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城市远郊公路靠近农村的草丛边。那天,我的母亲慢悠悠地在草丛里闲逛,它身旁不远处跟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手握鞭子,空气有些闷热,老头儿坐在地上闭着眼打盹儿。地上的黑麦草嫩绿而肥美,母亲抗拒不了诱惑,大口吃着,吃了一会儿,母亲的脚绊到一个东西,它侧身看了看,哦,是几块豆饼,母亲大喜过望,她连忙用脚踩了几下,弄碎,一口一口地吃,一点碎渣屑也没落下。吃完后没多久,母亲臀部有了胀意,它使了使劲儿,我便诞生了。不错,我是一堆黑黑的牛屎,外形呈圆形,一圈圈盘踞在草地上。那块草地早已被母亲吃得干干净净,露出光秃秃的土地。母亲心满意足地跟着老头儿走了,它回头看了一眼我,饱含深情。
时值酷暑,白天日头狠毒,夜晚也未见降温。除了苍蝇、蚊子,没有生物愿意靠近我。我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气候的干燥让我的身体慢慢风干、变硬。好些天没下雨了,偶尔一条癞皮狗从我身边走过,张开嘴,哈气,这炎热的夏天似乎没有尽头。一条野狗在追一只野鸡,野鸡夺命奔逃时,上下飞窜,差一点踩到我,它艳丽的羽毛飘落到我身上,其中一根彩色的羽毛恰巧插在我肚子上,痒痒的。
那天的夜黑沉沉,村里的男男女女热得睡不着觉,把竹床搬出家门,手挥一把扇子,在竹床上乘凉。东家长西家短,絮絮叨叨,闲话家常,抵消夜的闷热。一道亮光撕破夜空,伴随着呼啸声和巨响,夜空发白,一只大鸟飞过,几颗流星从天而降,降落到草丛里。草被烧得嘶嘶响,我吓得六神无主。那些天降陨石落在我的近旁,虽然没有生生砸在我身上,我还是后怕不已。村民们兴奋、好奇、激动,他们循着那亮光和巨响寻找了大半夜,终于找到我附近。人们手握手电筒,四处照射,嘈杂而喧闹,当光柱落在我身上时,惊呼连连:
“这根羽毛真漂亮!”
“刚才天上飞过的怕不是孔雀吧?”
“是呀,我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异象,肯定是有神灵降临呀。”
“这该不是孔雀毛吧?”
“像,不,不是,这是凤凰的羽毛,凤凰的!”
众人把我围住,盯着那根彩色羽毛,啧啧称奇。一个中年秃顶男人突然大喊道:“这坨屎好像也跟我们平常见的牛粪不一样,形状很圆,里面有波纹,怕不是凤凰遗留下来的吧?”
“凤凰屎!对,肯定是凤凰的!”
村民们回家取来最大的白色瓷盘,七手八脚徒手将我移到盘中,然后郑重地将我慢慢搬回村。村长指示众人将我放到村委会侧屋的案桌上,为避免夏天臭气四散,村长请来邻村著名的工匠为我量身打造了一个玻璃罩,这玻璃罩通体透明,呈半月形,中心部位略凸起,罩在瓷盘上。
村委会每周四下午有例会,侧屋里有几只凳子,供大家小憩时使用。刚开始,那些村干部进入侧屋时,似乎心中存着对我这个神秘之物的敬畏,大家话不多,生怕喧闹吵扰了我的清静。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议接连不断地召开、结束,大家渐渐忽视了我的存在。我在他们眼中并没有表现出区别于其他事物的独特性,更确切地说,我与每个人屋里的水杯、孩子们桌上的铅笔没什么两样,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大家根本不需要去注意我、关心我。村干部们聚在侧屋,抽烟、喝水、讲着各种荤素笑话,毫无顾忌。
说实在话,我喜欢热闹,每当他们胡侃海聊时,我心中会随着他们的话题而心潮起伏。于是,我身体开始躁动,有气味徐徐散发。村干部们鼻子都很灵,他们自然闻到了我的味道,有几个不时捂着鼻子,一脸的嫌弃。他们的动作虽然伤害了我,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宿命,我没有办法逃避,我在心中尽量包容他们。毕竟,谁叫我本身就是一堆牛屎来着。我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避免躁动,尽管很难。又是一个周四下午,开会后的疲惫似乎只能靠讲笑话来解乏,一个名叫秦山的村干部唾沫星子满天飞,满口荤段子。我控制着自己,但也难免心神荡漾,于是屋子里漂浮着我的气味,越来越浓。
秦山讲着讲着自己也受不了了,他骂道:“妈的,这是谁请回来的神仙?什么狗屁凤凰屎?我看,这就是坨狗屎!找时间把这脏东西给扔了,臭死了,熏得人难受!”
