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所在的那支部队终于结束了在云南前线的作战任务,在边境的一个小镇休整一段时间后准备撤回内地。那天下午,收拾完第二天出发的行装,我走出帐篷,这才发现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望着远处在雨雾中隐现的老山主峰,我的心隐隐地感到了一种悲壮的滋味。弹雨,硝烟,血,死亡……这种经历并不是每人都能遇到的,当后方人正为金钱和富足的生活奔忙时,我和众多的同龄人却在战场上迎接随时而来的生与死的考验。点燃一颗大重九香烟,沿着一条泥泞的小道,我默默地登上了一道山梁,当我把视线从远方收回时,我的眼睛突然出现了一片灰白色的整齐的方阵!那是千余座在冲锋路上倒下去的战友们的墓碑,一层层一排排,依山而立,像一个个挺起的身躯,随时再一次接受进攻的命令。我的心不由得一紧,明天我们就要凯旋回到家乡,而他们却要长眠在这南疆的红土地里。
我又一次走进战友们用血与肉铸就的碑林。
整个烈士陵园静悄悄的,笼罩在一片茫茫细雨中,墓碑上刻着一个个陌生而鲜活的名字,而生命却永远凝固在十八九岁的年轮上。炮声永远离他们远去,他们就这样默默地望着北方,望着家乡。站立良久,我仿佛感到了我和他们的呼吸又融在了一起。这时,我好像听到一阵女人的哭泣声,抬头向山坡望去,在一座墓碑前,有一个跪着的身影,红色的上衣在雨中特别醒目。在一座肃穆的陵园里出现一个女性,自然引起了我的好奇,虽然有些紧张,可我还是轻轻地走了过去,只见那个女人双手捂着脸,瘦弱的双肩因哭泣而一阵阵颤抖着。墓碑前放了一瓶五粮液酒,还有几只点燃了的香烟。透过缓缓漂浮的烟雾和细细的雨丝,我仔细看着墓碑上刻着战友的简历,王某平,19岁,四川乐山人,某年某月在自卫还击战中牺牲。我的泪不知什么时候也流下来了,他们是兄妹还是一对恋人?死者带走了遗憾,不幸和痛苦却要永远陪着活着的人。我在心里默默地安慰眼前这个陷入悲痛的女人,你哭吧,你应该自豪,你的亲人,是为祖国荣誉而死的。
这时雨突然大了起来,好几颗正燃烧的香烟被浇湿熄灭了,沉浸在一片悲痛中的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我想提醒她,却又怕打扰她的思绪。正在一筹莫展时,不知为何我竟然自然地做出了脱下军装的动作,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托起在她的头顶遮起一个雨棚,她几乎一直没有停止哭泣声,急一阵缓一阵的哭声融进浓密的雨池中。我的心也一阵阵跟着难受,一阵风吹来,上身只穿着背心的我冷得浑身打冷战,可我怕惊动了他,仍然咬牙坚持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的哭声渐渐小了,她用双手把散落在眼前的长发向后拢起,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并没有在大雨中湿透。当她回头发现一个陌生的军人在一直为他遮风遮雨时,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她缓缓地站起来,凝视着我,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但她只说了一声谢谢,便回过头又一次望了望墓碑,然后向山下走去。
那个红色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雨中。
我回过头,抚摸着冰凉的墓碑,心中生腾起那种神圣而悲哀的东西顶在嗓子眼上,让我好长时间喘不过气来,难受至极,在那个墓碑前,对着那个红色的背影,我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
军人的裸体
