来的不是大米,怎么是面粉呀?我们这边谁家里能有面粉灰借吗?”

  柳采蓝说:“别人都讲我老娘眼瞎,其实我娘心里头亮堂着呢。”

  “莫绕弯子,就直说吧。”

  “我……”

  “你莫不是从哪里偷来的吧?要是这样,我情愿饿死,莫要给你爹脸上抹黑。”

  “这么看不起你的崽?老实告诉你吧,我是去胜利兄弟工作的地方借的。”

  “采蓝呀,讨米也好过偷鸡摸狗呀。你去十字街上寻个长期的事儿做,行不?别做几天事,帮几天工,就又歇着了,真担心哪天你爹回来……”

  “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真是造孽啊,莫要这样恨你爹呀。”

  “我没有这样的爹爹。记得我十岁的时候,他就回过门槛一次,送了双解放胶鞋给你,人就走了。要是他想回,早就应该回了,都已经解放这么久了,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心也太硬了。”

  “哈宝崽,他有他的难处吧,莫要怪他。”

  “许是真的死在哪里了吧。”

  柳采蓝的母亲叹了口气,抱着面粉灰默默地去那间熏得乌七八黑的灶屋里去了。

  晚上,柳采蓝吃了母亲用面粉调成的麦糊糊,倒床就睡。母亲还想跟他说说其他事情,这么大的儿了,怎就不想讨个老婆哩。可柳采蓝性子急躁得很,听不得啰嗦话,惹得他不高兴了,火星子就蹿得老高,嗓门又大,给隔壁邻居听到了也不好。母亲在他的床沿上坐了半晌,终是没有开口,她给柳采蓝掖了掖被子,手从他的额头开始摸到下巴,停了少许。柳采蓝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母亲嘴巴抖索了一阵,又噎回去了。

  母亲掌着那盏摇曳的煤油灯,轻手轻脚地去她自己的房里去了。柳采蓝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偌大的影子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声音在黑洞洞的空里振荡着,显得悠远冗长。柳采蓝知道母亲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不是他不想成家,他的心里装着一个人。

  这个人叫青梅。

  柳采蓝把双手枕在脑后,又想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夏天注定是女人的季节,是青梅的季节。青梅是整个高沙市数一数二的乖态妹子,长得清丽脱俗,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喜欢施舍穷人,跟她的老子刘八完全是两条道上的。

  在青梅成熟的季节,青梅就身着青色的连衣裙,像朵含苞欲放的水莲花行走在蓼水河畔,看得柳山里的后生小伙儿两眼发直,涎水直流。青梅在柳山里算得上千好万好的女子了,可她的老子是被人戳脑壳的刘八,许多后生爱慕不已又望而生畏,只有武高武大的柳采蓝不怕死,暗中跟青梅交往。青梅喜欢去蓼水河边洗她乌黑的长长的青丝,柳采蓝便在河里游泳等着她。青梅过来先把头发打湿,柳采蓝就游过去把青春洗发膏挤出来涂在她的头上,再搓揉出白色的泡泡。青梅闭上眼睛,把头放在河水里,任长长的发丝顺着河水流淌下去。柳采蓝见她洗得差不多了,猫起身子将她拉到河里。青梅不会游泳,慌得牢牢地抱住他的身子不敢松开,柳采蓝就趁机抱起全身湿漉漉的青梅,来到岸上。两人手拉手仰天躺在草地上,看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闻着青草芳香、阳光泼洒的味道,相互挠对方的痒痒,笑得青梅花枝乱颤,差点笑断了肠子,好不快活。

  青梅的脸蛋便红得像桃花一样好看,柳采蓝咬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青梅妹妹,我要跟你好一辈子,要你一辈子。”青梅的身子颤了一下,两人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直到衣服干了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这样美好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柳采蓝和青梅一天不照面就难受,两人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青梅说:“采蓝,我还是跟我爹直说了吧,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生是柳家的人,死是柳家的鬼。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要怎样,他也管不到我。”

  “你爹不得同意。他会容下仇人的儿子做他的女婿?要不,我们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跟他讲,那个时候,他不同意都不行。”柳采蓝说。

  “怕不好吧,柳山里的人会怎样看我?”

  “也是,不能让你受委屈。那何搞呢?”

