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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言马语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3301
文 张伟明

  我是一匹马,名字不叫浮云也不属神马,我曾有过十几个名字,目前的主人给我取了一个新名字叫伙计。我总是被人卖来卖去,从西方卖到东方,从北方卖到南方,从草原卖到城里,从城里卖到山庄,从山庄卖到果园,从果园卖给养牛的,从养牛的卖给一个无所事事的画家,从画家手里卖给一个什么生意都做但却对做生意越来越生厌的商人。这商人喜欢茶艺、喜欢摄影还喜欢登山,他把我买下来兴奋了一段时间后,便不知道如何去安置我了。他朋友们的果园已经让我呆了一圈了,这些果园的草都快让我啃光了,不是因为我胃口有多大,而是马天生就如此:不是在被人骑着的路上,便是在吃草的地方。

  新主人骑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吃草的时间便越来越多,很多人不知道马是靠吃草来打发时间的,就像人要靠做许许多多无聊的事来打发时间一样,什么品茶、打麻将、修剪花草、散步、上网、洗脚、修指甲、搞卫生,甚至吵架也是为了打发无聊。作为马,我打发无聊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不停地吃草、啃草或者是找些结实的树干蹭蹭身子,权当也是一种按摩。

  刚把我买回这座南方的小城时我还真的不太习惯,虽然满眼看上去都是绿树青草,但总觉雨水多多,土地潮湿,弄得蹄甲常常是湿软湿软的,走起路来都觉得不踏实,那种能让自己放开四蹄飞驰的小草原更是不敢奢望了。在果园里有时闷得慌了,能找上一处跑上一二十米的空间已很了不起。长到二十多岁,呆过的地方无数,二十多岁的马龄相当于人类年龄的六七十岁,人也知道我有点老了,所以他们把我卖来卖去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们或许害怕我会老死在他们手里?还是到后来都觉得无法长久安置我?或许都有吧,或许他们大多数是“叶公好马”而已。想到自己创造了“叶公好马”这词就会发笑。我发笑的时候人类是看不出来的,我只是从鼻孔里喷出响鼻。我的各种各样的情感几乎都是靠响鼻来表达,我喷出的响鼻有深有浅,有轻有重,有高有低,有急有缓……只是人类都很难听懂,人类之间我发现他们都很难沟通,人与马无法沟通更不足为奇了。

  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便会带来误会、隔膜,甚至征伐。人与马无法沟通也常常让我受伤,比如把我越往南方送,养我的人便越来越不懂得钉马掌,他们不知道马掌对我有多重要,就像鞋对人类有多重要一样。南方的人以为我的蹄甲厚厚的应该不需要钉马掌,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怎样去钉,有些人为我试钉过几次都我把钉伤了,看我走路一拐一拐的,便又把蹄钉拨出来,他们把我钉得冷汗淋漓,他们却说南方闷热马都爱出汗,我拼命喷出响鼻,告诉他们:你们的钉子插进我肉里了!但他们还在继续钉,总觉得能把蹄钉钉进去便行了。他们没学会钉马掌,却学会了如何绑捆住我的四条腿,并把我放倒在地,他们钉马掌时就像钉着一块木板,全然不顾我撕心裂肺的呼喊,他们只说这马喜欢打响鼻。

  如果不是四蹄被捆绑,真想把他们踢飞到树上去。当他们拍拍手以为大功告成,并以一副自以为稔熟的钉掌师傅的神情欣赏着绕我转一圈,然后颇有成就感地离去后,他们的“杰作”便接二连三地发作了。先是前面的两只脚开始拐,接着后面的两只脚也都拐开了。发现我快走不动时,他们才又紧张开来,又把我捆绑放倒,又把钉进蹄里、扎入肉里的钉子拨出来,又让我撕心裂肺地喷出响鼻。当中还会有人说这马爱打响鼻,真把我痛得牙痒痒也恨得牙痒痒。

  后来他们也懒得给我钉马掌了。他们说我的蹄甲够厚,要磨也磨不到哪里去,其实他们不知道,如果他们扎扎实实地把没装蹄铁的我骑上一整天的话,我脚底的蹄甲定会磨去一大半,搞不好会废掉我的脚。好在他们骑我的时间最多也是一两个小时,好在他们骑我的地方大多数是些松软的泥土路,不然的话我死定了。

  在南方这个到处能看到绿色的县城里,我总是能吃到一种散发着酒气的草。每次吃过后都让我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从我眼里会有一种五颜六色的电流如流动的水般摇曳。这时候我会思绪飞扬,在摇曳的电流里会唤醒我遥远的记忆,我会想起北方,想起那无际的草原,想起那白皑皑的雪地,甚至会想到吃母奶时的情景。说真的我还真喜欢这种散发着酒味的三叶草,在这小城的周围好像在哪都能遇到这种三叶草。当然了,碰上这种三叶草时我不会吃个没完没了,吃多了三叶草我会变成一个如喝多了酒般的醉汉,变得晕晕乎乎东西难辨。

  我不想新主人看我脚步踉跄便认为我真的老了,便觉得我不堪一骑了,便又起那要把我转卖出去的念头。他决不会知道我脚步有些踉跄是因为我醉意蒙眬了,他不会想到马也会有醉意,就如人们一定不会想到马也会笑一样。自从发现了这种迷人的三叶草后,我慢慢开始喜欢上了南方的这座小城,没有可奔驰的草原变得不迫切了,经常潮湿的空气变得不紧要了,没有马掌的日子变得不再难熬了。为了让自己能长久地留在这个县城里,一定要让主人觉得我脚步还如此稳健有力,他策鞭时我随时都可以起跑,甚至他要到一些山上去拍什么风景照我都可以像只灵活的山羊般把他驮上去。

  

