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人群中有人在喊。
可我除了眼前一双双踮起的脚,什么也看不到,骚动的人堆里我唯有拉紧娘的手。
娘俯身抱我举高,越过众人的头顶,零星的船只散落在黄昏的梅江上,来往穿梭,船儿嘟嘟作响,哪一艘船上载着我爹?
娘没有说话,眼睛锁住江面。娘把我抱得紧紧的,勒得手臂发疼,我叫了一声娘。娘回过神来,指着就要靠岸的船说:快看,你爹就在这艘火船上。
船渐渐靠岸,人头攒动的船上有人挥着手臂,哪一个是我爹?
上个月泉叔从南洋回来捎回了爹的信,还有一张照片,娘眼里噙着泪指着相片里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说,这是你爹。中秋回来。
家里只有我和娘以及阿公阿婆住在一起。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爹就去南洋做工了,下南洋的人当然不止我爹一人,阿婆说,谁家男丁不过番,谁家没有番外客?番外就是南洋。
火船就要靠近码头时停止了高亢的响动,发出了一声叹气,随后轻轻地撞在码头的石级上,火船随着江面的浪花荡了几下终于停稳了。火船从很远的地方驶来,沿着长长的梅江水。
快看,那是你爹。娘的声音带点颤抖。
娘被挤得左右摇晃,随着娘手指的方向,我在人群中左右探头,伸长脖子去寻找爹的影子。
爹来了,从码头数十级的台阶走来,一手提着藤箱,一手拿着帽子,爹不穿褂子,爹真特别。
爹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娘的泪落在我的手背上。
爹一只眼睛装着娘,一只眼睛装着我。
快叫爹。娘抹了一把泪,摇晃着怀里的我。
来,爹抱。爹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伸向我。
爹个子高,我即便是在娘的怀里,也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爹的脸像菜园里阿婆新翻的菜地,黑褐色。爹的眼睛像阳光下的江面,闪闪的。我把头埋进了娘的胸口,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
傻孩子,这是爹。娘重复了一句。
来,我的儿。爹从娘手中接过我,我心慌了一下,没能叫出心底那一句:爹。
爹哈哈笑了两声,拍拍我的屁股,走,回家。
从火船码头出来要经过熙熙攘攘的松口老街,没走两步迎面遇上挑货郎,拨浪鼓咚咚在响。爹停下脚步问我:你要哪个?
我怯怯地看了一眼娘,娘笑了笑。我小声地说:我要大的。
爹和娘都笑了,我也笑了。爹一手抱着我,一手给挑货郎递过铜板。我摇动着手中的拨浪鼓,风把鼓声吹走,也把我的不安吹走。
爹抱着我穿过松口老街,走过糕饼店,走过打铁铺,一直走到王婶的杂货铺门口,我挣扎着要下来。
我冲里头喊了一句:二狗。
二狗是我的玩伴,那天我跟他说爹要回来,他玩着石子头也不抬地说,说了这么多次,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气得再没找他。
二狗闻声跑了出来,他就像对店里来来回回的客人一样看了一眼我身边的爹和娘,随后就挥挥手中的弹弓,问我要不要去林中打鸟儿。
不去。我涨红了脸,憋出这句,却把:我爹回来了,给憋了回去。
爹拉着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爹的手又大又暖,包裹着我的小手,像冬天里阿婆烤火的火筒。要到家了,我挣脱爹的手,飞快地跑,一头扎进家门口张望的阿婆的怀里。凑着她的耳朵说:阿婆,快看,那是我爹。阿婆掀起衣角擦着眼睛,摸着我的头,笑了。
阿公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抽着水烟筒,和往常一样,望着远方,只是水烟筒咕噜咕噜的声音比平时要响。
爹在家的日子不长。爹去上屋林伯家,下村王叔家,每到一处,我像个影子般跟在身后。听着爹和别人对话,回来了?回来了。
爹又要走了,又要坐着火船离开,爹又要下南洋谋生。
我哭着不肯让爹走,喊着也要去。爹一手抱着我,一手摸摸我的头发,太远了,等你长大了,爹再带你去。说完,爹的眼睛望向江面,望向远方。
火船嘟嘟作响,那一刻,我的悲伤像江水那么长。
我把头埋进了爹的胸口,搂着爹的脖子不放。娘伸手把我抱进了怀里,扭头间,爹已经站在了船头。
娘把我举高,就像,爹回来那一天。
火船启动,与身边挤挤挨挨的人群声混杂在一起。爹挥着手,喊着什么。风把爹的话吹走了。
我的泪止住了,可我却听到周围有人在哭,伴着江面吹来的风。
爹坐着火船离开了,把我和娘留在了火船码头。江水很长很长,一直通往爹要去的南洋。我使劲挥手,用最大的声音喊:爹。
风能捎去我的话,就像船会回来,载着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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