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过的山坡青翠欲滴,一道鲜艳的彩虹,从远处的山塘拔出,横跨在寻羊坝两侧的半山上。暴雨来得快去得快,沙土里的泡沫像蛇皮,泛着七彩光斑,一边缓缓移动,一边被土地和空气吸干,只剩下一地浅黄色的圆圈和一层灰扑扑的薄膜。
她拖着一根干透的马桑柴,险些被滑溜溜的脏土绊倒,连续晃了几下,马桑柴在沙土上划出一条曲线。这是第七根柴,外婆说还不够,还要再拖。
外婆躺在长板凳上,声音温和又坚定。
她有点心烦,怎么还不够呢?在她看来已经一大堆了。换在平时,外婆会告诉她原因,顺便从原因里带出一个故事。外婆的故事像龙爪花,不但好看,还不和别的花开在一起,田间地头,独自烂漫。
外婆今天说话费力,亲切温柔的“三儿”也叫不出来。外婆平时和她说话,会先叫她一声:三儿。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没人记住。两个哥哥还没长大就死了,她排行第三。又瘦又小,十二三岁,大人轻轻一提就能把她提起来,比一只鸡重不了多少。大家叫她干三,说她不光身体干,连脑子也有点干。外婆不叫她干三,叫她三儿,不承认她笨。“她哪里笨呀,都是因为饿。”外婆说。
父母在萝卜大沟炼钢,天不见亮就去,天黑尽后才回来。
干三感觉脑袋发昏,身体发飘。昨天吃的是青菜根,今天吃的也是青菜根。清水煮青菜根,放一点点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太阳正在下山,像一片烧熟的肉。要是能吃就好了,她想。瓦缸她看了,站在独凳上看的,什么也没有,空缸特有的嗡嗡声让她一阵难过。
外婆说马桑柴不耐燃,烧得快,要她拖伸展又粗实的青冈柴。可这些柴在她眼里全都一样,都可以烧火。她没力气,拖不动粗实的青冈柴。她不懂外婆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分别。她昨天在路上捡到一分钱,高高兴兴地告诉外婆,外婆吼她,叫她还回去,在哪里捡的还到哪里。现在又非要什么青冈柴。
昨天晚上,外婆给她讲人熊老嘎婆的故事。嘎婆就是外婆的意思。
外婆说,有一种妖怪叫人熊老嘎婆,不光长得像人,还能像人一样说话,喜欢吃人,尤其喜欢吃细皮嫩肉的小孩。人若被它抓住,会把尖利的指甲插进人的手腕,再弯过来锁死,笑晕过去,为即将享用的美味兴奋过度,人肉太好吃了。所以当地人从不和陌生人握手,他们在手腕上挂一个竹筒,需要握手时,伸出竹筒,互相敲一下,“当”的一声。伸手抓竹筒的十有八九是人熊老嘎婆,你得趁人熊老嘎婆抓住竹筒笑晕死过去,赶紧抹下竹筒溜走。