  插图:包蕊

  有那么几次他拍拍我的脖子说,还蛮有劲!其实他不知道这种时候我偷偷吃了几口三叶草,三叶草少吃时会让我四蹄生风,多吃了脚步便开始踉跄,所以我要把这个度牢牢把握好。有几次我吃多了三叶草竟然在果园里转起了圈圈,好在是在夜晚,人们并不会留意到我,不然他们会觉得我疯了。因为那时我一会儿用两只脚,一会儿用三只脚走路。其实那个时候我是在跳舞,跳我小时草原里的舞,小时候我经常看见我原来的主人一家会和他的朋友围着篝火跳舞,在红红的火光里,他们跳的舞真好看!不时飘起的火星逸在夜空中像一只只好看的摇曳的萤火虫。

  今晚显得兴致不错的主人把我从他朋友的果园里牵出,他要骑上我到河堤去溜达一圈。看得出来他今晚喝了不少的酒,其实今晚我也吃多了三叶草。我以为这么晚了主人不会骑着我去溜达的,我想让自己转圈圈跳舞,我想看到在自己的眼里流逸出那些五颜六色的电流。没想到主人真要骑上我去溜达,好在他喝得够醉,好在他感觉不到我的四蹄也像他的脚步般踉踉跄跄。

  在黑夜的河堤上骑在我背上的主人告诉我,他今天中标了,可以让他发一笔不小的财。他对我说,伙计,你知道我今晚喝了多少酒吗?足足两瓶的五粮液,五粮液真他妈好喝,这酒喝再多我都没吐过。今晚的月亮真好啊,河水里的月亮真好看,可惜忘了带相机。伙计,别看我是个商人,我拍的相片可有水准了,有些还在报刊上登过,你可别把我当成是一般的商人,喝多了酒我常常也像李白般吟出好诗来,要不要听听?你又喷响鼻干嘛?到底想听还是不想听?你又喷响鼻了,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喝了酒骑你就像坐在船上泛着波浪,一晃一晃的,不过这样也蛮好,伙计,这种感觉就是诗意,懂不?骑马让我觉得是在泛舟这就是诗意,“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伙计,这诗特棒吧?可惜不是我写的。李白就是李白,斗酒诗百篇,我就是灌上一坛酒,至多有诗半首就已经了不起了。伙计,这个时代再也不会有李白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料,喝喝酒,赚点钱,拍点想拍的照片,养一匹马,也就是我能过的日子了,这日子还算惬意。伙计,你也许不知道,之前我喝醉了就一个人在这河堤上瞎转,自有了你后我喝醉了就不用孤零零地瞎转了。和你在河堤上瞎转看着脚下的河水漾漾,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古时的诗人,古代的诗人在马背上吟颂出了不少的千古词章与绝句,我看“黄河之水天上来”这诗,李白一定是醉酒后骑在马背上,望着滚滚流向天际的黄河水,而后他的绝句也像滚滚黄河般从他嘴里气吞山河地奔涌而出……我是喝多了,怎么老跟你说李白,但我喜欢这样。伙计,不然我这辈子都是赚钱、喝酒,喝酒、赚钱,这多没劲,你说是吧?这样的人生多没劲……伙计,别看这么一条河堤,里面的故事多着呢……

  主人不知是跟我说话还是他在自说自话,他说的那些云里雾里的,我可不能像他般云遮雾罩的,我得使尽全力控制着身体不至过于摇摆,更不能让自己出现失蹄的情况。虽然我四蹄轻浮,眼里也有那种五彩的电流飘逸,时不时也会走神儿到那四蹄飞奔的草原里去,但这种时候一定要使自己保持脚步稳健,马失前蹄便会让我什么都失了。我不时喷出响鼻,这是提醒自己的一种方式,也可以让主人觉得我是在对他不停胡言乱语有回应,每回我喷响鼻他就会拍拍我脖子说,伙计,你还真能听懂我说什么呀。今晚主人说了些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好好把他驮在背上,重要的是我要好好配合主人完成他的河堤瞎逛。主人说,伙计,看到没?前面那个花丛,到了花丛旁边你就停下。

  主人在花丛旁边撒了一泡尿,重新上来后,我发现没之前那么沉了,可能与他撒了长长的那泡尿有关,也可能我没早前那么迷醉了。往前走了五十多米,我看到前面站着一个女人,经过女人身旁时,我闻到女人身上有一股桂花香。走过女人二十多米时,听到河里“咚”的一声,我惊愕地停下来,和主人同时都往刚才女人站的方向望,但女人竟然已经无影无踪了。主人拉起缰绳让我继续往前走,我听到主人说了一句,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接着好像长叹了一声,在长长的河堤上我不由自主地喷出一声响鼻,响鼻消失在夜色朦朦的河堤深处。他们的许多行为我无法明了,但那声投进水里的回响却让我毛骨悚然。

  主人把我借放在他朋友的柚园里。在这个小城,主人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奇怪的是,他认识的朋友大部分都有或大或小的果园,不知他是否是为了安置我而有意为之,或是本就如此。他那些果园的朋友不一定都喜欢马,但他们大都愿意让我在他们的果园里。其中最让他们欢迎的是我可以给他们的果园除去各种各样的杂草,拉出的便便还可以给他们的果树做肥料,他们都说马粪不臭,不比牛粪。在他们的心里还有一个因由,就是果园里有一匹马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虚荣。每转到一处果园,果园的主人都会不时带上他的朋友来看我,尽管是暂时寄养的,尽管他们连骑都没骑过我,但他们的神情完全就是他们是我唯一的主人似的。

  有些园主在朋友面前说到兴奋处,还会站在我屁股后不时拍起我的马屁,说你们看这马屁有多结实。其实他们不知道拍我的马屁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马唯一的防御工具就是后蹄,这是从我们的祖先那里传下来的,只要后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突然奔跑,或是条件反射地打蹄,大多数的猛兽攻击马时都是从后面扑上来的。所以一代代传下来之后,马的基因里便有了这种条件反射,对突然发生在屁股后面的任何事情其反应就是打出飞蹄,很多人都不知道马打出的飞蹄分量到底有多大,但我知道我的无数祖先曾一蹄可以把一头雄狮踢死。