  “你就落心吧,他们的恩怨是他们的事情,我们相爱是我们的事情,一代管一代,各不相干。我心意已决,他也没得办法,相信我哈。”

  “那好吧,就听青梅妹妹的。”柳采蓝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果然不出柳采蓝的所料,当青梅跟刘八说了要跟柳采蓝过日子时,刘八大为震怒,狠狠地用皮鞭抽得青梅皮开肉绽,大骂青梅不孝,给自己老子的心脏上捅刀子。说他刘八的女儿要嫁给柳家人,除非蓼水河倒流,除非柳传六亲自给他磕头。

  第二天,天才麻麻光,就命家人悄悄地把青梅送走了。据说是把青梅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今生今世都不准她回到家乡。

  从此,青梅不见了。武高武大的柳采蓝也不再是柳采蓝了。

  青梅妹妹你在哪里呀?柳采蓝的心痉挛了一下,泪水无声地滚落了下来。

当柳采蓝打探到青梅的消息,已经是五年之后了。

  听说青梅是被刘八强迫嫁到新疆去了,是家里的一个远方亲戚带去的。说青梅在那边过得非常艰难。因为不肯圆房,那个男人经常打骂她,把她锁在屋里,很少让她出来见人。柳采蓝听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像爬了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在他心里,青梅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青梅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可是,青梅生活得不幸福,柳采蓝就坐不住了。柳采蓝打听到了青梅的地址后,给母亲准备好食物在家里,又怕她担心,就扯谎说去找胜利兄弟去了,看看他那边有没有适合他做的工作。母亲自然是一百个乐意,说只要有了工作,日子就有了奔头,有了奔头就不愁婆娘找上门了。柳采蓝笑了笑,心里很是凄苦。这辈子命里就没有婆娘,是个光棍八字。

  这次出门,他把母亲收藏在箱底的一对翡翠玉镯子拿了出来,那是奶奶送给母亲唯一值钱的家当了。母亲说这个镯子是正宗的翡翠玉,是柳家的宝贝。她戴了几十年,身上久治不愈的风湿病都好了,那些病寒都被这个镯子吸进去了,里面那一丝一丝的暗红色就是她身体里的寒气。戴在身上,还能避邪,等他成了亲,就传给他的婆娘,要一代代传承下去。柳采蓝想,不管怎样,都要亲手把这个镯子戴到青梅的手上,这辈子他只爱青梅,这辈子他也只有青梅了。可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青梅呢,就是找到了青梅,她还是以前的青梅吗?柳采蓝心里像鼎锅里煮沸的开水,难以平静。不!一定要去找她,哪怕看上青梅一眼,也就心安了。如此,他便脖子上挂个铁水壶,挎着父亲留在家里的泛白的军用黄挎包出门了。

  柳采蓝搭汽车换火车,倒来倒去,路上露宿桥洞,睡候车室,一天只在中午吃碗热面条,其他时间都是喝水,饿得脸色发白,两眼发直。为了能见到青梅,他是吃尽了苦头。

  老话讲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也许这对苦命鸳鸯没有在一起的命吧。就在柳采蓝满世界地寻找青梅时,青梅已经离开了新疆,两个人在来去的路上失之交臂,错过了彼此。

  在柳采蓝动身后的第三天,青梅回到了柳山里。借着父亲刘八过七十大寿的机会,她跟那个新疆的远房亲戚求情,要他出面跟那个男人说说好话,回去给父亲做寿。

  回来的机会来之不易,青梅没有落屋,直接去了柳采蓝家里。当听到柳采蓝母亲告诉她,采蓝去柳胜利那里寻事做去了,估计短时间里不得回屋,青梅急得不行。找不到柳采蓝,这次回家的机会就白白浪费了。这次回来给刘八做寿只是个名,实际上她是想跟柳采蓝商量两人一起离开柳山里的。她害怕父亲又把她送到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那里太恐怖太孤独了,没有爱,没有一个可以流泪的亲人,她是铁了心的要回来了。她要跟柳采蓝一起生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也不怕。青梅决心已定,要是没有活路可走,就是死,也要死在有亲人的家乡。到底这里有陪伴她的心上人,有这条孕育了她爱情的蓼水河。

  她问柳采蓝的母亲,她可以在这里住下么?她要等柳采蓝回来。

  柳采蓝的母亲吓得不轻,一个姑娘家要在别人家里等一个男人,又无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何况青梅还是刘八的女儿。刘八对柳传六的怨恨柳山里人人皆知,刘八是恨不得把他们母子扔进蓼水河去喂鱼了。后来被柳传六教训,他也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了。这个疙瘩已经结在那里,还是个死结,谁也不敢去解开的死结。柳采蓝的母亲颤巍巍地说:“青梅妹子,我一个孤老婆子不敢收留你呀,采蓝又不在屋里,要不,你先回去吧,等采蓝回来了我就要他找你。”青梅听了,眼泪直流,苦苦哀求,但柳采蓝的母亲终是不敢答应青梅的请求。

  青梅没有办法,只得回家去了。

  回家的结果可想而知,刘八七十大寿一过完,就要家人送青梅去新疆。青梅给父亲跪下磕头,额头上全是血,苦苦哀求,家里人都看不过去,帮着青梅求情。刘八把手上的拐棍狠狠地砸在门口的石头凳子上,砸成两截,说:“还是那句话,要嫁柳家人,除非父女断绝关系,除非蓼水河倒流!”

