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罗山,古名泉山,其东北枕海,岿然特立,不与他山接壤,高大宽广如同罗网撒开。明弘治《温州府志》载:“大罗山:去郡城东南四十里,跨德政,膺符,华盖三乡及瑞安县崇泰乡,广袤数十里,诸山迤逦,皆其支别也。”“德政,膺符,华盖三乡及瑞安县崇泰乡”,即今瓯海、龙湾、瑞安三地。
这座东海一隅的山脉,层峦叠嶂,巍峨又清秀,一条条强壮的山棱,如苍龙饮水,奔突而下,扎入大海——现在的陆地。山顶有湖泊,汪涵一碧,波光流转,恍若山的眼。而天上的云朵被风推着从山顶走,一路走一路变着戏法,有些落下来,山间的岩石就是这样的“云”。它还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断海上来的风暴,也藏匿一座海中孤岛数亿年的大海记忆。
初夏进山,女贞子盛开,青峦白头,峡谷积雪。风起时,晴雪纷纷,暗香浮动。满山杨梅也已白中浮红,只等第一场梅雨落下,红岚升起,开启一座山的盛宴。山野人家在山的肚腹上,或是山的臂弯里,有些占据山头。他们从哪里来?如今大都人去楼空,残垣入泥。他们又到哪里去了?
一
多次在这座山里行走,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苍茫。这或许与在我前面走的李成木有关。这位72岁的老人,是李唐宗室李集的后裔,人已迁居山下,心却留在山上,一心想着要恢复入山开基的李氏先祖李集的故宅,只是奔走十余年,愿望还画在纸上。
山道沧桑,苔深草漫。白发老人的脚板踩在古道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也是李氏先祖在唐末隐入此山那一串脚步吗?山风拂来,如水从身边流过。千年岁月也不过是一阵风吹,一段流水——刹那间,我似乎感应到李氏一族从北方到南方的那一次迁徙。
公元900年的一个秋日,晨光初露,处州缙云好溪一处埠头,几叶木舟悄然解缆。好溪是瓯江上游的一条支流,从它另一个称谓——“恶溪”,就知道这条溪流的凶险。好溪向南兼并了管溪,又纳入了练溪,一路上吸纳大大小小的诸山之水,凿山穿谷,最后奔入瓯江。当那几叶舟子随奔突的溪水鱼贯涌入瓯江,而后开始平稳而行时,船上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看不尽的江天一色,鱼鸥飞翔,又经历几回日落月升,终于看到了江中那一座孤屿。此时船内的人都跑到船头去看这座著名的岛屿。“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其中一些人还情不自禁地吟出南朝永嘉郡守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但他们并没有登岛,而是直接把船靠到对岸,忽忙下了船,旋即又雇了城中的舟子,穿过纵横的水巷,出城而去。舟子擦着荷花的枯枝,一路都是萧瑟声。时序已进入了初冬。船夫说:“这就是泉山。”船上的人看到眼前这一座海水拍岸、林木森然、云雾飘渺的大山,疲惫中透着茫然,更多的是犹豫和慌乱。只有一个人的脸上是安然的,甚至还带一丝喜色。往来的舟楫纷纷停下手中的桨,看着这些明显异于本地的一行人。风从东海上吹来,温润、清新,疲惫的身心顿时变得爽朗。不一会儿这群人就没入这座南方的山脉,消失在密林。他们身后拖着的那一大片阴影,与绿树浓荫融为一体。
