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树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时,浑身上下湿淋淋,跟个水滴似的。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水库边上的草丛里,脸色煞白,像是落在草丛里的一张白纸。夏天的中午,太阳悬在天空,好似一团火,水库岸边的树都被晒得蔫头耷脑。几只叫不上名字的水鸟静静地在水里游着,竟然没有一点声响。梅树就这样在沙滩上躺着,头发上还挂着一缕苔藓,碧绿碧绿的。我们以为他死了,去见阎王爷了。有人跑去喊他的爹,让他爹来收尸。没想到他身上的水快被太阳晒干时,竟然就又活了过来。
梅树慢慢地从那片草丛里坐了起来,仿佛是从睡梦中刚刚醒过来似的,他揉揉眼,望着面前的湖水,突然就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水库跑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嚷嚷着要往水里扑。他说,龙王的女儿正在那里等着他去做新郎呢。
我要去当新郎,我要去当新郎。
梅树的话把在场的人都吓蒙了。
幸亏这个时候梅树爹摇摇晃晃赶了过来,他可能又喝了酒,走起路来都有些飘,喘得就跟个风箱似的。他跑到梅树跟前,像是拽一只牛犊子一样拽住了梅树。
你个兔崽子是不是疯了?
他转过头对大家说,这兔崽子是被水呛疯了。
大家这才上去七手八脚地帮梅树爹拽梅树。
梅树力气大,和那些拽他的人在那里扭作一团,差点又让他扑进了水库里。
梅树一边挣扎一边喊,快放开我,龙女在那里等着我呢。
水库的水清凌凌的,连一丝波纹都没有,远处有几只野鸭子正静静地浮在水面上。我们看见天空跌落在水里,山也跌落在水里,云朵就在水里的树顶上飘。有一只鸟从水里飞了过去,无声无息。
梅树就这样被他爹还有村里人生拉硬拽地拖回了家。
梅树可能真是疯了,几个人把他拖到他家院子里,他还一个劲儿挣扎着,不停地嚷嚷着要往水里扑,他说他要去当龙女的新郎。
梅树爹就找来一根铁链子,在众人的帮助下,把梅树拴在了门前的那棵老柳树上。铁链子是我们那里修梯田抬石头用的那种,又粗又沉重,只要梅树一动弹,那铁链便会哗啦啦的一片响。那样子,就跟电影里押赴刑场的犯人似的。
梅树就像一只羊一样,被他爹拴在了他家门前的那棵柳树上。梅树爹坐在那里抽烟,任凭梅树像一只蚂蚱似的在柳树下蹦跶、抗争,铁链子被他弄得哗啦哗啦直叫唤。
梅树家的房子其实就在水库边上,两间低矮的正房,外加一间更加低矮的偏房。院子倒是挺大的,那棵老柳树比水桶还粗,那些袅袅的柳枝一半飘在梅树家的场院里,一半荡漾在湖水里。风一吹,那些柳枝就妖娆地晃悠着。柳树上还拴着根铁丝,铁丝的另一头一直延伸到水库里,一条船就荡荡悠悠地停歇在水面上。
梅树爹是村子里的船公。那时候,村里没有学校,我们每天都要坐船到水库对岸的学校去上学,放了学再从河对岸坐船回来。梅树爹每天的日子就是把船从水库的这边摇到水库那边,再从水库那边摇到这边。来来回回、往往复复地不知多少趟。除了我们这些孩子上学,村里人要去水库对岸办事,比如去买盐、买火柴、打酱油、灌醋等等都得去水库的对岸。
那时候梅树爹看起来有些苍老了,其实他才五十来岁,就已经像是一件落满了灰尘的旧家具。他坐在那里全身都松懈了下来,好像解了绳扣的一堆柴火,没了筋骨。面对牛犊子一样的梅树,他真的有点束手无策。
那天黄昏,梅树爹又一次企图把梅树弄进屋子里去。可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他只好去找来村里人,希望他们能帮着他把梅树弄进屋子里去。虽然还是夏天,可梅树的家就在水库边上,夜深露重,湿气太大。几个人折腾了几次,也没能把梅树弄进屋里去。梅树紧紧地抱住那棵柳树,仿佛那棵柳树就是他的亲娘,死死不肯丢手。没办法,梅树爹只好回到屋子从炕上揭了一领破竹席,铺在了柳树下。
那天晚上,梅树爹几乎没有怎么睡觉,他人躺在床上,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夜深人静,唯有那水库里的水,低声地呢喃着。有时候,平静的水面会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一阵响,那是野鸭子的翅膀拍击水面的声音。梅树爹的耳朵一直在寻找那铁链子的声音。有一阵,铁链子声突然就消失了,半天没了响动。这可吓了梅树爹一跳。他从床上跳下来,跑进院子,走进了一片月光之中。
梅树果然不见了。梅树爹听见心里咯嘣响了一声,好像是一根干柴被人踩断了。那么粗的一根铁链子拴着,梅树怎么就会跑了呢?梅树爹房前屋后寻了个遍,也没找见梅树。等他再回到柳树前,才发现,那根铁链子其实还在,只不过那根铁链子像一根藤一样,绕着柳树往上攀去。梅树爹抬起头,就看见柳树枝中一轮破碎的月亮正悬在空中,梅树呢,正躺在柳树的枝桠上睡觉呢。