  青梅突然停止了磕头,眼睛里闪烁着凄惨的光亮,嘴角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意。没有人察觉青梅的表情变化,那是一种多么绝望的笑容呀!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殷红的鲜血,端端正正地给父母拜了三拜,再磕了三个响头,跟刘八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想在离开家乡之前,去逛逛十字街,登上祖师桥,看看这条陪她长大的蓼水河,还有柳山里,都是她从小耍到大的地方,以后就难得看到了。刘八看到青梅眼睛里的幽怨,也不敢太过强硬,便答应了,要家人随同青梅一同前往。

  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庄稼人挑着碧绿的青菜和鸡蛋走过,青梅在路上买了20个鸡蛋,两把水灵灵的青菜。要去祖师桥,柳采蓝屋门口是必经之路。

  很快他们就要路过柳采蓝的屋门口了,青梅跟家人打了个招呼,说她去把这些菜送给柳家婶婶,她欠柳家的人情,人要走了,还不晓得哪时可以回来,不能总欠着。还不待家人开口,青梅就走了进去,柳采蓝的母亲端坐在屋子的四方桌边,青梅进去把菜放在桌子上,扑通一下就跪在柳采蓝母亲的面前,什么话都不说,任眼泪双流。柳采蓝的母亲吓坏了,赶紧扶她起来,头是晕乎乎的,不知所措。青梅的家人就进去把青梅拽了出来,一行人簇拥着她向祖师桥上走去。

  站在祖师桥上看风景,真的是美呆了!下游的一边是柳山里,一边是云峰塔,中间是跨在河上的那条弧形的堤坝,蓼水河的水一年四季从堤坝上留下去,冲出一层层激越的浪花。青梅站在桥上面,看着柳山里那片葱葱郁郁的树林,一脸的幸福。恍惚之中,仿佛听见柳采蓝在下游向她招手,轻声呼唤着她,“青梅,青梅,快去柳山里洗头发去。”青梅低声应着,“好咧,你去吧,我等等就来。”话刚落音,青梅猛地跨过祖师桥上的木栏杆,一头栽了下去。众人都傻乎乎地愣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桥上的人大声喊着,“快救人呀,有人落水了。”他们才回过神来。

  可是青梅跳下去的地方是祖师桥的中心位置,中间的这个扁形的桥墩下面是个深潭,是蓼水河最神秘最深的水位,整个高沙市水性最好的后生都不敢靠近这里去游泳。据说修建这座桥的时候,这里死了很多的青壮年,都是熟识水性的高手。这下面有个巨大的漩涡,表面看不到,人一沉下去,就能感觉到有股巨大的力量拽着旋转,一直这么旋转下去,直到精疲力尽,沉到潭底。这个地方的水位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大家眼睁睁看着青梅落下去后,没有挣扎一下,便无影无踪。

  青梅就这样消失了。

  柳采蓝前脚进屋,后脚还未进门,就看到街坊邻居聚在祖师桥下谈论和摇头叹息,那长长短短的叹息就像天空的眼泪到处飘洒,柳采蓝愣在那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些破碎的语言拼接在一起,终于得到了青梅回来,又跳了蓼水河的消息。他手上紧紧攥着的翡翠玉手镯无力地滑了下去,在祖师桥下面摔得粉碎。

秀珍晓得了柳采蓝茶饭不思后,左思右想,觉得柳胜利不在家里,应该去看看他,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嘛。秀珍给他家里送去了几升米,看到柳采蓝真的是消瘦了几圈,眼眶都是乌青乌青的,好像被人放了蛊,整个人都是蔫头巴脑的。后来又带着孩子们时不时地去看看他,点点也摇着尾巴跟着他们来来去去。每次来到柳采蓝的床边,点点都要用温热的舌头去舔一下柳采蓝的额头和脸,弄得他的脸湿漉漉的,好像真的刚刚哭过一场一样。柳汀和明生也大人一样摸摸他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然后说,“嗯,好像是要发起高烧来了。”

  柳采蓝终于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柳采蓝的心情也放晴了。这天,秀珍没有过来,孩子们也没有过来,也许家里有事走不开了,点点却雷打不动地来了。它用舌头给柳采蓝例行安慰后,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摇着尾巴望着他,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说,采蓝兄弟快些好起来吧,我们都好想你呢。见柳采蓝没有吱声,它就乖乖地在床边蹲着,用舌头舔他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柳采蓝的眼睛湿润了。狗真的是通人性的!柳采蓝知道点点是懂他的,这半个月以来,点点用它的实际行动鼓舞着柳采蓝的意志。他知道这个世界里青梅已经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他有娘,有关心他的柳家嫂子一家,还有点点。