很多年前的一个“八一”之夜,我到云南前线靠近前沿阵地的一个军工连采访。酷热难耐之时,我偷偷地脱光衣服下河洗澡,突然传来了一阵粗犷的被撕裂般的男人的歌声。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连队有紧急任务,但当我发疯般从路边的小河沟蹿上战士们集合的空地上时,我才发现,赤条条的我正用呼呼的喘气声,加入战友们的大合唱中。在连长的简短动员里,我得知军工连刚刚接到任务,要立即向主攻阵地运送弹药。军工连驻地距离前沿虽然不到4公里的路程,但都是崎岖泥泞的山路,只容下两行脚印的小路旁遍布无数的地雷,而且还有一段暴露在敌军视野下的百米生死线。谁都知道,夜行军之后,也许有人会永远留在路上。所以,战前动员的歌声显得那样悲壮,战士们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男人的身体里的血正在燃烧,战士的生命此刻正喷射着炽热的岩浆。对于突然从黑暗中闪出的一道白光,战友们并没有对我的裸体感到有多好奇,他们继续吼着,即使在夜幕下,我也能看到他们眼神里的紧张和兴奋。完成任务的第二天,连长告诉我,他们的这个连队住在前沿,非常危险,所以对战士的要求也严格得多,比如即使在40多度的高温下,也不许有人到驻地旁的小河沟洗澡。但有时总有几个胆大的战士偷偷去冒违纪受处分的危险,下河过过瘾,大多时连长发现了都是一只眼闭一只眼睁。有一次连里突然执行向前沿阵地运送弹药任务,紧急哨声一响,黑暗中竟然突然冒出三个白花花的裸体,偷偷下河洗澡的战士,听到命令来不及穿衣就冲到队伍中来了。连长说,军人的条件反射比普通人要快多了。我当时是从后方机关驻地到这个连队采访的,夜幕降临时才可以听到炮声的驻地,晚上上床一个多小时也没能睡着,因为边疆的夜晚超高气温差不多要闷死你,所以酷热难耐之时,我便大胆地下到河沟野浴,没想到我给战士的见面礼却是我那单薄的裸体。
那天晚上军工连的任务完成的非常圆满,全连人没有一个掉队的。事后连长告诉我,战士们在私下议论我时,评价不错,大概的意思是,一个机关戴眼镜的人在洗澡时听到行动的信号,还能顾不上裸体冲到队伍中来,说明这军人素质还可以。
战士们对我的裸体不感兴趣,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战士们对男人的裸体早已习以为常了。一位战士告诉我,我们军工连毕竟离敌人阵地有一段距离,晚上睡觉好赖还有一张床,但是前沿的战友都住在猫耳洞里,由于气温太高加上潮湿,大多数人都患上了严重的皮肤病,两裆之间溃烂直流脓水,为了不影响战斗,战友们干脆裸体上阵。战士的话一点也没有夸张,后来我曾冒险随军工连登上前沿阵地,当时由于没有战事,前沿阵地的战士或趴在弹药箱上给家人写信,或正在认真擦枪,有一位战士正吹着口琴,虽然不太熟练,但是从旋律上可以听得出是《十五的月亮》。让我吃惊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们个个都以裸体示人,吹口琴的那个战士,全身皮肤有好几处都溃烂流水。阵地战士大多都烂裆,但我绝对想不到,这位战士烂裆可以烂到让下体坠到20多公分的距离……
男人的裸体绝对是军营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勇猛,顽强,力量,豪迈,尊严,这些都是浸染军人裸体的最好注解。我认识的一位现在已官至少将的人对我说,其实大多数军人从军的起点都是从裸体开始的,在入伍前的身体检查环节,你必须要经过裸体这一关,在医生在某个部位的敲敲打打中,一块好钢坯子也由此形成了。
突然想起来,军工连驻地原来是一家国营农场,战事中农场职工全部迁到内地,但有一姐俩竟然置危险不顾,在军工连驻地边上搭了一个简陋的小卖部,商品单一得只有大重九香烟、气水、饼干等,但战士们从中体验到了战场之外的快乐,因为除了香烟汽水带来的生理满足,更从姐妹俩笑容中感受到了青春期冲动的幸福。我记得姐妹俩身材都不错,姐姐个子高一些,妹妹有点胖,姐妹俩的名字我忘了,但因为姐姐较黑一些,战士便偷偷地叫她“黑牡丹”,“黑牡丹”当然是战士们最喜欢的人,战士们没有任务的时候即使不买东西也要到小卖部转转,而“黑牡丹”对战士们常以笑脸相迎,说话的声音细细的,有时还和战士们开几句半荤半素的玩笑。不过姐妹俩还是让一位战士犯了一次非常严重的错误,有一次姐妹俩趁着夜色在河沟洗澡时,一双眼睛正在树丛中慌乱地偷窥……可以想象,这位战士后来受到了严厉的处分,但是姐妹俩并没有记恨这位战士,当这位战士在一次战斗中受伤送到昆明医院治疗时,姐妹俩还专程去看望。军工连连长后来告诉我,在昆明的部队医院,当这位战士看到姐妹俩时突然从床上跃起,抱住姐妹俩失声痛哭,整个走廊都能听到一个男人的野兽般的嚎叫。