  在北方大部分的人都不会去拍马屁,连小孩儿自小都懂这道理,但在南方就不一样了,越往南走拍我马屁的人便越多,不但是大人拍,连小孩儿有时也敢拍。有几次我都差点失蹄伤人,如果我不是越来越明白他们喜欢拍马屁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如果在南方我不是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可随意打出飞蹄的话,那我可闯了不少祸了。尽管真正闯祸的是他们,但他们决不会这样认为,因为他们拍牛的屁股时牛从不会打蹄。老天,南方人总喜欢把我当牛看,好在南方不会有什么猛兽从后面突然攻击我,就是一些看上去凶狠的狗,只要冲到牛高马大的我面前,也会吓得紧夹着尾巴赶紧逃开,所以我告诉自己在南方应该用不上打蹄了,即使后面有什么突发之事也不可打出飞蹄,只是到那时我不知道能否真正控制得了我的后蹄,因为这事关基因,因为这事关条件反射。呵呵,人类的语言还真够复杂的。

  这个柚园可真大,一半栽种了柚树,一半是荒芜的杂草。对我来说,人类的所谓荒芜之地基本就是我的乐园,荒芜的杂草地意味着能吃上种类繁多的草类。人们的印象中好像马吃的草很单一,就是草原上的那些萋萋绿草。其实我们能吃的草很多,几乎南方牛、羊能吃的草我们都能吃。即使是牛、羊不吃的芭蕉叶我都会吃得津津有味。柚子园的那几棵芭蕉叶就被我吃去不少。对了,还有那些竹叶味道也还真不错。

  柚园的主人好像从没主动走近看过我,有时我吃草不经意走到他面前时,他才会看我一两眼,我觉得他对柚树或我的粪便更有兴趣,也关注得更多。柚树让他充满着发财的梦想,而我的粪便在他眼里应是极好的肥料,他总会及时地把我拉下的粪便埋到柚树底下。他每次进来柚园首先要做的事便是搜集我的粪便。他捡拾粪便时两眼放光,他看着挂在柚树上的柚子时也是这种目光。他不知从哪儿收拾来各种各样的粪便,什么鸟粪、猪粪、羊粪、鸡粪,搞得整个柚园臭烘烘的。他还把一种叫什么豆菇的东西拉回来和粪便混在一块发酵,听说这样搭配会是一种绝妙的肥料,但整个果园弄得臭不可闻。连我都闻着难受,他却若无其事地在果园里忙来忙去,看来真是久闻其臭而不觉臭了。而且我看到他平时对果园喷农药也从不戴口罩,每次他在果园里喷过农药后我都会晕晕乎乎的,我知道果园里弥漫夹杂着农药味的臭味会对人体带来极大的危害,即使是对马也危害不小。

  我不知道这果园的主人经营这个柚园多长时间了,但他能活到今日简直是奇迹,他简直也是一个奇人,或者说是个怪物。好在有大半没有种上果树的荒芜之地好让我躲避那些可怕的气味,但我知道若我这样长久地呆下去也将是躲无可躲。因为果园的主人一有空便在柚树边缘开垦挖坑,然后种上柚树苗,看他的打算是一定要把所有的荒芜之地都种上柚树苗才作罢。他挖坑时的目光坚定无比,他挖坑的样子无坚不摧,再翠绿的花草再坚韧的藤蔓,最终都在他手下变成枯枝败叶碾作土,成为果苗的有机肥。但他的柚树真的被他打理得很好,由于勤施农药,柚树的每片叶子都完美无缺,由于大量施用其特制的农家肥,使得柚园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青翠欲滴地闪闪发光。特别是那日见日长的柚子,更是满树满枝地挂着,如果不是打了撑,许多柚树早已不堪重负。

  没事时,果园的主人会在柚树下不停地转悠。他会不时抚摸柚树下碰到的每一只柚子,这些柚子在他眼里大概都幻化为一个个金元宝。这一只只柚子也像是一个个女人的乳房,触摸起来或许只有他才能体味到那种快感。当然,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或许他仅仅只是喜欢触摸柚子而已。

  柚园的主人好像一天到晚不围着柚子树转便像是没什么事可干了,他人生最大的依托便是这些柚树和那些在他看来或许比女人乳房更好看的柚子。很少看到他的家人来柚园,偶然看他的家人来柚园都会因无法忍受这里的气味而捂着鼻子赶紧离开。慢慢地变得再也请不到人来柚园干活儿了,他只好一个人打理柚园,他也越来越喜欢自己一个人打理柚园了。因为他看不惯那些捂着鼻子说他果园里臭的人。臭?吃柚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说臭!

  随着柚子越长越大,越来越成熟,柚园主人索性搭个帐篷在园子里住下来。一是防止别人盗摘柚子,二是或许睡在别人觉得臭气弥漫的果园里他才会安心、才不会失眠。因为我发现自从他进入帐篷后他的鼾声便伴他一觉到天明,醒来后他照样会在柚树下转悠,照样会捡拾我的粪便埋进柚树底下,照样会以一种抚摸女人乳房的专注神情去抚摸每一只柚子。说什么久闻其臭而不觉臭,我觉得这是屁话,我都在这柚园里呆了一个多月了,只要靠近柚树,恶臭便把我熏得晕头转向。好在马基本没有反胃的习惯,如果有那习惯的话不把我吐个翻江倒海才怪。

  主人半个多月没来带我去溜达了,他是生意忙得团团转?还是翻山越岭到很远的地方去拍他的什么风景照了?有时为了转移那弥漫的奇臭,我会多吃三叶草。此举是让自己迷糊些,好暂时转移开那些飘飘荡荡的奇臭,吃多了三叶草我会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好在柚园主人一直无暇顾及我,不然他会把我疯了的样子告诉我主人的。

