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英抱着旧樟木箱,戳在新房的地板上,喘着气说,这可是我的嫁妆呀!
阿军眼睛鼓鼓地喷着火,你要这些破东西做啥?!声音如瓷片,把新房子的玻璃窗划得吱吱响。
海英艰难地吞咽一口,嗓子里啥也没有,你别这样,给我留点念想,行否?声音里已经带着乞求。
海英的脸一半被光罩着,一半隐在阴影中,像张阴阳脸,看上去有些变形。阿军目光从海英脸上移开,直往四下里飘,像在寻找啥。海英闪过去,门板似的竖在储藏室门口。
阿军歪过头,叼着古怪的笑,里面还有啥?
海英眉毛哔哔跳着,没啥,能有啥呢。
阿军一探头,瞥见了里面的东西。顿时僵住。他拉开海英,推开房门,里面塞满了渔村搬来的旧东西。浸年糕的小水缸,挑鱼货的箩筐,晒鱼鲞的竹匾、腌海蜇的坛子,连竹丝食罩也在。阿军声音硬硬的,不是送给隔壁荣华家啦?
海英躲着阿军眼睛,我,我又要回来了……
阿军感到胸内有东西要杵出来,你算把我的脸都丢尽啦!他瞪视数秒说,这是在鲁城,你别坍我的台面,好否!回头看见海英怀里的樟木箱,一把夺过,摔到了门外,干脆地说,我晚上回来,要是这些东西还在,我就扔你的人!说完,摔门而去。
海英捡起缺了一只角的樟木箱子,无奈地看着阿军背影下楼而去,目光像撞在石头上的瓦罐,哗啦啦撒了一地碎。
阿军是厝头岛的揢鱼人,发财后在鲁城买了房,买了车,去村里迁户口时,让村长强盗王拦住。强盗王劝他,现在这东西不值钱,迁它作啥?阿军丢过支中华烟说,住鲁城了。强盗王骂他,你就是住到美国去,也是厝头岛人。见阿军脸色不好,笑笑道,说不定哪天拆迁呢。阿军的喉咙里,像被坚硬的东西撑胀了,头跟着颠了几颠,这鸟不撒屎的地方,谁要呀!强盗王哈哈两声,你也算是咱厝头村的大老板,目光真短。你看看吕泗洋上的洋山岛,那才叫鸟不撒屎地方,现在成啥样啦,成世界第一大港啦!咱这厝头岛,说不定哪天也拆迁呢。
阿军在鲁城没啥亲戚,没事干,就开着车子,带着海英瞎逛,一会儿去海山公园看稀奇,一会儿去乐购商场买东西,要不叫上几个在鲁城打工的老乡,守在海鲜排档喝酒吹牛。
老乡说,阿军哥,你是咱厝头岛的大款呢。
阿军一脸的鄙夷,厝头岛算个啥,这是鲁城呢!
老乡们喝着酒附和道,那当然,那当然!
饭饱酒足后,阿军摸着吃得圆溜溜的肚皮,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到达了高潮,这吃的、穿的、用的,样样比得过城里人……
这天半夜,阿军把自己笑醒了。他推醒海英问她,咱跟城里人比,没缺啥吧!
海英屁股一突,背过身骂道,半夜三更,发啥大糊病(注1)。
望着海英的大屁股,阿军的心情像朵紫色的小花,没绽放就蔫头耷脑地枯萎了。一阵晕眩漫过,他明白自己就缺个小屁股的女人。那小屁股穿上紧绷绷的包屁裤,显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看上去就是养眼睛。
可惜,阿军娶了个大屁股,夜里抓上去肥肥胖胖、松松垮垮的,能拧出斤把水来。面对身下的一堆肥肉,他有一种天生的恐惧,磨磨蹭蹭上去,几下就啊了一声下来。有时候,海英恼了,一抬屁股,阿军就扑通一声掉到了床下。海英埋怨道,挠痒痒呀。
阿军对大屁股的恐惧,是小时候落下的。那年放假,渔业队在庙山海涂上收海带。阿军玩累后,躲进了海边山地上的一块葵花地,在地垄里铺上一层枯叶,又摘了些青叶子遮阳,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没一会,阿军就呼呼睡着了。忽然,他被一阵急切的窸窣声惊醒,远远地见是寡妇秋花匆匆赶来。阿军闭上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一会儿,耳边响起细细的洒水声,阿军偷偷一看,是只白生生的大屁股正对着自己。阿军吓得哇地一声大叫起来。秋花像被火烫了一样,蹿到了几米开外……
干活的人以为被蛇咬了,丢下手里的海带,赶了过来,老远见秋花惊慌地系着裤子。到了眼前,见阿军坐在地上哭泣。大家问秋花是咋回事,秋花红着脸,吱唔了半晌也说不出啥。
良法队长黑下脸,咽着唾液骂道,他毛都没长齐呢!