“对,对,快扔了!又占地方!”
一人附和道。
不少人面露嫌弃之色,但顾忌村长尚未发话,众人默不作声。
“我叫人把它搬回来的,我负责任,嫌臭去外面说话,待在这儿干嘛?”
村长余土发话了。他环视四周,没有人敢顶撞他,刚才怒气冲冲的秦山忙赔笑脸:“村长,我随便说说,您别当真,我只是担心您会不舒服。”
余土瞥了他一眼,喝了口水,对大家说了句:“都散了吧。”于是,众人作鸟兽散。留下村长一人坐在侧屋发愣,后来他起身向我走近,盯着我身上那根彩色的羽毛端详了良久。然后坐回到凳子上,想了一会儿,关上门,走了。
侧屋里极为安静,时间在我眼里仿佛静止了一般,只听得见屋外孩童嬉闹的声音。几个小孩好像在玩躲猫猫,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钻进了侧屋,他藏到案桌下,一声不吭,享受着游戏的快乐。屋外刮起大风,雨要落下。其他孩童纷纷回家,只有他坚定不移地躲在案桌下,等待被发现的快感。风在呼啸,大雨滂沱。村里的破旧小屋都挡不住这凌厉的风势,一些小屋的屋顶被掀翻了,连村委会这里也未能幸免,雷电击穿了正屋的屋顶。又过了个把小时,雨停了,风住了。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传了过来,很急迫:“海海,海海,你在哪儿?”
男人推开村委会正门,进入正屋,又推开侧屋门,他发现了男孩。他一巴掌扇到他脸上,然后抱住他:“把老子吓死了,你个小兔崽子!”
男孩哭了起来,男人亲了亲他的脸,松了一口气。那男人是秦山。村委会有一个正屋两个侧屋,除了我这边完好无损,正屋和另一个侧屋均遭到雷击而损坏。事后村长余土召集人来修缮房屋破损处,村长秘书跟在他后面一个劲儿地说:“村长,您老真是英雄慧眼呀,这的确是凤凰的神物,秦山的儿子幸亏当时躲在这里,要不被雷给劈了还说不定。”
余土嘴角泛起笑意,他朝众人挥挥手,叫人在我面前上一炷香。秦山主动带头在我面前叩首下拜,感谢我的恩德,保佑他儿子大难不死。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全村众人皆知,而且越传越神:说凤凰降临,必有吉事,秦山得罪了上天,但凤凰宽容大德,保佑他儿子不死;说这屎乃神鸟身体排泄物,神性充溢,如果常去祭拜,必能福泽子孙,惠及后代。
案桌上摆放了固定的香烛,村里如果谁有个三灾五难的,都会来我面前上香,祈求我的保护。不管最后他们是否渡过了劫难,他们都会自我安慰说这是上苍的旨意,违拗不得。既然已在凤凰神物面前祈祷过,就没有遗憾,顺乎天意,方得善终。
二
又一个周四的下午大家开完会,忘记了锁门,一个衣衫破烂的男人钻进了村委会。我一眼认出了他,他叫牛四,之前到村委会闹过几次,无非是家里老娘病了没钱治病、孩子没钱吃不上饭之类的事情。这个牛四据说生了三个娃儿,老婆嫌他穷,生完第三个娃儿跟人跑了。牛四鬼鬼祟祟地钻进了侧屋,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大布袋,他行动颇为迅速,三下五除二,把我、白色瓷盘连带着玻璃罩一起装进大布袋里。然后关好门,拎着大布袋急匆匆地往外走。我在袋子里仿佛坐轿子一般。一路上,有人问:“牛四手里提的什么?”他答:“买了几条大鱼,给老娘补身子。”那人笑道:“牛四真是孝顺,怪不得家里人丁兴旺。”
牛四加快步伐,噌噌往家里赶,他一进家,马上关上门。孩子们嚷着要吃的,牛四叫他们不要做声,他把我从布袋里取出来,塞进了床下,用玻璃罩盖住瓷盘,搬来一些杂物将我遮挡住。我身边黑黢黢一片:堆放着破鞋、陶罐、洗脚盆、碎布等杂物。我听见牛四大声吼他那些娃儿:
“一个个只知道吃,我冒这么大风险,把这个什么凤凰屎搞回来,还不是为了你们?有它保佑,我们家才能转运,不然一辈子喝西北风!”