外婆告诉她,有两姊妹,大人上山烧炭去了,要三天才回来。出门前,大人叮嘱她们,不管什么人来都不要开门。这天太阳刚下山,人熊老嘎婆来了。两姊妹问,谁呀?人熊老嘎婆说,我是嘎婆呀,你们爹妈出门了,叫我来陪你们。两姊妹说,你的声音不像啊。人熊老嘎婆说,我感冒了呀,不信你们从门缝里看。两姊妹看了看,确实是嘎婆。嘎婆煮饭给她们吃,和她们一起睡。半夜,姐姐听到嘎婆在吃东西,吃得嘎嘣嘎嘣响,边吃边嘻嘻笑。姐姐问,嘎婆你吃什么呀?嘎婆说,你嘎公从云南给我带回来的干胡豆。姐姐说,我也要吃。人熊老嘎婆舍不得。姐姐继续要,不给就哭,人熊老嘎婆选了一块最小的给她。姐姐发现是指头,还发现自己手上拴着肠子。这才知道,这个嘎婆是妖怪,妹妹被它吃了,还用妹妹的肠子一头拴住她的手腕,一头拿在手上,以免她跑掉。姐姐悄悄把肠子解开,爬上楼。人熊老嘎婆吃饱后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姐姐不见了,点起灯,准备上楼寻找。姐姐撒尿把灯浇灭。
人熊老嘎婆说:耗子精、耗子精,不要屙尿熄我的灯,我找到好吃的和你平半儿分。
姐姐知道人熊老嘎婆怕打雷、怕冷。她把一只木桶拖得轰隆响,边拖边说,嘎婆嘎婆,打雷了打雷了,你赶快钻到大铁锅里去。人熊老嘎婆爬进去后,姐姐用锅盖把铁锅盖紧,压上石头,然后在下面烧火。人熊老嘎婆在锅里又是骂又是哀求,姐姐把火烧得更大,直到把人熊老嘎婆煮成一锅汤。姐姐把这锅汤泼到水沟里,水沟里长出一片藿麻。藿麻咬人,不能碰,碰一下痛得你哭爹喊娘,因为它是人熊老嘎婆变的。只有在开水里焯一下,有毒的针刺才不再咬人。
干三听得心惊胆颤,感觉人熊老嘎婆就藏在瓦缸里。现在外婆又讲了一遍,并叫她准备好干柴,今晚上煮人熊老嘎婆。
外婆今天什么也没吃,把吃的全部留给干三。但她并没吃饱,肚皮胀得溜圆,还是感到饿。外婆叫她去睡,“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干三睡着后,外婆往大铁锅里舀了半锅水,费尽老力爬进大铁锅,然后把干三喊醒,用游丝一般的声音告诉干三,铁锅里有人熊老嘎婆,赶快烧火。干三信以为真,懵懵懂懂地把柴塞进灶洞,把火点起来。灶头比干三高出一个头,她看不见铁锅里的情况。只听见外婆在念阿弥陀佛。她问外婆,人熊老嘎婆煮死了能不能吃。她不想把它泼到水沟里去,毕竟是肉,应该比青菜根好吃。外婆说,吃不得,吃了会在肚子里长藿麻。外婆还说,乖,火就烧这么大,听不见我念观音菩萨的声音后再把火烧大点,烧到最大……
现在,干三也成了外婆。早就没人叫她干三,她是寻羊坝年纪最大的老人,大家依辈分叫她,有的叫表姑婆,有的叫表姨婆,没有亲戚关系的,叫她戚婆婆。脑子越来越不够用,女儿请人带给她一盒感冒药,看着药片在气泡一样的塑料胶囊里,怎么抠也抠不出来,又滑又硬。她以为银光闪闪的锡箔是铁的,不可能抠得开。剪开两个气泡,药片掉到地上,其中一颗找了老半天。抠药片、找药片,脑袋已经不再疼。终于把药吃下去,反倒嗡嗡痛起来。
阳光灿烂,坝子里没什么人。大部分土地不再种庄稼,种紫荆或桂花树苗。种上后两三年不用管,出去做生意、打工,或者开饭店。田土里的树有人要,打个电话讲好价钱,找个中间人或者由家里老人点个数,微信转账支付即可,不用见面。请人补种别的树,也可以不用见面,拍照片验收,微信支付工钱。土地不能给人带来更大的收益,他们懒得料理它。
