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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隔着海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2998
文 戴升平

  上了船,那个男人冲阿茶微微笑了一下。

  夏天的夜晚总是迟来,阿茶看看腕上的表,才五点,离启航时间还有十分钟。船上挤挤攘攘,各种嘈杂的声音涌进耳朵。如果那声音有颜色,就如同油画上那一层层覆盖上去的油彩。阿茶转头看海面。船下的海水混浊而且腥臭,泛着一层乌黑的机油,泥沙被搅上来,翻滚着,旋转着。船的上空有海鸥飞来飞去,寻找到合适的时机了,便一个俯冲下来叼起一条小鱼,然后懒散地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海水轻轻泛着白色泡沫,看着看着,便有了些失重的感觉。那些星星点点散落的白色身影和阳光在海面上照耀出的光斑使阿茶心里怅怅的。

  靠衣服的颜色,阿茶在岸上辨认出小妗的位置。小妗还站在原地,和她男人的身影叠在一起,像一个僵硬的小树桩,正对着轮船挥手。而在船上,阿茶和那个人消失在了人堆里,他们肯定看不到了。阿茶不知道自己脸上已流下泪,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在栈村,阿茶从不克制自己的笑。用阿娘的话说,阿茶笑得太放肆。她让阿茶收敛点,说女子都不是这么咯咯笑的。可阿茶反驳道,谁说的?你看小蔓、阿红她们,哪个不是这样笑?栈村的女子大多是这么笑,咯咯咯地笑,笑声能惊起一群雀。小时候这么笑的女子,长大了也是这么笑的。阿娘也是栈村的,却不这么笑,所以,她永远不像栈村的人。

  “榴岛”这两个字阿茶听了十几年。那是一个连接着陆地的岛,所以,听起来似乎就有些新鲜感。而突然的启程倒像是有备而来,已完全没有了激动的情绪。对于阿娘的死亡,阿茶也似乎不再有太大的悲伤。似乎就是在等待,等待命运平息后带来的结果,或者,是因为对另一种生活的畏惧,要掩饰住所有的情绪。

  

  阿茶的身子努力向岸上延伸着,似乎想离小妗更近些。她握着船栏的手也越来越烫。她心里知道,这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阿茶的眼睛模糊了,看不见不平静的海面了。那个男人在身后拍了拍阿茶的肩,递过来一张纸。她愣了愣,接过纸,并不擦眼睛,却只是捏在手心里。纸上还有他的温度,好像他也捏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才递给阿茶。

  他说,就要开船了,觉得风大的话可以去里面休息。他和阿茶说话时,总是走到跟前,或者身后,轻轻拍拍阿茶的肩。似乎没有这个动作,心便和阿茶隔着距离,说的话也要消失在空气里。阿娘和阿茶说话时,却不是这样的。阿娘的声音细柔好听,但阿娘也和栈村里别的女人一样,站在屋门前就冲天空喊:阿茶,回来了!声音在两条小山路和几幢石头屋之间穿梭,有时还会传到崖岸边,似乎有了回声。不管阿茶在哪里,都能听到阿娘在叫她,有时是自己听到,有时是别人听到了转述的。反正,只要阿茶在栈村,她就在阿娘的视线里。现在阿娘再也不能管着阿茶,阿茶甚至有些想不起来阿娘的声音。

  那个男人对阿茶说话时总努力笑着。好像那笑是装出来的,是要讨好阿茶的。阿茶故意板着脸。她其实也笑不出来,她有太多的委屈,这委屈是叠加着阿娘的委屈的。如果这委屈一旦找到出口,阿茶便能哭得狂风骤雨电闪雷鸣。阿茶心里说,你不仅欠着我,还欠着阿娘,太多了,还不起的。阿茶的心抖着、颤着,这让她呼吸困难,脸色变得铁青,甚至冒出细微的汗珠。她还在忍,她知道,她越是这样忍着,那人心里便越是不安,越是要讨好地对她笑。

  阿茶看到他又冲自己笑了笑,嘴角有了明显的漩涡。她拧过头,还是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她心里有太多的疑惑,还有点乱,自己在心里整理着、挑拣着。