他在家里来回踱步,骂骂大娃,训训三娃。他老娘在床上哼哼唧唧,胡话连篇,快不行了的样子。床有些往下陷,牛四明显坐到了床边,我听见他对着老娘哭:“娘,不是儿子不想救你,是家里实在没钱,你去了天上,可不要恨我。”
他老娘大声喘气,哼哧哼哧,喘着喘着,没动静了。接着,牛四放声大哭,哭得地动山摇。左邻右舍的乡亲纷纷进屋一探究竟。大家都默不作声。
其实,我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但是,我对哭声有反应,那一晚,我被牛四断断续续的哭声扰得没法平静。他三分钟一小哭,半小时一大哭。我心绪不能平静,于是开始散发气味。这气味越来越浓,以致于前来慰问牛四的乡亲纷纷误以为是尸臭,劝他赶快将遗体火化,天热尸体留不长。
一大清早,牛四喊了几个人把母亲抬走火化去了。中午的时候,几个娃儿跟着牛四哭哭啼啼地回了家。牛四坐在墙角,没有声音。突然,大娃叫了一句:“三娃怎么不见了?”
“对呀,弟弟,去哪儿了呢?”二娃附和道。
“你们两个,怎么没把弟弟看好?”
牛四的骂声隆隆,他连声嘱咐大娃好好照顾二娃,自己匆匆出去找人。大娃在家自己做稀饭给二娃吃,晚饭吃完了,还不见爹回。二娃说要出去找爹,大娃拦着她说不行,叫她听姐姐的话,弟弟肯定能找到。话音刚落,听见几个人进屋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焦虑:“孩子在不在家?”
“不在,三娃现在还没回家!这下糟了,孩子怕是被人给拐了……”
“我刚听说,凤凰那物件丢了,从村委会丢的。他们那天开完会没上好锁,大家都在传估计祸事要来。这才一天,牛四家老娘走了、三娃也丢了。看来,这凤凰物件丢了不是好兆头。”
“得想办法把那物件找回来。”
另外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叽叽喳喳在一旁议论,没听见牛四的声音。
“你们说得是不是这个东西?”
二娃的童音悦耳,她蹲在地上,拉开挡在我面前的破鞋、破布、洗脚盆等,露出了我的脸。一个中年男子蹲下身,喊了起来:“在这儿!这不是村里那凤凰物件吗?”
他一边大喊一边钻进床下伸手把我拉了出来。村里人心心念念的神物居然出现在牛四家,这下可热闹啦。大娃用手堵住二娃的嘴,那眼神在怪罪她泄露了爹的秘密。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嚷嚷着把村长请过来。一个中年大嫂盯着我,突然尖叫了一声:
“你们看,它头上那根……”
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往我身上瞧,我顿时感到局促不安。
“那羽毛怎么少了一撮?旁边?”
“对呀,右边少了一撮。”
“都怪这个牛四,把这物件偷了出来,惹恼了上天,连物件也不完全啦。”
“对,本来挺好看的凤凰羽毛,给弄残了。”
“也难怪牛四这两天家里总出事,老的死,小的丢。他惹谁不好,惹咱凤凰大神!”
