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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远方的注释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4342

那不勒斯

我错乱了。街道像甩出去的辫子,每一辆陈旧的车如同油腻。好久没洗头了,举玫瑰的傻小子就是傻小子。后面续不动,“你好!我可以涨价吗?”你真是不好,披萨店前,傻子在收钱。

  下雨。我用手顶着。古老街道的气味,一个老妇人问,我没听懂。我只会傻笑。奶酪激发的夜,电流,天空的宽度:我托着许多公国,一条蛇盘在头顶上。一个破舌头吐出又收回,词语信奉墨子,诡计的和谐号切割秋色,几个庄稼人戴着蓝牙耳机,听歌剧般的中国嘶吼。

  你回来吗?麻衣镶金,他的牙是亚克力的。我从他的眼角里读到祖传秘方。仁丹,哈哈哈哈,我们是几位?他们说的大李是大荔的特产,如果你愿意注意。

  头像,混血的那种,卷毛公鸡闹醒科西嘉的清晨。每一代都有他们的套话,三月开了又败了。狗尾巴扫地,却不见我表扬。至今情绪淡化,番茄酱母亲望着海,望着鲜花的落日。

卑尔根

老伯捧一桶爆米花。两个游客在买克朗,战战兢兢的手数不过来自己的付出。问题就集中在鼻烟上,几个本地人头扎在一起,没看出里面的名堂。晚霞说没就没了。

  作为山之子,客厅必须拆除。“我们把楼道打通,可以储存更多拐角,可是我们的乡里乡气在老伯额头上斗得很狠。再见,假挪威人!”

  歌剧演员没有化妆。他是在坐火车,窄轨的。他对车外的雪花说,我来自卑尔根,我不属于那里。

  设想另外的结局:他们没有站错队。低头几个月,夜照样睡不醒。甲板上,聊天的霞光突然争吵起来,一杯血腥玛丽。这个时候也还是大胆,喝啤酒的渔夫递过去码头,缆绳一样的脖子稍后会满足鸥鸟的呼鸣。

  什么银行?什么鱼可以抵押?我们只有在夜间飞行,消除不想做的想法。把牌子给赞颂的地方,清唱舞台还有人等待。还有汽笛声。

  

  插图:李雪琳

高州

鸡笼子隔着一年,让整个笑话喑哑。收扁担的人打落几斤重树叶,城市需要洗脸。大牡丹。

  我来讲一个修锁的故事,两只乌鸦的对话:

  “你为何离开北方?”

  “你为何离开北方?”

  “我怕冷。”

  “我怕冷。”

  “你别跟我学!”

  “你别跟我学!”

  继续锯掉树荫,用心完善手艺。知府不钓鱼,画着蝌蚪,鼻头一酸,多画了两点,干脆改成乌鸦。为了完成我的对话,又派人捉一只活的来。

  佝偻着粤剧,一慈一悲,是挖耳勺的杂货铺。账本还是沿用去年,还礼童子不分男女。第一机械厂对面是鉴江,照不见进展。吉某某闯灯,闪进一片老楼。中式打法里有春秋,有不知所云的鸟语花。我在洗手。我的科目是带走。

  我来讲一个躲开的故事。没有乌鸦。

  故事在车床上等配件。

葫芦岛

这张虚构的照片很清晰。结构性危机并不停留在精神层面上。我拿出剪刀,刀刃发脆;我用手撕,手停留在无力中。游乐场破产,打败齿轮的扯着皮带一样的声音宣告胜利。

  几路?恍然是一座清空词语的城。

  他构思了自己的过去,一条输掉的喇叭裤。礁石吸纳了月光,转过脸去。冬天的海,作为范式的破坏者,仅仅如此。作为逃票的一代,我们娶售票员回家。

  这是定义的完结。哲学家玩不了沙堡,我们继续烧烤。快捷酒店后面有一片空地,供他们存放多余的精力和激情。有人搬来碎冰,维持秩序。有人主动将自己呈现在底片上,宣告成功消失。