二
梅树被他爹用铁链子拴在了他家院子的那棵柳树上。人被拴住了,声音却像是长了翅膀,在村子的树稍上,房顶上飘来飘去:快放了我,我要去当龙婿,我要去见龙女。听着梅树那坚决而执着的叫声,我们相信,他一定是在水底下见到龙女了。
在我们村子,很早就有关于龙的种种传闻。说我们这儿的水库原来叫白龙潭,下面有座龙宫,那龙宫是用金子建造的,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有人在夜里还看见过水底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早年间村里有个青年,是个孤儿,靠打柴为生。有一天,他上山打柴,遇见一黑一白两条蛇在路上纠缠在一起互相撕打。那条黑蛇体格壮实,眼见着把那条白蛇撕咬得遍体鳞伤。青年拿起手中的砍柴刀,手起刀落,一下子将那条黑蛇削为两截。白蛇得救了,临走时,白蛇对着他深深地点了三下头。
插图:李金舜
过了几天,青年从山上打柴回来,放下柴火准备回屋做饭。到了灶房,却见灶上冒着热气,他揭开锅盖一看,锅里的饭已做好,几盘菜也热在锅里。青年觉得奇怪,他一个人过日子,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是谁给他做的饭呢?他屋里屋外找了个遍,也没见一个人影。
第二天,青年砍柴回来,依然如故,饭菜也早已做好热在锅里了。青年更觉奇怪。
等到第三天,青年佯装上山去砍柴,却偷偷地藏在房后的一棵槐树后面。他等呀等,一直等到午后,就在他等得快要睡着之时,突然看见家里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青年悄悄走到屋后,从窗户向里望去,只见锅里正煮着饭,一束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去,一个身着白衣,眉清目秀的女子正坐在那里梳头呢。
老人们说,女子就是那条白蛇变的。其实,她并非一条普通的蛇,她就是白龙潭老龙王的女儿,她是来报恩的。后来,龙女就和砍柴青年结为夫妻,过上了美满的日子。
这个传说,爷爷讲过,奶奶也讲过,甚至我的父母也讲过,它给我们平凡的生活带来了无数的憧憬。我们幻想着有一天这样的故事也会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那时候,我们常到水库里游泳。我们坐在水库边,总是想,我们要是一条鱼该多好呀,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湖水里游来游去,就可以潜到水底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们游到水底时,就会见到那座龙宫,见到龙女呢。
可我们在水里总是游不好,我们一下到水里,就像是一头笨猪一样,只能在水面上刨来刨去。我们从来没有游到过水库的对面,总是游到一半时就赶紧往回游,我们不知道水库里的水到底有多深,都害怕游到水库的中间没有力气了被水淹死。梅树比我们大些,在水里他真的就变成了一条鱼,也只有他可以游到水库的对岸,他会在对岸玩一会儿,再游回来。有时候,他游回来的时候,还会从裤衩里掏出几只野鸭蛋。
那时候,我们都羡慕梅树,他是我们的英雄。没事了,我们就会跟着他的屁股后面去水库里游泳。后来,梅树就不再往水库对面游了。有一天,他说他要潜水,他站在水库岸边,把水往身上一遍一遍地撩,把胸口拍得啪啪一片响,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但是很快,他就顶着一头水花,满脸通红地从水里像只葫芦一样冒出来。
他躺在岸边,眼睛看着蓝天,半天都出不来气。慢慢地,他潜入水底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我们站在岸边好长时间见水里没有动静,以为他被水淹死了,柳枝儿就开始抽噎,我们齐声在岸上呼叫着他的名字,梅树,梅树。柳枝儿的声音尖厉而刺耳,她抱着梅树的衣服,扭着她的细腰伸着长长的脖子,用焦急的目光在水面上搜寻着。
那时,柳枝儿就像梅树的小媳妇一样跟着梅树。有时候,他还当着我们的面搂着柳枝儿的腰,梅树之所以有这么好的水性,一定是与柳枝儿的腰有关系,柳枝儿的腰纤细柔软,像是水做的,是那么让梅树着迷。
记得有天中午,梅树潜入水底好长时间也不见上来。就在我们以为梅树这次是真的被水淹死了,沉入水底再也不会上来了时。我们看见梅树的头一下子顶破了平静的水面,随之,他的一只胳膊也扬了起来,他的手里抓着一只手电筒。
那只手电筒已是破烂不堪了,上面生满了暗红色的铁锈。
梅树爬上岸后痴痴地坐在草丛里半天不说话,我们问梅树怎么了?