“再这样下去,我们村会被牛四给带进沟里,他家里人遭殃不说,以后估计还要把我们全村人都给害了!这个牛四,真是个灾星!”
“算了,算了,不要说了,他孩子还在这儿,再说,他老娘走了、儿子丢了,自己不难受吗?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要说了,别说了。”
大娃搂着二娃蹲在墙边,满脸惊惧。众人沉默不语。其实,他们刚才指责牛四时,我心里在暗笑。昨天晚上,有只灰色老鼠钻进了玻璃罩子,它对我不感兴趣,对我身上那根彩色羽毛倒很感兴趣,它凌空跃起,咬了羽毛一口。它围绕着我转了几圈,没什么发现,悻悻地跑了。这个不速之客为牛四新添了一件罪状,真是冤呀。我不能开口言语,要是能,我定要为牛四力证清白。
牛四回来了。村长余土也来了。牛四没找到三娃,脸上愁云密布,胡子拉碴。村长见状,没有指责牛四。余土临走时,对牛四说:“节哀,还有三娃的事,我叫人明天陪你去县派出所报个案,顺便去报社、电视台登个寻人启事,费用我们村里出。你在家把这两个娃儿给看好了,别让人贩子又盯上。”
牛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
村长叫牛四下周四去村委会,说偷东西这事还是得有个说法。然后,村长命令几个中年男人把我运回村委会。为了我的安全,村委会的大门和侧屋都换了新锁。周四的时候,没见牛四过来,听人说,他把大娃放到他村里姑姑家暂住,然后把二娃送到外乡,过继给一个远方亲戚做女儿,自己一边走一边沿路打听他家三娃的消息。又过了几个月,我才在村委会见到风尘仆仆的他。村长问他:“还没找到三娃?”他答:“没有。”村长说:“要不,村里给你安排个活儿,你过来当保安兼清洁工,吃住睡都在这侧屋,负责保护村委会里这凤凰神物的安全,我们付你一点工资,把大娃送去上学。”牛四感激涕零。
“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凤凰神物的安全。这个你一定要记住,既然你这么喜欢它,那就安排你天天陪着它。它出了什么事情,你要负全责。”
“我能把大娃带过来住吗?”
“当然可以,我们会给你和大娃各准备一个床,一大一小,那种很便宜的折叠床。白天可以收起来,不占位子。”
“太好了,真是谢谢村长啦。”
三
自从牛四和大娃搬进了侧屋,村委会里整洁了许多。那些地上落下的纸屑杂物,开完会后男人丢弃的烟屁股等垃圾,都被牛四收拾得干干净净。大娃每天放学回来,在侧屋做作业,读课文:“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声音抑扬顿挫,清脆美妙,我随着她的朗诵而心旌摇动,于是,气味散发出来。大娃连连捂住鼻子。牛四一边把两扇窗户推开,一边嘱咐大娃:“晚上睡觉前把窗户关上,小心有人晚上钻进来,神物丢了,可不得了。”
“爸爸,这真的是凤凰神物?”
“是呀,大家都这么说。”
“可,我,总觉得它有点像我放牛时牛拉的屎。”
“小孩子,不懂不要瞎说!”
“真的,真的像牛屎,这臭味也是牛屎的味儿,一个味儿!”
牛四抬起手,做出要打大娃的架势,大娃吓得不敢再出声。牛四眉头紧蹙,一脸严肃,心事重重。他跪倒在我面前,连连说:“凤凰大神,原谅我家闺女,她什么也不懂,乱说瞎说,您大人大量,千万别怪罪我家大娃,我这就给您上香。”
牛四郑重其事地在我面前上香,还从篮子里掏出两个苹果放在我面前的果盘上。大娃低下头继续写作业,什么话也不敢再说。牛四坐在床边发呆,长长地叹气,默默地说:“不知道三娃现在在哪儿?唉……”
人做事情再细心,总有犯错的时候。牛四那天打扫案桌,他揭开玻璃罩,沿着瓷盘边缘用鸡毛掸子清灰,大娃放学回家刚好喊了他一声,他回头,顺手一挥,劲道稍微大了点,我跌落到地上,摔成了几半。牛四这下可慌了神,他忙关上大门和侧屋的小门。他和大娃两人一起想尽办法把我拼接完整,可再怎么拼,我总缺那么一角拼不好。牛四这下可急了,他埋怨大娃刚才不该喊他的。大娃说:“爹别急,我有办法。”牛四问:“什么办法?”大娃说:“我看这神物和牛屎特像,要不,我们去村里捡块牛屎回来,一拼不就好了?”
