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兄弟叫魏四万,他从十八岁开始,眉毛两头就特别长,见到的人都说:四万,你这么年轻就长这么长的眉毛,将来一定长寿。这时候,四万就笑。谁不想长寿呢!
四万这个名字是他妈给起的。他妈喜欢打麻将,怀他七个月时,有一天,打了一上午麻将,都是书生搬家,净是输。他妈心里着火,表面冷静,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她念叨着:肚子里有孩子,千万别生气。最后一把,她竟然上来就五个对子,且清一色都是万,她惊奇地发现,从一万到七万,竟然是个顺子,她不动声色,换了几手牌,竟然清一色七巧对听胡四万。可一看台面,已经有了两张四万,四万妈心里绝望至极。无所谓了,她心里想。牌面只剩一张四万,还不知在哪里。最后一圈,最后一张牌,四万妈已经放弃了希望,缴械投降,她使劲儿用大拇指搓了搓,是个万。当她打开时,一切静止,她的心跳都停了。这一个四万,翻了几十倍,让三家输光了所有。很长时间,她坐在那里,另外三家看着她的牌面,也都瞪大了眼睛。一战成名,后来,这一局牌成为了她的骄傲。她觉得四万是她的福星,当时就拍着肚子说:一定是你带给娘的福气,娘就叫你四万了。于是,在没出生前,魏四万就已经有了名字。
四万妈姓胡,个头不高,瘦小,模样还算标致,痴迷麻将,或许因为姓胡,胡的时候还比较多,这让她特别开心。只是生活将就,老公魏大榜开货车,跑长途,经常不在家,她只好在麻将馆里休养生息。魏大榜懒得管,回家也是和那帮朋友去喝酒。四万出生后,他爹还不错,每个月给家里一些钱,足够他们娘俩生活。生活是多么无聊且又满怀渴望的事啊。
四万刚会跑,他妈就带着他在麻将馆里,每个人都四万四万地叫他,他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万。四万略懂事后,问他妈,为什么给我起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他妈就给他讲那局传奇的麻将,说,儿子,你就是妈的福星啊。
四万说:妈,我在你肚子里就听见呼啦呼啦的麻将声了,你这是给我胎教啊。
打麻将不觉日月长。
不知觉间,四万已经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待业。那时还没有啃老这个词。他家在城乡接合部,一个大院子,八间屋,还有几亩地,除了身份是农民,其他和城里人没有区别。这个村子的名字比较大气,叫老龙湾,有一个很大的湖。
四万本性还不错,我和他是初中同学,毕业后一直有联系,偶尔会约在一起喝个酒。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喝了一杯啤酒,说:呵呵,我一出生就带着四万,够我花了。
又磨磨唧唧两年,他爹给他物色了一个女朋友,本村的,有点胖,长得还不错,他却总是找不到感觉。找本村的,是为了村里福利好,每年都会发钱,以后拆迁了还会有很多的好处。一旦女孩嫁出去,这一切就没了。
四万的婚礼我参加了。仪式比较简单,在大院子里埋锅垒灶,一共坐了30多桌,热热闹闹,也乱乱哄哄,这种事,很正常。就连二十里外郭店的那个小傻子也来了,给他盛了一大盘子菜,蹲在角落里,抱着个酒瓶子,一边吃一边傻笑。
奉旨成婚,四万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开心,他父母对这个婚事满意,他作为儿子,像是完成一个作业。那天,四万有点神不守舍。婚礼结束,院中亲友帮忙把桌椅板凳等杂七杂八的物件送走,晚上留下两桌,又喝到十点,他爹魏大榜真的是膀大腰圆,又很能喝,比他自己结婚还高兴。四万喝了半斤多的白酒,早就跑到婚房睡觉去了。
当天晚上就出了事故,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新房在东屋,靠着胡同,有一扇窗子。夜里大约一点半,几乎万籁俱寂,连狗都睡了,四万和新媳妇魏小红,也睡得像死狗。这时,窗外有人砸墙,咚咚咚,响了三下,屋里的两个人一激灵,小红迷迷糊糊问:谁,什么动静?四万也很迷惑,没有说话。过了十几秒钟,又响了三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了两声:四万四万。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小红没有说什么,扭过身去。四万坐起来,蹬上裤子,拿了上衣,说:我出去一趟。小红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四万天亮了才回来。至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小红没有问,四万也没有说。只是第二天,小红回了娘家。她回娘家方便,抬脚的事,就前后街。
