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驿道、拱桥、石亭、墓冢,以及吴国与楚国的界碑,本身就是充满古意的诱惑,仿佛一幕幕历史的画卷联翩而来。况且,虹关还有耸立近千年的古樟。一棵香樟能够生长近千年,已是自然的神奇了,它的年轮里藏着的应是岁月的纹路,大地与天空的加冕。
去往虹关前,我在休宁的履安桥与婺源察关的祭酒桥之间找到了一条连线,那是徽州通往饶州的驿道。想来,徽州与饶州已是历史上一个遥远的符号了,而驿道好比时光的箭矢,折损、断裂,那嗖嗖的声响也早就消隐在了皖赣交界的浙岭山中。无论时光之刃怎样切片,曾经的关隘又如何显影,想必那一块块或方或长的石头,都带着历史的体温与色彩。不然,“吴楚锁钥无双地,徽饶古道第一关”的村庄怎会称之为虹关呢?!
随着驿道蜿蜒,溪水流淌,仿佛我在向着时光深处穿越。没有马车,没有商队,没有旅人,也没有驿吏,我身后只有石拱桥像拉链的拉头,锁拢了溪流、村落。前方呢,宛如拉链拉开的链牙,留下了不规整的豁口。苔藓、石韦、络石藤、车前草、矮地茶、碎米花、芭茅、荆棘,是时光之链在驿道上拉出的毛边,匍匐、交错、缠绕。山峦绵延,驿道起折,很难遇到行人,倒是会与松鼠、雉鸡偶遇。鸟就数不过来了,叫声婉转,最多的还是蓝头翁、山雀,以及绶带鸟,一群一群的,从灌木丛中飞起又落下,相互追逐的样子甚是可爱。走进丛林岭间,好像鸟鸣也跟着春风在飞,不留痕迹。石砌的茶亭还在,那位从虹关香樟下走到浙岭头为过往行旅煮茶济茶的方婆,只留给我一个五代时的传说,以及隆起的“堆婆冢”。
“比入婺境……每三里或五里,必有亭……两壁设槛,以坐客。亭之隅有灶,陷铛其中,茶香一缕,既温且清,以竹为杓,任客饮,不索酬,亦不见人司也。”
约莫在百年前,黄炎培先生走徽饶驿道进入婺源时“方婆遗风”依存,他把在浙岭茶亭喝茶的境遇记入了《徽州游记》。毕竟,时过境迁,茶亭煮茶济茶的炭火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熄灭了。说实话,当我望着千疮百孔茶亭亭顶,想想先人对茶亭捐资助建与施茗的义行,心中忽感一种莫名的悲伤。
浙岭上七里下八里,是没有任何懒可偷的,即便腿脚酸胀,还得靠双脚一步步走,没有任何可以搭乘的交通工具可言。问题是,不能歇,一歇就更不想走了。走远路,一程接着一程,考验的是脚力之外的毅力。噗噗——有鸟突然在前方树丛中飞出。但愿,我的行走不会惊扰山中鸟儿的生活……只是,我不知道在遥远的时光里,那战火的硝烟,冷兵器的寒光,迎面的山风,奔腾的涧水,曾给“吴楚分源”的徽饶驿道,以及过往的旅人带来怎样的震颤。
尽管徽饶驿道作为一条交通命脉在唐代就创建了,而历史的经线与纬线在山村往往是散落的,如同虹关古樟龟裂的树皮,粗粝、皲皴、交织、模糊,驿道具体创建的年月与创建人都很难去考据清楚了。我想去追寻与感受的,不仅是沿途的自然人文气息,遗存村落的善举,还有一棵耸立近千年的香樟在大地上生长的诗意与缘分。
二
“有樟就有村,无樟不成村。”香樟,在婺源乃至徽州地区都是乡村古老的标志。“前樟后楝”,抑或“前樟后朴”,在乡村相沿成习,已成风俗。似乎南方村庄的水口,从未离开香樟的一抹浓荫。
虹关村也不例外,从婺源詹氏黄隐公二十一世裔孙詹同在南宋开基建村的那天起,就在鸿溪边栽植香樟以示定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美化环境、以资纪念吧。詹同喜欢栽植香樟,想必他心中藏着一个绿色的梦。一旦,锄头夯实了树兜的培土,一棵香樟与村庄的缘分就开始了。既然是开基始祖詹同挥锄栽下的,虹关的身世便是香樟的身世了。而虹关呢,就是詹同聚族迁入时“仰虹瑞紫气聚于阙里”起的村名。
于是,鸿溪边的香樟就成了虹关人植入心头的一棵愿望树。
先祖如此有心,虹关村周围能够遗存那么多上了年纪的古树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承想,能够让徽饶驿道穿村而过的虹关在明清时期兴盛起来竟然是墨业。婺源古属徽州,依照古制,出产的物品要烙上州名,虹关出产的墨品也就有了徽墨的通称。徽墨是以松烟、桐油烟为主要原料的,虹关从点燃烟炱的那一刻,就成了徽墨的主产地,淡淡的墨香就开始沿着徽饶驿道向着徽州、苏州、杭州飘散了。据《清代名墨谈丛》记载:“清代婺源人开设墨铺数量百家以上,仅詹氏一姓便有八十余家,而虹关詹氏又占其中六成以上。”由此可见,虹关詹氏在婺源墨业中的举足轻重。早在雍正年间就从虹关到苏州营墨的詹成圭,跻身于全国制墨名家行列,他一举改变了用墨的对象,把“徽婺玉映堂烟墨”从文人雅士的文房转到了乾隆皇帝的养心殿,成了名副其实的“御墨”。那一年,是乾隆庚申年(1740),詹成圭已入花甲。然而,在家乡父老的心目中,能够记起詹成圭的还是那位曾经在古樟下缠着长辈学拉墨坯描金的少年。
只是,这样的场景在不经意中已成往事。何况,“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境遇,在明清时期的婺源乡村已成常态。
有人说,乡情如井,我们每一个离开村庄的人,都是背井离乡。而虹关人对于古樟的情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想,虹关墨家“销售于二十三行省,所至皆开行起栈,设店铺无数”,那是多少背井离乡的虹关人才能形成的规模啊!