牛四大骂她乱出馊主意,说大娃这话要是凤凰神物听见了,可不得了。牛四紧张得不得了,他四处瞅瞅望望,生怕屋外有人竖着耳朵在偷听。大娃说:“真的可以,再说,我不说,你不说,谁看得出来呀?”牛四的气消了些,他嘴里骂大娃,眼里一闪一闪的。大娃不讲话,在一旁跪着仔细看那根彩色羽毛。牛四埋头想了半天,而后抬头起身,他问大娃:“哪里搞得到?”
“爹,我带你去!”
父女二人摸着漆黑的夜出去找牛屎去了,留下我满身伤痕躺在瓷盘里。过了几个小时父女俩鬼鬼祟祟地回来了,他们从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块和我相似的牛屎,对着我缺口的尺寸,比比画画,牛四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按比例裁下一小块牛屎,然后和我的身体拼贴,插上羽毛,完整回归。牛四兴奋地跳了起来,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喜悦,操起扫帚打扫屋子,把多余的牛粪扫进黑色塑料袋,趁着深夜他提着塑料袋又出了门。
我对外来事物向来不排斥,现在我身体多了一些新鲜的成分,这让我既伤心又好奇。伤心原有的身体部分永远地离我而去;好奇的是这新鲜成分是否能与我融合在一起。事实胜于雄辩,这一小块牛屎并没有影响到我,它好比人牙疼后去拔牙安装的假牙,重新安装回来,与我没有任何违和感,但它体量太小,无声无息,丝毫显不出任何生命活力,我偶尔只是在梦中听见它对我说:“凤凰屎,你好,我好崇拜你,你真给我们牛屎家族争面子呀。”
第二天村里人过来给我上香时,牛四在一旁端着扫帚,浑身哆嗦。一个中年大嫂问:“牛四,你怎么了,不舒服?”牛四答:“夜里被子漏风,感冒了。”中年大嫂说:“那记得去医院看看,今天别扫地了。”牛四随便答应了一声。
上香的人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走,没有人看出我与平常有何不同,牛四的身子才不抖了。中饭时,侧屋里只剩他一个人,他关上村委会大门,抓起我面前果盘上的两个红苹果,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轻声骂:“个狗日的牛屎,活得比老子爽呀,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人活得还不如牛屎!”
他还没吃两口,听见有人在敲村委会大门,他连忙将苹果塞进折叠床中,出来开门。来人是秦山,他用蓝色瓷盘端着一条煮熟的鲫鱼,进门往侧屋走。他将鲫鱼恭恭敬敬地端放到我面前,退后几步,双膝跪地,对我三叩首,闭上眼睛,嘴里不停地说:“大神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您对我儿子的恩情,我秦山今生今世都报答不了,来生我做牛做马谢您大恩!”