梅树这才回过神儿来。他说,我好像看见龙宫了。
龙宫?
听说水底有龙宫,我们都兴奋了起来。
龙宫是什么样子的?我们问。
梅树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龙宫,但我真的在水底看见了房子,还有院子,院子里还有石桌、石凳、石碾、石磨,一棵只有枝桠没有树叶的树长在院子里。好像还有一条用石板铺成的路通向了另一个院子呢。
太奇妙了,真是太奇妙了。
只是那院子里没有人,这把手电就是从院子里的那间屋子里拿来的。
梅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那只手电筒的屁股拧开,里面并没有电池。他把手电筒的灯头也拧了下来,灯头的玻璃竟然完好无损,他不停地用嘴给玻璃哈气,哈一口气用手擦拭一遍。然后,他把玻璃对着天空中的太阳,水面上就出现了一团光影,那团光影在水面上氤氲着,似雾非雾,似亮非亮,好生奇妙。之后,他把那锈迹斑斑的手电筒的筒身扔在了水库边的草丛里,把那个镜片送给了柳枝儿。
梅树越来越迷恋水下的那个世界了。我们只要去水库游泳,他就会潜入水底,他总是从水底带上来不同的东西。有时候是一把铜锁,有时候是一只瓷碗,还有生满锈的铁锄。有一次,他还带上来了一只马灯。那只马灯虽然灯身也生满了锈,可灯罩却一点也没有破损。要是有煤油的话,完全可以点着。
梅树在水底的那座村庄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多,这对我们是个刺激,我们也想到水底下去看看那个村庄,我们也学着潜水,可我们的肺太不争气了,刚刚沉入水底,就憋得不行,最终喝几口水就不得不跟条死鱼似的漂上水面。
有一次,梅树从水底上来时问我们,刚才你们听见钟声没有?
我们说,除了听见野鸭子呱呱地叫了几声,什么也没听见。
梅树说,他在水底发现了一棵大树,上面吊着一口大钟,他用石块敲了那钟,声音真是好听呀。
那么奇妙的声音,你们怎么没听见呢?
我们说,我们真的没有听见,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你再下去敲敲吧。
梅树躺在阳光下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憋了口气再次潜入水底去敲那口大钟。我们把耳朵紧紧地贴在水面上,可是我们还是什么也没听见。这让我们很失望。
梅树从水底上来,柳枝儿就说,梅树,梅树,你啥时也带我到水底去看看吧,我也想敲那口大钟,听大钟的声音。
梅树就笑笑,说,等你哪天学会了潜水我就带你下去。你一定会喜欢上水底的那个世界的。
可是,没等我们学会潜水,我们就开学了,我们要天天坐梅树爹的船去水库对面的学校上课。老师教我们“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时,我们的脑子就会想到梅树伸着长长的脖子从水底钻出水面的样子,就会想起水库底下的那些房子和院子,还有那口我们没有听见过声音的大钟。
三
梅树爹的船总是像一片树叶,慢悠悠地在水面上漂。水库里的水一向温顺安静,可是到了夏天,雨水一多,水库里的水也大了不少。水库里的水一大,水劲儿也大,似乎在和梅树爹较着一股劲儿。可水再大,那船总是在水面上漂着,只是划船时要比平时费劲儿大些。有时我们放学坐在船上,就听见那根拴船的铁丝,嘣嘣作响,似乎马上就要绷断的样子。那根拴船的铁丝已用了好几年,上面都生满了铁锈。梅树爹等没人坐船过河时,就去河那边的供销社买来了新铁丝。他把铁丝挎在肩上,再一拐一拐地去到卫生所买来碘酒、胶布和纱布。梅树被拴在树上,那根铁链已把他的脚脖子磨得血肉模糊。梅树爹不停地给他上药水,最后,索性用纱布将挨着脚的那段铁链子包了起来。梅树刚开始被拴在柳树上时,梅树爹听见儿子梅树又喊又叫的,铁链子被他弄得哗啦哗啦一片响,他的心里也哗啦哗啦一片响。一直到夏天过去,一切总算安静下来。那时候,梅树似乎已经适应了树下的生活,他脚腕上被铁链磨破了的地方,已开始结痂。梅树呢,也不再嚷嚷着要去做龙女的新郎了。他常常骑在那棵柳树上,他还给自己用柳枝做了顶帽子,等到有人时,他就戴着那帽子从树上跳下来。
那时候,我们上学放学经过时,也已适应了柳树下坐着的梅树。刚开始时,我们都觉得梅树疯了,都很害怕他,从那里经过时提心吊胆的,远远地躲着他,好像他是长了獠牙的鬼,会吃掉我们。那时候,在我们的心中,梅树就是个疯子,他不再是那个能潜水让我们心生羡慕的梅树了。有时候,我们还会用土块儿掷他。可怜的梅树就抱着头,像只刺猬蜷缩在柳树的背后。再急了,他就一纵身蹿到树上去了。梅树敏捷得像一只猴子。他脚上的那根铁链在他上树时,也像条蛇似的,哧溜一声跟着爬上去了。