我知道这个事后,和四万说:四万,你还真有一套。
四万什么都没有说,眼神里,有些隐约的幽怨。四万的爸妈知道后,也没有对四万怎么训斥,两人带些礼物,去小红家走了一趟,也不叫道歉,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提那晚上的事。小红回家后,也只是和父母说:晚上四万被一个女的叫出去了。至于是谁,去干什么了,无法猜测。但无论如何,这大婚之夜,被别的女人叫走,有点颠覆正常人的观感。小红的爹说:这是什么事儿啊!小红妈说:孩子还小,不定性,过过就好了。
小红几天后回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四万对小红说不上喜欢,也不讨厌,窗外那个女人对他的吸引力更大。有一次,小红说:不要以为你长了个长寿的眉毛,就能长寿,老天爷只保佑好人。
四万自认为不是坏人,他在心里想,我认识她比认识你早,我爱她。
小红这个姑娘比较善良,父母之命,且四万也是一个帅小伙,她一直试图挽回这段婚姻,所以对他并没有过多干涉,她想着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够了。可现实中,这是不够的。四万晚上还是往外跑,和小红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奇怪的是,两个月后,小红怀孕了,这说明四万还是有点水平。
四万按部就班晚上出去约会,他的父母苦口婆心劝过,收效甚微。小红孕后,看到四万并没有什么改变,特别失望,就和家人商量着离了算了,没必要在四万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她小姨说:既然想离,就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吧,那样也好再找一个好男人。小红犹豫不决,没有主意,她感觉到肚子里这个小家伙,有些不舍。这样犹豫着,就过了四五个月,肚子渐渐隆起,好像藏着一个东西。
魏大榜还是跑长途,每次回来见了小红,都感觉到有些愧疚,就常三百五百地塞给她钱,说:四万这孩子,唉。这让小红心里略微好受些。四万妈还是隔三岔五去打麻将,每次摸到四万,都恨恨地打出去,嘴里还在嘟囔:这个臭四万,不让我省心。
这个四万,真的不让人省心。小红也这么想。他对小红不打也不骂,可以说是相敬如宾,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这反而让小红无处发泄。这种最亲近的陌生人,在很多的家庭里都存在着。在孕期六七个月的一天,一大早,四万还没有起床,小红很平静地说:四万,看来我们没有缘分了。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民政局把婚离了吧。以后,孩子也不用你管,我也不会有其他要求。
四万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摸了一下右眼的长眉毛,说:也好。
民政局办理离婚的工作人员是个女的,她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小红和有点不好意思的四万,有些不理解,说:小伙子,女方怀孕和哺乳期,是不能离婚的。不管怎样,你也要担负起男人的责任啊。
小红说:我咨询过了,怀孕期间,女方提出离婚,是可以的。这离婚是我提出来的。
旁边的房间是调解室。那女的担心小红受胁迫,让他们去调解室,调解一下,小红不想去,说:不用调解了。他没有家暴,我们就是没有感情了。我们都商量好了,协议离婚,我也不需要他给抚养费。
他们打印了三份离婚协议书,都签了字,上面说明孩子出生后,监护权归女方,不需要男方支付抚养费。盖章的时候,那女的和四万说:小伙子,虽然人家不要你给抚养费,但那是你的孩子,以后该承担的责任还是要承担啊。等他们走到门口,还听到那个女人在叹息:多好的两个孩子啊,可惜了。
四万妈在家里叹气。四万看着小红收拾东西,心里也很不舒服,索性躲了出去。等他再回来,新房子里并没有少多少东西,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自由了,但这个自由又有些不适应。他的眉毛垂下来,也并没有多么开心。每件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就连人心也一样。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慢慢适应单身的生活。他照常出去约会,他妈照常出去打麻将,摸到四万,照常使劲儿拍到桌上说:这个倒霉四万啊。他爹魏大榜照常开他的大货车,休息的时候,照常喝酒打牌。他们都等着村子拆迁,巴望着换几套楼房。