  而且,阿茶的脑海里还盘旋着他的笑。他多少岁呢?看着眼角有了很深的皱纹。脸那么黑,应该是在船上晒的。小妗说他只是船员,但那船,他也有些股份。他的身份并不像栈村那些人说的是个大老板,不知道的人才会把他当大老板。他跟大家一样,赚的也是辛苦铜钿。前几日,阿茶还见村长一直围着他,想让他在村里投资。他们都惦记着他的钱,以为她的阿娘也是惦记着他的钱。

  现在,阿娘装在一个瓷罐里跟着阿茶上了船。小妗说女人是没有根的,要跟着男人走,男人到哪里,女人的根就落到哪里。她手里燃着香,对着天地拜了拜,又对瓷罐里的娘说:阿娘,你走好,以后开开心心过日子。阿茶心里想,阿娘以后回栈村,不知道是不是也要坐船。

  阿茶和他商量过,等到黎明,有温暖的阳光照到海面时,才把阿娘的骨灰撒进那片海。

  榴岛并不远啊!他说第二天早上就到港了。那里有着比栈村更大的港湾,有更多的船和海鸥。喧哗着的港湾在阿茶脑海里画出图形,阿茶觉得娘是跟她说过的,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榴岛离栈村那么近,这么近的距离,一个夜晚就能到的地方,这个人为什么隔了十几年才来?再来时,阿娘已经没了。不知道她带了哪些牵挂去,或者,她又是幸福的,卸下了一身的牵挂和苦痛。因为好男人都要对孩子负责,所以就放不下那个家吗?那我是什么?阿茶的心激烈地撞击着,那些委屈差点要喷出来。但她仍咬着嘴唇。

  你是阿娘的孩子啊!闭上眼睛,阿茶看见阿娘在空中,眼里闪着泪花。阿茶和阿娘一样倔强,不愿说出自己的委屈。

  阿茶本是不愿意走的。小妗说,你阿娘去了,但她在天上看着呢。跟着我们也是可以的,可是你看,栈村这么小,你跟着我们有什么出息?她是希望你生活得更好的。去了那边,条件总是好的,你上学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了。可能你现在不懂,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阿茶心里是明白的,她像阿娘,心里明镜似的清爽。自从阿娘的病严重起来,她就已经不是个懵懂的小孩子了。

  阿茶姓阿娘的姓。五六岁的时候,阿茶便问过,为什么阿娘不嫁人,要和阿嬷一起生活?阿茶记忆里,阿嬷几乎一直躺在床上。阿娘每天端了脸盆去给阿嬷擦身子,从上擦到下,又从里擦到外。夏天的时候,阿娘叫人把阿嬷搬到院里的竹榻上。阿茶就坐在她的床头玩,小妗走过来问她阿嬷臭不臭,阿茶摇摇头,专心地摘着一串葡萄,一颗塞自己嘴里,一颗塞阿嬷嘴里,直到一串都摘完,才爬下床来。后来,阿茶便不记得阿嬷了,看到她留下的手串戴在阿娘的手腕上也没有感觉。

  阿茶想起自己惹阿娘生气时,阿娘也是流着眼泪骂的。阿娘的声音本是细的柔的,这时却出奇得硬,她骂阿茶时好像有些刻骨铭心的怨和恨,骂出来的话也会把阿茶打入十八层地狱。她也跟别人一样骂:你这个野囡,死到这世上做什么啊!

  阿茶小的时候不懂,后来便明白了,她是多余在这个世上的,于是便痛不欲生,心里生出更硬的核,故意惹阿娘生更多的气。阿娘从来没有跟阿茶说起过她父亲的事情,也不解释阿茶为什么是野囡。但骂了以后,她又要抱着阿茶哭。她心里的苦,除了小妗,没有别人知道。在栈村,小妗是阿娘唯一的朋友。

  阿娘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一个夏天的傍晚,阿茶在窗边写作业。海风咸而干涩,在闷热的空气中制造出一种莫名的气味。阿茶正用毛巾擦去脖子上渗出的汗珠时,突然听到什么砸碎的声音。她叫了两声阿娘,却没有人回应。走到隔壁,才看到阿娘伏在地上,酒瓶子碎了一地。她拉了一下阿娘,没有拉起来,便大声叫隔壁的小妗。小妗一边说着罪过,一边掐她的人中,阿娘才醒过来。后来,阿娘便经常晕了。阿茶不再叫小妗,也敢掐阿娘的人中了。再后来,阿茶似乎有些习惯了,习惯了阿娘轻声的叹息,习惯了阿娘仰头吃下一捧药片的场景,也习惯了自己依靠自己。