那年,砍树木炼钢铁,把遮天蔽日的树林砍败了,溪流小河干涸。后来又向荒山要粮,放火烧荒,火耕后种小米包谷黄豆。一场大雨把庄稼和土壤都冲走,像刮皮一样,露出明晃晃的石头。近三十年退耕还林,重新长出树木,当年在山上放过牛砍过柴的人回来过年,喜欢钻到树林里玩,在树林里丢下饮料罐和食品袋,以此祭奠他们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春节一过,寻羊坝安静得像世外桃源。
戚婆婆种了两张床单那么大一块菜园,就这么点儿仍然吃不完。就她和外孙郑学智,一棵白菜吃两天,大萝卜吃三天,“难喽,难喽。”戚婆婆在菜园里拔菜时,不知道拔哪棵好。大的吃不完,不拔又要抽苔开花。
郑学智在村小上学,除了眼睛小,其他都大,耳朵鼻子腮帮子,无一处不肉嘟嘟的。从不好好走路,有时走几个小时还在原地。他喜欢跑,跑起来像滚。放学后“滚”回家,脸上的汗珠像起泡一样,衣袖刚抹平又冒出来。钻进屋抓起一瓶饮料,咕嘟喝完后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
“外婆。”
“乖。”
父亲在外地开铲车,母亲在贵阳一个农贸市场杀鸡。
郑学智熟练地打开电视,像大臣面君捧笏板一样抱着遥控板,他对电视的忠心确实堪比忠臣。戚婆婆告诉他,她中午听见哗啦一声,响声很大,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响。她叫郑学智去看看,响声是从空荡荡的马厩那边传来的。郑学智盯着电视,没说话,人也没动。
戚婆婆一个人走到夕阳下面。
她并不害怕,也不好奇,中午没去看,是因为头疼不想动。
马厩曾经关过马,也关过牛,现在什么也不关,是蜘蛛和臭虫的乐园。蛛网一层又一层。谁也不愿进去,蜘蛛网像纱布一样蒙在头上脸上,蜘蛛吃剩的昆虫碎翅膀碎腿往眼睛和鼻孔里钻,很不舒服。
绕过马厩,穿过竹林。戚婆婆看见倒在地上的木瓦房,一栋房子倒下后居然没多少东西,柱子、铺壁、碎瓦叠在一起,并不显眼,房子曾经占据的虚空似乎比别处明亮。这是郑学智三叔的房子,他在县城观光园当保安队长。两家相距七八十米,中间长着密密麻麻的荆竹。
天黑下来,放下屠刀的杀鸡人从灯光明亮的地方打来电话,叮嘱儿子做作业,少看电视多读书,少吃零食多吃饭。郑学智嗯嗯回答,眼睛盯着电视。该说的说完了,杀鸡人又叮嘱两句,叫他把电话交给外婆。其实都是多余,郑学智的表情随着剧情变化而变化,与妈妈的声音无关。杀鸡人为自己的苦口婆心感到满意,其实是自编自导自演,就像吐着唾沫擦银戒指,越是擦得银光闪闪越是愚不可及。戚婆婆告诉她,学智三叔的房子倒了。女儿不以为然,倒就倒吧,他们又不回去住。戚婆婆说,修建时费了老力,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不识贤,真是不识贤。女儿说,你可以去拖来当柴烧。戚婆婆说,那是房子呀。女儿说,没事,我给他三叔打个电话。
郑学智对写作业没兴趣,对读书没兴趣,对吃饭也没兴趣。他喜欢零食,喜欢动画片。戚婆婆管不住他,自责道,“难喽,难喽。”煮饭时,从打出来的米里抓一小把,用布包起来,拴成一个米疙瘩保存起来,以防饥荒。这个动作要女儿不在家才敢做,若是被她看见,是要被她讥笑的。米饭只能勉强铺满锅底,可她仍然吃不完。饭量和力气越来越小,她觉得无奈,觉得愧疚,“难喽,难喽。”