秋花老公死后,良法队长常去爬秋花家的围墙,都让秋花打了出来。第二天,天不亮秋花就堵到良法队长门口骂人,良法队长的大腿根常常被老婆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秋花知道误会了,缓过气来骂,这小畜生,用葵花叶盖得满头满脑的,我咋看得见……
哄的一声,大家纷纷笑话秋花。大人们笑过后,只当作饭后的笑话,阿军却对那大屁股产生了恐惧。
成人后,阿军就一直想找个小屁股女人。阿军娘托“堕婢嫂”(注2)做媒说亲。没几天,堕婢嫂上门来,喘着气,拍着胸口说,我奔断了脚后跟,磨破了嘴皮子,总算说动了一门。
阿军娘知道堕婢嫂是靠嘴巴吃饭的,吃了男方,吃女方,笑着问,哪的?
堕婢嫂得意地说,外岛的呢!
阿军娘拉着堕婢嫂的胳膊,苦苦一笑,我们这样的家境,哪家姑娘能答应嫁到厝头岛来。
堕婢嫂说,是大猫岛的姑娘,叫海英,人也长得结实,是把干活的好手。
阿军娘高兴,虽说大猫岛也是小岛,但离鲁城近呢,催着让阿军去相亲。
阿军跟着堕婢嫂坐船到大猫岛,没进墙门,扭头就走。堕婢嫂追上来拉阿军,咋的了?
阿军一甩胳膊,不喜欢。
堕婢嫂也急,人都没见着,咋说这话呢?
阿军斜了眼堕婢嫂,我早看见那大屁股了。
堕婢嫂吸了口凉气,这海岛姑娘,不是下滩涂撮海货,就是上岸挑货、剖鱼、晒鱼鲞,方圆数百里的厝头洋里,叫我上哪找小屁股的去。
回来时,娘兴冲冲迎上前问堕婢嫂,咋样?
堕婢嫂唉了声,恼恼地说,问你家大糊去!
娘转身问斜着脖子的阿军,咋回事?
阿军嚷道,屁股太大!
娘的眉毛竖了起来,片刻工夫,目光就柔软了,儿呀,大屁股姑娘好使唤,会干活,能生小孩呢。她记得阿军爹年轻时夜里抱着她,就喜欢她的大屁股,肉嘟嘟,胖乎乎,暖烘烘,搂在怀里,像条大黄鱼,夜里游上去身子骨也舒坦。
阿军冷冷地看着娘。
娘劝阿军,我们就是落洋下海揢鱼的命,娶老婆就得这种力气大的姑娘!再说,那小屁股上哪找去?
阿军斜歪着脖子道,我就要那屁股小小、翘翘的!