  这两三天柚园的主人显得异常兴奋,他的兴奋显得很复杂,像喝高了一种劣质的高度米酒般坐立不安。那天下午他破天荒地来到我跟前,像是也吃了三叶草般不停地对我说话,他说,过两天就有果贩子来收购柚子。今年的收购价特别好,能卖到两元钱一斤。十几年没卖过这么好的价了,我早知道终有一日柚价会涨起来的,之前的价格卖到几毛钱一斤时很多柚农都砍去了柚树改种了其他的果树,那些没砍柚树的也因失管任其荒芜在了那里。我就偏不砍树,而且要把每一棵柚树喂得饱饱的,我就不信有朝一日柚价不上来。这几年来我把所有心血都花在这些柚子树上了,我到处去收捡各类粪便来肥果树,在别人的眼里我都快变成为一个掏粪的了。朋友嫌我臭,家里人也嫌我难闻,你以为我真不知道臭呀?但想想果树会给我带来财富我便顾不上那么多了,我一直想换个大房子,一百四十多平米的那种。原来九十平米的房子显得小了,有时和老婆吵架了都还得睡在一块,三间房子大女儿一间,读初中的儿子占了一间,夫妻两个只好总挤在一间。多年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我爱横睡倒睡横七竖八着睡都行,我想怎么磨牙就怎么磨牙,就是打鼾到天棚上也不会有人拧我的鼻子。我至今都还没弄明白,都二十多年的夫妻了,我老婆至今竟然都还没习惯我打鼾,也总要在我忘乎所以地打鼾的时候,拧我鼻子把我弄醒,她这样子不知打断了我多少美梦……不说这些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今年的柚子肯定不少于二十万斤,按二十万斤结算收入便有四十万元,到时把那旧房一卖,加上这四十万元,便可换一套一百四十多平方的大房子了。柚子只只结得这般饱满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这段日子也好在有你陪伴着,看来你也像我一样不怕臭、不嫌我身上难闻,如果你不嫌弃这里的话,你爱在这里呆多久我都欢迎……

  柚园主人不断对我说着话,看来他这段时间确实压抑得够久,也看得出他真的很兴奋,当他说希望我能长久地呆在这个柚园时我拼命地打着响鼻,我在对他大声说着:要再让我呆在这园子里我便一头撞死算了!当然他听不懂,他还走近来摸我的脸,好像还说我打响鼻的样子很有意思。他身上的味道真的很难闻,当他靠近我时,我在他身上闻到一种可怕的味道。这味道不是吸附在他身上的粪便味,也不是他身体里的汗臭味,而是从他体内某个器官里发出来的味道,这是一种肿瘤的味道,而且这种肿瘤已恶化,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癌。

  很多人只听过有些被训练过的狗能闻出患者身上有没有肿瘤,其实马的鼻子一点也不比狗鼻子差。马吃草的时候每时每刻都要分辨哪些草是吃不得的,这完全得靠精密灵敏的鼻子,我看那些即使训练过的狗也未必能做到吧。为何我知道柚园的主人身上长出了癌?是因为几年前我曾有个主人的身上也发出过这种味道。那时我不知道这是癌的气味,总之闻到他身上的这种气味我会很不舒服。这气味很难在鼻子里面散发,你会觉得那股难闻的气味一连好几天都会在鼻孔里挥之不去。

  我在原来那个主人身上闻到那股气味后,主人没多久便被送去了医院。他在医院呆了三个月便死去了,后来我听说他得了癌症。从柚园主人身上又闻到这股似曾相识的味道让我很不安,我想告诉他不要再没日没夜去沤制那些奇臭无比的肥料了,我想告诉他不要动不动就给柚树喷洒那些高浓度的农药了,而且喷洒农药时还从不见你戴口罩。你以为你不是人呀!一天到夜泡在恶臭里会让你的器官也发臭的,大口大口吸那高浓度的农药会让你身体长瘤的。其实你不要把果园弄得奇臭无比,其实你把果树都肥得有些不正常了,哪有柚子都挂得满头满枝的?哪有看到有一只苍蝇便满园满园地喷洒农药的?其实你真的可以悠着点缓着点,其实你施十分之一的肥、洒十分之一的农药都已足够,都可以让你赚上几十万元了。其实你身上本可以不长肿瘤的,即使有了肿瘤也不一定恶化成癌的,你应该让自己放松些,不要觉得别人有多大的房子你也想有多大的房子,你以为你真想自己一人睡在一个房子里呀,到真的一个人睡在一间房子时我敢肯定你再也睡不着再也睡不香。之前你九十多平米的家多温馨呀,自从你把自己弄得全身臭烘烘后你的家便变了样子。你也变了,你的身体也不知不觉变样了……

  我不断打出响鼻,其实我是着急地告诉他我想对他说的话。我告诉他快点把自己浑身上下洗个干净,快点回到家里去,快点与家人好好团聚,快点去医院检查……我虽然要忍受着闻那从他身体里面发出来的气味,但我还是没让自己从他身边赶紧离开,我拼命地告诉他我的着急,但他最后还是拍了拍我的长脸说了一句:你今天怎么那么喜欢打响鼻?说完他便转身去侍弄他的那些宝贝柚树去了。

  整个园子的柚子全部摘完用了足足一星期的时间。果贩拉出去的柚子载了好几卡车,摘柚子时园主家人都一同来帮忙,柚子挂了这么多,价钱这么好,他们都显得很兴奋,摘起柚子来都很卖力,或许他们都用这种卖力来表达内心的歉意吧。果园依然臭气熏人,除了果贩和他带来的那十几个工人总说臭死了之外,柚园家人没有一个人说臭。家人都发现园主在短短的这段时间里消瘦了许多,他老婆心里想,等柚子卖掉了,一定要弄些好吃的给老公好好补一补。做儿女的心里想,以后有空要常常帮老爸干干活儿,即使这里很臭,大不了戴口罩。他们都用默默干活儿来弥补心里的不安,他们都知道园主这样没日没夜地操劳,只是想卖个好价钱,只是想把那九十多平米的小房子换成一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即使他想有个自己的睡房,但最后还不是一样为了这个家?摘柚子期间,柚园主人虽然看上去明显消瘦、脸色苍白,但因为激动,因为汗水淋漓,他的脸上竟还透出淡淡的红润来。