  柳采蓝搂着点点的脖子,把脸贴在它的脸上,泪水终于流了下来。点点一动也不动,任由他抚摸自己,任由他的泪水划过它的脸和眼睛。柳采蓝不无伤感地落了一阵泪水后,在心里再次狠狠地发了誓言:今生今世再也不娶老婆了,我柳采蓝就打一辈子的光棍吧。然后就松开了点点的脑袋。点点也许被他的胳膊搂得太久了,柳采蓝刚刚一松开,它就后退一步,将脑袋和身子甩了又甩,弄得头上身上的毛发都乱蓬蓬的,像一只狮毛狗。

  柳采蓝知道,点点不再是那条肥嘟嘟的、跑起路来四条小腿都打晃晃的点点了,而是柳山里的金毛狮王了。它已经长大了,身躯长而结实,耳朵也很奇特,别的土狗耳朵不是尖尖的三角形就是耷拉下来的薄薄的椭圆形,点点的耳朵像两只手掌握成的拳头,结实有力。它高兴的时候耳朵就直挺挺地翘起来,伤感的时候耳朵就像两片晒蔫的包菜叶子。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人都要跟猪抢吃食的时代,点点却健壮如牛,全身的黄毛油光水滑,非常干净,摸起来像绸缎一样柔软和舒服。

  柳采蓝望着蹲在床边的点点,终于翻身坐了起来。由于躺得太久了,他都有点头晕和想呕吐的感觉。是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柳采蓝的腿吊在床沿上,床边却只看到一只鞋子,还有只鞋子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他正四下张望,点点却钻进了床底下,把另一只鞋子叼了出来,放在他的脚下。真是神了,点点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他的心事。柳采蓝笑了起来,用手摸了摸点点的脑袋,对它说:“点点,今天我们一起去河里捉鱼去。”

  点点的尾巴摇得欢快,好像在响应着柳采蓝的话。

  那天,柳采蓝和点点在蓼水河里捣腾了一天,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带着有两斤左右的鱼虾活蹦乱跳地回去了。

  柳采蓝又活过来了。

柳汀习惯在屋门口架个瓷脸盆洗头发。洗完后,用秀珍的木梳子去梳,不想头发太长,把那把黑木梳子给梳断了,又拿篦虱子的篦子去梳。不想篦子比梳子更密,头发又太浓厚,柳汀用力一顶,篦子的齿又断了几根,像个掉了门牙的老太婆龇牙咧嘴地望着她。秀珍就骂她,要留这么长的头发浪费水浪费时间,还费梳子。等哪天收毛货的人过来,就剪下来,兴许还能卖得几个钱来。柳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不,我不剪头发的,我要留辫子,留一条很长很长的辫子。你要剪我的头发,我就跳蓼水河去。”说着还真就哭开了。

  “嘿,你这犟丫头,哪来的烈性子,你看人家屋里的崽女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听大人的话的。只有你敢跟大人顶嘴,都是让你爹爹惯坏的。”秀珍生气地说。

  隔壁的阿婆见了,便喊柳汀,“来,汀妹子,帮阿婆穿一下针。”柳汀接了针线过去,一下就穿好了。阿婆嘴巴滋滋有声:“还是你们细伢子的眼睛亮堂呀,阿婆年纪大了,眼睛都成了配像的了。”转身又对秀珍说:“莫要再讲了,留条辫子也挺好的,长大了也乖致,也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那好,既然阿婆说了留辫子就留辫子吧,不剪你头发了,带弟弟一边耍去。”秀珍斥了一句,便也端把椅子出来,拿着正在纳的鞋垫跟阿婆坐在一起。

  秀珍把丝线撸顺,对阿婆说:“阿婆呀,问你个事。”

  “么子事?”

  “就是我那采蓝兄弟也是命苦,自从青梅去了,他整个人就像霜打蔫的菜苗,没个精气神。这男人还是要娶堂亲,日子才能过起来,不晓得高沙市有适合他的姑娘家吗?再不行,河对面的农村户也行,只要妹子诚实肯干就好。托您老人家放个信儿出去。”

  “这个呀,我孤老婆子一个,平时又不出门,哪里晓得这姑娘家的信儿呀。”

  “您老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都多呀,采蓝兄弟也是善心人,就当是做件烧香拜佛的善事吧。”

  “也是,你家传六叔子是个好人,心里装着百姓。他人现在不知道是生是死,他的崽经历了这个磨难,我们该照看的得照看点,他的婆娘把你采蓝兄弟拉扯大也不易,日子苦呀,眼睛都哭瞎了。我老家有个侄孙女,有20多岁了,也还没有成家。家里穷,姊妹多,她人是蛮勤快的,长得也还中看,只是有条腿小时候爬树给摔断了,是个瘸子,不晓得你家采蓝兄弟能看上吗?”