这个曾经像一条鱼一样整天游走在水底的梅树,现在只能呆在树上了。成了一条行走在树上的鱼。
梅树在水底下发现了房子的事,很快在我们村子里传开,开始时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们宁肯相信梅树说的是疯话。后来,有人突然想起,几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那里确实是个村庄,那个村庄就住着我们的先辈们。他们在那里种田,在那里结婚生子繁衍后代。那里的田里长着肥沃的庄稼,那里的树木葱翠野花盛开。后来水库修起来,就把那个村庄淹没了。都几十年了。那些沉入水底的房子和院子还有那些树,怕早就被水泡垮夷为平地了,难道它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在水底沉睡着?
村子里的人虽然生在水边长在水边,可这水库太大了,没有人敢尝试着潜入水底,水性最好的梅树爹也老了。现在,只有梅树能够潜入水底。有人曾试着想潜入水底看看是怎么回事,可他们像我们一样,潜入水底没一会儿,就被水逼出了水面。水底的那个世界永远成了人们的想象。
现在,梅树成了全村唯一一个水底村庄的见证者。
当然,他想让柳枝儿成为第二个水底村庄的见证人。
那时,柳枝儿天天缠着梅树教她游泳,教她潜水。梅树教柳枝儿潜水时就不再带着我们了。他总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带着柳枝儿偷偷地去水库。
夏天快要过去时,柳枝儿已能撅着屁股潜入水下,憋好长时间的气了。也许再练一练,她就真的可以潜入到水底,就可以看见那里的房子和院落了。
那天晚上,梅树和柳枝儿又来到水库边,那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天上一轮圆月,水里也静静地卧着一轮圆月。柳枝儿说,水里的月亮真好看。梅树说,好看了我去给你捞上来。说着就一头扎进了水里。那轮圆月也许真的不好捞,等他从水底浮出水面时,他的手里掬着一捧水,手里还真有个月亮。
梅树说,柳枝儿,我把月亮给你捞起来了。
梅树想,柳枝儿看见他手里的月亮,一定会扭着细腰跑到他面前接过他手里的月亮的。
可岸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柳枝儿,柳枝儿,柳枝儿。
梅树只听见他的声音在水面上漂,却没见柳枝儿回应。
梅树手里的那轮月亮哗的一声碎在了水里。他爬上岸,岸上并没有柳枝儿的影子。他回过头,水库里的水安静得有些可怕。
柳枝儿,柳枝儿。
梅树喊。
真是奇怪呀,柳枝儿就这样在他眼前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村里人听见梅树的喊声也赶来了,他们岸上水里找了好多天也没有找见柳枝儿。所有人都认为柳枝儿一定是落入水中淹死了。这么大个水库,淹死个人太正常了。只有梅树认为柳枝儿一定是去水底下的龙宫了。梅树像疯了似的天天呆在水底,他相信,有一天他一定会找到柳枝儿的。
那时候,我们几乎天天晚上都能听见梅树站在水库边叫柳枝儿的声音。
梅树呆在树上,我们就不理他了,我们想梅树疯了,一定是不认识我们了。
那时候,我们天天跟着他到水库里游泳,他每次从水底下上来时都会给我们讲水底里的见闻。比如说,他在一间房子里的墙上看见挂着一条围巾,是丝绸的,上面还开着一朵水仙花,他本想把它带回来送给柳枝儿的,可等他到跟前伸手去取时,那条围巾化成了一股烟,就没了,水仙花也没了。我不知道梅树现在是不是把那些事都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一个疯掉了的人,能记得住什么呢?就是记得又能怎样呢?我们转过身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这时,他却从树上跳到地上,故意龇着牙,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做出掷我们的样子。吓得我们拨腿四散,他却在那里嘿嘿地笑。慢慢地,我们发现,梅树有时候疯,有时候却一点也不疯。他疯了时脑子好像飞着一团蜂子,不疯时脑子却十分清醒。
有一次,我们放学从那里走过,或许他是记起我们了,还向我们招手呢。我们就跑到柳树下。柳树下面铺着厚厚一层沙子,踩上去软绵绵的。那是梅树爹用筐子从沙滩上一筐一筐运来的。沙子脏了用水一冲太阳一晒就干净了。我们就在沙子上坐下来,梅树就把他用柳枝做的帽子一人一顶给我们戴在头上。
我们说,梅树,梅树,你还记得我们不?