洗涮好碗筷,郑学智还在看电视。戚婆婆叫他洗脚睡觉,连叫三次他都没动。戚婆婆说,再不睡不讲故事了。这是她唯一能用来威胁外孙的手段,威力很有限,只好先上床,等他把动画片看完。郑学智关了电视,她还得起来给他洗脚。边洗边给他讲故事,这是婆孙俩一天中最亲密最快乐的时光。
戚婆婆说,老年间,有户人家,大人要去云南买谷种,告诉大妹二妹,天黑了可以叫斑竹林的外婆来打伴。到了晚上,大妹二妹一喊,被苦竹林里的人熊老嘎婆听见,冒充外婆来到大妹二妹家。大妹抬凳子给外婆坐,外婆说:我屁股痛,不能坐凳子,我只能坐坛子。人熊老嘎婆坐在坛子上,尾巴在坛子里摆来摆去,把坛子打得叮咚响。大妹问,外婆,坛子里什么在响?我看看。人熊老嘎婆说,不要看,我肚子痛放屁,臭得很。屁不可能这么硬,大妹心里犯疑,感觉这个外婆是假的。
到洗脚时,人熊老嘎婆说,大妹二妹,洗脚睡瞌睡,哪个洗得干净,哪个和我睡。二妹为了和外婆睡,把脚洗得白白净净。大妹洗干净后抹了一把锅烟墨,脚黑得像桴炭。人熊老嘎婆骂她,养她爹,养她妈,洗个脚不洗脚爪,你不要和我睡。半夜里,二妹咕咕笑个不停。大妹问人熊老嘎婆,二妹笑什么?人熊老嘎婆说,她摸到我的咪咪了。其实啊,是人熊老嘎婆在咯吱她。人肉是酸的,要笑才能变甜。人熊老嘎婆等二妹变甜后,把她吃了。
大妹对人熊老嘎婆说,外婆,我要屙尿。人熊老嘎婆说,你屙在床下。大妹说,我怕床神。那你屙在灶门前,大妹说,我怕灶神。那你屙在门口,大妹说,我怕门神。她又说,外婆,你怕我跑的话,你拿根绳子拴住我的手,你一拉我就回来。人熊老嘎婆用裤腰带拴大妹,它的裤腰带是三丈长的青藤。大妹走到屋子外面,把青藤解开,爬到拐枣树上。天亮后,人熊老嘎婆去水井喝水。水井就在拐枣树下。人熊老嘎婆用二妹的肠子当吸管。大妹看见后很难过,眼泪滚出来,滴在人熊老嘎婆的脸上,人熊老嘎婆舔了舔,说雨水是苦的,人的眼泪是咸的。抬头看见大妹在树上,想爬上去把大妹拽下来。它怎么爬也爬不上去,大妹事先在树上抹了油。大妹问人熊老嘎婆爬上来做什么?人熊老嘎婆说想吃拐枣。大妹说,我的手太短,摘不到拐枣,你去屋里拿一个铁钩来,我勾拐枣给你吃。铁钩挂在楼辐上,你要站在板凳上才能取下来。人熊老嘎婆去拿铁钩,大妹爬下树,把门拉来锁上,不让人熊老嘎婆出来。
大妹找到一个油篓,一双草鞋,一根马鞭。她钻进油篓,只露出一双大草鞋,马鞭夹在两腿后面冒充尾巴。人熊老嘎婆问,你是谁呀?大妹说,我是金山嘎公。人熊老嘎婆说,死老头子,你跑哪里去了?我被大妹关在屋里,又冷又饿。大妹说,土地公得知你吃了二妹,马上要来捉你,你快钻到大铁锅里去。人熊老嘎婆一钻进去,大妹赶忙盖上锅盖,烧火煮人熊老嘎婆,人熊老嘎婆被煮得砰砰跳。煮了七天七夜,人熊老嘎婆的骨头变成银子,肉汤泼出去,长出一片藿麻,藿麻像蝎子一样毒,故藿麻又叫蝎子草。