  那就擦去你的鼻涕,在岗哨前面假装一个过路人。冬天的海可以装在一艘军舰里,也可以装进一个空可乐罐。谜底是王广义。

绵阳

松柏间,这个城市外移。市民们来到河边。扔什么下去?我们聊着麻雀的命运,蚂蚁会如何筑巢。首先是搬运,你买了好多毛巾,绣上名字,有时是不堪入目的上一代。总之,孩子们为尊者讳,雨伞底下,没有环节,没有不需要的啰嗦。

  世界独立。有点过分,名词嵌入四个字。三十年为一世,现在好像变了。南下北上,或许在这里界定。海洋广袤,工笔画儿皇帝只盯着眼前,当然不能说全错。

  统一,准时到楼下。谍战片的美好未来,像梁左写的台词脚本。他已经醉的不行。

  我拉住树干,十月底。最芬芳的底部。周围是外来人,他们笑嘻嘻喝酒。谈广元的属性,碎叶天才。这么多年游历后,我们属于忘却的题材。涪江等待接纳安昌河,蜀国剩下一个后主。劳民伤财,在理想的逼迫下,马蹄声声,在峡谷中回响。他们一边讲演绎的历史,一边在树林里饮酒,拥抱麻辣的。

斯利那加

警察连树枝也拿不住,因为上面的蝉鸣像一辆超载的火车。

  火车在倒着开,司机是一只戴着单片眼镜的大猩猩,一刻不停跳动,两条长臂甩起来,更像是在领操的酋长。只有头等车厢里没人说话,每个乘客都在剥香蕉。一格一格的慢镜头,香蕉永远剥不完。他们在徒劳地抵抗古老的喧嚣。

  我下车透一口气。

  他六指上的第七个表弟只顾笑,摊开手心。炸药般轰鸣的阳光下,达尔湖仅仅皱一下眉,被彼特·多伊格的刀刮坏。

  那么就裁掉多余的船屋。不!多余的是人,多余的是裁掉。

  他,其实就是那个表弟,合上眼睛,指向远方:“我们的祖先比垃圾山还高。神明告诉他,每一根毫毛里都住着他的邻居。爱垃圾,爱神明,爱邻居。坐下就是走去。”

  我是在哪里下的车?我到底是在哪里上的车?

建德

在建德,如果我记录岁月,岁月一定是蹉跎掉的;在建德,当年的沉闷被建德兄的苏联歌曲打破。后来在江边,我不记得他回答了我的什么问题。那时候,我就是问题。这不是说我现在不是。未来,我一定是更大的问题。

  我当时买了啤酒。简直是一个粗鲁的闯入者。头顶上的水,我是当年被淹没的灵魂。野猪先生,我们真的愿意共存?谷雨那天,我在被邀的队伍里,虽然泥土流失做不到。

  旁边有两只甲鱼说,您高寿?我举起筷子,敲它的头。是没说话的那只。轮到两个人异口同声,论证我们的无知。物质即无知。也可以说,物质即悟之。

  如果我说,江边散步今年不同。写在脸上的是蜈蚣不忍。你说一个人独时,你是说他毒。

  读是绝对独的毒。

  有灵魂游上来,在水果店。越南老婆说,我们做过山楂树的儿子,但实在不知道拼接的理由。“这是野猪肉,看两颗獠牙;它吃掉蛇,长出纽扣般的被蛇咬。蛇是一个神奇的读者。”

托莱多

背着唐和吉珂德,我步履沉重地往上走。天气燥热,我肚子又饿。几家面包店都拒绝卖给我吃的,因为我没钱,他们也不收我画的如假包换的万事达卡。

  我叫何塞,生于何时何地。唐和吉珂德是我画大的两头小毛驴。说是小,也画了他们十几年。或者说,描了他们十几年。准确地说,我是一名漫画描摹家。我从各种报刊杂志以及小学生的作业里抄袭各种漫画,把它作为自己的职业,甚至事业。艺术家们写生,临摹现实,我不过是写生他们的临摹,临摹他们的创作。在上帝眼中,没有本质区别。

  “老头子最近脾气不好,经常丑化我。”我听见吉珂德对唐说。他一定是以为我睡着,因为我趴在一家兵器店的橱窗上一动不动。

  “皮不好?还臭?胡说八道!”估计我最近描的唐在吉珂德的右边;唐是独耳驴,左边耳朵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我想一屁股坐在包上,惩罚一下两个跟了我十几年的家伙,但我分明听见橱窗里那把剑对我说:“杀了他们!”