娘的脸扭得很难看,那种姑娘不要说干活,就是生孩子,也会被夹死。
阿军极其干脆,我就要小屁股。
眼看阿军的年纪一天天大起来,娘顾不上脸面,天天坐在门口骂人,弄得整个峙头乡人都知道阿军要找小屁股。时间一长,阿军实在忍不住,劝娘道,你要是今后不骂人,我马上和海英成亲。阿军娘抹去脸上的泪水,笑道,娘不骂,娘再也不骂了。让“亮眼瞎子”挑了个好日子,把海英抬进了家门。海英的大屁股也争气,下半年就生了一个儿子,乐得娘逢人就夸海英是个好媳妇。可惜,娘没能看到阿军进城就早早过世了。
阿军能进城,用小店老板国追的话说,是天上的馅饼砸中了阿军。
少年时,阿军立志要做城里人。那年,厝头村里分来一群上海知青,三男二女,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村里人都觉得稀奇,他们不知道海水淡咸,分不清大黄鱼和小黄鱼。早上起来不但要洗脸,还要刷牙,在毛刷上挤上一点膏药,塞进嘴里进进出出弄出了一嘴白沫。清晨,村里人都会跑到海边看他们的西洋镜。
阿军也去看知青。他要看的是那两个女知青,身上穿的都是料子,式样也时髦,特别是那裤子,瘦瘦的,直到裤脚处才放大起来,把小屁股包得紧紧凑凑,方方正正,有棱有角,走起路来不但精神而且养眼。这段时间,阿军经常跟在一个叫李雅倩的知青身后,看她的走路,看她的小屁股。时间长了,和李雅倩熟了,就常在一起说话,情同姐弟。
这天,良法队长在海边码头上拦住了渔业队书记咸水爷,要他做媒把李雅倩嫁给他儿子。
咸水爷耷拉着脸,上上下下看着良法队长,看得良法队长身上竖起了汗毛。
良法队长问,咋啦?
咋啦?咸水爷骂道,你吓唬我啊,人家可是城里人呀。
良法队长切了声,问咸水爷,她们的户口是不是在村里。
咸水爷说,是呀。
良法队长又问,是不是不走了?
咸水爷说,是走不了。
良法队长说,那就好,她们总得结婚生孩子呀。
咸水爷说,就是户口在村里,就是人不走了,她们还是城里人!
良法队长还想说,咸水爷烦了,我跟你说说去,还不行呀。咸水爷找李雅倩谈了活。李雅倩一脸的鄙夷,头也不回地上晒货场晒鱼货去了。
休息时,阿军黏着李雅倩,姐,你不嫁良法队长的儿子,给我当老婆吧?
李雅倩笑弯了腰,刮了下阿军的鼻子说,将来你成为城里人时,姐给你做老婆!
阿军问,城里人有啥好?
李雅倩掰起了手指头,城里人有公家房、有工资、有自行车、有手表,还有粮票布票糖票等等等,好的东西多着呢!
阿军说,那不成了我奶奶说的天堂了?
李雅倩笑了,对厝头岛来说,城里就是天堂。
阿军拍着小胸部向李雅倩保证,我长大了一定做个城里人!
随着年龄的长大,特别是娶了海英生了儿子,阿军也过起了落船揢鱼的生活,年少时的梦想,如同海上雾水,说散就散,怎么也拉不住。阿军为了少年时的梦想,作过各种各样的努力,承包鱼塘养鱼,开过海货烘干厂,就是发达不起来。眼看自己一天天地老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阿军摸摸头顶日渐稀疏的头发,记起了他娘说过的话,想想自己还真是个落洋揢鱼的命。
这天,开小店的国追老板,要去峙头乡里买冰柜,叫阿军去参谋参谋,帮忙抬过海来。国追老板比阿军小三岁,考大学连考三年总是差几分,后来招进了供销社,供销社改制后,他回村承包了厝头村供销社,积下了几个钱,算是厝头岛上的有钱人。阿军心里明白,口头上是叫他去参谋,不过是要在他面前抖抖威风、摆摆噱头。阿军家连个冰箱也没有。看着国追老板得意的样子,阿军心里窝着火,可人家财大气粗的,肚子直骂娘,脸上还是笑嘻嘻地说,行。
到了峙头乡,国追老板看了一家又一家商店,就是没中意的。阿军说,你是买冰箱来的,还是摆噱头来的。国追老板拍拍阿军肩膀,我得买中意的不是,要几千多块钱呢。走过体育彩票摸奖处时,阿军来气了,我不走了,你买好了叫一声。说着,一屁股坐在店门口。
摸奖处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阿军,老板,彩票买否!
阿军头也没抬,我不买,国追老板要买冰柜。
老板娘笑道,乱七八糟的,我问你体育彩票买否。
阿军说,啥体育彩票,我不买。
老板娘瞪他一眼,硬硬地说,不买离远点,死狗挡大路呀!
阿军知道理亏,嘿嘿地笑,我买还不行吗?
老板娘高兴了,就二块钱嘛,说不定能中1000万呢!
阿军想,我就碰碰这个运气。要是中了,白送国追老板一个冰柜!