后面还要讲父母哥嫂来分银子。郑学智睡着了,对父母哥嫂没兴趣。他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妹妹,平时就自己一个人,他无法想象他们是什么样子。分银子的故事很长,又是人世间的家长里短和勾心斗角,对他来说无比枯燥。戚婆婆像念经一样,“难喽,难喽。”念上几十遍渐渐入睡,梦一个接一个,醒来却什么也记不得。
依然阳光灿烂,坝子里依然没什么人。中午,戚婆婆接到女儿的电话:
“妈,你怎么管的呀!郑学智开学后没交过一次家庭作业,他老师打电话来说我,老师的话难听得很呀。妈呀你太不负责任了呀,我千叮咛万叮嘱,他不听话你给我打,打死了我都不会怪你,他这个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啊。”
听着女儿的指责,戚婆婆仿佛看见杀鸡的女儿提着血淋淋的刀子,声泪俱下。
“难喽,难喽。”
她不是在辩解,而是在陈述事实。
“妈呀,我说了的呀,什么都不要你做,吃的用的我们买回来,差什么你说一声,你只要管好郑学智,叫他好好做作业就行,你怎么连这点事也做不好啊?对了,他三叔说倒下的房子你尽管当柴烧,从现在起柴也不用砍,在家管好郑学智。从今天起不准郑学智看电视,要看也必须写完作业再看。”
戚婆婆哭了,没人看见,如果看见,一定会以为她在笑,嘴唇抖个不停,一会儿圆一会儿瘪,就是哭不出声。平时听力不好,这次女儿的话却句句清楚,这些话像钉子一样,把她钉在不知所措的境地上。这么重大的事情,她完不成,她做不到,她辜负了女儿的嘱托,自己成了没用的人,多余的人,白吃饭的人。
郑学智放学回来,险些一头把外婆撞倒。进屋捞出一罐饮料,咕嘟咕嘟喝完。心满意足地抹了下嘴。
“外婆……”
郑学智打开电视。戚婆婆知道说他没用,想关掉又不知道如何关。电视机比胶囊里的感冒药复杂得多。她用剪刀去剪电线,郑学智不知道外婆要做什么,没有制止。她很高兴,自己有一把可以解决这个大麻烦的剪刀。
动画片不见了。
“去做作业吧,去做作业,你不做作业,你妈恨我。”
郑学智这才知道外婆剪电线的原因,一不做二不休,张嘴就哭。
“乖。难喽,难喽。”
戚婆婆又心疼又难过,摇晃着越缩越小的身体,去洗衣煮饭。
郑学智边哭边骂:“臭外婆、烂外婆、憨外婆。”
等哭够了,他拿起一包薯片,走了出去。去哪里?去干什么?半包薯片吃完,这才冒出模糊的念头。小孩就是这样,身体要什么,心灵就想什么。老年人正好相反,心灵想什么,想累了,身体才开始行动。
走到三叔家倒下的房子前面,他没有停留,柱子、铺壁、挑梁、碎瓦,他不认识它们,他和它们没有眼缘。
来到一棵高大的糠壳树下,糠壳树也和他没有眼缘,他拐向小罗罗家。小罗罗的父母也不在家,爷爷奶奶管他。他们同时还要管小罗罗的堂弟堂妹。
“小罗罗,吃薯片不?”
“不稀罕。我有辣条。”
“你给我吃,我给你吃。”
“不给,要吃自己去买。”
小罗罗和郑学智同岁,他穿着半个月没有换的衣服,爷爷奶奶不会用洗衣机,管几个孩子吃喝拉撒,还要种地,只好让他一直穿,袖子和胸襟都穿出亮光。郑学智只是来找小罗罗玩,不是外婆不准,是他被动画片抓住了,没时间。
“你有钱吗?”
“我没有。”
“把外婆煮死了能变成钱。”
“你的薯片是哪个给你买的?”