有一天四万妈和他说:儿子,你当爹了。
四万这才想起来,他已经离婚好几个月了。小红生了一个女孩儿。幸好四万和小红都姓魏,孩子名字叫魏文慧。小红不想和四万一家联系,但毕竟都在一个村,很多信息随着烟筒里的烟都能飘过来。小红也就顺其自然了,总不能不让孩子奶奶看吧。四万妈每次看了,都会和四万说,那孩子的眼睛鼻子长得还真像你。四万假装没听见。
有一天一家人都在,四万说:爸,你给我找个班上吧。我也不能继续这样游手好闲了。他爹放下手里的碗,望着四万,问他:你说真的?四万点点头。四万妈也很高兴,儿子终于长大了。其实,四万的同学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他那个女朋友还在饭店干服务员呢,只他一个人是闲着的,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况且他有时会想起民政局那个女人的话,虽然这当爹是被动的,那也是自己的女儿,给女儿买个玩具的钱还是要出的。于是,他爸给他介绍到一个加油站,离家有三里路,三班倒,工资八百六。他感觉挺好,上一个夜班,可以休息一天。
发第一个月的工资,他给妈五百,请女朋友吃了顿西餐,看了场电影。他和妈说:自己挣钱的感觉挺好。你买点东西去看看孩子吧,别说我让你去的。四万妈就买了身小衣服几件玩具,没提四万的事。现在打麻将,再摸到四万,扔到桌子上,就很轻了。她说:我们四万,上班去了。
加油站车来车往,人比较杂,什么人都会遇到。四万发现开豪车和开几万块钱车的人,都喜欢嚷嚷,素质差,一个唯恐别人看不到他的豪车,一个唯恐别人看不起。反而开二十万左右车的人,大多温文尔雅,客客气气。四万和另几个加油员,三个收银的,都相处甚好,老板几乎不来,他和魏大榜有些交情,对四万也比较满意。小伙子除了眉毛长点儿,没有其他毛病。有次老板说:你们和四万多呆会儿,也能长寿。加油员晓敏才十九岁,她有时摸摸四万的眉毛,开玩笑地说:你这不会是假的吧,这么长。
如果生活一直这么顺利过下去,就没有这篇小说了。我其实一直不想让四万出什么意外,可生活就这样,谁也没办法。
那晚上四万和晓敏值班。凌晨以后,旁边的马路上还有呼啸而过的大货车,这让四万想起父亲开车的样子。正想着,开进来两辆大货车要加油,也顺便泡一包方便面,屋门口那几瓶水都是刚烧开的。还有一个骑摩托的,也要加油。四万和晓敏正忙活着,又来了一辆宝马,驾驶员和后面下来的两个人酒气熏天,手臂上都纹龙画虎。驾驶员一下车就喊:妈巴子的,先过来给老子加。恰好过来一辆大货车,声音盖过了那家伙的喊声,四万和晓敏都没有反应。驾驶员冲上去,一脚把晓敏踹倒在地,嘴里还在嚷嚷着:妈的,老子叫你听不见啊。四万挂上手里的油枪,赶紧跑过去,说:干什么打人?有话好好说嘛。
另外两个在不远处撒完尿,也嚷嚷着过来:让你先给我加就加,别叨叨。四万把晓敏扶起来,说:人家那个刚加了一半,也要等加完啊。随后小声嘟囔着说:总也要有个先来后到。驾驶员骂道:小崽子,你嘟囔什么!
其中一个说:王哥今晚本来就不开心,搞他。
那个姓王的也喝多了,上去就踹四万。晓敏赶紧跑到收银室,让人给老板打电话。四万在抵挡中还了一脚,更惹得他们不满,两个人把四万打倒在地,姓王的拎起一个暖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说:你们俩给我按住他,妈的,我让你尿性。
他把一暖瓶刚烧开的热水,浇到四万的命根处。夏天,只穿一件短裤,四万叫得撕心裂肺。那两个货车司机和一些人开始围过来,那三人好像也发现事闹大了,摔了暖瓶,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
不久,老板和警察也都到了。四万疼得死去活来,赶紧往医院送。住院治疗了十几天,大夫说还是不乐观,烫得太严重,以后肯定影响生育功能。四万爸妈一声叹息,他们最不敢看四万没有表情的脸。他有时安慰妈说:没事儿,人活着,我不是有长寿眉嘛。他女朋友也来了,是个很朴素的女孩子,面目清秀,扎着马尾,哭起来的样子,让人不忍。小红也听说了,但是没有来。她心里早就波澜不惊了。她对男人已经没有感觉,打心里感谢四万给她留下这个孩子,母女相依为命,她觉得很幸福。
这个事出了以后,很多人来找四万的父母,有本村的书记,有加油站的老板还有那三个纹身男也带着礼物来道歉。书记说:对方答应赔十万块,就别追究了,追究下去,对谁都不好,我也很为难。加油站的老板说:见好就收,对方认错也就算了,再闹下去,我这加油站也得关门。我也补偿四万块,算是工伤。