埃里温

我希望下面的故事,你只是当作一个故事,而不是一个寓言。

  我来到这座城市后,每天夜里去各个角落寻找一家叫乌鸦的酒吧。夜巨大且呱噪,但它呈现的方式是独特的。历史学家从来不去酒吧。大数据分析显示,他们必须在黑暗中,凭借昏暗的烛光,把握历史的脉络。每个历史学家都是蜡烛专家,或者说,蜡烛是为他们发明的。爱迪生消灭了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学家。

  我当时坐在从久姆里到埃里温的大巴上。埃里温是下一座我要去的城市。我旁边没人,不知谁留下一本《寂静的房子》。咳嗽,吐痰,念经,我不知道司机还会什么。我握紧方向盘,让他睡一会儿。我看见他脖子上刺了一只乌鸦。一只举着酒杯的乌鸦。

  你看他的爪子!那个愚蠢的中学老师叫道。他一头茂密的黑发,活像我年轻时的模样。你休想活成历史!这时,两边的田野里,收土豆的人在喊。每个人肩上都落着一只乌鸦。时间在流动,油亮的时间。下坡路上,夜在飞,喝醉了。

右玉

漆黑一团,如同酣睡的心智。眼睛必然大睁,所有白日兴奋的扛旗人。我们乡连续两年冲到前头。这里曾经是逃荒的暂居地。

  她在兜售沙滩。她在匣子里供养海鸥滴答滴答的声音。我多次上门劝说,她不肯放弃。中间隔着年代,小和尚在我们的言辞里俯冲,擦过干燥的空气和贫穷。明天我还会上门,手里拿个棒槌。

  天空像歌声一样透亮,是我们仅有的干渴和营养。我不得不说,她的生意不错。

  供销社来了一个采购员,袖口油渍麻花,嘴唇也擦破了。他扑扇着翅膀,两条空空的袖子。她流泪了,坐在院子角落里。她知道他早晚会来。我假装没看见她蜷缩在那里,放出那只海鸥。它居然靠吃沙子能活下来。想到这个,我也流泪了。

  采购员背后是蔚蓝一片。那是一块屏幕,时间跳到对岸。她在甲板上大叫,谁偷走了她的翅膀?

吉林

我像一只笨鸭子,从山坡上冲下来。我散落的毛,比雪花飞得更高。

  这是真实的。他们还拍了一段录像,用松下牌的录像机,样子非常笨重的那种。我后来把录像带塞进卡式机,推进去一次,吐出来一次。它不喜欢我。

  我沿着江边走,踩着冰碴儿。大头靴打湿后,粘上泥和树叶。想想自己写不下去的时候,在屋子里转悠,羡慕一只轻盈的燕子。

  坐下。坐下。彩窗投在长凳上的光晕。此刻,我的手冰凉,我在门口忘了跺跺脚。我玷污了他们的信仰。

  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嗑瓜子,劈劈啪啪快乐。

  他们像自己的祖先那样,露出大豁牙。有人还特意用烟杆儿敲掉一颗,镶上金的。他们说,别瞎扯,说点正经的。

  是先有绳子,然后才有被捆住的手脚。是大戏后来唱不下去,才想到去访问哑巴村。

德累斯顿

穿过一片枯水季和焦木之林,我们仿佛离辉煌不远了。易北河漠然,该你出场了。一个初学者,不完全是为了面包那点脆皮,在用法语表演撒石灰。我们中有懂苏州话的,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解释虎丘发音的奥妙。我一个耳朵里接纳着咿呀咿呀,另一个耳朵里灌满姆瓦姆瓦。这是一个暖冬。