“妈妈买的。”
戚婆婆洗完衣服,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了件破衣服,准备从倒在地上的房子里取点碎木回来做柴烧。“难喽,难喽。这么多,几年都烧不完。”喊了几声郑学智,没听见应答,唠叨着回到家,拿了把斧头。房子木料并未完全散开,穿梁斗榫连在一起,不劈开搬不动。斧头不大,她摇摇晃晃举起来,划着漂亮的曲线劈下去,总是劈不到想劈的位置上。
郑学智和小罗罗在马路上玩,摘了几朵蒲公英,把花朵放在嘴里嚼烂又吐掉,无趣又无聊。小罗罗家黑狗跟他们走了一阵,看见远处有另外一条狗,摇着尾巴追了过去。小罗罗有五个冲天炮,郑学智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个一个放掉,既羡慕又嫉妒。不过,冲天炮很快放完了,小罗罗没有了骄傲的资本,两人被一种平等拉近了关系。郑学智单腿跳着走,小罗罗也单腿跳,郑学智学狗叫,小罗罗也学狗叫。当他们把一条狗逗叫唤起来,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分享着成功的喜悦。
戚婆婆不一会儿就浑身大汗,把衣服敞开,反正又没人看见。她曾站在厨房里和女主人说过话,但仅限于厨房,别的房间都没进去过。郑学智的三娘是个慵懒的女人,常常睡到别人从地里回来才起床,他三叔从没骂过她,她的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儿,他三叔一闻到就浑身酥软。当时有不少人想闻这股味儿,被他三叔逮住后一顿暴揍。现在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什么秘密也没有,房子倒下时腾起的扬尘还在空气中嗡嗡作响。这些扬尘看不见,但它们不愿意这么快就尘归尘、土归土,它们要为倒下的房子唱挽歌,唱到房子腾出的虚空和整个虚空完全融合为止。
戚婆婆劈了一阵板壁,劈不开,板壁看上去薄薄的,背后有两根方向相同的插销,互相之间还有公母榫拼接。方法不对,力气又小,斧头砍下去嘣嘣响,弹性十足,戚婆婆举起斧头,又长又瘪的奶子像乌鸦一样飞起来,可她一块也没劈开,劈了一阵,坐在地上嘿嘿笑:“难喽,难喽。”
郑学智回家拿饮料。外婆没在家,拿到饮料后赶紧出来。他的家是一栋一正两转的木瓦房,除了厨房和睡觉的房间,别的房间没大人在不敢进去,他心头打怵,就像这些房间里有人熊老嘎婆。那些不知道用途的坛子瓦缸,总觉得人熊老嘎婆刚刚坐过,那么冰凉,那么光滑。走到院子里,还感觉后背冷森森的,没敢回头。他告诉小罗罗,如果小罗罗听他的话,他可以给小罗罗喝。小罗罗点头答应,郑学智喝了一口后给小罗罗喝。小罗罗不嫌弃,一口气喝了一半。郑学智抢过来,一口气又喝了一半。小罗罗打了个饱嗝,像醉汉一样摇了摇头。
郑学智给小罗罗讲人熊老嘎婆的故事,讲不全,好几个情节都没记住。小罗罗也听奶奶讲过,郑学智一讲,他想起来。两人你讲我讲,总算把这个故事讲清楚了,这让他们感到高兴,这比学狗叫让他们觉得更有成就感。
戚婆婆不再砍板壁,她调查了一番,回到厨房位置,准备从容易下手的地方下手。为了通风透气,寻羊坝的厨房楼板铺的是竹竿。烟雾经年缠绕,竹竿上糊了一层黑色烟垢。竹竿铺在楼辐上后,用篾条把它们绑扎起来,每隔一米扎一道螺旋似的青篾,连成一体后竹竿不会跑,受力更均匀。绑竹竿的人没学过力学,但应用得比学过的人还好,踩上去一闪一闪的,其实不会断。现在房子散架了,竹竿没散架,像一面墙一样靠在灶上。砍断绑扎的篾条,竹竿就会唏哩哗啦散开。这种竹竿能用打火机直接点燃,烧火炒菜最好,尤其是爆炒,火很大,但火力一会儿就过去,刚刚炒熟就熄,菜不会炒糊。