梅树的眼睛盯着我们看了好久,说,哈哈,我要当龙婿。
我们就问,梅树,你真的在水底看见龙王的女儿了?
梅树说,说了你们也不信,我爹不信,村里人不信,你们就更不相信。
那个下午,快要落山的太阳,在西边的天上涂抹了一层淡淡的红。我们和梅树坐在那棵柳树下,坐在那软软的细沙之上,河风习习,柳枝袅袅。我们第一次听梅树给我们讲他看见龙女的故事。
梅树说,那天,他又去了水底的那个村庄,他想把那口大钟弄上来,也许柳枝儿听见钟声就会回来的。就在他往那棵挂着大钟的树跟前走去时,就隐隐地听见了锣鼓的声音,接着,他还听见了唢呐及各种乐器的吹奏声,那乐器演奏的音乐美妙极了。梅树就放弃了摘钟的想法,顺着那美妙的音乐声游了过去。他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院落。那个院落里的房子屋檐的四个角都是向上翘着的,好像是用金子做成的。院子里花草丛生,蝶飞蜂舞。那里的人都穿着长衣长袖的衣服,头上戴的帽子都坠着金的玉串子。一个搭着盖头的女子,被两个丫环搀扶着站在那里。且不说那搭着盖头的女子有多漂亮,就那两个旁边站着丫环,那个漂亮呀,都没法形容。
梅树被这场面吸引住了,就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过去,他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就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龙婿来了。梅树张目四望,跟前并没有别的人,正疑惑间,就见两个人向他跑了过来,他们跑到了梅树的跟前,抱拳向他深深施了个礼,说,梅公子,快快去更衣吧,我家小姐都等你好长时间了。不由分说,梅树被那两个家伙拽住胳膊,向那个院子走去。
梅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那两个人拉到场院里,给他换上了新郎的衣服。梅树正不知所措时,见那新娘偷偷地扯起了盖头的一角,露出半张脸。那一瞬间,梅树一下子愣住了,竟是他苦苦寻找的柳枝儿。
梅树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那时,梅树爹正摇着船从水上静静地向水库对岸划去。那拴船的铁丝好像长了牙,把柳树啃得吱吱直响。
我们问,后来呢?
梅树说,后来,后来我就被人拽住胳膊弄上了岸。
梅树说,真的,眼见着我苦苦寻找的柳枝儿就在我的眼前,我们就要进洞房了,他们却把我弄上了岸。
那个黄昏,听了梅树给我们讲的事,我们满脑子都是水底里的那个世界。那里有一院一院的房屋,院子与院子之间是石板铺就的小道。院里有树有花,柳枝儿穿着红红的新婚服,头上盖着盖头站在那个古老的院子里等待着他的新郎梅树。
哦。柳枝儿原来成了龙女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一到夜幕降临,我们就会偷偷地跑到梅树那里去玩。有时候,趁着梅树爹不注意,我们也会悄悄地跑到梅树爹的那条木船上去。
木船是用柏木做成的,上面还涂了一层桐油。我们躺在船上,就能闻到一阵阵柏木的香味儿。我们躺在船上,船躺在水上,细小的波浪把船弄得一颠一颠的,就跟睡在摇篮里一样。我们还听见鱼在水里的蹀躞声,青蛙的叫声很大,有时候还会跳到船头上,呱呱地叫一两声就钻进水里了。青蛙跳进水里时,将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层层涟漪。那时,水里的那轮月亮就一下子变得支离破碎。有时候我就想,现在,柳枝儿已变成龙女了,她已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不再为填不饱肚子而受熬煎了。
梅树爹的船上有一只铜盆,是平时船进水时用来舀水的。我们就将那只铜盆拿在手里,弯下身从河里舀起半盆水,再把那盆放在船里,天上的月亮就一下子跌落在了铜盆里。我们抬头看天,天上的月亮还在,河里的月亮也在。
柳枝儿会看见水里的月亮吗?