  如柚园主人所愿,把树上的最后一只柚子摘下,所有的柚子一个不剩都卖完后,拿在他手里的资金足足有四十一万多。接过这一大叠钱时,他极力不让人看到他那微微在颤抖的小指。他把小指藏在钱下面,他用开心的笑容来遮盖心底的激动和那些许的紧张。而我作为一匹马是无法分享人们对丰收的喜悦之情的。我静静地躲在果园的一角吃我的草。或许我也可以试图让自己高兴一些,毕竟这丰收的场面得来不易,但每当我想让自己高兴一会儿时,那股可怕的味道便会把我的心动压抑下来。

  现在虽然各种粪的味道消淡了许多,但从柚园主人身上渗逸出来的那股腐败的气味却越来越触鼻,吸进去越发怵人。这气味吸进去不单是让人闻着难受,可怕的是吸进了这种气味还会让人心里难受。不对,应该是让马心里难受才对。虽然我一直克制着,但园子里的三叶草也快被我吃得差不多了,自从在柚园主人身上闻到了那种可怕的气味后,我每天都要吃不少的三叶草来迷糊自己。三叶草真是好东西,它既可以用来迷糊自己,也可以用来兴奋自己;它既可以使我快乐,也可以让我发晕。我不知道还要熬多久才能离开这个柚园,我不知道主人是否因忘乎所以真把我遗忘了。

  随着所有的柚子摘光,这一星期里果园变得一片死寂,也不见柚园主人或者是他家人的任何影子。对来自园子外面的任何动静我都会高耸着耳朵聆听半天,哪怕是只啃草根的老鼠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我停止吃草去聆听。这一星期的最后一天,终于让我盼到了我想听到的声音。主人终于找上门来,而且他不是仅仅来看看我而已,他是来带我离开这个果园。他是要把我带到他另一个朋友的园子里去。

  在南方这个小城市里,主人总不愁找不到可以安置我的园子。主人终于把我带离了这个柚园,如果他再迟几天来的话,也许我会疯掉,柚园主人虽然一直没有再来,但他身上的那股味道却像幽灵般一直在园子里飘荡。主人来带我离开时,园子里的三叶草早已被我啃个精光。走的时候虽然没吃三叶草,但我的样子却比吃了三叶草还兴奋。我不时地喷起响鼻,主人骑在我背上,凹凸不平的道路也不能影响我节奏轻快的脚步。

  奇怪的是,主人却显得情绪不高,他骑在我背上半天没吭声,他的目光迷离地看着前方,快到河堤时他才开腔跟我说话。他说柚园主人卖掉柚子的第三天便住进了医院,查出得了肺癌,而且身体里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主人说柚园主人是他的一个好哥们儿,每年都送不少的柚子给他吃,主人也会每年从柚园主人手里买不少的柚子送人,但今年他这哥们儿竟忘记了送柚子给他吃,他竟也忘记了要来买柚子送人。即使看到街上已有不少新鲜的柚子上市,主人也没有想到这已经是摘柚子的季节了,也许因为这段时间他确实太忙,烦心事太多。

  这段时间里主人确实有些焦头烂额,早前眼看好不容易投下的标的现在却变得风雨飘摇,有人把主人和那环保局长告了上去,说这次投标是暗箱操作的结果。主人送去的标的与公布结果竟然只相差不到千元,这可是两千多万的大工程呀,怎么可能计算得如此精确?所以流标的人搜集外加杜撰了他们的材料,把他和那个局长一并告了上去。他们的目的是即使告不倒他俩,也要让这次招标流标,要重新再来。他们的告状起了作用,局长被市纪委查得头发蓬乱,主人也被请去谈了几次话。主人骑着我又来到河堤时已是黄昏,主人对我说,伙计,你相信我和局长之间真的有什么猫腻吗?你觉得这年头要能揽这么一单工程真的能没猫腻吗?说真的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但我却不怕纪委那些人查,因为投标前我的确没送局长一分一毫,就是吃饭都没有吃一次。但我和局长私下有约定,等工程全面完工后局长的好处会大大的。至于是什么好处,伙计,这就不能说了,这年头谁要想赚点钱还真他妈的不容易,但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再熬一阵子吧,好事总要多磨的……主人的自言自语断断续续的,他把压抑在心底的不敢跟任何人说的话都向我诉说着。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和上回一样河堤上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孤单身影,可以看出是一个女人。这回主人好像没太留意前面那个身影,即使从女人身边经过时,他就像是从一棵寂静的树旁边经过。大约离开女人二十多步之遥,我听到身后的河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响声吓得我停下脚步并回头张望,但那个女子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以为主人也会和我一样回头看看,但他却始终动都不动地望着前面的黑色里的长堤,好像黑幕深处有着更重要的什么在吸引着他,也更能把他的心思牵挂进去。不知又走了多久,我听到主人在黑暗中说了一句: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严格来说主人给我新找的寄居地不是一个真正的果园。也许多年前这里是个果园,许多的果树已被砍去,成为一个个树桩,可能果园的主人想把这些种了多年不赚钱的果树都砍去,再种上别的看上去能赚钱的果树。当他把果树都砍去时,听说想要改种的果树也变得不那么值钱了,所以他种也不是不种也不是,只得看看再说,故这么一等便荒芜了多年。现在不少的果园都变成这样,我去过的几个果园大都是这种情景,不是失管就是果树被砍伐,整个果园荒废在那里。