老板娘说,你报个号码,下午四时开奖。
阿军就报了李雅倩离开村子的日子。
下午三时多,国追老板找到了阿军,走走走,我们回啦。
阿军心里格了下,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他磨蹭着,斜眼道,回去要抬十多里路呢,你不请我喝点小酒?
国追老板骂了,娘的,我就知道你心里这点鬼心思,不就是想喝酒吗,走!
两人找到了一个小店靠着柜台,一人要了一瓶杨梅酒,就着花生喝上了。国追老板心急,没一会就喝完。阿军剥着花生,才喝完小半瓶。国追老板催促,你快点,天黑了路不好走。阿军没理他,低着头看着酒瓶想心事。总算磨到四点多了,阿军说,开路!两人抬到摸奖处,阿军说停停,我尿急。国追老板说,就你多事,快点!摸奖处的老板娘正在贴开奖公告。阿军挤向前一看,头晕了,急急地退出来,捂着胸口坐倒地上。国追老板扶起他问,咋啦?阿军只会摇头。好半天,阿军才回过神来,从口袋里哆哆嗦嗦拿出彩票,看了又看,推开国追老板往前一蹿,我瞅瞅,我再瞅瞅,是真的,是特等奖!
阿军中奖的消息,如八月里的台风,一下子卷过了整个峙头乡。有人说是阿军娘的坟头葬在了财神道上。阿军心里清楚,这是托李雅倩的福。领奖后,阿军跑到国追老板家,给了国追老板一个红包。国追老板心里有气,娘的,碰上狗屎运呢。一数钱,心里更气,不多不少刚好是冰柜的钱。
晚上,阿军把一袋钱倒在床上,让海英数数。海英趴在床沿,蘸着唾液,数了半天,也数不出个数。海英烦了,哗啦撸翻了叠好的钱,不数了,不数了。爬上床问阿军,这钱咋花呀?
阿军反问海英,你说咋花?
海英说,我们造幢新房子,买辆拉货车,买只冰箱,再买它二个彩电,楼上楼下都放一个,还有手表,孩子你我一人一块……
阿军问,还有呢?
海英说,没了。
阿军说,这要多少钱?
海英一算,不到五十万呢?
阿军哈哈大笑,你再买。
海英想了又想,讨好似的说,要不,我去再买条李雅倩那样的裤子?
阿军脸黑下来了,啥都不买!
阿军说,就你这点出息,还穿李雅倩的裤子?
海英撇撇嘴,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李雅倩,人家早成老太婆了。
阿军的牙被骨头硌着似的,龇龇腮说,明天去鲁城买房子,住鲁城去!
进新屋时,阿军把酒席安排在鲁城南洋大酒店。租了辆大巴车,把沾亲带故的族人全拉进了酒店住上。
海英怯怯地问阿军,这得多少钱呀。阿军扬了扬手中的银行卡,你是愁六月里没日头呀。拉着海英进了服装店,让她挑贵的穿。阿军自己东看西瞧,挑了身西装,戴上领带,感觉自己换了个人似的,快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了。
老板娘在一旁给海英选衣服。海英要件黑色的上装,老板娘说,结婚得穿喜庆些。
海英红了脸,都这么年纪的人了,结啥婚呀。
阿军探头过来笑道,对,穿喜庆一点。
老板娘劝海英,这二婚呀比头婚还要紧,不能亏了自己。
海英还想分辩,阿军接过话,还是老板娘想得明白。
海英比划着一条裤子,老板娘说,还是穿裙子吧,咱不能跟姑娘家比了,裙子能罩着屁股呢。
海英拿着裤子,盯住老板娘。老板娘稍愣一下,忙说,行,穿裤子显得丰满,有女人味……
阿军不说话,任由海英折腾,心里却总觉得有啥东西扎着。
两人赶到南洋大酒店时,大包车还没到。左等右等,等得海英怀疑了起来,客人会来吗?阿军满有把握地说,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来过鲁城,让他们白吃白喝白玩能不来?