我欠嫂子一个拥抱
那年,刚刚22岁的我从军校毕业后便一头闯进生死莫测的云南前线战场。那个时候我对男女情感没有太多的体验更不会有透彻的理解。一位炮兵排长的妻子挺着大肚子到前线看望丈夫,住了不到3天即被部队要求返乡,但因战事紧张丈夫不可能送到更远。我刚好要到军区出差,便受那位排长委托顺便陪嫂子同行。那天,我们乘了6个多小时汽车在夜幕降临时才到达昆明。我帮嫂子在一家部队招待所住下,还在一个小店请嫂子吃了云南过桥米线。第二天又把嫂子送到火车站。
我记得这位有着姣好面容的嫂子是四川某个小城一所小学音乐教师,她告诉我,她与当排长的丈夫是中学同学,才结婚没几个月,丈夫便上了前线。因思夫心切,她没向校长请假便只身坐了两天火车又乘一天汽车闯到前线。她话不多,但一路常常微笑着小声哼唱《十五的月亮》《望星空》……
在第二天去火车站的路上,嫂子表情特别轻松,不时地问我“这么小年纪在战场上怕不怕死呀”“你有没有女朋友呀你多长时间给家里写信”等问题。当我回答说我不怕死只是没有谈过恋爱就死在战场有些遗憾时,嫂子立刻停下脚步,一下子用手捂住我的嘴,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我的腮帮一边发出“呸呸呸”的愠怒,“可不能说这不吉利的话呢,你们都会平安回家的。”
火车再等几分钟就要开动了,嫂子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登上车厢。放好行李,嫂子把身子探出车窗,笑着说些类似“感谢老弟一路照顾”的客气话,她说着说着竟有些眼红了……
那天正是十一,高原的阳光有些剌眼,我好像看到嫂子眼里有无数个太阳在打转。突然,一直微笑着的嫂子发疯般从车厢冲下,紧紧地抱住我,发出令人窒息般的嚎叫,因惯性太大,我们差点一同摔倒在地上。瞬间受到惊吓的我心脏狂跳,大脑一片空白。嫂子哭够了,又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臂间,抖动的双肩似乎要把车厢里和站台上的人目光全都吸引过来。他们肯定会吃惊地疑惑,这个怀着身孕的女人与那个瘦弱的军人之间为何有着如此激烈的情感爆发……
火车终于开动了,我流着泪向嫂子庄严地行个军礼,直到列车在泪眼中消失我仍舍不得放下手臂……
第二年,战事结束了,但凯旋的队伍里不见排长的身影,他在半年前的一次行动中触雷被炸身亡。我不敢想像,当嫂子抱着婴儿站在欢迎的队伍里时,属于她的世界早已倾斜,而内心深处掀起的是苦涩泪水的狂澜……
后来听战友说,嫂子一直未再嫁,一个人默默地把儿子拉扯大,又把儿子送到丈夫生前部队。这么多年过去了,嫂子姣好面容肯定变得苍老了吧?我曾在一段时间里在内心痛苦地纠结,我不理解,当她在战场上与丈夫告别时,她的表情是那般平静,甚至没有掉下一滴眼泪,而当与一个没有亲情维系没有情感经历的人分别时,她竟然用炽热的眼泪和令人心悸的痛哭让情感的火山喷发……有一次,我在梦中看到了嫂子。嫂子说,当年在战场上与丈夫分别时她就感到这是一次诀别,因为丈夫告诉过嫂子他早就是突击队的最佳人选之一。试想,迎着子弹冲锋,能活着回来除非老天只保佑他一个人。我突然明白了,嫂子平静的背后是在忍受着内心的痛楚,她不想留给自己心爱的人最后的表情是痛苦,她更不想让丈夫带着太多的牵挂和遗憾死在冲锋的路上……嫂子选择了军人,也选择了绿色之爱。我和嫂子的丈夫一样,都是军中森林中一抹跳动着的绿色火焰,而一旦终于与战场上的绿色做最后分别时,嫂子便把对丈夫的爱、对绿色的爱完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今天,又是十一,我突然想起云南高原刺眼的阳光,我再次体味一生中第一次被一个异性拥抱时的血潮的涌动,那一场令人心悸的痛哭更让我有一种眼泪摔打在石头上迸出火花的强烈体验,我多么想立刻飞到四川那个小城,像当年嫂子拥抱我那样献给嫂子一个猛烈的拥抱……
我欠一个伟大军嫂一个拥抱!祝天下所有军人妻子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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