  有一次,阿茶接到了那个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对方似乎愣住了。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阿茶啊!阿茶的心缩了缩,马上把话筒从耳边拿下来,叫阿娘:你的电话!就把话筒重重地搁在了桌面上。阿茶一直知道,自从家里装了电话,阿娘就神秘起来了。只要是那个电话,阿娘就会把阿茶支开。阿茶很小的时候,阿娘也让她对着话筒咿哩哇啦。后来阿茶大了,知道家里常有这么个陌生的电话,却反而躲着了。阿娘不要说的,阿茶也不会问。

  这孩子心气高的。小妗说。

  阿茶坐在二楼的窗前,阿娘和小妗说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她还听到阿娘说:身上软得厉害,常坐在马桶上起不来,大片大片地往下落。我看这医生开的药也没用,他说那就去那边治。这病花钱也厉害。他说出来了,心里还是有我的。这次出海时间长,等他回来时再打电话商量。他说医生都打听好了,可以带阿茶去,到时候手术了可以让阿茶一起照顾……

  阿娘从来不在阿茶面前提起病的事,就像她不喜欢跟阿茶提那个人一样。只是最后一次拿到检查单,她认定自己的病严重起来,才跟小妗商量阿茶的事。阿茶始终是阿娘的心头肉,比自己还重要。

  小妗的声音低下来,问:他那边呢?

  这句话阿茶有点听不懂,他那边有什么事?

  小妗的说话声脆脆的,依旧带着风。她说,要么让他过来,这里也有船,而且,现在不当船员也有饭吃的。

  阿娘的声音轻下来,说那人在海上漂惯了,到陆上会不适应,歇不下来。打电话时总说赚了钱后再来看她们,钱倒是寄来了,人却没有来。阿娘叹口气,说:他还是离不开那边啊!

  想得越多就越艰难。小妗的语气里有种看透世事炎凉的平静。

  后来,阿茶又听说,他是不止来过一次的。她出生后,他也是来过的,带来了阿凯舅公的骨灰,安葬在栈村的墓地里。榴岛不是阿凯舅公的家,却是这个人不愿离去的地方。阿凯舅公念叨了一辈子的栈村有什么好呢?

  小妗说,你阿娘放不下阿嬷,所以哪都去不了。还有谁更懂她呢。此生此世,她觉得自己还不清欠阿嬷的养育之情,要尽心养老送终,才能自在。可人生这么短,未能预料的事情却有这么多。

  他又走过来,想跟阿茶说什么话,但阿茶看得出来,他也是不善于说话的。所以每次打电话时,都是他听,阿娘说。阿娘说完后,电话也挂掉了。在电话里,阿娘总说好的好的,一切都好。连病都瞒到最后。她有些欣喜地接着电话,报喜不报忧,说着阿茶的点点滴滴。只有放下电话后,阿茶能见到她的苍白和无力,似乎接个电话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每次都说再见,终究没有再见。

  现在,这个人从那个神秘的电话里跑出来,站到阿茶的面前了。阿茶看着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长得不好看,跟白净的阿娘有些不搭。不明白当年阿娘是怎么看上他的。他的眼珠子是黄色的,有些像刚睡醒的猫。他跟栈村的男人也没什么两样,只是穿了整齐的白衬衫,把他的黑脸衬得更黑。阿茶心想,还好我是像阿娘的,皮肤干净,长得也好看。

  阿茶是栈村长得最好的姑娘,从小就被邻居们夸,说阿茶跟阿娘长得一模一样,连羞涩都有几分神似。其实有些不一样的,只是别人都想不起来那人的模样。阿娘也不否认阿茶是长得跟她一样好看的,只是笑笑,说这小人,还没长开呢,谁知道长大了怎么样。话这么说,她心里却是得意的。但阿茶想,他到底是和栈村的男人不同的。同样出海讨生活,栈村的男人敞开衣服露出黑红的胸膛和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说话吆喝似的。他却有些文气,白衬衫只开着最上面的那个扣,说话也有克制的停顿。他的头发短短的,海风吹过他头顶时看不见风向,却飘起了阿茶的长发。他有些喃喃地说:这长头发真像。阿茶知道他说的是阿娘。