关于李氏一族这一次迁徙的缘由,明嘉靖二年礼部侍郎王瓒在《重修茶山大窟李氏宗谱序》写得明白:“余尝稽往牒,乃至李氏之先,羲皇初载受封垅右,传至李唐高祖,以晋阳举义起自太原,统一天下。宗之繁衍,乃封藩庶河间王孝恭于我瓯,以镇是帮。迨至八世孙集,五代时避乱,自缙云徙迁永嘉茶山大窟居焉,傍祖垅也。”
河间王李孝恭八世孙李集,带领族人从太原到江南,说是一次迁徙,其实是李氏一族的生死逃亡。黄巢起义、五代战乱带来的灾难,如带血的鞭子,在身后抽打着,迫使他们背对着故乡,一路向南,再向南,颠簸而来。这次走得更远,进入更深,遁入东海一隅的荒山野岭。这座南方的山脉,与李家并不陌生,先人的骸骨早已在这儿守着了。《李氏宗谱》载:“唐封河间王讳孝恭王妃申屠氏,墓在永嘉茶山德政乡,西有平坦三倾,寝殿遗址尚存,至今名其墓曰李王坟,其峰曰李王尖焉。”傍“祖垅”,他乡已是故乡。
距离李唐宗室李集迁徙温州大罗山,已过去了一千多年。尽管我望向岁月深处的目光近乎恍惚,但这个叫李集的唐人的气息却是如此真切在我身边。他和他的族人并没有被这座南方山脉的瘴气所吞吃。明万历《温州府志》卷十八载:“唐李王墓在茶山,唐宗室李集避乱居住遗迹尚存。”光绪《永嘉县志》“宗室李集墓”条说:“在茶山。集避乱居茶山,卒葬于此。万历《府志》作李王墓。”比典籍文字更有力量的传承是血脉的绵延。李成木已是河间王李孝恭第四十二世孙,现大罗山李氏已传至四十五代。
初夏的草木绿得嚣张。在植物丰盈的青气里李唐宗室的一滴血落入大罗山氤氲开来的生命气息呼吸可感。
二
古道沿卧龙峡谷而上,人们叫它“老鼠梯”来喻其险峻。山岭把人气喘吁吁地顶上来,当视线撞上如瀑的阳光,人不由一阵晕眩。定定神,见峡谷间横着一抹碧水,村落依于水岸,如鸟敛翅于树杈。真是一个桃源避秦之地。村名石竹,明时李氏支脉从光岙迁此居住。今村舍大多已改为民宿,村人在村头买鸡蛋野菜这些土货,面容粗砺如山岩,已不知先祖避居山中之“难”。
老人引我至峡谷中的“卧龙潭”。潭于岩石的怀中,清幽深碧。卧龙潭是古人的求雨之所。“山有卧龙潭,岁旱祷辄应。傍有奇石,书以纪异,且志岁月。”南向岩石上题刻着明嘉靖己亥年(1539)七月温州郡守郝守正携同僚来此求雨的纪事。四周岩壁上还有“龙街”“卧龙潭”的摩崖题刻,都是明人所为。如此高峻奇险的峡谷也挡不住文人墨客探幽的脚步。晚明诗人何白还来过两次,并夜宿石竹村。《再宿龙潭背人家》诗曰:“花映澄潭不辩名,鸟藏深树但闻声。高田香稻新输税,绝壁颓垣旧避兵。阴洞云腥龙女过,风林月黑虎作伥。渔樵何幸当我世,饱饭松根话太平。”这位布衣诗人诗中的李氏聚居的山谷,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继续往山里走,往时间的锦囊中取什么似的。古道尽头是小片山谷,岭下村布落于山峰下,也是李氏一支于明时从光岙迁此。背靠的山峰叫寨城尖,古名霹雳尖,光绪《永嘉县志》载:“大罗山其上曰霹雳尖,秀削千寻,气雄负厚,俯视众山,上睨霄汉。”村里建有李氏宗祠,石竹李氏都往岭下李氏宗祠祭祀。山峰合围如铁壁铜墙的南方山野中有多少这样孤独的村庄守着遥远的祖先牌位呢?