魏大榜在病房里和四万悄悄说:你知道那姓王的是谁?他叫王伟,省散打亚军,身边有百十号兄弟,心狠手辣,有自己的洗浴中心、练歌房。你妈和我都是普通人,咱惹不起。人家赔点钱就赔点钱吧,你人没事,比啥都强。
四万沉默了两天,和魏大榜说:爹,你和他们说,我不追究了。
从医院出来,四万在家睡了几天。他妈没有去打麻将,在家里照顾他。四万妈觉得四万的性情有了很大的变化,对他女朋友不冷不热,无缘无故朝她发脾气,这在以前是没有的。最后四万说:你别管我,该干啥干啥去。
四万下定决心要和女朋友分手了,恶言恶语骂了她几次,让她毫无尊严,她抹着眼泪走了就没再回头。她心里隐约也知道他是为她好,他们已经不能像从前,在他身边,只能刺激他。平静是四万此刻需要的。
赔偿的十几万,四万妈收着,四万从来不问,偶尔独自去湖边坐着,看水鸟、野鸭飞过,享受这残损的自由。四万妈说:四万啊,你可不能做傻事。四万说:妈,你放心吧,不会有事,我心里有数。你还是去打你的麻将吧。
大约一个多月,四万妈看四万整日在外面游荡,脸上也有了笑容,也略略放下了心,偶尔还去打打麻将。再摸到四万时,她就像摸着四万的脸,叹一口气:唉,四万啊。
四万学会了抽烟,也很享受。单从侧面看,他抽烟的样子,像个哲学大师。他喜欢骑一辆二手的自行车,在城市的街道里晃来晃去,好像自己是与这个城市无关的外人。这个城市很多记忆中的旧物,也都在变化,有的已经被移除,不管是现实还是我们的内心,都已经不允许它存在。一天上午,四万买了一袋油炸花生米,要了一瓶二锅头,来到市区一段比较幽静的河边,在一棵三人才能环抱过来的大槐树下,一边喝酒,一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河边一排三层的别墅,各有一个大院子,四周都是精致的篱笆墙,从外面看里面一目了然。四万的酒量还不错,喝了半斤后,脸也红了,突然唱起歌来,都是一些港台的歌,像《再回首》《后来》《我只在乎你》《用心良苦》等,有时歌曲能抚慰受伤的灵魂。唱着唱着,四万的眼泪就来了,声音更加沧桑。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宝马车在旁边停了一下,摇下玻璃窗,探头张望,四万余光已经注意到了,假装没有看见。他继续唱他的歌,很用心,就像在开一个人的演唱会,听众就是这棵老槐树的叶子们。别墅的院子里,有人从二楼的窗户里往外看。四万唱了一首《沧海一声笑》,坐在这河边,河道里的芦苇随风飘摇,阳光在叶子上晃动,远处的蓝天上矗立着一朵山形的白云。他喝了一口酒,那歌声,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侠客。在这样的天光下,四万似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过来两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一脸凶相,说:你在这里干啥?四万非常平静,斜了他们一眼,说:我在这里喝酒,不行吗?这是公共场合。他抬手一指别墅区外面的墙上,说:看,那里有摄像头,我要是有不法行为,你们可以告我。
两个人说:趁早给我滚,别惹事儿。然后悻悻而去。
四万听到这些,反而很开心。这或许就是他需要的结果。他勇敢地完成了唱歌的愿望,内心好像突然一下子进来很多光。
过了一天,下午五点,四万又溜达到民主小学门口。很多的家长都在接孩子,还有很多卖小食品的,人声嘈杂,拥挤不堪。四万靠在一棵树上,抽着烟,他已经学会吐烟圈了,好像自己在制造小型的云朵。一个打扮艳丽的女人,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经过四万身边,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女孩跑上路边停着的宝马车。这一次,四万闪了一下,人就不见了。他钻进一条小胡同,这一带,没有他不熟悉的。
四万想,有时候我还是需要在这个世界闪一下的。
四万好像找到一个乐趣,他觉得很好玩儿。他的烟瘾越来越大,一天差不多两包。在洗浴中心门口,他有时会蹲在一二十米远的地方,抽着烟,若有所思。晚上有工作人员从里面出来,四万心情好,也会递给他们一支烟。宝马车如果出现,会让保安来撵他:离门口远点儿。四万不和他们争执,就离开个二三十米。或者,干脆离开,他很知道劳逸结合,身体要紧。
有几次在小学门口,四万明显感觉到车里那个男人,愤怒到扭曲的脸。四万多么委屈啊,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这里抽了支烟。四万觉得那个小女孩儿还是很漂亮的。有一次,那辆宝马车停在一个西餐厅门口,王姓男士和一个女人坐在靠窗的二楼,点了两份牛排。四万站在楼下的不远处,来回踱步,抬眼,就能看到楼上。不久,楼上的人也注意到了四万,两人对望,都没有表情。四万继续踱步,围着宝马车一圈,然后离开了。