果然,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亲戚,全来了。阿军忙着分烟,海英忙着安排开房间住宿。阿军看了看,连国追老板也来了,就是没见到村长强盗王。阿军坐在大堂沙发,咬住嘴唇,嘎嘎吧吧地响,像干裂的柴,心想,自己的面子不够大呀。海英说,咱平时跟强盗王没啥交情,人家是村长呢。阿军的眼睛睃巡着大门,暗骂道,你强盗王不就个厝头村的村长吗,我还看不起你呢!他站起来,拉着海英说,上楼,开席!
没想到,村长强盗王早早地坐在了主桌的位置上。见了阿军站起来介绍道,这是乡里的张乡长,刚好碰上,我做主帮你请来,没事吧?
阿军慌乱地弯下腰,双手捧起张乡长的手,头像鸡啄米,谢谢,谢谢乡长光临!
酒席一直闹到十点多。强盗王拉着张乡长,说要换个地方。张乡长拿眼睛看阿军,今天我们听阿军老弟的!阿军一脸的幸福,我听张大哥的!大哥叫我做啥,我就做啥!张乡长说,那去OK厅坐坐!
阿军从没去过OK厅,只听国追老板吹过牛逼。他一摸口袋,胆子立即大了起来,和强盗王一起把张乡长扶进了OK 厅。强盗王到底是村长,见识多,刚坐定就叫来了一群小姑娘。强盗王让张乡长先挑,张乡长让着阿军,你来,你先来。阿军摇着手,这哪能呢,哪能呢。张乡长说,我们是乡下人,你是鲁城人了,今后你是咱峙头乡的贵客了呢。阿军难为情地笑道,别这样说我。张乡长伸出手说,真的,你现在是咱峙头乡数得着的大老板,以后乡里的工作还要你支持呢。阿军站起身来说,只要张大哥用得着我,就一句话的事!
阿军在南洋闹热了三天,回到家像根木头样倒下就睡。醒来时,暮色正从窗户爬进来,将整个屋子,还有屋里的海英染成一个灰色。海英见他醒来,叫吃饭。阿军说,我再躺会。他突然感到有些无趣,这城里人吃过的都吃了,城里人玩过的也玩了,就是找不到李雅倩所说的天堂感觉,这是咋回事?是哪出问题了?他一遍一遍凿着脑壳,就是理不清头绪。
一次喝酒时,阿军又提起这事。
老乡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早成天堂里的人啦。
阿军偏过头,我总觉得还缺点啥。
老乡盯住他,突然交头接耳地笑了起来。
阿军警觉起来,说啥呢?看我笑话呀!
大家笑他,你心里还惦记着城里的小屁股吧。
阿军愣怔住,眼睛里有了些东西,嘴里却骂道,那是啥辰光的事呀。
老乡们起哄,这城里的屁股小小、翘翘的,养眼呢!
阿军虎着脸,心里却在乐。有人出主意,这还不容易,码头那边的西横塘里,有的是。有人反对,那里都是烂货,像阿军哥这身份,哪能去那种地方,要去也得上四星级的海之府大酒店,那里都是靠廿岁的小屁股呢。
散场后,阿军却把玩笑话像棵树一样种在了心上,那棵树疯长着,疯长着,终于戳裂他的脑袋。阿军斗争了几天,还是被那棵疯长的树顶进了海之府大酒店。
服务员接过身份证,抬头问他,先生你住几天?
阿军没敢接那明亮的目光,住,先住一天。
先生是第一次来鲁城吧?
我,我就住鲁城……
喔。你家离这远吧?
不远,不不不,远。在城西呢。
你是第一次住海之府吧?
我经常来住的。
服务员把身份证和房卡递给他,笑得有些神秘。
阿军觉得血呼地涌上头顶,怦怦作响的心要从胸口窜出来。他按着胸口逃进了房间,掩上门,半天才平静下来。刚坐定,床头柜上的电话又吓了他一跳。
他拿起了电话。
先生呀,要不要服务呢。
阿军一听,这声音跟李雅倩一样,是软软的普通话。
阿军迟疑了一下,好吧。他觉得手里的话筒像铅一样重。
阿军站在窗前一口接一口抽着烟,有人从后面抱住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但啊到一半时,他及时而迅速地收住了。他感觉到了贴着后背的肉嘟嘟胸部,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他奋力一甩,没甩开,便低声喝斥,别这样!姑娘不但没放开,反用嘴嘬住他的后颈。阿军像被蜜蜂蜇了似的,甩开了她,迅速跳开,回头怒视着她。
姑娘的眼睛大,睫毛长,如波光粼粼的深潭,像李雅倩的眼睛,嗔怪他,咋?吓着了?
