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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不见了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3011
文 徐惠志

  一

  汤伟有段时间没见李小柒了,下午李小柒约他晚上出来到老地方喝酒。

  汤伟隐约觉得,可能和林琴回来了有关。他最近听说林琴从国外回来了,但究竟有没有关系得见了面才知道。算起来,他和李小柒差不多半个学期没见面了。过去他们天天见面,经常喝酒,喝酒的频率取决于他们口袋里有没有多余的钱。当然,那是他们的大学时代,一直到汤伟结婚之前。肯定是喝醉过不少次的,其中有一次,两个人坐在操场的篮球架支柱,背靠着背,喝着一瓶三块五的沱牌。一口日本豆,一口沱牌。日本豆是那种花生仁外面裹着一层面粉的,实际上就是鱼皮花生。咬下去硬邦邦的,不知道里面包裹着什么,必须咀嚼了才知道。据说远销日本,反正他们都喜欢叫日本豆。日本豆吃完了,酒见底了,人也醉了。两人都是第一次喝醉,第一次喝醉酒总是最难忘的。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回宿舍,不知为什么,汤伟整个人就撞到路灯杆上,莲花形的灯罩掉下来,好像一颗头颅,沿着斜坡咕隆隆地滚。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好像胸口又闷又痛,还有灯罩在胸腔里滚动的声音,咕隆隆,咕隆隆。好像会一直这么滚下去似的。

  汤伟结婚后,和李小柒喝酒的机会就少了。但只要李小柒说喝酒,他一般都会到。不过,自从汤伟结婚以后,李小柒也不怎么叫他出来喝酒了。

  大学毕业后,汤伟去了西城一中当老师。李小柒当然也是有机会进中学教书的,何况以前就业压力并没有现在这么大。要说容易,也不容易,说难也不难。但是李小柒却在北山对面的城中村租了个房子,作为他的画室。平时除了画画外,李小柒也教小孩子画画,以维持生计。

  租的房子能够看到北山上的松树林,这也是李小柒选择这里作为画室的主要原因。

  汤伟劝他找个稳定的工作,结果李小柒工作没找,画室倒是换过几次,每次都是搬在附近,就好像围着北山兜兜转转,始终看得见北山上那片松树林。他喜欢西城的原因之一,就是喜欢这里的山上有许多松树,不像其他县市,公路边,山坡上,漫山遍野全都是速丰桉。这种树就像一种病,侵入水土破坏它们的神经,人们对这种生长速度很快的桉树恨之入骨,管它叫畜生桉。

  只有汤伟知道,李小柒不单纯是因为喜欢松树,而是从他的画室能够看见北山顶上这片松树林。反过来说,从松树林里,也能看见李小柒的画室。这里埋藏着许多回忆,这也是李小柒毕业这么多年来的心结。算起来,也有十年了。汤伟一直跟他说,结婚吧,结了婚就好了。这话汤伟记不清说了多少次,反正每次见面都说。结婚才是走在人生正确的道路上啊,汤伟每次都是这样总结的。

  

  汤伟出门比较早,下班的时候,一中操场还在搞基建,那座标志性的雕塑已经被挖出来了。这是一座体育健儿的群雕,洋溢着上世纪八十年代那种昂扬的时代精神。汤伟被挖掘机的声音吸引,恰好看到这座雕塑,也许是为了方便搬迁,群雕倒放地上。群雕到底要搬去哪呢?汤伟想,这学期结束,他们也得离开老校区,搬到新校区去了。老一中这块地,传闻了很久,在变成工地以后,终于明确是卖给开发商了。

  二

  汤伟刚在荷花池的大排档坐下来,李小柒也到了。

  李小柒一坐下就说:松树林不见了。他有点失魂落魄,不过,又有些不易觉察的兴奋。

  汤伟露出不解的神情,啊,松树林。

  他注意到李小柒似乎长胖了些,当然,也可能因为李小柒皮肤比较白,长期蜗居在画室,所以在夜色中更显得胖了。

  李小柒又说了一遍:松树林不见了。我今天起床,习惯性地点根烟,往北山上看去,竟然不见了那片松树林。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你知道吗?我守护着的松树林不见了。就好像,有个不常用的外置器官不见了一样。

  服务员站在一旁等着下单,听见李小柒莫名其妙的话,显得有些茫然,只好左顾右盼。汤伟赶紧点了几个下酒菜,先上三瓶漓泉纯生。他没看服务员,而是关心地看着李小柒说。那片松树林,汤伟当然是知道的,听了李小柒的话,他甚至往北山的方向望去,想看看那片松树林是不是不见了。当然了,在这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汤伟接着说,现在到处都在搞基建,一中操场都要改造,说不定连北山也一起跟着一中卖掉了呢。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就是不相信我。

  我信,你是说我们学校那片松树林。

  是的,我跟你说过了。

  汤伟知道他又乱说话了。就接着他的话说,你杀了林琴对吧?