  “这个,我倒是要问问我婶婶和采蓝兄弟。依我看,蛮好的,年纪般配,成分也差不多。”

  “那好,打铁趁热,你赶紧去问问看。听说我那侄孙女那边也有人在做媒,要是你家兄弟看中了,我就回去告诉她回了那边的,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

  “要得,阿婆就是实心实意帮助他,事成了,怎么也要他给您老人家送双鞋子,串个媒人钱。”秀珍也是爽快人,交代柳汀看着弟妹,说走就走。阿婆还在后面嘀咕着:“媒人钱就省了吧,只要他们真心过日子就好。”也不晓得秀珍有没有听见。

  大概两三个时辰,秀珍就回来了。阿婆还在门口等着。秀珍告诉阿婆,婶婶是一百个满意的,只要姑娘愿意过来,怎么着都行。只是采蓝兄弟不在屋里,听说是去一个堂叔家里了。等他回来了,要姑娘过来会会面就行。阿婆听了也很高兴,说是明儿就去老家,把侄孙女领过来。

  眼看喜事就要大功告成,秀珍心里很是高兴,她知道柳胜利一直牵挂柳采蓝,操心他的冷暖,又担心传六叔叔的子嗣衣钵断送在采蓝兄弟手里。虽然口头上骂他骂得凶火,却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但愿采蓝兄弟顺顺利利地成个家,养个崽女都好,家里有个钻子钻屁股,他也不好再想着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懒人主意了。家里的婆娘也不会容他游手好闲过日子的。秀珍想着这个老大难的问题还是让她给解决了,柳胜利回来不晓得怎样夸奖她呢,想得额头上都是蜂糖了,甜蜜蜜的。

  这晚,秀珍是扎扎实实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清早,秀珍听见有人在剧烈地拍门。柳汀先趿上鞋,一溜烟跑去拉开了门栓,扭头喊着:“姆妈,采蓝叔叔过来了。”

  秀珍赶紧翻身下床,说,“采蓝兄弟呀,我正要去找你,昨天晌午我去你屋里,你没在,只得跟婶婶讲了。隔壁阿婆的侄孙女愿意过来跟你过日子,只要你应句话,婶婶很是欢喜,要我带那姑娘过来跟你会会面,好把亲事给定下来。”

  “定么子亲呀!我娘没啦!”柳采蓝说着就朝秀珍单腿下跪行孝子礼,秀珍扶了柳采蓝起身,脑壳还是懵懂懂的,她又问一句:“你说什么?你娘没啦?怎么没啦?”

  “我昨天去了堂叔家里喝了点酒,回来得晚,我娘许是急着要找我回去,告诉我这事。当时天也黑了,她眼睛不好,给掉进蓼水河里了。我昨天晚上回去晚了,又喝了点酒,回去就睡了,不晓得她去了外面。一觉睡到天光,才发现娘一晚上不在屋里……我就出来找,碰上柳山里的顺子,他说柳山里下游有个老妇人淹死了,要我去看看是不是我娘。我跑去一看,果真……是我娘,人在河里泡了一晚漂到下游来了,全身都是水肿的,我可怜的老娘呀!”柳采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哭开了。

  秀珍眼泪簌簌地流,对柳采蓝说:“在这里哭什么?赶紧回去当大事呀,我们等一下就过去帮忙。”

  柳采蓝就呜呜地哭着回去了。

柳山里好像要出大事了。这段时间跟平常太不一样,天气异常燥热,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一大片蜻蜓,黑压压地在蓼水河盘旋。傍晚的时候,又飞过来一大片盐老鼠,发出吱吱的声音。从柳山里路过的人们经常看到花花绿绿的蛇,还有四条腿的蜥蜴。一到傍晚,柳山里的狗好像开会一样集体狂吠,叫声激烈,好像狗们在集体讨论什么,争吵不休,吵得人头昏脑涨。各家的主人就骂骂咧咧地把各家的狗骂进去了,可骂进屋的狗还不安分,仍然发出难听的絮絮叨叨,主人就当头一棒,“叫什么叫!再叫就把你剥了皮,炖了狗肉汤,反正都要穷疯了。”狗就乖乖地闭上了嘴,把一肚子话闷在心里,悄悄地趴在狗窝里发出人类听不懂的语言。