在千百年的时光里,虹关有多少从事墨业的人在村口告别古樟,就有多少虹关人怀着古樟还乡。许多人把青春韶华都留在了外地,而古樟的疤疖在一圈圈地扩大、隆起。想必每一位虹关人在背起行囊从古樟下走向通津桥的那一刻,都给父老乡亲与妻儿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细节。
三
青石板的徽饶驿道在虹关穿村而过,那独轮推车在路上留下的辙痕是无数商旅往来的见证。深巷,屋檐,门窗,都是那么古旧,开裂、接缝。放眼望去,都是翘起的飞檐,斑驳的墙体,细刻的墙砖。拐个弯,又似是同样的版本,只是巷窄了些,像迷宫。福隆店、大成店、大有店、谦豫店、三挽店、百货店、豆腐店、屠店、箍桶店,当然更多的是墨坊、墨铺,一家挨着一家。虹关的景象,不正应合了所谓的“无徽不成镇”吗?据说,旧时在营墨贩茶的旺季,人声稠密,虹关店铺夜里都很少打烊。
徽商是借助血缘、地缘关系,结成的商帮。在老的行当里,盐、茶、木,以及典当业是最为主要的,而墨、布、瓷器都算是居其次了。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况是人呢,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也不会一样齐。在过往的商旅中,也有个别人是财大气粗与不明事理的,属于那种鸡蛋里挑骨头吧,不是挑剔酒菜不合胃口,就是抱怨掌柜服务不周,还有的对烟墨说三道四,以及对墨家出言不逊。这样一来,矛盾纠纷就在所难免了。说来也怪,一旦双方走到虬曲苍劲而葳蕤的古樟下,怨气就消了,仿佛先前滋生的不屑、漠视、猜忌,还有隔阂都烟消云散了。想想也是,经常在徽饶驿道过往,尤其在村里生村里长的人,谁没有在古樟下遮过风避过雨,又有谁没有听说过古樟与先祖的故事呢?况且,在民间的自然崇拜中,对上了年纪的香樟更是高看一等,心中都是当“树神”敬畏膜拜着。
在千百年的时光里,没人说得清村里过往的人和事有多少变数,但古老的香樟能够唤起无数美好的过往记忆。
民国二十一年秋,即1932年秋天,旅居上海的詹子瀚好不容易回趟家乡省亲,他想到的是用照相机带走家乡的风貌,成了第一位为家乡古樟留下影像的人。詹子瀚返回上海,就洗了好多古樟的照片,寄赠客居异乡的同宗,以解他们的思乡恋乡之苦。
而詹佩弦随父亲在湖北夷陵(今宜昌市)营墨多年,他收到詹子瀚的古樟照片已是一年后的事了。那天,古樟的照片像一束束光把詹佩弦击中了,他着魔似地找人翻拍照片,并连夜写下了《古樟摄影征题诗文启》,也就是征诗启事,希望“因文人之题咏而名愈传,文人之作亦因樟而传愈远”。
结果呢,詹佩弦在一年之中陆续收到羁旅各地的乡友咏虹关古樟诗词五十多首。想来真不容易,那可是在走动与通联都不便利的旧时呀。詹佩弦征诗的初衷是为家乡古樟编印一本诗集,无疑他做到了——《古樟吟集》由宜昌石印书局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印行。
在外人看来,这是詹佩弦的逸趣。我觉得,詹佩弦是否是一位诗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诗的方式爱着家乡的古樟。也许,这是詹佩弦一生最为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吧。
四
虹溪潺潺而淌,龙门堨蓄水为湖。一树桃花伸出龙门堨头,花枝摇曳,好像有鱼要跃出湖面亲吻桃花。水岸边,香樟、桂树、枫香郁茂,遮蔽村舍,古韵盎然。倚着溪边的石栏杆,我发现有蜉蝣绕着苎麻、芭茅在飞。蜉蝣长得嫩嫩的,翅膀白净,体形柔软,盈盈飞舞的样子甚是可爱,似乎与朝生暮死离得很远。事实呢,蜉蝣的生命确实如此短暂。然而,在虹溪边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蜉蝣,我看到更多的是外地人见到上十个人才能合抱的古樟“哇”地一声惊愕的神情,一个个忙着拍照、合影,仰望与凝视之中是否意味着人们对古樟生命力多了几分敬畏呢?