戚婆婆砍了一斧头,黑乎乎的扬尘掉到她头上脸上衣服上,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使她看上去不像一个老太婆,倒像提着斧头准备捉人的夜叉,杀气腾腾又疲惫不堪。把下面两道篾条砍断后竹竿没散开,还有半截立在空中。她费了老力才爬上灶台。大铁锅没拿走,“真是不识贤啦。”她说。铁锅生锈了,但并没有坏。站在灶台上比站在地上高大得多,她从夜叉变成黑脸将军,举起斧子向竹竿中间的篾条砍下去,哗啦一声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被还没散开的竹竿打倒在铁锅里。幸好有铁锅,也幸好身体老缩了,铁锅刚好装得下,不然非压扁她不可。烟囱像又冷又硬的死人一样跟着倒下来。烟囱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东西,天性忧郁,倒下时彻底自暴自弃,砖头散了一地,一部分顺势压在大铁锅上面的竹竿上,一部分滚落到地上。黑色的烟尘喷出来,分成几股,像黑乎乎的乌梢蛇,滑到横七竖八的柱子之间,懒下来,哪里也不去,等风雨来将它们遣送。
戚婆婆尽量住锅里缩,缩成一团后,竹竿像锅盖一样盖得紧紧的。她像刺猬一样蜷缩着,灰尘和竹竿的咔嚓声安静下来后,她才开始呻吟。扬尘钻进眼睛,痛得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用手背抹眼睛,眼睛依然睁不开,把血和扬尘抹得满脸都是,扬尘像墨一样黑。嘴和额头都在流血,牙齿掉了三颗。血滴在铁锅上,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往锅底流,还没流到底,就被她的衣服蹭掉了。蜷缩在里面不可能舒服,她不停地筛动无力的躯体,像正在出壳的小鸡。但小鸡能从壳里钻出来,她怎么动也出不来,竹竿上面的砖太多太重,她顶不开它们。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只猪脚,有可能是挂在竹竿上的,也有可能是挂在烟囱上的,机缘巧合地来到她怀里。郑学智的三叔三娘离开前忘了煮来吃,这一挂就是七八年,又黑又干。她感觉是猪脚把她踢倒在铁锅里来的,她讨厌它,但她没法把它丢开,为了腾出空间,只得把它紧紧搂在怀里,搂得越紧,腾出的空间越大。
“妈呀,你什么都可以不做。”想起女儿的话,她的心像干透的猪脚一样缩了一下。什么都可以不做,你这是做什么呀?这么狼狈。房子上的东西哪能当柴烧,与房子有关的东西都是神圣的、威严的。门槛不能骑,板壁不能拍,水缸不能照人,柱子不能打眼,怎么能往灶头上爬呢?灶头煮饭不光是自己吃,还要供神供祖供天地,踩不得的呀。他们说可以当柴烧,你真的就把它当柴烧,这是作孽呀。郑学智骂自己“憨外婆”,骂得太对了,我太憨了,哪能烧人家的房子呀。
“三儿,”仿佛听到外婆在叫她,如果外婆在,自己不可能做这么蠢的事情。“三儿,你好可怜喽三儿。”她呜呜哭起来。“外婆呀,我的外婆呀。”小时候,什么委屈都可以和外婆说。现在,她只能对自己说。当年,外婆为了给家里省粮食,叫她把外婆煮死,幸好父母从工地回来,把外婆抱了出来。
郑学智把空饮料瓶凑在耳朵上,听见嗡嗡嗡嗡的声音,很好听,但不一会儿就听腻了。把一根棍子捅到瓶子里,再举着棍子奔跑,小罗罗要也不给。不知不觉跑到倒下的房子面前,用力一甩,弹性十足的棍子加上甩出去的惯性,瓶子嚯啰嚯啰飞出好远。
小罗罗觉得郑学智不够意思,“哼,不给我玩,我不和你玩了。”准备和郑学智分手。戚婆婆的喊叫声把他吓了一跳,忙叫郑学智和他一起听。
这是什么声音呢?声音不大,既像哭也像笑。两个孩子既害怕又好奇。他们走到灶头前,都没有灶头高,郑学智垒了几块砖,垫起脚看见一个鬼被压在锅里。这是什么鬼?头发乱蓬蓬,一边叫唤一边把铁锅碰得咔咔响。看一眼忙蹲下去,不敢看第二眼。他感到庆幸的是鬼被完全扣住了,爬不出来。他觉得这个鬼有点像外婆。外婆死了?变成鬼了?要不就是鬼把外婆吃了。他不再讨厌外婆,忘记了剪断电线看不成动画片的仇恨,但也没想到要救她。既然外婆已经被鬼吃了,怎么救呢?他有点难过,外婆没有了,变成鬼了。他想哭,但他不敢,怕鬼跳出来抓他。他猫腰从砖头上跳下来,想看看小罗罗在干什么。
小罗罗费了点力才站上一根横梁,离灶头远,但可以看见戚婆婆的正面。他看见她抱在怀里的猪脚,脸红一块黑一块,嘴更吓人,嘴里全是血。他以为戚婆婆在吃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从川梁上跳下来,走到郑学智身后。
“人熊老嘎婆。”小罗罗说。
“不是,是外婆。”
“是人熊老嘎婆。”
“不是。是外婆被鬼吃了。”
“不是被鬼吃了,是被人熊老嘎婆吃了。”
“人熊老嘎婆来了!”