  后来我查了收据,发现我还欠商场一个道歉。时间像玩双膝颠球的少年,告诉我们需要减少外出。你甚至拒绝为没事溜达的警察背书,他们也只能一无所获地背着手。

  放宽水的定义,渗透进行程。他们到处找我,忘了看我的留言。他们隔着玻璃窗,看见借橡皮的姑娘擦去口红,准备好好吃一个大肘子。而我在卖糖果的柜台那里,学一个恶作剧的小男孩,剥开每一粒好看的,在糖纸上签名。我说我在向学生学习,但学生并没有帮我翻译给围观的人。他掏出一张废弃的五马克。我暗自叫好。我准备带他去见我的同胞们。我估计他们已经报警了。

自贡

方桌靠窗,下面是一摊水。我坐在那里,喝盖碗茶,不去管它。每次他从下面走过时,桌子底下就会出现一摊水。

  水面上滞留着一群蚂蚁,好像在睡,又好像清醒着。只有它们知道他的行踪。

  他是我的中学同班同学,坐在最后一排。他的小个子舅妈教我们语文。每次上语文课,他都会站起来,用报纸叠个船,扣在头顶,背对大家,把他舅舅小时候错字满篇的作文《我的理想》抄在黑板上。

  他很少和谁说话,但毕业时给每个人留了个字。给我的字是“数”。这个字决定了我的后半生。五十岁以后,我每天晚饭后,就把自己关在阴湿的小屋里,在《自贡晚报》所有空白的地方,用铅笔填满数字。上面的文章,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包围下,显得格外隆重。抄数字的时候,我全身关注,根本不读文章内容,但夜里,我常常被梦中一个声音吵醒。那是他在读报。

  釜溪河浑浊,他平躺在河面上,两眼望着同样浑浊的天空,一字不差地读出报纸上的每一个字。

哈尔滨

他老婆说他没回家,可是他哪里也没去,除了回家,他不可能去任何地方。他老婆一定是疯了,直到有人说,这里存在另一个维度。

  我跳下防洪堤,他老婆也跟着跳过来:“老板,您派给咱当家的什么任务?”我不是她老板。她在瞎叫。声音与亮度都露了馅儿。玩文字游戏可以,玩真格的,只有绳子。给我买瓶格瓦斯吧,我一定要厘清什么是北方人的习惯,什么是游戏里的规矩。晃晃悠悠,他沉入水底。

  然后是褶皱山,市面上吹口哨的大老爷们有时也会婆婆妈妈。我已经转了三圈,一个长鸡冠的后代悄悄递给我一个偏方。

  他们在凯莱大酒店布下网线,并且说见到过他。当时他棉袄底下光着膀子,手里的烟已经过期作废。他老婆坐镇,却拒绝作证。她的确有那种派头。跳绳子,不是跳大绳。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线人。他正在睡午觉,醒来时天已大亮。

蒲甘

早晨的面孔抹两层灰。双翼马不翼而飞,对面走来沮丧的骑手,嘴上套一个嚼子。他的脸部轮廓和肤色,明显不是当地人的。我站在岸上,试图回忆在哪里见过他,确定他的身份。伊洛瓦底河面上浮着薄雾。

  我们总是在某个地方窥见异域的蛛丝马迹,比如,一支在时间外飞逝的箭,性格错位的来历与身份,四下张望后惘然若失的语感。我掬一捧水,从潮湿的空气中。骑手贴在我耳边,低语了几个数字,分别是几本书的页码。你可以从那些地方找到马的完形。他说。他的气息暗示着热浪其实是奔腾的马,我必须纵身跳下,才能离开这里。

  远处浮起尘土。叠加在一起的空,飘散在婆娑的树影里。我从一本过期的旅行杂志里找到几根马的鬃毛,被弄脏的银色,如同月光洗过的河水。我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冰。

