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人自道
自道者陆某人也稍清癯。头发黑白相间
自诩黑白两道。或乌黑锃亮
染了金鸡鞋油仿制品之缘故
眼袋足足超出眼睛两倍大
学问三二斤。偶而言语粗俗
说是心中崎岖五六七百里
目光有时坚定,比如奔向菜场
超市、打折商店、小卖部
有时恍惚,额前浮游零星诗句
或不知哪里拐弯来的奇怪念头
步辐时宽时窄,腰腿之疾不愈
相逢路人,有意挺胸提臀
远远拒绝衰老等等枯败字眼
初秋细碎方格短衬衣蔽体
风掀衣角,隐隐露出一些脏腑
友人赠昆仑玉
昆仑玉。你的每一坨细碎的毛料
都给了我——整个昆仑
在盈盈一握
南里甲的那些花
朋友住南里甲。连通三室的露台,种百种花草。花房
花坞。花香袭人,迎头满是香雾
月季,芍药,海棠,龟背竹
鸡冠花似乎正在报晓。含笑
金桔,和意大利城市同名的
米兰,踞坐木架上一点不生分
禾雀花,福禄考,巴西鸢尾
“石竹,和我名字一样呢!”
朋友太太的笑魇一时无法比喻
仙客来在门帘边浅浅含羞
风铃草。倒提壶。天竺葵
佛手——真的就伸出手来
通风,光照,水肥、燥湿适度
爱心伺弄的草木各自有灵性
喜欢夜晚的花,她一口气说出
七八株。晚香玉、紫茉莉
临窗而过的卢沟晓月,悄悄走过
“您能看出,它在睡眠呢还是醒着?”
有时候花会让我陪它说话,你的
喜欢、悲伤,愁闷,似乎它都懂
南里甲的这些花啊
南里甲的那些花
我的远方的美路
一张照片,把我带到萨德伯里普通的庭院。美路,我三岁的孙女
正在看电视。圆圆大眼睛,目光
直溜溜的,好像大气都不出
她的哥哥恩昊也入了神,右手
举起,还没来及举到最高位置
食指略略弯曲成问号,神情专注
好像面临前所未有的一件事
又好像疑惑,“怎么会这样呢?”
兄妹俩完全没注意他们的爷爷
就站在窗户外面,站在岁月里
美路,我还从未抱过的孙女美路
对电视里的情景一脸愕然。她的
愕然广阔无边,使我泪流满面
在理发店
在理发店。小伙年轻帅气小臂上纹着手枪刺青
枪口冒着烟,想必刚刚用过
镜子里那枪一耸一耸
让我感觉我的头发,都是他的
枪一根一根打下来的
小伙很得意,用西部牛仔的笑法
笑了笑。我告诉自己,别慌
千万别慌。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接吻
接吻,就是把他说出的话吃进去
把她没说出的话也吃进去
很快乐。吃着,吃着
把自己吃成空壳
吃书
天下事,只有“想不到”三个字能够概括。在书里情况就好得多
朱丽叶没想到罗密欧置他自己于死地
桑地亚哥没料到能瑟瑟活着回家
钦差大臣有真的,现实中不止一位
《秃头歌女》里竟然没出现歌女
沃伦斯基怎么预知安娜的自杀啊
卡列尼娜,不可!他悔不该没提前
介入,打个电话——没电话号码
请托尔斯泰改写怕也没得商量
周游于书中人物间他不免产生
些许先知先觉的优越感。悲欢
离合,专门为他又演出一遍
困乏时在包法利夫人床上小寐
饿了去巴黎咖啡馆胡吃海喝一番
我的叔叔于勒,有自尊心的人呢
修道院的于连,如今满大街游走
这些印刷体,越来越模糊?怎么
个个跳起了宫廷假面舞?噢
天色暗了。他高喊一声:书童掌灯
忽然觉得
忽然觉得,天天写作笔头打滑,打晃
病中人折磨病中的文字
不无可耻之嫌
以后每天不写诗,只写
写坐在这儿的我。只写抱歉
带一只柠檬回家
带一只柠檬回家带柠檬橙黄的沁香回家
带泥土味道的祝福、祈愿
一只柠檬里藏着整个秋天的丰满
带柠檬回家,她春天
就已经写信来了
带柠檬回家,就是
带上了云居山,带上了沱江
车过贾岛路
车过贾岛路。贾岛没来大白天没月亮。微雨
人们没空拜僧,他们拜生活
有的去上班,有的骑单车
后面驮着小孩。汽车往来
急匆匆。不像写诗
多数要慢慢磨。怕就怕贾岛
推敲完毕,门内和尚已经圆寂了
一个男子走出院子,猛转身
回去。想必忘了什么
重要的事情。他们一般
顾不上想贾岛
他们常常顾不上想起唐朝
坊间笑话
常起夜。眼神差。电筒坏了去五金超市修,人家休息
回家,习惯性按门铃。门开了
说:先生,您住上面那一层
爬上来,进屋。把布兜挂在
铁钉上。啪地掉落。铁钉飞了
原来是一只苍蝇。满屋追赶
竟然在这里?一巴掌,哎哟
拍在铁钉上。疼得他冷汗直冒
这次挂兜子,当无问题。真
需要歇会儿,再做其他事
没想到苍蝇飞回——兜子
挂在铁钉上的苍蝇脖子上
兜子坠落。他捡起,看看
摔了两次的电筒,居然又亮了
泣送表哥王涛
从ICU被送出来。仿佛从病危中已然解脱,超度。满屋
满院子的静寂。从未有过的安详
仍是你特有的总微微笑着的模样
我知道妆容覆盖了你满身满面的
土褐色。你胖胖的肚腹瘪下去
像被舀干了水的坑洼。往事的
车轮曾经碾压。它在你肚腹上
占道,停留过。那鼓鼓的轮胎
写给老墨:假如没有马
假如这世上没有马马画家老墨该怎么办?
忠诚而高贵的马啊
老墨背着画夹,阴山下
风吹草低千里,见牛羊
没有马
绚烂的色彩涂抹在人身上?
人们不配
在另一个时空中,马的鬃毛
和老墨的连边胡
疯狂地相互寻找,日夜奔跑
假如没有马,马头琴咔地折断
锃亮的弓弦
深深勒进歌者的皮肉里
观海潮
一个浪攒成另一个浪一群浪摔碎另一群浪
四溢无边
大海拍打、眩晕、叫喊
它留了最大最深的漩涡给自己
观友人作《僧人弈棋图》
一张宣纸,或其他什么纸都不重要白。一片大地白茫茫的白
好像一切将重新来过
一支笔出现。必是神来之笔的那支
浑元太初,最黑的部分,焦墨
树根首先破题。天地赐座
僧人盘腿,略前倾。树身
已被我等砍去盖屋、造船、填灶
——僧人知道。他衣着清洁且随意
若凡众尽可袒胸露脐,醉眼迷离
墨色浓淡相生。棋盘三五子散落
像等待救世圣手,起码是妙手
的态势。羿者相对,如同相忘
枯瘦的手指出场。换做常人
这手指甚为可疑——通向腕、臂
肩,通向了然于胸,似有似无的笑
墨色渐灰,预设的结局,过程
如命运。通向他们光光的脑门
墨色全无,头顶的天空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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