  对于这个男人,阿茶还有种异样的陌生感。所以,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把她们母女放在栈村十几年,也没有问他想不想见自己。

  许多话,阿娘活着时都忍着没在电话里说,阿茶也没有立即想知道答案,但她们,都无数遍地在梦里问过了。

  那年,阿娘失散多年的阿凯舅公终于回来了。

  栈村在海边的一个小山崖上,和别的渔村没有什么差别,满眼望去,几乎都是织网的女人,男人少的地方,女人们倒生活得相安无事。那天傍晚,阿娘和她的阿嬷还在一堆渔网里织织补补,抬头看见村长乐呵呵地向她们走来,却要卖关子似的闭着嘴巴。他不慌不忙地在渔网堆上坐下来,然后把右腿放到左腿上,才慢慢吞吞地说阿凯要回来了。

  阿嬷有些耳背,“啊”了好几声,也没有听清村长说什么。

  后来才终于明白,是她失散多年的弟弟要回来了。村长继续说,阿凯啊,你弟弟,要回来看你了。电话打到县里了。

  阿嬷的弟弟阿凯,也就是阿娘的舅公。他和阿嬷的男人出海后四十年没有下落,阿嬷以为他没有了。阿嬷常扒在屋前的石头墙边望着海那边。海面辽阔,每天有渔船从栈村经过,却没有走失的亲人的音讯。

  舅公的头发都白了,他说的话里已经没有了栈村口音,倒像个地地道道的榴岛人。陪舅公一起回来的,是他妻弟的儿子,而不是阿嬷的男人。阿嬷的男人什么都没留下。

  阿凯舅公回来住了个把月,那段时间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栈村人每天都来拉着舅公问东问西,有问不完的问题。后来,他们都知道了,迷途的舅公上岸当了铁路工人,后来又当船员,结了婚,却没有生养。舅公每天说得口干,阿嬷就让阿娘去倒水。阿娘去倒水的时候,那个人就看着阿娘。没有阿茶之前,阿娘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她说话时,语气里也有阿茶如今的秀气,别人看的多几眼,也要脸红。

  阿嬷的皱纹比波浪深。她倚着石头墙对阿凯舅公说,这几天风平浪静,我是知道有人要来的。这囡是天后娘娘送到我们屋里的,家里没男丁了,有个女子也好,也是福气。阿嬷信命,也信天后娘娘,她说命里要有的就不能往外推。阿嬷不织网不做饭的时候就在天后宫里坐着,和天后娘娘对话。村里人有疾有难,也去探阿嬷的话。那些女人虔诚,都认为阿嬷是善的,所以,才有人把这么好的女子放到阿嬷的石头墙上。阿嬷确实是善的,才会养大同样善的好女子。

  阿凯舅公看着自己的阿姐点头。她的头发稀疏了,却仍乌黑,绾了个髻在脑后,插着根银簪子。栈村的女人老了以后都是这样的打扮。她身后,是海,是天空,是另一座岛。

  初夏的空气有些潮,海风里飘荡着鱼虾的腥味儿。石头墙还是阿凯舅公离家前的石头墙,又矮又粗,上面长着细瘦的瓦松。阿凯舅公的脑海里翻腾着姐姐每日攀着石头墙望海的样子,心一阵阵地生疼。海这么大,哪里望得到边?姐弟俩的容貌相似,难过的时候,法令纹周围都凹陷得更深。小时候,他和阿姐骑在墙上朝外面的路人扔瓦松,好像就在昨日,转眼,却都到了暮年。他颤抖着的手摩挲着一块黄石头上的花纹,于是,眼角有了浑浊的泪。

  阿嬷想让阿凯舅公留下来。他就应着,我想回来的。但终究还得回去。当然,下面那句,他咽回肚里去了。

  那次,阿凯舅公带着人一起来,是有两个意思的,一是自己年老不便,路上得有人照应;二是要给那人找一段好姻缘。好姻缘前有一段恶姻缘。他出海不在家,屋里的人跑了,留下个孩子。人倒是好的,老实本分。阿嬷也觉得这人不错,便给他和阿娘创造机会。