看着他一副虔诚的模样,牛四咬着嘴唇在憋笑。等秦山一走,牛四抽出筷子,端起盘子,吃起鱼来。
“秦山老婆真他妈会做菜,又香又嫩,老子那个婆娘从来没做出过这么好吃的鱼。”
牛四一边吃,一边嘟囔着。他不时咂巴嘴唇,用舌头吮吸残留的鱼汁,一副快活过神仙的表情。晚上大娃放学回家,牛四关上大门,让孩子吃剩下的鲫鱼。他盯着大娃的脸,连声说:“多吃点,鱼最补脑子,长大后要有出息,不要学爹。”
“爹,我长大后能不能和你一样,就在这儿守着凤凰神物,又有吃又有喝,比干其他事强多了。”
牛四狠狠敲了大娃脑门儿一下,骂道:“你以为这里能守一辈子呀?多少人盯着爹这个饭碗,哪里轮得到你?”牛四对着大娃唠叨,“几次开完村委会,我都听到有村干部找到村长,建议再多请几个保安,解决一下他们穷亲戚的工作问题。村长犟着没答应,后来各种条子递过来越来越勤。村妇女主任的哥哥在县城是个小干部,想把他好友的侄子弄来当保安,连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的儿子都在介绍自己没工作的发小进来当差。多少人想进来,你别做梦啦。”
大娃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她嘻嘻地笑,继续吃鱼。
牛四说得没错,村长后来还是顶不住了,把这两个人招了进来。另一间侧屋是档案室,不能住人,牛四住的侧屋没地儿了,村长叫这两人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这两小伙子认真待了几个月,便觉得无趣,扫完地,在屋里转悠,闲得发慌。
自从他俩来后,牛四越来越勤快,每天总是一大早把扫帚抢过来扫地,做卫生。因为没人管,两个小伙子经常钻空子,溜去附近池塘游泳、捉鱼,到后来他俩越来越懒散,起先还早上过来跟牛四打个照面,后来干脆来都不来了,反正照样有工资领。养了这些大爷,时间一长,村财政捉襟见肘,村长只有降低牛四的工资,那两个小伙子的工资保持不变。活儿牛四一个人都干了,钱还拿得比别人少。牛四一个人时,总是对着我言语这事,末了,他总说:“老子哪里敢有怨言,能保住这点收入,保证有吃有喝就谢天谢地了!”
四
盯着这个位子的人越来越多,牛四不止一次在我面前,一脸悲怆地对我说:“我又看见有人跟村长递条子了,不知道我这工作还保不保得住?”该来的事总会来。又一个周四下午散会后,村长没有走,他走进侧屋,和牛四一边喝水一边聊天。村长问牛四:“三娃现在有消息不?”牛四说:“没有。”村长问:“大娃现在学习咋样?”牛四说:“还不错,上个月考了班上前三。”村长又问:“一个人过,还带个娃儿,总不是长久之计,你想不想再讨个老婆?”牛四说:“自己都养不活,怎么讨老婆?”
村长骂他没志气,接着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外村的,刚死了男人,没孩子。”牛四默不作声。村长见牛四不回答,嘴角咧开,微笑着说:“牛四,你看村里现在也困难,刚刚县里一位领导……”
他话还没说完,一条黑色的杂毛狗窜进了村委会。它汪汪地叫着,冲进侧屋,看见案桌上的我,它发狂似的往桌子上跳,冲我扑了过来。我快被吓死了,被村民们像神灵一样供养了这些日子,还从来没有谁敢对我这样。杂毛狗一脚踢开玻璃罩,另一只脚踏上我的身体,乱抓胡舔。它一使劲儿,我随着瓷盘“哐啷”一声摔落在地,盘子碎了,我也摔了个稀巴烂。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粉身碎骨的痛苦。牛四急了,连忙用扫帚将那条杂毛狗赶走,蹲在地上拾掇我,一小块一小块地拼接。村长也急了,他嘴里不停地骂:“是哪个狗日家的野狗,毁了我们村的宝贝!我一定要找他算账!”
牛四匆匆忙忙关上村委会大门,压低声音对村长说:“村长,这次事情可闹大了,这神物怕是整不齐全啦。”
“这可咋办?我们村要遭殃啦。”
“村长,我这……我这有个办法……也许还有救,就是怕您老不同意……”
“什么办法,尽管说,只要能把这神物救回来,村里对你重重有赏。”
欲言又止,牛四的脸憋红了,他好不容易才吐出话来:“村长,其实,这神物样子和牛屎差不多,我要不去村里找一坨牛屎,把它替换掉,保证没人看得出来。”
听了这话,村长连声骂牛四出歪点子,专做这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事情,他骂着骂着,语气稍微减轻了些,正色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今天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赶紧去找块模样差不多的牛屎,把这个换掉。只要大家看不出来,也就没事啦。”
“您不怕这不是凤凰屎,害了村里人?”