古樟罩地三亩,树荫下是广场,算是村里剩下最大的一块开阔地,周边有民居,也有店铺。靠路边低矮的平房,是村民汪瑶琴的副食品店兼馆子店,相当于村头第一家,市口不错,店的斜对面就是虹关希望小学。店内呢,是她儿子的墨房烟房。房屋不往上加层,汪瑶琴是有苦衷的。因为,房屋位于古樟下,怕影响枝桠的生长。用她的话说,不想往上盖是假话,想多了也枉然。烟房简陋、逼仄,四壁烟熏火燎的样子,墨黑墨黑的,工作台上摆满了一排排的烟炱,完全是一个幽闭的空间。詹汪平与他母亲一样快言快语,他告诉我正在努力恢复祖上“玉映堂”的牌子,究竟能够恢复得怎样,心里还是没底。墨呢,只要用心去做就好了。你能做出什么样的墨品,就会得到什么层次的人喜爱。
想想,也是。当下书画界能够研墨者是越来越少了,大多图省事,使用“一得阁”。我熟悉的爱墨者中,也人各有异,有人喜欢用于收藏,也有人用于挥毫泼墨,而有的人却只用于抄经。
约莫二十多年前吧,我曾收过两套烟墨,一锭锭有长方形、正方形的,也有椭圆形的,一套是“梅兰竹菊墨”,另一套则是“五老图集锦墨”,前者图案样式都像微缩版的四条屏,后者字体有楷、草、行、隶、篆,无一例外都描金。是否出自虹关名家墨号,也不得而知。许是敝帚自珍吧,我一直藏于书橱中,至今也舍不得拿出来。
树大根深。没想到詹汪平家祖屋即制墨名家詹大有的“从是堂”,能够与他坐在古樟下聊虹关烟墨是一件非常有意趣的事。是的,人与人,人与古樟,讲究缘分,烟墨的传承与收藏亦是如此。
五
虹关,背靠高湖山,前山列屏,周边还散落着岭脚、宋村、言坑、察关、十堡等村庄,距隶属的浙源乡政府所在地与安徽休宁相邻的地界都有一段路程。春分之后,山野大地的簇簇新绿,都仿佛向着村庄奔涌——好像只有虹关繁茂的古樟才配得上如此奔涌的绿潮。
清晨,村里最早醒来的是鸟、是鸡,然后才是村民。那些清早拿着画夹在古樟下写生的,是安徽、浙江、江苏等地慕名而来的美术学院师生,他们住在虹关山水画院写生基地已有些时日了。在他们笔下,无论是国画、水彩,还是油画,画境中都离不开繁茂苍劲的古樟与粉墙黛瓦的村舍。
春天的风,暖暖的。随着气温升高,古樟新叶勃发,老叶子也会像秋天的枫叶一样泛红,然后一片片地飘落,如蝶,似幻。风中,我闻到了香樟与油菜花混合的香气,清新、淡雅。鸿溪的水面上呢?是阳光透过香樟树叶滤出的光影,影影绰绰。恍惚中,我仿佛看到谱牒中的一批墨业名家浮现了出来:詹元秀、詹武龙、詹鸣岐、詹武虎、詹方寰、詹成圭、詹侔三、詹子云、詹若鲁、詹智环、詹国淳、詹益三、詹胜专、詹焕文、詹素亭、詹汇川、詹进文、詹斯美、詹达三、詹广立、詹大有……而他们,好比是古樟的开枝散叶,有父子,有祖孙,不仅是墨业的一种传承谱系,亦是热心公益接力的楷模。譬如詹方寰“捐资施茗,终身不倦”;詹成圭“侨居苏,市墨生理,遇荒赈饥,施棺布药,又捐千金于积功堂,买地以瘗旅榇”;詹若鲁“尤崇儒重道,值贫而力学者必助,以膏火或以试资商无不应,夏施善药以济旅苦,冬制棉衣以给孤寒,行之至老不殆”;詹斯美“道光甲午(1834)岁饥,捐巨资买米平粜”,等等,都是不应被中国墨史遗忘的。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在《鸿溪詹氏宗谱》之外的文字中与他们邂逅。
“若问几何年曰宋曰唐古樟自晓;溯回多少事分吴分楚浙水长流。”古樟下的永济茶亭是修葺过的,亭联却是老的。读着,读着,我不由想起了詹佩弦编印的《古樟吟集》。问询了村里的好几位老人,他们只是听说过,也没有见过诗集的样子。我不晓得在旧书网能否淘到《古樟吟集》影印本,这也算是我归程后的一个愿望吧。
或许,从虹关古樟开始,我不仅读到了一棵香樟树与一代代村人的缘分,还读到了一个古老村庄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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