  主人的朋友看上了这处城市边缘的果园。在他朋友看来这是一块好地方,离城里不远不近,它在一座山下的一处开阔的坡地上,白天可以俯看城市,夜晚可以欣赏城里的万家灯火。主人的朋友向这里的果农买了一块使用权有二十年的地,然后把这块地围起来,再在里面盖了几间平房,养了只猛犬,围起一角养起几十只鸡、鸭,还种上了一些青菜。我只是晚上呆在这院里,白天主人的朋友会把我拉到后面的坡地上,那里的草类很丰富,我兴奋地看到有不少三叶草。我现在把三叶草看得越来越重要,之前我心里还是挺计较主人为何要把我寄养来寄养去的,自从发现三叶草这宝贝后,我便不再计较主人的行为了。对我来说,三叶草成为了一种真正的寄托,在南方这个小城市里,只要有三叶草的地方便是我的家园。

  这里的空气清新得可以吸进五脏六腑,这里的百草好像都在散发着花朵的芳香。主人并没有告诉我他的朋友是干嘛的,能看出他年龄已经不小了,起码是个已退休之人,不然他不可能整日整日呆在这里,一会儿饲喂他的鸡、鸭,一会儿侍弄他的菜园子,不时还会带上他的猛犬来看我是不是在那里吃草,或解开绳子让我换一处新地方吃草。

  我注意到他很喜欢让我围着他的院子吃草,只要看到哪一处没有马粪,他便要把我拴在那里吃上半天的草,直到那里有马粪了他才会给我换个新地方。平日里他的院子很少有人来,但隔一两个星期这里会热闹上一次。他会有一帮朋友来这里聚会,他会让他的朋友看他养的马,他从来不会跟他朋友说这马是一个朋友寄养在他这里的。他总会跟他的朋友说,走,去看看我养的马。

  看过马后他那些朋友又会跟他转到院子里,他的朋友会对他的这种生活啧啧称羡。中午或晚上吃着他自养的鸡、鸭和自种的青菜,以及用山泉水煲出的药根汤。在一片觥筹交错中,园子的主人红光满面,他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对那些不胜酒力的人他总会说这句话:我心脏都搭了四次桥了还在喝,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许他朋友都知道他心脏真的是搭过四次桥,所以他这一说没一个不把杯中酒喝光,没一个敢不喝了杯中被满上的酒。

  更多的时候,院子主人的脸色并不好。随着他朋友的离去,他脸上的红润会渐渐消退,或者他的红润好像被什么堵塞了,那红润的脸色时间一久会转化成酱紫色,要等他下一轮的朋友再探访时,在他带着他的朋友在院里院外转悠,在他与朋友在院子里觥筹交错时,他脸上的酱紫色才又会焕发出一种红润来。这时他的朋友又会夸他气色很好,又会羡慕他把退休生活安排得很有品味。慢慢地我在他朋友口里知道了他曾是县长,因为所有来的人都叫他县长,主人每次来看望他时也会远远地叫他县长。县长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叫的人都变得恭敬有加,被叫的人也显得颇为受用,人家叫县长的频率越高,他脸上的红润维持的时间便越长。但上门的人越少,叫他县长的声音越清冷,他便越不肯走出院子,他脸上的酱紫色也就越来越重,这种时候我会比较倒霉,他会大半天都不来看看我,不来给我换个地方吃草,也不给我水喝。如果我的长脸也像人类的脸那样,那我也早就憋成酱紫色了。

  我盼望他朋友来探望他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他盼望他朋友来的心情。他常在大门后面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我也常会引颈聆听任何的风吹草动。县长是学农技出身的,他对养殖可谓是行家里手。如果园子够大的话他会把这里面弄得六畜兴旺,如果园子够大的话他会把这里侍弄得花果飘香。事实上他的确把鸡、鸭饲养得冠红羽亮,他的菜园子也是菜蔬丰饶。他好像总是无法容忍自己无事可干,一时无事可做时,他会把鸡、鸭赶得满园跑。他会边赶边说,你们这些懒东西,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你们应该多运动,这样你们的心脏才不会像我一样出问题,多运动你们的肉质才坚实,我那些挑嘴朋友才会夸你们美味可口,才能尝到什么是地地道道的家养鸡、鸭,来这里探望我的次数才不会越来越少。你们都有伴儿,我也需要人来做伴儿……嘘!别躲在那里,嘘!跑起来,都给我跑起来……

  我在围墙外常能听到退休县长把里面弄得鸡飞狗跳。有时院子里也会很安静,那是累了的县长坐在椅子上看报纸时打起了盹。打盹醒来的县长用手背抹去流到嘴角的口涎时,常会说上这么一句,岁月不饶人啊,一天又这样过了。

  不管有没有人来探望县长,他每晚还是会把我牵回院子里的那块空地上。县长和那个柚园主人一样,也喜欢收拾我的粪便。他常会对前来探望他的朋友说,我的青菜全是用马粪做肥料种出来的,天然的农家肥,无公害,味道好。来探望他的朋友都会带来不少的水果或诸如猎枪之类的礼物,在各类礼物里,县长对猎枪情有独钟。每次只要收到来客送的猎枪,他便喜爱有加,那时他的脸色会显得更红润,喝起酒来更是不把他那搭了几次桥的心脏当回事。而每当曲终人散他都会把新簇簇的猎枪拿出来把玩、擦试,兴趣来时还会瞄准一片树叶打上几枪。年轻时他当过民兵营长,而且是个神枪手,县里每次射击比赛他不是拿第一就是第二,从那时起对射击的偏爱成为他最喜欢的业余爱好。这爱好一直保持到他从县长的位子退下来,并延伸到他的退休生活。只是退休后不再可能想去哪儿打上几枪就打几枪了,但只要看到枪支,他还是会如见到老朋友般高兴,哪怕这些枪支都变成了猎枪,甚至是汽枪。