“什么凤凰屎,老子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就是一坨牛屎。”
“啊,您知道?”
“我这不是要随大流嘛,大家都这样讲,你唱反调,那我多尴尬,怎么立足?再者,找个东西村里人过来拜拜,他们就不会总过来找我麻烦。一切破事都有这个凤凰屎给我顶着,你说,我是赚,还是赔?”
牛四出门找新牛屎去了。村长关上大门,拿起扫帚打扫我满地的残骸。他从柜子里掏出一个麻布袋,把我一点一点装进去,用扫帚将地面清理干净。过了几个小时,牛四回来了,我听见村长连声赞叹:“这块牛屎跟原来那块还真像!”
“我可找了半天,到处比较,就数这个像。”
“好好好,快插上那根羽毛,我也许多虑了,这种细微差别估计只有那些画画的、搞艺术的才看得出来。你说,谁没事整天盯着一块牛屎研究呀,那不是有病吗?”
村长哈哈大笑起来。他对牛四说他的工作丢不了,是个铁饭碗,以后有再大的官给他递条子他都不会开掉牛四。还说他为村里立了一大功,村里人千秋万代都会记得他的功劳。牛四连声称谢,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我以前从未感受到的轻松和惬意。牛四提着麻布袋往外走,我躺在袋子里,晃晃荡荡,我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自己虽然只是一坨牛屎,但村里人多年来对我的尊重和膜拜,让我自己也开始飘飘然,某些时候,我甚至认定自己是真的凤凰屎,神性缠绕,比世间所有事物都高贵,所有人都必须被我踩在脚下。我是如此珍贵,如此稀有,如此神圣,如此高不可攀,我怎么能重回原先那寂寞清冷孤苦伶仃的生活?我越想越急,越想越气,我开始散发味道。牛四提着麻布袋,嘴里骂:“这么久了,这东西怎么还这么臭?”
我不知道牛四会把我送往哪里,过了许久,我听见他说:“不对呀……这么多人都拜这神物,大家不会都这么蠢吧?这物件怕还是有稀奇的地方,干脆先带回家搁着吧。”
我随他重新回到了他家的破床下,他把我倒到一块破布上,将破布塞进床下。自从在村委会当负责照看我的保安,牛四很少回家。家中灰尘密布,蛛网横结。他嘴里不停念叨:“那就委屈您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得罪得罪。”
牛四一走,家里没人,倒也清静。我躺在破床下,每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不断地进入各种奇怪的梦境:有时梦见我被村长发现了,给强行拖走,倒进了垃圾场;有时梦见那条杂毛狗突然窜了进来,用脏兮兮的爪子抓我,用湿淋淋的舌头舔我;有时梦见那个替换我的家伙得意扬扬地接受村里人的跪拜,这个趾高气扬的冒牌蠢货正用不屑的眼神瞥我;有时梦见三娃长大了,回家找牛四,找大娃,找二娃,可他们都不见踪影;有时梦见我母亲在四处焦急地找我,我呼喊它,它却听不见我的声音;有时梦见我的味道消失了,甚至变成了香味,香飘四溢,村里人都围过来,闻我,嗅我,大家都沉醉在我的气味里。最近的一次梦境比较可怕,破床的床单突然着火了,火越烧越大,火光冲天,把我也包围了……
我因身体的碎裂而生命力大减,大多数时候我恍恍惚惚,对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我算不准具体的天数。我只记得,很多天以后,牛四突然在白天跑回了家,我认得他那双沾满泥巴的灰色破布鞋。他在家里翻来找去,还弯腰低头在破床下伸手掏来搜去,我看见他的眼珠子,红得冒火,甚为恐怖。
“找到了!找到了!老子看是你狠,还是这把刀子狠!余土,你个乌龟王八蛋,说话不算话,想过河拆桥,想把我给开掉,没门儿!我可是帮村里立了大功的人,老子现在就去宰了你,一命抵一命,反正老子的命也没你金贵,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他手里的刀尖锐锋利,明晃晃的。他提着刀,气汹汹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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