入得山来才知山的世界。山峰与山峰在捉迷藏,分不清是山的背面还是正面。山与山也挽着,挨着,拥着,看不尽山,也走不出山。一个转角,豁然开朗,人已在山巅了。
这是一座小山头,前后峡谷深切。东面有巨岩壁立不挂一枝一叶,形如大象,山体延伸开来,成抱子之势。西面打开,视线越过青螺般的山峦,平原一目了然。村庄朝着北方。石头屋从山的脸面爬上来,又从后脑勺滑下去。山顶地势平坦,建有李氏宗祠。此地就是光岙村,古名冈岙。这样与世无争的地方,只能与白云山花争,与风霜雨雪斗。
风穿过林树,鸟鸣于树巅。老妪的扫帚划过门前的蜿蜒小道,似利器刮过时间的扉页,却又无痕。宁静是如此之深。庭院荒草丛生,梁椽腐朽入泥,一切在宁静中往后退,退回原始。李成木的老屋除了一个残破的门台还矗立着,主体建筑也已是一片废墟。李集血脉在这座屋子里直系传承了十一代,繁衍了近百人。老屋里的人已是一把种子撒出去了。突然心酸,我理解了一个老人的心境。时过境迁,李氏子孙像峡谷山涧的水,出了山之后,回不去了。就如他们的先祖,迁到南方后,再也回不到北方,遥远的北方变成了一炷香的祭祀,变成族谱上的几个字,于光岙,还是一个村庄的方位。
李集宅的遗址在峡谷中。从村旁的山坡下去,穿过一片桂花林,再穿过一片杨梅林。陷入峡谷,如陷入时间的深处。此地唐朝时是什么样子?草比现在长,林木比现在原始吧。所谓的“蛮荒”,仅仅是因为它在历史视野之外,在中原人活动的范围之外。
阳光仍然是唐朝的阳光,此处却已不是唐朝的样子。峡谷中林木茂密森然,只听得“潺潺”水声。林成木说,上世纪60年代,村里开荒,这片谷地上挖出石板、瓦砾。涧水从林木深处流出,带来远古的消息。想那日,李集与族人弃船后,一步一步沿着山势攀登,向着祖陇的方向走。抬头望一望天空,天空似被围砌了,但仍不失辽阔,两棵樟树像士兵把守谷口,爬上山头一看,山下平原一目千里。于是停下脚步,与族人凿石砌墙,开垦田地,而后给这个地方起个名字叫“樟树窟”。晨雾与炊烟一起升起。
涧水滑过蛮石,折一下,旋即坠落悬崖峭壁。在悬崖的内侧排列着六七个方形洞孔,这是水碓舂米引水造渠的遗迹。恍惚间碓声“嗵嗵”,山谷回音,如雷声滚滚。峡谷中有一条古道,是李氏先祖开发的出山通道,已废弃多年,杂草中隐约可见的几块石板,犹如残缺的历史书页打开着。一切化去,唯石头不语作证。
李集成一支血脉的开端,像一粒种子,寻觅到自己的土地,生根发芽,根脉随着山脉,时间沿着空间,从隐秘的峡谷中,攀援上光岙,再沿山势婉转而下,岭下,石竹,秀才垟,李垟,动石,龙头,娄桥,永强、瑞安、玉环……一千多年过去了,李氏一族从这座南方的山脉深处一步步地走出来。崇山峻岭中,“嗒嗒”的脚步声,犹如李氏血脉强劲的搏动。据《李氏宗谱》统计,从大罗山李集发基,其后裔蔓延温州地区以及玉环,就有70万人。这是李氏支脉一千多年来在东海一隅繁衍的气象。血脉是一条流向明晰的河,此次我是逆流而上的。
《李氏宗谱》上一个个人名,犹如花叶。细看其脉延,看到李氏一族安于山野的品性。从八世李集开始,直到十四世方有子孙步入仕途。李唐卿,登宋绍兴庚辰(1160)进士,教授西京睦宗院,历官国子监博士,为秘书郎,除江东提举,逾年改浙西。其子弥高,由进士历太府臣,出于严陵守,父子俱以廉洁公平称世。接着的十六世孙李千一,立志三世笃守祖业,殷盛至富遗于后裔。其后历十世,再无子孙步入仕途,好像遵了祖训似的。但历代有风华者不再少数,其十八世李允熙,“少时耽诵诗书,苦志寒窗无游,泮水田舍终”。二十世李显宗,“嗜乐音诗章,自娱浮白,弹棋交游多侣”。廿一世李亮宰,“天性沉静清高,好善乐施,爱亲敬长,隆师善友,入孝出悌,教诲子孙循循善诱,贤哉斯祖,洵乎唐裔”。直到二十六世孙李阶,字升之,号月川,明弘治五年(1492)乡魁,正德六年(1511)进士。初任山东寿光县令,后任广东按察司佥事,以吏部主事致仕。李阶自幼聪敏,诗文俱佳,又通算数、阴阳、医卜。曾为张璁师,张璁为相后,在瑶溪立祠以祀。王瓒写《重修李氏宗谱序》正因李阶之请,说与李阶“幼同笔砚,契谊姻友”。风吹山树悉嗦作响,这族谱上一个个人名,随满山草木摇曳生色起来。
又至山顶。日光穿过树梢落在宗祠门台“陇西支脉远,冈岙发源长”十个字上,这一束历史的追光,瞬间把北方和南方连在一起,把过去和现在连在一起。
三
光岙村朝北,巧得是,李王尖也在村的北面。遥望北方,青峦如萍点点浮于烟水。视线与这座称王的山峰对接时,历史的苍茫之气穿空而至。
唐开国之初,高祖李渊堂侄河间王李孝恭平定江南,东海一隅成为大唐万里江山的一小块拼图。中原的统摄力切入东南海隅,并在时间的长河中留存下来,著名的有两件事:唐高宗上元二年(675),析括州之永嘉、安固两县置温州,以其地处温峤岭南,虽隆冬而恒燠,故名温州,温州之名得以确立;也是这一年,瓯柑被列为贡品,一个果实成为长安想象温州的主要媒介,此后历朝历代沿袭,进入诗歌、小说。
或许最了解这块土地的还是坐镇江南的河间王李孝恭,他知道江南的每一寸土地,与严重失血而苍白枯瘦的北方相比,是那么骨肉丰满,唇红齿白。他让自己的王妃永远守在东南海隅,也暗暗代表自己镇守的疆域吧。八世孙李集奔南方“祖陇”而来,于李氏血脉,是回到源头。难道河间王李孝恭早料会有这一天,给自己的子孙留了这么一条生路?