  你知道我怎么杀的?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

  那你怎么杀的。

  你坐过来一点,嗯,我是把手这样,李小柒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把手够到汤伟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勒过来,知道不?就这样。李小柒喘着粗气。

  可你一个人怎么埋了她呢?如果恰好他也喝多了,就会扬起头来问李小柒。好像开玩笑似的,把这件事重新演绎一遍。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我一直做梦,梦见我杀了人。这么多年来,我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

  汤伟望着黑黢黢的荷花池,隐隐约约能够看到盛开的荷花。那是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啊。回想起他们的青春,大学毕业的那个七月,李小柒跟汤伟说,我杀了林琴,就埋在了松树林。泥土很松软,下过雨,湿漉漉的。汤伟吓坏了,大叫了一声林琴这个名字,他夺门而出。当然是什么都没发现,汤伟是喘着气回来的,看见李小柒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

  李小柒说,你找不到的,我埋在很深的地方了。

  他上前抱住李小柒,轻声说,林琴只是离开了你,天涯何处无芳草。

  过了一会儿,汤伟感到有眼泪流到他的背上,缓慢地流着,好像流得很仔细的样子。

  三

  那片松树林,是北山顶北边最茂密的一片树林。环绕着几个残破的篮球场和排球场的是各种灌木丛,以及几棵高大的枫香树。每到秋天,总是能够让人感染到秋天的离愁别绪。这种伤怀的感觉,会因为青春而加倍地刺痛着人们的心情。而那些松树,则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具有恒久的忍耐力。因为地势偏僻,人迹罕至,山上的老房子在绿树当中伸出一角飞檐,山冲里的房子也破旧不堪。这个老校区,和山脚下的一中相连,在他们毕业后,山上的校区就搬迁了,封起来了。实际上,那一年,只剩下美术和中文两个系的大四学生,其他的学生要么搬回本部,要么就根本没在这个校园上过课。所以校园是很安静的,那片松树林,哪怕白天也是幽静深沉,日光掩映。前面一栋老教室,把松树林隔绝开来。画室就在这栋楼的二楼三楼,有时候,李小柒就在画室里写生这片松树林。所以,汤伟也相信,这片松树林对李小柒来说,是相当重要的精神寄托。而且,这片松树林,相当于是个后花园,谈恋爱实在是再好没有了。松树林下面,是一片芭蕉林,有假山流水,沿着曲径,往下走,是一排琴房。说不清为什么,琴房很窄,一进去,仿佛与世隔绝。大四了,谁还会去练琴,只有谈恋爱的人才会到那里去。不用说,李小柒和林琴常常去。

  琴房开着窗,可以看日落。或者看一中操场上那些不知疲倦地踢球的高中生。不管看什么,对恋爱的人来说,总是有趣的。哪怕只是看着对方的手指,恐怕也能说出一篇土木工程的论文来。

  服务员把酒拿过来,转身走了。

  李小柒说,我快要受不了了。每次做梦我都要难受好几天,所以今天我发现那片松树林不见了,我觉得我要完了。

  不见了也好,省得你整天想着这个。

  我几乎天天看着它们,突然不见了,难道你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嘛?

  开发商要赚钱嘛,这地方迟早要动的。

  你有没有做过杀人的梦?李小柒突然问。

  有,估计是有吧,但是梦这东西,谁会特意去记住呢?