  出走的亲人回家了,阿嬷许下多年的愿要去还。他们一起拎着福礼去天后宫。两人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走在后面。他望着她飘起的长头发出神,差点走到路的下坎去。过来人看着青春的模样便有些滚烫的情感,又怜惜,又胆怯。阿嬷看着想着呢。家里五间石头屋,加上围墙里的大院子,够入赘一个好男子了。可是栈村这么远,在海边山上,谁愿意来呢。她若是嫁远了,这屋又空了,舍不得也放不下心。虽然不是自己生的,却是一口口喂大的。阿嬷想不明白的事就会去求天后娘娘,这次,竟心乱如麻,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

  其实都是好的顺的,每个身上都有吸引人的地方,一起待了一段时间便分不开。

  他又说,阿茶你先回舱吧!把东西先放下,让你阿娘也休息下。

  阿茶把背包拿下来抱在胸前,跟着他走进船舱。里面是上下铺的舱位,还有两个位置已经住了人,是一对中年的夫妻。那个女人先和阿茶打招呼,用的是很蹩脚的普通话,意思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去旅游的,问阿茶他们是不是也去玩。阿茶低着头不愿说话。他替阿茶回答,说阿茶也是第一次出门,有点不习惯。

  他用手指了指床铺,问阿茶睡上面还是下面?阿茶敏捷地爬到上层。她的裙子有些飘,爬梯时,她有些尴尬地用手掖了掖下摆。

  下半年,阿茶要上初中了。初潮是前两周来的。

  那时,阿娘还在医院里。小妗说没事的,只要医生把她子宫里大大小小的肌瘤都切掉就不会流血了。可是,她苍白的脸在阿茶眼里越来越灰,连窗外的天空也渐渐灰白起来。她想说点什么,却无力地抿上了嘴唇,唇没有一点血色。栈村里的女人大多壮硕,只有阿娘瘦弱文气。现在,她说话的力气被风吹走了,人大概也要被风吹走了。阿茶在心里想,眼泪跟着流下来。阿娘也流下泪来,她的眼眶陷得很深,那汪水就在那深深的眼眶里窝着。

  阿茶跪下来,把头依偎在泛黄又有些药水味儿的床单上。隔着这层薄薄的床单,阿茶觉得阿娘的身体轻微地拱了拱,她似乎要找到一个支点,好让身体翻转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但这个动作只坚持了几秒钟便涣散了。然后,她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阿茶听到阿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口气似乎在她的胸腔里待了很久,已经生出雾气。隔壁那床刚做了手术的妇女也不呻吟了,病房里突然静悄悄的。小妗他们站在阿茶的身后,看着阿茶把一朵刚摘的紫薇花别到阿娘头发上,她的苍白瞬间生动了些。真是很好看的女子。

  就在那时,阿茶觉得自己的双腿间有一阵滚烫的东西汹涌而出。伴随而来的还有疼痛,类似痉挛的感觉。阿茶捂着嘴巴,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身体也僵硬了。然后,拖着麻木了的双腿快速冲出病房,冲过拥挤而闷热的走廊,把自己关到脏臭的厕所里。

  小妗追着阿茶出来,她使劲儿地推门,在厕所外叫阿茶。她说:阿茶,你要哭就哭,出来哭,还有我呢。你不要关着了,你娘要看你的。阿茶,你可不能做傻事呀!你娘没了,还有我呢!

  小妗也哭出声来。没关紧的水龙头正在滴滴答答,却仿佛一切都突然寂静下来。阿茶觉得有种疲惫包裹着她,又冷又痛。就在那一刻,阿茶觉得自己确实是脱胎换骨了,她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似乎要长出翅膀。也许命中注定,没了母亲,阿茶才能长大成人,才能脱胎换骨。阿茶在厕所里面对着那条被血污浊了的裤子不知所措时,阿娘正一点点被风吹走。她用尽力气把头转向门的那一边,用尽力气把手伸长,却没有抓住阿茶的影子。那一时刻,阿茶正从走廊的尽头转身。