  一些客人或朋友都知道他有这偏爱,便时不时会送给他猎枪。退休县长现在已有十几支猎枪,他把这些猎枪都擦试得一尘不染或者会打上枪油显得油光可鉴。院子里的房间墙上都会挂有一两支猎枪,而每个房间的床头边都会摆着一支猎枪,每次有客人或朋友参观他的房间,县长都会解释说,我把这些朋友送的猎枪都是当成艺术品般挂放着的。有些客人会说,真是枪痴。退休县长不知有没有听清楚,他会拿起猎枪给客人摸摸说,这可是真家伙,能杀死一头野猪的。记得我在草原时,当时的主人也有猎枪,还有一个猎枪证。县长没有猎枪证,那么他整天舞刀弄枪的就涉嫌违法了。后来,他正是因为自己的违法行为害死了他自己。

  在退休县长这里呆了快四个月了,我吃草的范围也往外伸展了一大圈。主人怕县长照顾我不方便,说了几次要给我换个新去处,但县长一再把我挽留了下来,说他一点都不辛苦,有时牵牵马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最主要的是,他说他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老朋友,每天听不到老朋友脖子上的铃铛响他会很不习惯。主人见县长这么坚持,也就让我继续留在了这里。

  这四个多月里,我发现探望县长的朋友和客人越来越少。那次来了两个客人,他们的酒喝到一半便被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退休县长理解他们的离去,他在任时也经常把才喝了两口酒或刚睡着的下属紧急叫到办公室。那个时候他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现在那些往日被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属,如今当着他的面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便变得不习惯了,变得心里不是滋味,变得郁郁寡欢。那孤零零的酒瓶让他看着很不舒服,早前的高兴酒变成了闷酒。他会把那些剩下的酒一杯一杯地喝掉,喝多了酒后他会和酒瓶碰杯,喝多了酒后他会抱过猎枪和枪支说话,或者和他的那只黑色猛犬说话。

  那次他竟然想到了我,把我牵回来对着我说了很多的话。他说,还是你够朋友,不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也看到来看我的人越来越少了,来看我的人里有真正想来探望我的,我知道也有一些是想来看我的笑话的。真正看望我的人看我活得好好的,他们便真高兴,而那些看衰我的人更想来看我的衰败,有时他们在我面前会真高兴,但他们的高兴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我的衰败。你可能不知道,退休后我选择在这里盖了个院子,是不想看到那些假假真真的嘴脸。我从一个农村娃一直干到县长退下来,我知道这几十年里自己虽然帮助过不少人,当然也得罪了不少人。那些把我看成对他有恩的人来看望我时是诚心实意的,而那些被我有意无意得罪过的人,心里是憎恨我的。他们来看望我时更多是想来看到我的衰败,或者来看我的笑话,但这些人大概都很失望。他们看到我时我总是脸色红润,我的退休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我养的鸡、鸭很生猛,我的菜园子什么菜都有,我还养了一匹马,就是你啦老朋友,你可给我挣了不少面子。说真的,听到你在院里院外走动的声音我心里还真踏实了不少。城里我是越呆越不舒服了,走在街上或去公园散散步碰到那些不想跟你打招呼的人,你是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绕又无处可绕,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握了下手,看对方嘴角强扯出的笑容,自己同样也是硬挤出来的笑容,这半天里的心境便弄得糟里糟气了。与其呆在县城的房间里生闷气,还不如跑到这山边来享受孤独,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有时还可以打打猎枪。虽说是享受孤独,这种话大多数都是说给人听听,只是在人面前装装风雅或说来安慰安慰自己罢了。孤独你以为真那么容易享受?三两日要没人来探望我其实我心里也空得慌,你也看到过我躲在门后面听有没有传来的脚步声。那些家伙忙什么呢?怎么就越来越少见到他们了?我的青菜都快长老了,我的鸡、鸭也越来越懒得运动了,也许是我越来越懒得赶着他们运动了。知道我房间为何到处都摆着枪支吗?其实到了晚上我心里会莫名其妙的发慌,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说白了就是缺少了安全感,常常半夜醒来看到床头上的枪支我心里便会踏实些,有时我还会抱着枪支睡呢。那些家伙忙什么呢?真是的。

  退休县长觉得对我想说的话都说完后,他便拿出一支猎枪坐在院子里擦拭,那次他把猎枪擦拭好后给枪上了子弹,他瞄准远处的一片红叶,随着一声枪响,那片红叶应声而落。

  院子四周我都拉过便便撒过尿之后,却好像并没能让退休县长满意,也好像是没能真正安抚他内心深处的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我知道他真的觉得自己孤独,如果在院外长久地听不到我的铃铛声,他便会寻过来看我是不是还在。有时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我只是想他别老是呆在院子里,总闷在里面对他身体不好,对他心脏不好,有时还弄得鸡飞狗跳的,我希望他活得健康些,长久些。我开始喜欢上了这里,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退休县长。

  退休县长知道我很喜欢吃水果后,便把朋友送给他吃的水果大部分都留给了我吃。其中那种进口的鲜红的苹果更是让我百吃不厌,有几次我还吃上了榴莲,那可真叫水果之王,让我开了眼界。那几日我是吃过榴莲不看草啊,就是人说的黄山归来不看岳那种感觉。在退休县长这里吃到的大多数水果,都是我之前也没吃过甚至没听说过的,看在这些奇珍异果的份上,我真心希望退休县长健健康康地好好活着,也真心希望他的朋友、客人多来探望他。朋友、客人来了他快乐我也快乐,有时我引颈眺望来客身影的频率,比他躲在门后侧耳聆听外面动静的频率还高呢。