阿军往后挪了挪,这大白天的,你疯了?
姑娘格格格笑着,走过阿军,拉上了窗帘,这不就是夜里了。
阿军这才发现还真是个小屁股姑娘。
姑娘大大方方地说,来吧,你自己脱,还是我替你脱?要不,我帮你吧。
阿军叫,别过来!
姑娘笑他,呀,是老处男呀!
阿军说,我自己来。他拉了拉房门,把慌张死死摁在心底。他把扣子解到一半,又迅速系上,走到门边看了看猫眼,却发现猫眼变成了一只眼睛,一只变两只,两只变四只,越变越多……
阿军揉了揉眼睛,退回房间,见姑娘已扒个精光,坐在床头抽烟,看手机。阿军觉得胃痉挛了起来,我不要了,你走吧。
姑娘啊了声,眼睛离开手机,抬头透出了一股寒气。她迅速穿起衣服,抓起电话说,老板,碰着一个大糊了。
阿军紧起了眉头,大糊?这是峙头一带独有的土话呀。还没想清楚,门突然打开,进来几个男人,最后走进的显然是老板。他咬着烟,挠着左腮问,是那路神仙,敢在这撒野!一看阿军,乐了,我认得大哥呢。
阿军糊涂了,咋认得我呀?
老板说,你发财在电视时见过,你是咱峙头的名人呢。
阿军奇怪了,你是峙头人?
老板笑了,我咋不是峙头人呢?
阿军问,这姑娘也是峙头人?!
都是老乡!
阿军说,哪有城里姑娘?
老板笑他昏头了,哪有啥城里姑娘,全是乡镇以下的,顶多是县城的。
阿军烦了,那我跑到鲁城来做啥!
老板摇头,大哥,灯一关,都一样!
阿军说他,你年轻不懂……
阿军回家时,没了人样了。头发根根翘起,胡子又乱又脏,眼珠子木木,脸好像让人掴过,半边红半边白。海英带着哭腔喊了声阿军,咋,生病啦?伸过手来摸阿军的额头,你上医院看看去呀。阿军挡开海英的手,上床睡了。阿军睡了一天一夜。弄得海英大气不敢出。阿军睡醒后,躺在床上不动弹。等到第三天,阿军早早起来,他洗了头,刮了胡子,那种活络劲又回来了。
海英几天的担心终于放下,吃了早饭,哼着小曲出了门。
阿军奇怪,一早寻死去?
海英推门探进头说,上公园跳舞去。
阿军问,跟谁去呀?
海英说,我也刚认识,统是城里人。
阿军叫,能跳一块吗?
海英翘了下嘴角,音箱是我赞助的。
阿军喔了声,目光飘向了窗外,落在对面大厦的玻璃窗上。望着玻璃窗里的人影,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支春笋,顶着他胸口,去上海!他被这想法弄得兴奋了起来,如一群蜜蜂,在脑里飞舞着,就是揪不住。
到了上海,开好酒店,放下行李,他开始了行动。白天,从福州路、广东路、南京路,一直瞎逛到外滩;晚上,就在巨鹿路、衡山路、雁荡路一带溜达,找机会搭讪年轻姑娘。姑娘必须是讲上海话的。搭上了,就带姑娘喝茶、喝咖啡,说话,要是听出一两句普通话还可以再坐坐,只要露出一点土腔,立即找借口结账走人。几天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阿军终于搭上一个上海姑娘。姑娘讲着一口你侬我侬的上海话,说是大学生,正放暑假。
阿军一听说是上海人,立马觉得姑娘漂亮,像李雅倩,说话的声音像,走路的样子像。阿军和姑娘加了微信,吃了饭,约进了酒店。
进门后,阿军拍了下姑娘的小屁股。姑娘啊呀一声,逃开了。阿军要抱她,姑娘挥舞着双手满房间地躲避,惹得阿军心尖上痒痒的。终于,把姑娘放倒床上,他摸着姑娘屁股连声说像像。
姑娘要翻身。
阿军说,别动。
姑娘扭头问,像啥呀?