  对,大部分的梦,做完了就做完了,这个梦不一样。它一直在提醒我。

  提醒你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提醒我,我杀过人。我跟你说过,那个梦太清晰了。我杀了她,然后把她埋了。一开始做的梦,还是有血的。后来,血都没有了。好像死去太多次,连血都流不出来了。松果不断地落下来,覆盖在林琴的身上,我很害怕,就一直在树下捡松果,松果还在下落,到最后我半个人都埋在一片松果里了。

  林琴回来了,你知道吧?汤伟试探地问。

  李小柒停止了对那个梦的叙述。他喝了一口酒,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李小柒抽烟的姿势不得不说是有点迷人的,同样是画画的人,他的手指夹着烟的动作特别好看。

  李小柒是不是知道林琴已经回来的事呢?汤伟想。

  我知道她会回来了,她联系你了吗?

  我是听说的,说不定刚回来,还没有时间联络。

  不要说这个了,汤伟说。你最近怎么样?好久不见了,现在学生多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说不准要不要继续提这件事,如果要继续说这件事,最好还是让李小柒自己先说比较好。如果不说,他们就好好喝酒。

  好久不见了,应该好好喝酒才是。

  每次让李小柒说下去的话,谈话就越发显得疯疯癫癫。都三十多岁的人了,简直没法收拾。

  上一次,汤伟在李小柒的画室看他的抽象画,是一些《南方体育》旧报纸的拼贴。这份报纸早就没有了,画面的尺幅很大,颜色单调而冷漠。马拉多纳穿着西装,手指向一片黑暗的树林。或许前方是风声鹤唳,或许是黎明前的黑暗,甚至是无所指的。汤伟还记得那年的南非世界杯,梅西带领的阿根廷输给德国,最后的冠军是西班牙。李小柒似乎在借助报纸抵达生活日常的深处。汤伟站在他的画前思考着,也许,李小柒在考虑如何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和画室墙上孩子们色彩单纯热烈的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小柒从卫生间走出来,冲厕所的水声哇哇地响。他说,我正在考虑这个旧物系列,报纸,日记,书信,烟盒的锡箔纸,都会出现在我的创作里面……他一边说,一边把最后一根烟点上,慢条斯理地撕开烟盒,把烟盒底部那块有四个颜色不一的圆点的小片小心地撕下来。他仔细地端详着上面缤纷的彩色圆点,在汤伟面前晃了晃,说你看,这简直就是草间弥生嘛。

  想到这里,汤伟也替李小柒可怜,在林琴离开后,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谈恋爱,更不用说考虑结婚了。汤伟呢,在家人的介绍下,很快就结了婚,用他的话说,是走在生活的正道上了。李小柒倒是在绘画上小有名气,参加过不少国内外的展览。

  李小柒点着一支烟,看着荷花池,垂柳一动不动,好像也在观望着一池的荷花。一只白猫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吓了两人一跳。李小柒一脚把白猫挑到池子里去了,那只猫冷不防被挑下水,怪叫一声,像一道白光蹿上岸。汤伟吃了一惊,李小柒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我跟你说过,我一直在反复做一个杀人的梦。梦允许我使用暴力。

  对,你还杀过人呢,汤伟开玩笑说。

  这时候,李小柒才说到林琴,他说,我知道她会回来的。

  汤伟想起大学的时光。一毕业,林琴就离开了李小柒,据说是嫁了人,再后来是出了国。这件事深深伤害了李小柒。汤伟陪着李小柒,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让李小柒抱着自己哭。从那时候起,松树林就在李小柒的心里生根发芽,林木参天了。这片松树林,好像成了妖怪,越发幽暗,把他的心封闭起来。

  林琴的离开,也有不同版本。汤伟隐约记得,那个夏天还发生了好多事。汤伟问李小柒,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杀了林琴,你根本没杀她嘛。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会反反复复地做同样一个梦。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汤伟追问。

  我记得那是个下雨天,可能还是个台风天气,要不然在那个季节怎么会下雨呢。那应该是个台风天,风声穿过树林,发出了卡车开过那样的呼啸。李小柒回答。

  每年都有台风,这很正常的。我就是被梦折磨得太难受了,整天梦见杀人,杀了之后还得埋了,你不知道一个死人有多重,温度一点点消失,人却越来越沉。你记得有一次你喝醉吗?醉得像一滩泥,四个人才把你扛回宿舍。这谁受得了。

  你看看一个梦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我觉得你有必要见见林琴,说不定见过她你的梦就好了。