  时间只挪了一格。

银座

傍晚就这样在对读中过去了。扑克左看看,右看看,打个哈欠。扑克是我养的中性大猫,比小猫睿智,冷静,以取笑我和小猫的幼稚为乐。小猫叫赢家。有一次我想快速破案,让赢家从奎因的《中国橘子之谜》中撕一页,没想到它把一本书都撕烂了,只给我剩下封底。

  扑克则不同。它躺在我唯一的座椅上,一动不动。我没办法,只能坐在椅子的扶手上。等我刚把案情抄写完毕,它就猛地跳上桌面,撞翻茶杯。茶水漫过案情,字迹变得模糊。我气急败坏地坐下,准备重抄一遍,但扑克占据着桌面,合眼睡着了。

  现在想起,案子里什么也没发生。街头每天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推动案情的发展。有时,我会抱着赢家混迹在他们中间。我们的衣服和毛发间染上柔和七星、蒲烧鳗鱼、咖喱饭和烧酒的味道。我们回到家,扑克会扑上来,使劲嗅闻,完全失去了一只中性大猫的风度。

聊城

一周的儒学研习班结束,班长建议我们去一趟聊城。班长是加蓬人,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小时候,他的议员父亲讲给他听一个叫陈季同翻译的中国妖怪故事。他一口咬定,故事作者是聊城人。

  副班长来自苏里南,他从网上订了辆考斯特,还预约了导游。导游带我们先去看一个笼子,里面是一只许久未洗澡的孔雀。我们大家不得不捂住鼻子,听她讲解。“各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尊贵客人,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孔雀,它的父亲曾经参加过大炼钢铁。它多大年龄?这个要看你怎么算。大家安静下,避免惊吓到它。”其实我们谁也没说话。“是的,她讲得没错。我颇有来历,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明白。你们看我的羽毛,每一根都有历史。”我们的耳机里分明还是自动翻译机的人工智能声音,导游没有说话。加蓬班长没戴耳机,露出满脸惊讶的表情。他应该是听到了孔雀在说话。“我不是说过嘛,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孔雀,现在我们继续参观。”

  回曲阜的路上,我们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只小孔雀。

哥里

他是在花岗岩餐厅地下一层失踪的。他在马路对面的学院读书,专业是地质学。每天书包里和衣服口袋里装满各种石头样本,沉甸甸的,压得他背疼。他试图练就闭着眼用手一摸便知是哪种岩石的本事。纹路、质地和重量,虽然冰冷坚硬,但经每日摩挲,它们获得了一种血缘般的亲近。他觉得父亲对革命的态度有点像他对石头的情感。

  读到三年级,他还没谈过恋爱。女孩们都说他眼光凶狠,动作僵硬,酒量又差。有一次,为了证明自己,他报名参加了校田径比赛。他绑上塞满石头的腰带。他说,石头有辐射,那是里面的精灵,可以带给他好运。跑到一半时,他摔了出去。石头没事,他脑门上留个疤,形状像前苏联地图。他在小摊上买了顶旧军帽,帽子里面,以前的主人写着一行字:花岗岩是我们的粮食,也是我们的归宿。他怎么看,都觉得是父亲写的。

泰安

我喝完早酒,又咬了口生蒜。我觉得我的杀伤力够了。

  我认识丑七怪时,他正在练易容术。他不喜欢父亲娘娘气的小白脸,也不喜欢母亲的倒八字眉。

  他养了很多鸡,可从不吃鸡蛋。他知道我练书法,就搬来做我的邻居,因为我骗他说,我的墨是环保天然的。他用我的墨配蛋清,再加入放了一夜的露水,一点点涂在脸上。前一天他还是张文远和时迁的合体,第二天,他俨然就是李逵与孙二娘的儿子。他透露给我一个秘密。他父亲不识字,但长得白,又能说会道,与肥城县一个镇长的女儿,也就是他母亲,成为靠唱双簧晋级的特级历史老师。他在台上讲,她在背后板书,深受广大学生的欢迎。他俩还出版了一本《变脸的历史》。丑七怪天天缠着我帮他推销,并威胁说,不卖掉五百本,他会变成我的模样,到我工作的电视台门口去摆摊儿。我刚和台长吵了一架,因为她把我多年临的帖当废纸卖了。台长是我老婆。