阿军说,你不懂。
姑娘笑了,像你的初恋吧!
阿军噎住了。他摸一把打一下,抽出一张钱;打一下摸一把,又是一张钱。小姑娘一边接过钞票,一边叫老公你轻点。阿军摸够打够了,像是喝醉了酒似的说,你回去吧,我要躺一会。
姑娘立马起身,整理好衣服,亲了下阿军的脸,说声拜拜,袅袅走了。
其实,阿军的心里还是不放心,怕再上当,姑娘一出门就跟了出去。姑娘向东,阿军也向东,姑娘进菜场,阿军跟进菜场,直到姑娘买好菜走进了一个有绿草地的家属院,看到她进了一幢住宅楼,并在三楼的厨房间窗口看到了姑娘身影,阿军才放下心来返回酒店。
他想,娘的,这回是真品呢!
一连几天,阿军天天用微信微姑娘。姑娘也十分准时,每天早上八点到,十点走人。过了几天,海英打来了电话,你在哪?阿军呵呵,在上海。海英笑他,找到李雅倩了吧!阿军哆嗦一下,骂,啥李雅倩、张雅倩的,我有事呢。海英问,啥辰光回呀?阿军迟疑了下,我正要回呢。
临走时,阿军想跟姑娘告别一下,告诉她下次还来。他携着行李来到小姑娘住的家属院门口,苦苦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姑娘和她的姐姐一起走来,携着刚买回来的菜。阿军挥手同姑娘打招呼。
姑娘见了阿军很吃惊,眨着眼向阿军示意,叫他别出声。她姐姐看见了,问姑娘,认识?阿军赶紧走上前去,笑笑,认识认识。姐姐不理阿军,转头问姑娘,是老乡?姑娘点了点头,动了一下嘴。姐姐沉下脸,不要跟这种乡下人来往,当心我辞了你!
阿军的头嗡地一声大了,心凉了半截。她们不是姐妹,姑娘只是个乡下保姆!
阿军捂着脸,在家属院的门口蹲了半晌。他想哭一场,骂自己犯贱,就算睡了真牌上海姑娘,又咋的呢。
回家的车上,收到了国追老板发来的微信,是张清秀的姑娘照片。国追老板说,正宗上海姑娘,在鲁城大学读大二。帮你介绍下?
阿军呆了呆,回了一个字,不!
他发完微信,觉得像完成一件大事似的,觉得踏实。可另一件事,突然从心底冒出,仿佛像一条鱼,游在他心口,几乎要将他撑裂。
海英不在家。阿军放下行李,倒在沙发,望着新房里自己一样一样叼齐的东西,心里空落落的。他的目光突然扫到了角落里樟木箱,心里咯噔了下,起身把它装进纸板箱开门下楼。
回来时,海英已烧好晚饭。拉开门,海英责怪,你也学强盗王啦,这家进那家出的?连手机也忘家里!阿军知道她的意思,没跟她计较,双手一递,塞给她一个纸箱。
海英问,啥呀?
阿军用嘴示意她打开。海英,用手摸着补好的那只角,用眼睛看着阿军,看着看着眼泪下来了……
阿军笑笑,没有老料啦,补不像了。
海英悠悠地说,比不补总好。
这时,儿子哐咣一声踢开门,放学回来,见了阿军,叫了声阿爹,高兴地扑上来,抢过旅行包翻起东西。
阿军走过去狠狠地踢了一脚儿子的屁股。
儿子哇的哭了。
海英莫名其妙地问,咋啦?
阿军眼里冒着火,冲着儿子说,给我听着,好好读书,将来考到上海的大学去,娶个上海老婆回来!
儿子哭得更欢。
海英心痛地扶起儿子,拉在了怀里,骂阿军,你有病啊,你!
阿军长叹了口气,我要是有病,就不会说这话了!
注1:精神病。
注2:或堕民嫂。堕民是浙东地区历史上特有的群体,它特别的物饰标志,男的常以剃头、阉鸡、收旧货、兑糖为业;女的以做送娘、绞面、做发髻、穿珠花,还有保媒、接生等为业。据现考,堕民多为朱元璋灭元后,被贬的蒙古族及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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