  这天,柳汀在前屋的木板上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蜘蛛,足有一只手掌那么大,她吓得捂住了嘴巴。想要唤点点过来,点点却在厨房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蜈蚣,正在对着这只巨蜈蚣狂吠,蜈蚣时而扬起头来,点点后退两步,又不甘心地前进两步,却又不知从何下手,似乎它也遇上了难题。等柳汀去寻了根木棒回来,那只巨大的蜘蛛又不见了。害得他们几姊妹在前屋捣腾了一个下午,怕蜘蛛爬到床上去了,他们把床单被褥,还有垫在木床底下的干稻草都翻了一遍,还是不见踪影。接着,天上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连续下了几天暴雨,蓼水河的河床明显发福肥胖了,平时捣衣的码头也被水淹了。上游也许是山体滑坡了,或者是发生了山崩,河水变得混浊不堪,泛着黄色的波浪。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从蓼水河边上的柳山里密密实实的树枝透射过来,再投在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木板屋上。第一个睡眼朦胧的人打开木门,望着一夜之间从天际滔滔而下的浑浊的天水,呆若木鸡。接着,第二个睡醒的人吱呀一声推开门,望着眼前的一幕发出了惊恐的叫声。然后,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大家纷纷探出头来,想要问个究竟,却被眼前的景象吓蒙了。他们不知道上游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许都还在睡梦中,就被席卷而来的洪流扫荡了整个村庄,人们就在梦中跟着自家的牲畜一起,稀里糊涂地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河流猛浪的冲击来到了这里。也许一家人就这样团团圆圆地走了,也许树顶上还有谁家的孩子等着去救援,也许一个家族就这样销声匿迹了,一个村庄已经不复存在。谁也不知道上游人和畜生的尸体漂流了有多久,来自哪里,到底死了多少人,他们的尸体要漂到哪里才会停住。

  秀珍拉着孩子们的手,呆呆地望着这一幕,洪水卷着漩涡快速地从门前冲去,看得她胆颤心惊,头也发晕。柳汀说了句,“呀,大水会不会冲进我们屋里去呀?”秀珍更加惊慌,那何得了呢!屋里没有个男人,万一洪水淹到屋里去了,可如何是好呢?她拉着孩子们赶紧进屋了,把门栓上,好像洪水真的要冲进来了。屋里也很沉闷,大家都不说话,明生说:“姆妈,还是打开门吧,看着洪水还好些,知道会不会冲进来,关上门更加担心呢。”柳汀便去拉开门栓,秀珍坐在床上,也没有吭声。

  人们观看了一阵,发出各种叹息,有人回屋做自家的早餐去了,有人还在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些牲畜的尸体发呆。

  有些胆子大的青壮年后生,仗着深识水性的本领,竟在屋门口的洄水区里去捡上游漂流过来的木材和家具,还有肚子鼓鼓的猪、牛和羊。张柱子为了捡到那头百把斤重的肥猪,竟然不顾生命危险,眼看游到洄水区域外面了,人们捂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暗暗为张柱子捏了把汗,他的右手就要抓住那只翘起来的猪脚了,一个漩涡打来,张柱子就连人带猪卷进漩涡里去了。一眨眼工夫,人们张开的嘴巴还来不及合拢,人就不见了。张爹爹就坐在屋门口嚎啕大哭,“你这个哈宝儿呀!”

  人们还沉浸在早上的悲伤之中,中午又出事了。

  这个时候,雨水早就停止了,天上的太阳露出白惨惨的脸盘,像个产后失血过多的妇人,脸上没有一丝红润,浑浊的波浪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的都是土黄色的光亮。洪水的警戒线开始退下去了点,陈书记还在堤岸上带着几个青年人在测量和记录洪水退下去的水位。森工站的大门露出了铁门生锈的尖尖,工厂里面的泡木和切割好的模板全部浮在里面,随着波浪的水流撞击着锁着的铁大门。

  森工站的耿爹爹不顾家人的阻拦,从家里拿出了平日捞鱼的罾网,他说,“洪水大,上游的大鱼也多,这个时候放罾下去准能罾到大鱼。”

  他就在自家门口把巨大的罾网用尽全力朝河里撒去,然后牢牢地握着罾网的竹竿,还叫家人搬了把竹椅子坐在门口。半个小时过去,耿爹爹开始起罾了,可就在他起罾的当儿,又一个大波浪朝这边打过来,耿爹爹的罾网被波浪冲走了,他还舍不得放开手,结果被惯性的力量卷下去了。他儿子一个箭步冲过去,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家里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耿爹爹被滚滚而去的巨大的洪水吞噬了。

  蓼水河两岸挤满了齐攒攒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对岸的地势要高些,隔着一夜之间变得宽大无比的河床,在天地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锐角。他们望着洪流中打着漩涡漂流下去的人和牲畜的尸体,从惊恐到沉默,从流泪到面无表情,直到天上的太阳隐去了最后的光亮,人群才渐渐稀疏,一个个慢慢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晚上的时候,洪水又退了一层,但仍然能听到河流快速奔腾而去的滔声,像个新婚的娘子刚刚失去了夫君,发出那种时断时续的,停息不住的哀鸣。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连大地都是倾斜的,下游的人们不知道上游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灾难。咆哮的洪水一点点地冲走挨着它的猪栏和厕所,刘八在屋的外侧搭的一个偏屋架子也被摧毁了,一根根房梁檩条眨眼便不见了。真的是洪水无情呀!它才不管谁是霸主,谁是好人呢,只要是阻碍它前进的东西统统被收拾掉。