四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这样算来,梅树在这棵柳树下待了快一个夏天。梅树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树上睡觉。他将那些柳枝缠绕在一起,结成了一只网,看起来是那么凉爽。柳树枝桠的上面,一对喜鹊竟然在上面做了一个巢。喜鹊的巢虽然是用树枝垒起来的,可看起来很漂亮。那对喜鹊就歇在那里,成双入对的。梅树有时候想爬上去看看那个鸟巢还有那对喜鹊,铁链却不允许,死死地咬住他的脚。有一次,梅树竟然同意我们也爬到那棵柳树上去。坐在柳树的枝桠上真好呀,从柳树上向东望去,都能看见我们家的房子。房顶上的烟囱里冒着一股淡蓝的青烟,柳枝儿的爹正抡起锄头在门前的地里挖。柳枝儿失踪后,庄稼就成了他的女儿,他整天都在地里挖。梅根宝的媳妇正在她家房后撅着白亮亮的屁股上厕所,上完厕所,她提了裤子却跑到梅叉叉家的地里拨了一个白萝卜跑回家了。只有梅树爹的那叶小船,就跟片树叶似的在河面上荡来荡去。梅树爹正撅着屁股用那只铜盆一下一下地把船里的积水往河里舀。梅树爹的船不知啥时被撞了个小洞,那水就不停地往船里渗。
那时,梅树有时候好像能记起我们了。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在他面前就跟这棵柳树一样。他是不会和一棵柳树有感情的。
我说,梅树,你爹的船破了个洞,漏水了。
梅树就嘿嘿地笑,他说,那洞一定是柳枝儿给弄的,他把我拴在这儿,不让我去做龙婿,柳枝儿一定是不高兴了。那个洞再大些就好了,哗哗的水冲进船里把那条船淹了才好呢。船淹了,爹也被淹死了,到时,我就可以去见柳枝儿,就可以做龙婿了。说完,梅树又嘿嘿地笑。那笑声听起来有点可怕,像是在搓揉干树叶的声音,哗哗地碎了一地。
梅树现在彻底把龙女和柳枝儿混为一谈了。在他的嘴里,龙女就是柳枝儿,柳枝儿就是龙女。
这时,我们突然觉得梅树是疯了。他的笑声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快得就像是条蛇,哧溜一下就从眼前消失了。秋天也快过去得了。那时,先是地里的庄稼熟了,树上的叶子也日渐老去。细风一吹就会从树上脱落下来。水库里的水面上总是漂着一片片落叶,仿佛一只一只的小船在那里游来荡去。远处山上的黄栌树,还有枫树的叶子红得像是一片片云彩。
那段时间,梅树爹又一次企图将梅树弄进屋里去。霜降之后,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冷。可是任凭梅树爹费尽力气,还是没能把梅树弄进屋去。梅树爬在树上,像只树懒。梅树不回屋,梅树爹很生气,可也没有办法。梅树爹就从地里将黄土运到场院里开始筑砖。他把家里的斧子锯子都找了出来。斧子长时间不用,斧口已有些钝了,但砍树倒不成问题。他把房后的几棵杨树用锯子锯倒,砍去枝桠,整齐地码在了场院里。
一切准备停当,霜降到来之前,梅树爹请来了村里人,他们开始在那棵柳树下垒砖砌墙,只是用了多半天的时间,一间房子就修建好了。那真是间奇妙无比的房子呀,那棵柳树被围在了房子的中间。有几枝翠生生的柳枝,就从房顶上垂下来,袅袅生姿。人们把梅树的床也搬进了那间屋子,一张三屉斗的桌子也抬进来放在了床头前。总之,梅树之前用过的一应用品都被挪到了那间屋子里。一时间,那间不太大的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女人们把在太阳下晒了一天的被子铺在了梅树的床上,那小小的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梅树在中午太阳好的时候已被几个人拉着铁链子到水库边上洗了个澡。洗澡时差点发生了意外,要不是几个人把铁链子拉得紧,梅树就一头钻进水库的水里不出来了。梅树那时大概想起了水下的那个世界,想起了水里的柳枝儿,不,是龙女。梅树爹还给他修剪了头发。刮过胡子的梅树看起来眉清目秀,清清爽爽。梅树爹给梅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当他被拉进那间屋子时,我们都以为梅树会高兴的。没想到,当他抬起头顺着柳树看上去,看不到他那个用柳枝做的床,也看不到枝桠上的那个鸟巢时,他一下子怒了,他抬起脚狠狠地踢了那棵柳树一脚。
五