  两宿没睡,我决定一大早去和他俩大干一场。

苏州

像镜头推出,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而且带着当地口音。我面前没有一个观众,只有一堵墙。墙面回应不易察觉的暗影,我也没听懂。

  好吧,我们不是来听懂彼此的。汤里放青嫩的菜秧,起床打一盆热水,对自己勾拢脚趾塞进鞋里笑笑。一天的开始不如一天的结束,不过也蛮不错。隔壁小波浪还真的去烫了个波浪头,来来回回哼着郎呀个郎。

  天井里有你我的回文诗。养水月的蟋蟀声,泛着清凉的光,像上半夜留个白,渐渐让与碎步子的话语。不要这么折磨自己了,小心踩疼青苔。它们可是要面子的。

  某年某日,平江路,灯笼底下灯笼裤。竹竿挑个日子,只是供他们描大字。我站得乏了,愈加憎自己面目模糊。当初何不吼石狮子两声?干净的,邋遢的,统统归齐,备不住是一个好收场。有阁楼的地方,私房钱藏出不少祸。低眉顺眼的紫薇树,就在你家门口。去去就回。

瓦房店

我在门口讨了一些吉利话,很知足地就地盘腿坐下,坐在一摊污水里。凭借心定,我接受各种智力挑战:工蚁的执行力与不丹的幸福指数构成的曲线弧度,意志力的开方和次函数,虚拟货币的政策刺激对网络小说阅读量的影响,一只翅膀的蜜蜂(假设是左翅)发出的递减声波,等等等等。可是千万别问我裤子怎么湿了。

  我来自一个工程师家庭,父母兄弟姐妹都是喜欢钻牛角尖的工程师。我老小,所以在他们的长期压迫下,专走偏锋。我只穿一只鞋,但走路时并不单腿跳。我在网上结识了一大批身怀独门绝技的奇才,每年农历九月,择一个宜开光日,在亮子山里相聚,进行猜心思比赛。每个人把自己的想法记在一张纸,让其他人猜。最快速度准确猜中的,获得一只透明的小蜥蜴。据说把它养大的人,每天都能被超能量加持,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冻在冰里,依旧行动自如。我目前养着十一只透明的小蜥蜴,能力变得越来越强大,就是运气不太好。

靖西

那一天,民权街上没人。不知谁家养的一窝小兔子,拳头大小七只,四白三灰,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中央跳来跳去,欢快像放学的孩子,又急促如饥饿的灵魂。

  我被店员反锁在眼镜店里。她忘记我在办公室睡午觉,就拉闸关门,去吃饭了。室外温度估计快蹿到四十了,店里开始闷热,刚才空调的凉气像大火上煮化的冰块。我也忘了给手机充电,正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渴望有人走过。我先头举着,后来贴在胸前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请打下面电话,救我出火炉,定当重谢。”等了大约半小时(有了手机,我不再戴手表),没有一个人走过,世界好像死掉了。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去打仗,再没回来。一个同样闷热的夏夜,母亲搂着我,无声哭泣。她的汗水混着泪水,滴在我身上冰凉。我想用嘴去舔,又不敢。

  我双手使劲拍打窗玻璃,希望有人听见。那七只小兔子,厌倦了空无一物的周边,听到砰砰砰,并不害怕,反而好奇地跳过来。它们竖直耳朵,兴奋地起舞。

无为

跟在后面的一位左手背上长个痦子,他用右手捂住。他一辈子什么也不干,就是捂住痦子,生怕它跑了,或被人看见。

  和老丈人一样,他是河汊镇的入赘女婿,家里的屋里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整日坐着,翻翻他们家的家谱,读读黄历,眼倦时,眺望一下江面无尽的愁绪和驳船没落的身影。