  一个多星期后终于又来了三个客人,我远远地便能闻到客人带来了我喜欢吃的那种进口苹果。退休县长的脸色又渐渐变得红红润润,他照例带客人看他的鸡、鸭,看他的菜园,然后就是带他们去看我。有个客人兴致勃勃地伸出手来抚我的鼻子时,我闻到了他手上留有让我唾涎的水果香,我对着他发出一声快乐的响鼻,客人便兴奋得大笑起来,说他这辈子是第一次摸到真马呢,他这一说大家也大笑起来。

  看过我后他们回到院子里去欣赏退休县长收藏的那些猎枪,接着是喝茶、聊天,留客人吃饭、喝酒。退休县长照例是用他那搭了四次桥的心脏让一个不胜酒力的客人把一杯高浓度酒喝了下去。总以为他们的聚会会延续到下午,但酒没喝到一半这三个客人又被一通紧急电话叫走了。客人走后,退休县长坐在桌前默不作声,接着他深吸了口气,拿过杯子独斟独饮起来。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还是保持着他贯有的风格,就是决不能把开启了的酒剩下一滴留在瓶子里。他拿起酒瓶把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滴在杯子里,看着那最后一滴的酒滴在杯子里,从他的脸上泛出一种空泛而又莫名其妙的笑容。

  把最后一滴酒喝完后,退休县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好像想找点什么事干干,或是和谁说说话。后来他看到了那堆水果便想到了我,他走出院子找到我,并把我牵回院子里。在院子里他把客人送来的水果都拿出来让我吃,看到那些红红紫紫的水果,我兴奋得响鼻连连。看我吃得欢,退休县长也显得高兴起来,他进到屋里拿出一支他最心爱的猎枪,他给猎枪上了子弹,并瞄准远处树上的一片红叶,不知为何他对着那片红叶瞄了很久,却始终没打出子弹。后来看他瞄累了,他把猎枪放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接着他又把猎枪拿起对那片红叶瞄着,同样也是瞄了很久都没见他扣扳机。我看到他端着的枪在晃,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他始终没能控制住猎枪在他手上的晃动,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听到他叹了一声说,怎么就总瞄不上劲儿呢?

  觉得自己累了的退休县长坐回到椅子上,一阵不规律的心跳让他觉得难受。他从房间里拿出常备的那种救心丸坐回到院子的椅子上,坐下后他从瓶子里倒出两粒药丸吞下,然后把药瓶放在身旁的猎枪下。也许是因为吃药不久,药效没那么快起作用,心脏那不规则的抽搐让他难受。他拿过枪抵在胸口的部位,这样做他觉得好受了一些,但一次更剧烈的抽搐让他难受得脸色一时变得紫黑,他的手晃动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自己刚吃下的那两个药丸已不够量,得再吃上几个才行,随着心脏又一次剧烈的抽搐,他的手也在晃动中开始抽搐,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伸向猎枪旁的药瓶,但他无法控制的手却碰上了板扣,随着一声枪响,他那曾搭过四次桥的心脏被击得粉碎。

  退休县长误杀了自己后,所有的人都说他是因为退休生活孤独而自杀了,连他的家人也一致这样认为。其实真不是这回事,他真的是误杀了自己。他的退休生活虽然不免孤独,但我知道他已是慢慢开始适应了他的这种生活。因为他在院子里让鸡飞狗跳的频率开始少了许多,他是因为烦闷才让鸡飞狗跳的,他在慢慢适应他的退休生活,也看得出来他已经开始学会和欣赏自己的退休生活。因为前天夜晚我竟然看到他对着夜空的星星吹起了口哨。但是没有用,小城的人永远记着的是:在这个小城曾经有一个县长,因退休后不堪寂寞,在县城边的一个自建的院子里,用猎枪自杀了。

  主人又骑着我走在小城边的这条长堤上,他给我找了一个新的寄养处。

  日子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但竟然也在退休县长那里呆了半年多,我怀念那些美味的水果,也怀念退休县长。退休县长误杀了自己三天后,主人贿赂中标的案子也终于结案,经查实举报局长受贿没有任何证据,纪委撤消了对局长的检查。检查结案后局长被调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单位当局长,被检查的这半年里,局长的头发花白了一大半。虽没检查出问题,因期限的原因,原来的标的已作废,需重新招标。那天,局长来找主人,他告诉主人说,他已辞职,准备去西北和一个朋友去弄煤矿。临别时他对主人说,好在你没给我钱,没用你一分钱都把我搞得这么难受了,看来还是得自己去挣自己的钱花起来才踏实些。

  重新竟标的那天早上,主人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知为何,局长离去后的那个背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在家门口站了很久,然后他折身带上他的宝贝相机,经过桌子那叠厚厚的竟标材料时,他视若无睹,锁好家门,钻进车里把车驶往大山深处。他知道那里有更迷人的风景。

  夜色中,长堤的前面又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来,经过这身影时我看到是个女的,这女的身影纤细,吹起的河风拂动着她的发梢。

  经过那女人的身旁时我有意放轻脚步,我怕吓到她或是打扰了她,经过她的身旁时我觉得她的背影很好看,我希望她那好看的身影一直留在河堤边,让河风撩起她那同样好看的发梢。我轻蹄慢步地往前走,走出了二十多米后我终于没有听到那沉闷而又可怕的“咚”的一声投河声,我开始让自己放快些脚步,我想快些去到新寄养地,对新的寄养地我充满着好奇与期盼。

  走出约四十米时,我到底还是听到了沉闷而又可怕的“咚”的一声,这“咚”的一声好像从整个河床里漫延开来,这冷涔的漫延开来的声音浸得我四肢冰凉。

  我不敢也不想自己回过头去,我装作没发生什么事般一直不停蹄地往前走。在那“咚”的一声之后,我发现背上的主人也没有回过头去,更没有让我停止下来,他也像是没听到有什么事发生一样,骑在我背上默默地前行。

  走过三分之二的路段时,我听到一直沉默着的主人在我背上喟然长叹,而我也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神马都是浮云呀!

  他的叹息如时隐时现的雾霭消逝在长堤夜色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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