  我经常见,我经常梦见她,不过也可能不是她。今天你们学校发生的事,是真的吗?真他妈恐怖,谁能想到足球场下面居然埋着一具尸体。

  别说了,我还在上面踢球呢,我再也不会在上面踢球了。

  四

  汤伟今天一进办公室,发现同事们的议论戛然而止,接着又肆无忌惮地讨论着。汤伟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人的讨论,但是他发现了人们脸上的恐惧,在恐惧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压抑和激动。

  早上,施工人员在操场挖到一具尸骸。据目击者说,操场下面的泥土是红泥,挖掘机在往下挖掘的时候,看见有些异样的东西。开钩机的师傅还卡顿了一下,就站起来看。这时候,他一阵冷颤,整个人似乎都在收缩。因此,他打开车门,跳下来的时候双腿都是软的。他挖到的是一具人的尸骸。在钩机的挖掘下,骨头断成两节,好像这个死人又死了一次。事后,这个钩机师傅哭丧着脸说,真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事啊。我听到了钩机铲的声音不对,就停下来了。这真的不关我的事。他似乎是在跟空气中的谁对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后来,他干脆蹲了下来,这样他就不用看自己的脚了。

  谁也没有想到,每天学生和老师在上面跑步的操场下面,居然埋着一具尸体。那些踢球的人每天在上面追着球跑来跑去,简直是踩着尸体在前进。这比埋着一颗炸弹严重多了。

  办公室的老师讨论的重点无非是死者的身份?尸体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埋进去的?是否和十年前邓老师失踪案有关?

  资历较深的老师,会低声说起他们曾经的同事邓老师,在一个周末的雨天里神秘失踪。传闻说,这名老师的失踪和教学楼重建的工程有关,据同事的说法,邓老师为人耿直,在业务上虽然不至于说出类拔萃,却也是兢兢业业。

  汤伟想起来了,当时他刚刚进到这所学校,作为一名新人,他虽然偶尔会听到同事的议论,却不好过多打听。现在汤伟已经不再是那个刚刚入行的新人,论资历,也算骨干教师了。当年的传闻似乎和操场的这桩事联系了起来。

  中午,本地的新闻公众号在推送这条新闻的时候,现场已经封锁。图片上,红蓝条纹的遮阳布覆盖着施工的地方,司机站在一边,低着头。光看图片,甚至会让人以为这是在指认犯罪现场。那台钩机,好像一台静止的怪物。抬起的铲子,悬在空中,好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新闻里说,今早施工单位在市一中操场作业过程中,发现一具尸骸。目前,现场已经封锁,具体情况有待后续报道。

  汤伟和李小柒喝酒回来后,一直没睡着。

  老婆和孩子已经睡下了。他的脑子回想着今天学校操场发生的事情,也在思考着李小柒的话。

  李小柒说,那片松树林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无非是和林琴有关。要不是林琴还有音讯,汤伟当然有理由认为李小柒真的杀了她。

  他无数次描述的梦境,仿佛已经成为了魔怔。曾经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都喝多了,两人都没有回去,就在宾馆睡觉。半夜口干,迷迷糊糊中听见李小柒说梦话,不是说,而是喊,语速非常快。如果说呓语里有什么秘密,那么,别人也不可能听得出来。

  不知道李小柒现在还会说梦话吗?

  以前在宿舍的时候,他可是每天晚上都说梦话的。第二天,他就会问李小柒,你知道你昨晚说了什么梦话?

  李小柒一脸天真而茫然的表情,我连梦都记不住,怎么可能知道我说过什么。

  汤伟笑了,我也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因为你说得很快。每天晚上都说,我当时觉得,要是哪天晚上听不到你说梦话,我可能会睡不好。

  要是一个人都不会做梦,也许会活得比较轻松。

  一个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在梦里倾诉。

  一个人真的可以爱着一个人十年?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为什么他又说杀掉了林琴呢?也许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他想起李小柒红灰色的脸,那张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安静下来了。李小柒说,当我抬头的时候,发现松树林不见了。我以为是幻觉,就是昨晚没睡好,眼花了。没想到是真的。以前我跟你说过,那片松树林好像一头沉默的羔羊。羔羊就这样硬生生地消失了,消失在山岗上,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了。一整天心里都不踏实,我只能找你喝酒了。

  他伸手去拿烟,点燃了,深吸一口,继续说,这只沉默的羔羊,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它。它也可以看到我,把头扭向我这边,望向我,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汤伟本来是不吸烟的,这时也从烟盒里取一根烟,放到啤酒里润一润过滤嘴。往往不吸烟的人才喜欢润一润过滤嘴,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真正吸烟的人才不会这么业余。汤伟点燃烟吸了一口,就夹在手指间,继续听李小柒说。