  一天,他捂着手上街,遇见一个乞丐拦住他,给他十块钱,劝他回家,说今日不宜出门。可是天气实在太好了,他觉得阳光像一条小狗,舔着他发霉的肌肤。他捂着手,接过皱巴巴的十块钱,抬头望一眼蓝天上一朵做鬼脸的云,转身往回走。

  走到一半,他站住了。他觉得那张钱捏在手里怪怪的,有一股不断增强的力量。街上和上个月他来没任何变化,卖麻油的牛三还流着鼻涕,超市门口的儿童玩具车隔一分钟亮一下灯,招揽客人。他的影子投在路面上,像一件没系好扣子的衣服;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弯腰去替它系好。

莱比锡

我注意到他的喉结有点大,像我在东方旅行时看见的槐树树干上的瘤疙瘩。我视线转向右上方,避免让他尴尬。但从余光中,我还是察觉到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表情。他年轻时一定咽下了太多必须讲出来的话。

  我是一名语言病理学家,治疗语言引发的各种疾病。口头禅,客套话,半拉话,车轱辘话,指桑骂槐,打官腔,新闻体,花言巧语,总是问为什么,自说自话,满嘴我我我,喜欢用反问句式,还有其他语言表达习惯,都会一定程度上造成心理和生理疾病。当然,它们首先是一种心理疾病,久而久之,影响到身体的某个器官。比如,指桑骂槐严重的会损伤肝脏,花言巧语的一般肾功能不好,超级新闻体的容易得肺癌。我把病人分两组,分别通过禁语和吊嗓子来缓解病痛。我曾经服务于前史塔西的干部和教育处。

  我越看眼前的这位先生,越觉得他是我的一位前同事。他似乎也认出了我。此时,托马斯教堂的钟声响起,悠扬,带着无尽的忧伤。

大同

我没想到事情发生了彻底的逆转,朋友和同事成为一致反对我的敌人,自从我把那块无锡买的假山石立在院子当中。我的副手,与我一起创立运输公司的贾山,觉得我开始不容他,用一种独特方式把他晒在大日头下。我们曾经去悬空寺算过命,连抽十次,我们俩都是一模一样的签。我有点怀疑签筒装的都是同样的签。一次喝多了,他说他一个叔叔是出家人,事后问他,他又说不记得,因为那天断片了。公司业务最近极差,我不希望自己因为情绪不好,变得像崇祯皇帝那样多疑。

  可是我女儿甄小山最近和男朋友分手了。她男朋友叫贾小海,是贾山的儿子。我的名字是甄海。当年我们创业,拜把子做兄弟,就决定有了孩子,用对方的字,加一个小,给自己孩子起名。我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但你们知道父亲多么爱女儿。闺女说,自从他们俩来公司看见那块假山石,小海一直魂不守舍,半夜做噩梦,嚷嚷自己是闯王。他说他看见父亲饿死,他自己会出家,步他三叔的后尘。

洞庭

飘渺,纱一样的早晨。梦的残余,他吐口气,好壮,抵抗着一种虚无。这里没有解析,在一个船夫那里,力量相同。桨在水里浸泡久了,摇它的人一天天老去,体力,更多是怀念,拖累时光的速度,而歌声从水面上飘来。

  打气枪。假设你是那些气球中的一个。打不中。以逆行方式,回到恶作剧。梦最终是恶作剧。拒绝比拮据还管用,你能从词语中省出什么?

  渔家女,糯饭团。用尽力气的比喻。可以,但不必提前结束,比如这人生。在丝绸处,结清一笔糊涂账,如果天气热得要了虎丘的命。他们在平房里看讲解员顶替央视的几姐,瞌睡随时到来,如同润喉糖。

  放几根长线,不辜负水的软处理。在指向的钩上,鱼是各种想法。他回到家里吃素,拜了拜荇菜与藕,连同石头调养的精神。他在湖山中浪迹太久,他只有亏欠和愧歉。一只空钵盂。

  忽略那个为一朵石榴花打坐的人,如果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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