那个冬天,特别冷。风好像长了牙,见了人都想把嘴伸上来啃一口。天一冷,水库里的水也就给冻瘦了。那个时候,梅树爹船上的那个破洞似乎越来越大了,有时候,船划到水库的中央时,那水就汩汩地往船里冒。梅树爹用那只铜盆子不停地将船里的水往外舀呀舀。可船里的水越舀越多,最后梅树爹不得不停止了摆渡。
他请来村里人帮他把那条船拖到了岸边,他们把船翻转过来,倒扣在地上。那样子真是好笑,就跟一个人趴在地上把屁股撅在天上一样。梅树爹弄来了桐油和石灰。他要彻彻底底地把那个洞修补好。他顺便还把船的每条缝隙都用桐油石灰细细地勾了一遍。那些日子,我们上学和下学不得不跑很远的路,村里人从山上砍了几棵椿树,在远离水库的地方搭了一座木桥。凡是要过水库对面的,就不得不从那座木桥上来去。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不便,我们上学常常迟到,我们站在教室门外被老师罚站时,多么希望梅树爹早点把那条船修好。
可梅树爹的那条船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倒扣在那里一直没有翻过身来。我们偶尔去看一次,梅树的院子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桐油的味道。
我们真的是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梅树了。整个冬天梅树就像只猪一样窝在他的那间房子里,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那棵柳树上上蹿下跳了。当然,他也没有办法再上到那棵柳树上去。
当然,我们并不是把梅树忘了,我们会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给我们讲的那个关于龙女的故事。我们还会为梅树给我们讲的龙女的事争得脸红脖子粗。有好几次,我们就坐在曾经游泳的那个地方,回忆起我们和梅树一起学游泳的一些事。
冬天,水库里的水蓝幽幽的,看起来寒气逼人。龙宫里现在也冷吗?
其实,柳枝儿的失踪一直是个迷,梅树说他在水底见的那个龙女就是柳枝儿更是让人难以相信。要不是那水刺骨地寒冷,我们真的就钻进水里去寻找龙宫和龙女了。
有一天,我们放学从那座椿树搭的桥上走过时,有人突然就喊了一声,快快看呀。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河面上那座桥上横放着的椿树,几根枝桠上竟然发了嫩芽。我们抬起头,这时才发现,梅树院里那棵柳树的枝丫已是绿蒙蒙一片,远远地看过去,像是氤氲着一层绿色的烟雾。有一只鸟儿从灰扑扑的天空飞过,那鸟儿的翅膀仿佛正在抖落一冬天的寒气。又过了几天,那水就漫过了桥面,我们上学放学只得又去坐梅树爹的船。好在那时候梅树爹的船已经修好,正翻过身子被几个人推入了水中。
梅树爹的船上还有一股很浓重的桐油的味道,但终究也抵挡不住春天的气息。
我们终于又看见了梅树。他坐在那间房子的前面,背靠在房子的墙上。他的手里抓着白亮亮的沙子,梅树爹船上的那只黄铜盆,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手里,他正在那里用细沙子擦洗着那只黄铜盆,细沙子和黄铜盆磨出了一片沙沙的声响,好像是细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那只黄铜盆已被他洗磨得雪亮雪亮的了。
我们跑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来。经过一个冬天,梅树似乎比以前胖了些,他的头发又长了,脸上也长出了密密匝匝的胡子。
库嚓,库嚓,库嚓。
沙子和铜盆磨出的声音很好听。
我们问,梅树,你把这个破铜盆擦得那么亮干什么?你是想用它做镜子吗?你看你的头发多么长,胡子也长出来了。
梅树嘿嘿地笑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对我们说,你们想不想见到龙女柳枝儿?
听说见柳枝儿,我们心里也荡漾开来,我们说,想呀,我们早就想见到龙女,更想见到柳枝儿了,连同做梦都想呢。可是龙女在哪里?柳枝儿在哪呢?
梅树说,胡说,柳枝儿怎么会失踪呢?她变成龙女了,龙女就是柳枝儿,柳枝儿就是龙女。她现在就在龙宫里。
可是,她就是在龙宫里,我们又怎么能见得着呢?水库里的水还这么冷,再说,我们也不会像你一样会潜水。
梅树嘿嘿地笑,说,好吧,等过一阵,我就能让你们亲眼见到她的。
我们问,什么时候呀?