小罗罗突然喊了一声,扭头便跑。郑学智吓得从砖上跳下来。他们跑进竹林,看见一堆瓶子,白酒瓶啤酒瓶药瓶酱油瓶,没找到刚才那个饮料瓶。
戚婆婆说:“学智,乖,快去找人来救我,我看不见了。”
她不知道郑学智已经离开,连说了几遍后,没听到外孙应答,以为他找人去了。她想,我不能再哭,也不能再呻吟,免得救我的人听见后笑我。
郑学智和小罗罗各自捡起一个酒瓶,“来,干杯!”“来,吃菜!”二人假装拈菜,假装倒酒。大人回家时,总要杀鸡杀鸭,然后找人来喝酒,一喝就是半天。喝醉了就睡,睡醒后离开寻羊坝,什么时候再回来不知道。喝酒时把鸡腿鸭腿给孩子吃,仿佛他们用筷子一夹,父爱母爱就附着上去了,只要孩子吃掉它们,他们的爱就钻到孩子肚子里去,就在他们的身体里永不消失。
戚婆婆不再呻吟,扭动几下身体后,伤口不再那么疼,头脑也清醒了许多。这时手机响起来,她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可她手被压住,拿不到手机。肯定是女儿打来的,只有女儿一个人会打她电话,电话内容固定不变,先问郑学智做作业没有,再问她身体怎么样。第一次没接到,过一会儿还会打来,第二次会有责备的语气:妈,你怎么不接电话呀?刚开始,她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经常不接电话,后来女儿命令她,必须随身带,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和郑学智怎么样啊?终于习惯了随身带,有时出神,铃声突然响起,会吓得她一跳。
今天你怪我也没用呀,她想。几乎有一种小小的得意,一种小小的狡猾。
铃声第二次响起,她不再害怕,响你的,又不是我不接。几分钟后响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她想把铃声掐死,这声音让她非常讨厌。可她连手机都摸不到。想着女儿气急败坏的样子,她感到内疚。终于不再响了,它也累了,她想。外婆说过,死去的人闻到龙爪花的香味儿,就能想起生前最疼爱的人。外婆,你想我了吗?我好想你。昨天摘南瓜时,土坎上一大蓬龙爪花,因为忌讳,她没多看,也没多想。去年,前年,那地方从没开过这种花。
郑学智和小罗罗各搂一根竹子,双腿夹紧,最大限度地后仰,小罗罗能把头触到地上,再用双手把上半身撑起来,上下自如。郑学智太胖,头离地还有二十公分就再也弯不下去,并且感觉呼吸困难。
郑学智突然说:“小罗罗!”
“嗯?”
“你的打火机呢?我们来煮人熊老嘎婆。”
“哈,要得。我的打火机在这儿哩。”
“把人熊老嘎婆煮了能变成钱。”
“不是钱,是银子。”
“哦。”
“你去捡柴,我来烧火。”
“好嘛。”
这时,郑学智在恍恍惚惚中,看见外婆变成一只鸟,从三叔家倒下的房子前飞起来。他愣了一下,被突然惊醒似的打了个激灵。他向鸟飞走的方向奔跑,边喊边哭:外婆等等我外婆等等我。为外婆丢下自己难过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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