  多么漫长的一天呀!仿佛人的一生,都在这一天。森工站泡在浑浊的激浪中,只露出半截身子,眼睁睁地望着水流的力量掏空它的五脏六腑。

  当墙壁里的土蚕子也停止了哀嚎,一切都停歇下去,整个街道便陷入了虚无,只剩下夜色在蓼水河浑浊的波浪里沉浮。

时间过得飞快。柳胜利在铁道线上跑来跑去,不觉已经快二十年了。柳汀已经出落成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明生也满十岁了。他们就在柳山里陪伴着这条永远不知疲倦、奔流不息的蓼水河。

  快要过年的时候,柳胜利就回家休假了。他从秀珍的长吁短叹中知道了柳采蓝的一些情况,秀珍和阿婆给他穿线做媒不知多少次,但都没有成功,不是姑娘嫌弃他,就是柳采蓝不点头,反正就是左右不中,成不了事。柳胜利说秀珍已经做得够好了,完全达到了长嫂为母的标准,要怪只能怪柳采蓝自己了。

  柳胜利那天回到家的时候正好是除夕晚上,一家子围着厨房的一堆柴火在烤火。

  灶膛里的火苗舌头伸得老长,烧得旺旺的。柳汀和明生把在森工站前面剥的树皮,摊晒了整整一个冬天,干得像油膏,火柴一划,就能点燃。明生说:“火像是也笑了呢,你们怎么都不笑?”

  秀珍说:“那是树皮上晒干的松油,火要是真笑了就好了,是财运呢,那今年就有好收成了。”

  柳胜利说:“大过年的,肯定得笑呀,开开心心地过个团圆年,多好。”说着他自己带头挤出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大鼎锅里正沸腾着一锅水,里面一张腊肉的猪肉皮子浮在上面,下面垫底的全部是切成方块的白萝卜。除夕是要炖年关的,可家里没有什么炖的,只有把拴在灶膛上的那块腊肉取下来,把皮子切下来炖萝卜。那块腊肉挂在上面快有一年了,烧火把它熏得黑乎乎的,眼看锅快要生锈了,就取下来在烧辣的锅底擦上一圈,发出滋滋的声音,锅吃到了油,湿润起来,就又把腊肉吊在灶膛的绳子上面。用猪油炒出来的青菜就是香呀,可是一年也吃不到几回猪油炒的青菜。

  这次回来,柳胜利带回来的生活钱在火车上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其实他在火车上根本没有睡觉,转车也都是捂着口袋走路的。由于他生性的警惕心,在铁路线上跑了快二十年了,从来没有丢过东西。他都想不通,到底是在哪里丢的,而且他为了以防万一,还用针线在里面缝了针的。老乡同事更是夸张,在内裤里面缝了口袋,每次回去都把钱贴肉放在里面再加固缝针。他还笑话过老乡,说他也太死实了。没想到这次两人同时回家,老乡的钱没丢,他的钱丢了。

  刚下火车,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去一摸内袋,里面是空的。把衣服一脱,才发现里面被小偷用刀子割开了,内袋里面空空如也,钱不翼而飞。柳胜利当时就双腿一软,差点瘫了下去,多亏老乡扶着他。

  一家子还眼巴巴地等他的钱回去过年呢!

  柳胜利欲哭无泪,铁路上天南海北的人太多了,谁又能看出谁是贼呢?

  火苗在每个人的脸上亲吻着,大家都没有觉得暖和,反而更冷了。今年过年,就吃萝卜吗?柳汀想问,但没有问。秀珍盛了一碗萝卜出来,放在灶台上,再用另一只碗盛了那块猪皮,倒了三杯米酒,在灶台下面的灰堆堆上插上了香蜡,双手作揖,喃喃自语道:“灶王爷,您老人家先吃吧,今晚是大年三十,明天是大年初一。今年简单了点,希望灶王爷爷不要怪罪呀!”秀珍说着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样子十分虔诚,好像真的有个灶王爷在吃东西似的。明生伸手去拈碗里的萝卜,被秀珍拍了回去,说:“去去,别在这里拿,要懂规矩,等灶王爷爷吃了我们才能吃。”

  “灶王爷爷在哪里呀?我们看不到他在吃呀。”明生直愣愣地说。

  “灶王爷爷是神仙呢,你们这些肉眼凡胎怎么能看得见?他吃的是碗里冒出来的蒸汽和菜的香气,他先吃好了,才会保佑我们明年不愁吃穿了。”秀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敬完神,秀珍就喊大家一起吃饭了。望着一锅没有内容的汤水,秀珍突然转过头,看着蹲在柳汀身边的点点,沉思了片刻,说:“要不,我们就把它杀了过年吧?反正这几个月都没有钱开支了。杀了它,腌起来,足足可以吃上一年。”柳胜利叹了口气,说着自相矛盾的话,“唉,养了快十年了吧?估计有六十多斤重,相当于半个猪了。带它回来时刚好是汀汀六岁生日。都说,狗是通人性的,养狗的主人是不能杀狗和吃自家养的狗的。”