梅树说,农历六月六。
梅树说,你们没听说过吗,农历六月六,是龙王女儿晒衣服的日子。到了那天,人们只需用铜盆装一盆清冽的泉水,置于太阳下面,再请三炷香,等时辰一到,龙王女儿晒衣服的画面就会出现在铜盆的水里面。好像是演电影一样,龙王女儿晒衣服的整个过程都清晰可见。到时,我们不就看见柳枝儿了。
关于龙女晒衣的故事,我们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过,只是还从来没有见过。我们有些相信梅树的话了,心里充满着期待。梅树现在被他爹用铁链子拴着,他没有办法去潜水了,要是能这样见见龙女柳枝儿也是挺好的。我们更想见见水底里的那些房子和院子是个什么样子。水底里的树会开花吗?能结果子吗?
我们心里充满了期待。
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是扳着指头算计着日子。我们希望六月六快点到来。六月六到了,我们就可以见到水底的那个世界了,就可以见到龙女了。我们不知道柳枝儿变成龙女后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到了傍晚,我们又可以到梅树爹的船上去玩了。我们坐在船上,看着黑漆漆的河水,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库嚓,库嚓,库嚓。
梅树依旧在用沙子洗磨他的那只铜盆。我们担心他这样不停地洗磨着铜盆,会把那只铜盆磨穿的,到时就没办法盛水了,更没法看龙女晒衣服了。
那些天,我们几乎天天晚上都会跑到梅树那里去,我们坐在梅树爹的那条船上,听着那细沙子磨铜盆子发出的库嚓声,心里别提有多么兴奋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船上玩得开心呢,梅树爹出现了。他将我们赶出了船,赶到了河岸上。他说,你们这些兔崽子,不知道危险吗?这夏天的天气就跟个疯子似的,要是晚上下了暴雨,水库里的水突然涨了怎么办?我们却故意和他作对,等他走了,我们就又悄悄回到船上。后来,梅树爹为了不让我们占领他的船,干脆就搬到船上住了。反正夏天的晚上在船上比他那破房子凉爽多了。
六月六越近,我们的心情越迫切。那年的雨水真的特别多,三天两头下雨。水库里的水还没有消下去,就又涨起来了。到后来,水库里的水终于装不下了,就从那座大坝上翻了过去。那水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从水坝上冲下去时,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
村里人都担心,再这样下去,水库的大坝迟早就会被水冲垮的。
六月六的前一天,天气阴沉沉的,黑云一朵一朵地压在我们的头顶。我们跑到梅树那里,我们很担心,要是明天天气也像现在一样该怎么办?没有太阳,龙女还晒个什么衣服呀?
梅树就嘿嘿地笑了,说,真是操闲心,龙王是管什么的?它就是管下雨的。年年六月六都是它们晒衣服的日子,它能让老天下雨吗?它能让太阳不出来吗?等着吧,明天就会有好戏看的。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心情无比激动。天一亮,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可以见到龙女了。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让人期待。我们在这美好的期盼中睡去。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柳枝儿真的在那只铜盆里出现了,她长袖飘飘地站在那里,我们向她招手,她竟然从铜盆里款款地向我们走来,走出了铜盆。我们喊,柳枝儿,柳枝儿,可她就跟没有听见一样,从我们面前走过,走过院子,一直走到了水里。
柳枝儿,柳枝儿。
我在呼喊声中醒来。
屋外的雨却是不停地下,雨点子拍在地上,拍在树上,拍在房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父亲和母亲那时似乎还没睡,他们一直站在屋檐下,我听见父亲说,老天呀,快歇歇吧,再这样下下去,就会出事的。
我不知道我又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见有人喊:走龙了,走龙了。
走龙了,难道是龙走了吗?
早上起床,雨果然停了,真是个好晴天。圆圆的太阳早就笑眯眯地升了起来。我们急急地吃了几口早饭,就相约着一路又唱又跳地向梅树家里跑去。
下了一夜的雨,水库里的水又涨了不少,一路咆哮着翻过水库的大坝向下游奔涌而去。
我们跑到梅树的院子时,却傻眼了。梅树不见了,那棵柳树倒了,那间新盖的房子也倒了。那棵倒了的柳树旁边放着一把锯子,上面沾满了锯末子。而那只被梅树磨得雪亮的,能让我们看见龙女的铜盆歪歪斜斜地躺在一堆土砖中间,里面接满了雨水。我们向水库看去,梅树爹的那条船也不见了踪影。
我们听见有人又喊了一声:走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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