  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去过多少次,踩在厚厚的松针上,把松果踢到芭蕉林里,听见鸟鸣声在早晨或是傍晚吱吱喳喳,谁能想到从外面看,竟然是一只羊。一只沉默的羔羊。

  第二天汤伟醒来,他迷迷糊糊中,似乎想起昨晚曾经梦见过一只羊,轻轻地往上一跳,变成了天空上的云,也说不准,是不是跳到云的后面躲了起来。

  他想起李小柒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爱着她。

  五

  操场的施工停了一个星期。周二重新施工的时候,汤伟仿佛已经可以看到这片土地变成大型商业中心的样子了。一切恢复如常,他经过操场,看见天空上面有一团很好看的云,他忍不住拍了一张照片。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意识到山上的松树林不见了,是蛮突兀的,但是天空已经把缺失的部分填满了。他想了想,在操场上又拍了一张没有松树林的照片。不可否认,这是一张很不错的风景照,北山脚的树种丰富,层次相当好看。一路蜿蜒而上,是几栋居民楼。还有学校的一栋教学楼,仔细一看,琴房就掩映错落在半山腰上。他看着这张没有松树林的照片,看着有点怪,就好像把长头发剪成了寸头一样。他在微信里把照片发给了李小柒。

  李小柒没有回信息,却是林琴发来了信息,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汤伟说,还真是回来了啊,要不要叫上李小柒?林琴说,行,好久不见了。

  汤伟把林琴的意思转达,很快收到李小柒的信息。其实林琴的意思很明确,她想见李小柒。

  地方定在了花样茶餐厅,既不会太安静,又不至于太嘈杂。最主要是有本地人的气氛,万一说不上话,也不至于太尴尬。

  李小柒迟了一点才到,林琴是最后才到的,她脸上略显憔悴,却没有大变样,她甚至都没有变胖。汤伟问,老同学,听说你回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也好给你接风洗尘哇。林琴捋一捋垂下来的刘海,一边把包放下,一边说,这不一起出来吃饭了嘛。她看着李小柒,李小柒也看着林琴。

  李小柒点着烟,说如果在街上碰见,都不敢叫你了。看来澳大利亚的水土养人呢。

  你这是笑话我嘛,那边空气很干燥,我的皮肤都差好多了。前段时间,山上大火,烧了十多天。我看国内也有报道。

  一个人回来的吗?回来准备呆多久?回来的感觉怎么样?

  这些问题都是汤伟问的。李小柒和林琴现在几乎都不对眼。只是说了工作上的事情,鸡毛蒜皮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度便安静下来。吃得差不多饱了,汤伟借口还有事情就先走了。走之前还踢了李小柒一脚,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踢李小柒一脚。他说,以后还得靠你多多关照啊,你们俩好好叙旧。

  他们俩也没坐多久,林琴提议出去走走。她说,我回来这几天,还从来没出过门。你陪陪我好吗?李小柒说,外面的空气很热的。

  六

  别怪我,林琴轻声说。当时我必须帮我爸渡过难关,必须嫁给那个洋鬼子。

  我不怪你,李小柒望着她,低着头。他伸手捏着林琴的下巴,说,我很辛苦。

  林琴抬起头迎上来,不再让他说下去。李小柒倔强地吐出几个字,被她的嘴巴堵住了。

  两个人用肢体的语言诉说着,好像要拼命填满这么多年来缺失的情感,又像运动员训练过后一样,两个人大汗淋漓,像两条泥鳅一样瘫在床上。林琴起来上卫生间,李小柒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旁边是汗水浸湿的一大片雪白的床单,好像一个虚拟的人躺在那里。

  两个人又回到了床上,李小柒注意到她身上的伤痕,说,洋鬼子打你?