去李王尖的路,石头古道已变成了水泥公路,李成木也从少年走成了老人。一只松鼠在路上一闪而过,消失在山野,也是忽闪而过的那些个春夏秋冬。广袤的时空里,都是这些消逝的事物在飘荡。一座座山,不仅仅是山,也是作为时间而存在。走在我前面的老人的面容,还有几分是李唐的胡人之相呢?
李王尖在视线里只有一截曲线的距离,到了眼前就变成了一片草地,一片林地。这是山的魔术。这条路上,从古至今,慕名寻访李王尖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来访者中,明人王叔杲(1517—1600)登李王尖之行,是要被历史记取的。这位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进士,六十岁辞了福建布政使回乡后,热心文化寻根,改建温州府学、县学,修江心屿、东瓯王庙等,捐千百金也不吝啬。倭寇犯温时,与季父王沛班练团防守,筑永昌堡。此公有闲云野鹤之风,又有侠气,按他诗中所说是“予本山中人”,喜欢“闲持一觞酒,岩陟罗山巅”。这次李王尖之行,他也是带酒而行,写下的诗文,成为后世查证“李王墓”的重要历史文献资料。那首《李王尖战场歌》写得气势雄壮而悲凉,也是李集最好的画像:
“将军跃马趋云间,凿山通道逾八蛮。弯弓直射飞狐道,按剑曾开豺虎关。将军英武本唐裔,力能拔山气盖世。当时唐室苦分崩,社稷摇摇一丝系。六镇云扰军无功,九鼎卒陷朱全忠。英雄无志图复兴,穷山独守悲元戎。把酒重登古将台,千年剑戟森蒿莱。北风萧萧思猛士,倚天长啸秋云开。”
诗作的后注写道:“李王,唐宗室也,唐末避乱居山中,其战场石阵尚在焉,旸谷子观之,赋战场歌。”注中可见,明时此地李王战场痕迹犹在。这与明时重修的《李氏宗谱》里“西有平坦三倾,寝殿遗址尚存,至今其墓曰李王墓。其峰曰李王尖”的记载相符。林成木说,1980年代,曾有人在此建坟墓,挖出砖头瓦砾,就不敢在此建坟了。《李氏宗谱》记载,大罗山李氏十一代先祖都葬于此。眼前只有青草不弃春秋年年绿,风吹草低,不见一砖一瓦,只有在掘进泥土深处才可触摸到。大家静默着,一时无语了。
往山尖尖走。山在步步升高,人却在往下沉降,沉入荒古苍茫。这座亿万年前从大海中升起的山体,像一条庞大的根脉伸向无垠的大海。直起腰来时,一时恍惚,眼前是另一片大陆吗?还是海市蜃楼?此时才体会到王叔杲在《李王尖行》中那句“笑拂吴钩倚天柱,俯从沧海观蓬莱”的意境。李王尖的东面是茫茫海域,西面是楼宇密集的温州城,南面是连绵不断的山峦。风从海上呼啸而至,发出战旗撕裂般的声响。刹那间,那个叫李集的古人赫然立于身旁,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佩剑闪射出的寒光。原来这一路寻来,我一直在辨认这个人。
这个坐在李氏宗祠里的李氏祖先李集,并不是文字记载的“避乱” 或“隐居”那么简单。唐朝日薄西山,无论是黄巢起义,还是进入五代争霸,作为李唐血脉以及关陇集团之首的赵郡李氏,都是首当其冲,在劫难逃。河间王李孝恭八世孙李集与生俱来的将领血脉,定是与黄巢,或者朱温的军队抵死抗击过。