  “可又有么子办法呢?我也是真的舍不得呢,点点也是我们家的功臣。可养它也是为家里做贡献的,既然现在家里困难,也是轮到它做贡献的时候了。”秀珍幽幽地吐了一口气。

  柳汀搂着点点的脑袋,脸被灶膛里的火苗映得通红,她激动地说:“不要杀它,家里再没有吃的,也不能杀它。要是明年实在没有钱买粮买菜,我就去赶集,织布,做什么都行,只是不能打点点的主意。”

  “你干活儿又能挣到几个银毫子呢?”秀珍丢了一句。

  柳汀眼泪都急出来了,恳求爹娘不要杀点点。她说:“即使杀了点点,就是饿死,也不会吃点点的肉。”看着柳汀哭得伤心,明生也嚷嚷着饿死也不吃点点的肉。点点蹲在他们中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耷拉着脑袋,出奇地安静,不时用舌头去舔孩子们脸上的泪花,它似乎也听懂了主人们的谈话,嘴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这是柳胜利带它回来后,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它在奔跑中发出的那种绝望而悲伤的声音。但它没有害怕,也没有选择离开,它安静地趴在地上,等待主人决定它的生死。

  一家子都在沉默,点点居然流出来了眼泪。

  柳胜利说:“狗也会流泪呀,传说主人要杀羊的时候,羊会下跪和流泪。唉,那就不吃它吧。但是,柳汀,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柳汀一听,马上用衣袖揩干眼泪,说:“只要你不杀点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柳胜利说:“你也长大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过年后,就跟我去铁路局吧,在那里做点事情,还能挣些钱。到时,我把采蓝兄弟也带去铁路上做事吧。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总也得有口饭吃吧,说不定换个环境,他会遇上自己的婆娘呢。缘分这东西,说不清楚的。

  秀珍点头说:“也好,都带走吧。女大不中留呀,终归是要飞走的。”

那天出门走的时候,一家子都出来送,柳采蓝也背着行李来了,一脸倦容,眼皮浮肿,不知道是睡得水肿了还是神经衰弱,少了睡眠。长了满脸的胡子茬茬,也不剃一下。点点也来了,它默默地跟在后面,耳朵耷拉,脑袋低垂,可见它心里是多么难过。平时的点点总是活蹦乱跳的,喜欢逞强,充能干,做什么都要冲在前面带路。可今天,它似乎也知道这是一场离别,跟着它十年的亲人要离开家乡了,它快速而不安地窜来窜去,一会儿追上柳汀,一会儿又追上柳采蓝,一会儿又追上柳胜利,不停地摇着尾巴,用舌头舔着他们的脚,它真的是一个都舍不得离开呀!

  柳胜利和柳采蓝把两个大皮箱扛上车,柳汀拉着明生的小手,泪水涟涟,难舍难分。她最后走到点点的身边,弯着身子搂着点点的脑袋,嘱咐它看护好家,当好家里的帮手,保护家里的安全。柳汀说得泣不成声,她的泪水流到点点的脸上,点点没有狂吠,它眼睛下面的黄色的毛发湿了一片,不知道是柳汀的眼泪,还是它的泪水。柳汀抚摸着点点身上的毛发,发现点点的毛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干涩了,不再是绸缎般光滑的毛发了。有几个地方还脱了毛,显出几个圆洞,露出身上粗糙的皮肉。它也没有以前健壮了,行动也变得缓慢下来。

  点点老了!

  柳汀心里一痛,拍拍点点的脑袋转身就上车了。

  车子已经发动了引擎,司机在催促大家坐好自己的位置。柳胜利已经习惯了亲人的离别,柳采蓝和柳汀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们望着车窗外的亲人,望着点点,朝他们不停地挥手,泪水不自觉地奔涌而下。

  刚启动的车子速度还不是很快,点点一直在追着车子奔跑,柳汀和柳采蓝打开车窗跟它扬手,要它回去。点点不听,反而加快了速度,这个时候车子也加快了速度,点点居然也跟着加速。它飞速地追着汽车,风驰电掣,像一匹发疯的快马……

  也不知怎么了,眼前的一幕让柳采蓝突然想起了青梅,想起了他们曾经热血沸腾、信誓旦旦的誓言,想起了蓼水河,那里有他和青梅的爱恨情仇。柳采蓝不由得泪流满面,他心情复杂地呜呜着,不知道是为了点点,还是为了青梅,抑或是为了这条盛满了他快乐与悲伤的蓼水河。他的娘亲,他的青梅,他的爱和恨,都如蓼水河的流水一样一去不返了!

  点点留下来了,但它的主人们却离开了蓼水河,去更远的地方去了。

  蓼水河仍然以它的姿态奔流着,诉说着一个个传奇的故事。静静地,悄悄地,涌出一层层洁白的浪花,拍打着时间的沙滩。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