  他们把阿娘拉走的时候,阿茶看到她的眼眶里还停着那窝水,但似乎浅了一些。阿茶没有哭闹。

  小妗抱住静静流泪的阿茶看着空了的床发呆,又把她额上的碎发理到耳朵后,抱得更紧些。小妗怕增添阿茶的悲伤,在心里叹息。她和阿娘从小一起长大,没想到阿娘的命会这么轻薄。

  小妗说阿茶这个名字是他起的。阿娘一开始就知道他有过家室,阿茶也隐约听说那边有个哥哥。有一天,阿娘去镇上进了几箱货,挑工挑上山来时,她突然对阿茶说了句,你要是男娃就好了。女娃有什么不好呢?阿茶心里顶撞着,却没说出口,拿白眼瞟了瞟阿娘。阿茶知道,栈村的男人少,所以女人们都重男轻女。也不仅是女人这么想,应该是男人这么想了,女人才会这么想,男人们都希望有个有力气的儿子承担起家庭责任。那个人也一样,他有个儿子。他当了大半生的船员,希望有条船有个儿子。儿子有了,但却不想继承他的事业,只喜欢读书,读了高中读大学,读了大学读研究生。那天接完电话,阿娘挺高兴的,她说都考上硕士生了呢!那高兴一丁点都不勉强,甚至有些炫耀的神气。仿佛阿茶不是她的孩子,那边那个与她没有一点干系的人才是她儿子。后来,阿娘跟小妗又说了一遍。那人说儿子终于毕业了,虽然还在上学,家里却空出来了。

  没有结婚却有了阿茶,起先的时候,阿娘是栈村的话题。渐渐地,人们似乎遗忘了那些往事,看着阿娘侍候完老人,又一个人在村里开着小店拉扯着阿茶长大,更佩服她的勇气和辛苦。转眼便过了十几年,阿茶长得越来越像她时,人们的目光又集中到阿茶的身上了,更好奇阿茶长大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女子。

  阿茶把背包轻轻放在枕边,又拿出一本书盖在脸上。床单上有股海水的腥味儿,从小在海边长大的阿茶闻惯了这个味道,现在,却突然觉得疏远而陌生。她的思绪飘得有点远,在想榴岛是什么样的,在想他家是什么样的,还有他家里的人。

  船平稳地行驶着。阿茶敏感地发觉下铺的人在翻身,隔着几段沉思,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他在想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不安让阿茶觉得疲惫,她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他扒在床沿上轻轻拍阿茶的肩,悄声说该起来了。

  阿茶快速地坐起,眼睛还睁不开。她记得自己好像做过一个关于阿娘的梦。阿娘把手伸过来要拉阿茶的手,却没有抓住,她快速地往后退去,两个人隔得越来越远。终于,阿茶看不见阿娘了。阿茶一惊,摸了摸枕边的背包,清醒了。有光亮透过小窗照进来,把阿茶的手照射得更白更虚幻。

  跟着他轻手轻脚走到甲板上,阿茶才觉得清醒,心里也空旷起来。

  已经是很远的海域了。海面上还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是星辰落下的倒影。但天际线却是暗红的,渐渐有了墨蓝。装着阿娘的瓷瓶在阿茶怀里抱着,闪着微光,似乎还透出来一丝温暖。阿茶心里没有一丝恐惧,仿佛就是活生生的阿娘在眼前。她把脸贴在瓶子上,轻声呢喃着,阿娘,就要到了。快到你想去的地方了。

  抬起头,阿茶终于开口和他说话了,她问他:记得阿娘吗?含着泪,阿茶的眼睛亮闪闪的。

  阿茶看到他的眉毛跳了跳,嘴唇抿了好一会儿,才说:永远不会忘记。

  时间静静地在海水里融化,有光洒下来落在阿茶的头发上,又跳跃着落到她的脸上,脸一半金黄一半黯然,变成了剪影。

  他走过来,挨着阿茶,把右手按到瓷瓶上,动作很轻,甚至阿茶都没有感觉到瓷瓶的颤动。看了看他的眉眼,阿茶觉得似乎是有些熟悉的,但这时,他的表情过于凝重,便有些僵硬。他们望着海面,看到天际线那边渐渐红起来,然后默契地相互看了看。

  他说,你来吧!

  这里,这日光,这清风,船只过后的宁静,阿娘应该是喜欢的。阿茶看了看天空,又把瓶子在脸上贴了贴,然后才把盖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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