夜里,在河边的那棵大槐树下,四万的烟,鬼火一样,忽明忽暗。在幽暗的夜空下,乌云在不知不觉间涌上来,一个闪电后面跟着一串滚雷,雨开始落下来,砸在树叶、芦苇丛上,哗哗作响,这单调的音乐,灌满他的身体。猛抽一口,烟就被浇灭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眉毛流下来。他能感觉到不远处的别墅二楼,有人从窗帘后面张望。闪电来时,四万像根黑色的树桩。这根树桩就像是长在了那里,一直到凌晨三点,窗帘后面的人起来看了好几次,直到四万走了,还在找这根树桩的影子。
有一天在家附近,四万被几个人打了。打他的人火候掌握得很好,没有骨折,也没用凶器,皮外伤居多,来人拿了把剪刀,剪掉他的长眉毛,说:操,我让你长寿,长寿个屁。四万手臂摔在一块石头上,划出一道口子。左腿有点轻微的骨裂,一瘸一拐。打他的人,扔下几句话就跑了,说:别他妈乱跑,找死啊。以后不允许去民主小学溜达。
四万妈看他伤成这样,有些担心,说咱报警吧。四万说,妈,别费那个事了。你放心,皮外伤,两天就好了,没事儿。你打你的麻将,别管我。过些时候,我还去找个班上,挣钱养你。四万妈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感动。
第二天黄昏,四万一瘸一拐,又来到那棵大槐树下,左臂上扎了一道绷带,像戴孝。等别墅里灯亮起来,有人站在二楼,四万就一瘸一拐走掉了。他感觉这像是约会,和昨天的自己,和窗帘后面的某个人。
这一年多来,发生了很多细细碎碎的事情,四万都没有往心里去。妈拿回来几张女儿的照片,鼻子眼睛的,还真有四万的样子,四万想:别像我长个这样的眉毛。四万的眉毛早就长出来了,还和原来一样长,像长了一个屋檐,它垂下来,眼睛的余光会看到。有那么三两次,四万妈把孩子带回家,孩子三岁多了,甚是乖巧,第一次见了四万,就突突跑过来,让四万抱。四万妈说:妞妞,叫爸爸。孩子就真瞪着大眼睛,望着四万,喊爸爸。四万内心极其平静,抱着孩子在院子里逗猫狗,摘黄瓜、西红柿,洗了给孩子吃。孩子在四万怀里时,好奇地望着四万的眉毛,小心翼翼伸出小手摸。可爱的样子,让四万心里也感到些温暖。后来四万说:妈,我平时也用不着什么钱,那些赔偿给我的钱,孩子他妈需要时,你就给她三万两万的,都你说了算。你也辛苦了。
四万最后一次去那棵大槐树下,是个夜晚,将近凌晨。这一两年的时间,四万和这棵大槐树都有了情感,亲切且无需语言的交流。四万觉得风里窃窃私语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个小生命,都在传达着信息。它像个在风雨里独自修行的老和尚,已经有了灵性。所以以前每个村子里,都会有那么几棵生长了千百年的古木,或银杏,或柳树,或槐树,或松柏,它们集合了天地多年的气息,会保佑周围繁衍的百姓。四万到这棵树下,越来越觉得和别墅里的人无关,和仇恨无关,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习惯,一份工作。坐在这棵大树下,他也能够安静下来,体验着简单的喘息和暮晚的空气里流动的音乐。他不再觉得身体有伤口,失去的会用另外的方式回来。
那个凌晨,四万都忘了思想过什么,我们也都会遗忘。他突然发现别墅二楼好像有人扯着窗帘倒下,接着灯打开,有人影在忙乱,隐约有喊声。没有几分钟,一辆120呼啸着停在大门口。四万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王姓男士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四万听到这个消息是第二天下午,他没有什么波动,只说了一句:是个人都会死。据说有很多人放鞭炮庆贺。四万在想他以后的生活。他怎么办?这一两年养成的习惯,一下子突然要改变,他有些不太适应,甚至和那棵大槐树,都有了依恋。洗浴中心、民主小学这些地方,他以后也不会再去了。他没有仇恨,他只想以自己的方式面对,不声不响。以后,他只能面对自己了。
他要去南方打工,父母没有反对,只是说:注意安全,不开心就回家。四万在南方干过很多工作,理发、汽车修理、搬运、保安等,他没有开心不开心,只要爱过恨过经历过,一切也都能放下,都能平静下来。
四万去了南方以后,四万妈打麻将再摸到四万,打出去时,都会轻轻说:四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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