无奈已不是唐朝开国之势,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二百多年过去后,乾坤变化,将已不是当初的将,兵也不是当初的兵,力已不能挽狂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集带领族人和几个兵士从北方到南方,寻找只有李氏子孙才知道的那个极其隐秘的地方——河间王李孝恭的申屠氏王妃的安葬之地——东南海隅的这座山脉,也是李氏一族最后的江山。李集的太祖,李唐江山的开国名将李孝恭早知道大唐总有颓倾的一天,早已为自己的血脉延续留了一条后路。这一小块隐秘的江山一直在李氏的族谱里代代相传。李集虽藏入高山峡谷中,但不论是李王尖,还是光岙,都是制高点,既能观海上动静,又能观平原之势。他在祖垅之地,排兵布阵,操练士兵,以先祖的伟业激发光复之志,退一步,又可守护李氏子孙的生命安全,和李氏一族的血脉绵延。
世事也正如河间王李孝恭所料,他选得“祖垅”之地偏安一隅,得山海护佑,不论是黄巢起义,还是接着的五代十国,温州没有发生过战乱杀戮之大祸,反是避乱之民的流入地。唐僖宗乾符五年(公元878年),黄巢从仙霞岭入闽血腥屠杀,闽北居民大批流入温州。也是继两晋“五胡乱华”流入温州的第二批闽人。他们都是今天温人的祖先。此后大都是小城总管的频繁易主,大国震荡神经末梢的反应而已。且看:唐僖宗中和元年(公元881年)八月,朱褒占据温州,次年被封为温州刺史;唐昭宗大顺元年(公元890年),朱诞(朱褒之兄)为温州刺史,此后,朱著床敖等兄弟交替为温州刺史,据温22年。唐昭宗天复二年(公元902年)十二月,温州裨将丁章逐刺史朱敖,自称“加州事”;天复三年(公元903年)四月,丁章为木工李彦斧所杀,裨将张惠据温州;唐哀帝元祐二年(公元905年)八月,处州刺史卢约命其弟卢佶攻陷温州,张惠败逃福州;天祐四年(公元907年)三月,吴越王钱镠命其子元瓘讨伐卢佶,攻陷温州,卢佶被戮;五代十国,后梁闽太祖开平元年(公元907年)十二月,吴越王钱镠命其子元瓘,筑温州子城。子城现如今还保存了最初的建筑形制。
俱往矣!人类不可能蹚入同一条河流,看似相同的波涛下,历史的河床走向,已悄然发生了改变。一代一代的生命如树叶飘零,傍于祖先的坟莹之旁,归于尘土。
李集,一个弃世如此之久的人,却没有被时间的汪洋淹没。千百年来,除了典籍和诗文记载,李王的传说,像大罗山的云朵从这个村庄飘到那个村庄。山峰有山石滚落,人们就说是李王的胭脂马跑过。雨后山谷常出现五色彩虹,就说是李王在晒他的龙袍。山谷回音,就说是李王兵败隐入山脉,叫“应山脉”。世人只知大唐是中国文明的一座高峰,却不知道东海一隅有一座山峰姓李,与大唐血脉贯通,遥遥呼应。
历史动荡、自然灾害、个体迁居,人类的迁徙像一道道隆起的山脉,构造着中国大地的生命肌理,也是历史的另一种书写。李唐宗室一支血脉迁徙至温州大罗山,是大唐的心脏在激烈的搏动中一点鲜血喷射到边缘地带的历史见证,是中原文化进入南方海隅的见证,“瓯居海中”的“蛮荒”山脉,从此染上缕缕烟火。
当农村城市化,老建筑入了土,有人不入宗谱……祖先的时间和历史我们不再携带,自己血液的河流怎样在时间里流布我们再也不明白,人潮拥挤中,我们无法辨认各自的面孔。李成木老人的愿望,就是想要李氏子孙,无论走得多远归来,走进这座山脉时,就进入自己的源头时空,认清自己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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