  林琴回答说,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早离了。

  那片松树林不见了。李小柒望着天花板,听见自己在说话。

  什么松树林?林琴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松树这个物种似的。

  你不记得了吗,画室和琴房之间的松树林……前几天我就是这样,他坐起来演示。我这样抬起头,就发现它们不见了。这个别扭的动作好像在说,要是我不抬起头去看,说不定那片松树林就还在那里。像一只沉默的羔羊,还在那里。

  但是那片松树林什么都没有呀。林琴翻了个身,跪着趴在李小柒的身上。她把手支撑在李小柒的肩膀上,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李小柒也看着她,像磁铁一样看。他说,我想起来了,你说得对,松树林里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梦见自己杀了人,就埋在松树林底下。

  对不起,林琴说,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

  李小柒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他把话继续说下去,不说的话他觉得他要疯掉了。你知道吗?我做的梦太真实了,醒来以后我甚至会想回到现场去看看,担心有人在附近发现什么。

  李小柒看着林琴的眼睛,把她搂在自己的胸口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感觉到脉搏的跳动。这是多么温存的姿势。他的眼睛看着已经不再新鲜的伤痕,好像松针一样渐渐模糊。他的手指缓缓地在她的身上移动,每遇到淤青的地方就像一只羊一样跳开。他的手指很好看,很修长,出门前剪过指甲了。它们一跳一跳,好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越过山丘,溪流,跳到了林琴的锁骨上。站在一块土丘上面,有一些风吹过,有点累了,是应该休息一下了。林琴的锁骨真美,她的肩膀的线条也很美。李小柒的手指停在了锁骨的地方,他本来想问,其实你有没有试过一直做着同样一个梦,又或者问问她,你有没有梦见过我,结果他说的是,我曾经幻想过,杀了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像现在这样。随着他的手臂一点点回收,只感到脉搏的跳动越来越强,两个人静止在那里,好像两个从时间和空气中开凿出来的雕塑。林琴的眼泪流下来,滴落在李小柒的手臂上,似乎是从她的眼睛里走出来,安慰着李小柒。在微弱的光线中,只有无声的眼泪安慰着两个人。

  我梦见你被我埋在松树林底下,有时又梦见你被埋在琴房下面的操场。我梦见太多次了,我不知道是我在想你,还是在想念这个梦。这个梦让人悲伤,我需要悲伤的感觉。现在松树林不见了,我想,我再也帮不了你了。

  我搬家的时候你能来帮我吗?

  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李小柒的话,或许吧。

  七

  据官方报道,十年前邓老师失踪的案件已经侦破,凶手已经伏法。传闻终于被坐实了,十年前,邓老师发现了学校的工程问题要举报,被当时的工头指使人杀害。十年过去了,邓老师终于沉冤得雪。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能够有个结局,总算是让人安慰的。

  李小柒没有去帮林琴搬家。事实上,林琴也没有叫他。李小柒知道林琴住的地方,那个小区很多年前他曾经去过,背靠着蝶山。山上,也有很多的松树。李小柒真的很喜欢松树,恰恰西城有很多松树。在寂静的松树林里,冷不防有松果掉落下来,滚两下就不动了。松针滑溜溜的,踩在上面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李小柒清理手机相册的时候发现了一张风景。那是汤伟发给他的那张北山的照片。他端详着那张照片,两个手指停留在一片灌木丛,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把它们放大,再放大,直到看见树林里,琴房在绿色中躲藏。琴房的窗户,好像一只眼睛,穿过了密密的雨帘。

  李小柒仿佛看见那个夏天,在得知林琴即将嫁作他人妻子的那个台风天,置身于画室的他气疯了,满脑子都是杀死林琴的各种幻想。恰巧在同时,台风疯狂地刮在空空荡荡的操场上,一台钩机把一个人击倒。李小柒全想起来了,那个人倒下后,直接被埋在操场下面。随后,李小柒的眼前就混乱了,雨水淋湿了泥土,慢慢变成了一片绿色,红色的阴影快速地掠过,就像睁大了眼睛看太阳一样,各种对比色在眼幕前跳动。仔细地凝视,那是一只羊,在一片光晕中逃离了李小柒的视线。那天的雨太大了,模糊了李小柒亲眼目睹的一切,也模糊了他的记忆,并且整整模糊了十年。

  李小柒把那张北山的风景照又发回给汤伟。

  在李小柒的房间里,报道一中操场杀人案告破的报纸放在他的桌面上。李小柒剪下了这桩社会新闻。他剪得很小心,就好像在修剪羊毛似的,并且把它贴到了自己的画上面。

  那片松树林再也不会回来了,在那片空白的地方,很久没有听过的鸟鸣声又从云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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