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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沉默才能听见风声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2576

雨夜

遗落的瀑布,耗尽了

  天空的墨汁,玻璃窗上满是

  夜晚的补丁。

  沼泽之地,身后的惊恐

  被冠状的

  刺,戳上荆棘。

  窗前的默念将雨声湮灭,

  花白的头发

  被蓬松的黑夜出卖。

二月

镜子里的那张脸,在两眼

  发青的光影里沉沦。

  河水冷得刺骨。“恐怖白得像沙布。”

  活着,为死亡寻找出路。

  把赌注押给邪恶的

  炉火,二月里死去的肉身。

  每天都戴着面具活着,

  时间久了,已忘记自己是谁!

  清晨推开窗,白昼是一群

  上学的孩子。

庚子年的猫

它在楼梯口打盹,它的

  无政府主义的日子,被庚子年的

  鼠,抓挠。

  “仅仅就是活着。”难以

  启齿的夜晚,料峭的春寒让它

  感到饥饿,不安。

  依然对春天过敏,二月,水果在腐烂。

  难以释怀的,是每天

  还想着它──

  “今天是它,明天就可能是……”

  幻想能跟它,一只黑白相间的

  猫,再次谈论人间。

风,沉默

仿佛只有沉默才能

  听见风声。

  “起风了。”没有什么不能发生,

  直到风的嗓子劈了。

  风试图用它的嘶哑声音

  抹去人间的沉默──

  错愕的那一瞬,沉默是

  唯一的证词。

清明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春分过后,很多故人像活着的时候

  回来过节。

  侧身走进墓园,谁也无法

  抽身离去──

  面目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一座座墓碑,像一个个

  感叹号,沉默着。

  退至悲悯深处,会听到

  去年的雨声……

幸福

倒春寒。

  窗外的雨伪装成集体主义的悲悯。

  一壶明前白茶,

  喝掉我这个冷嗖嗖的

  夜晚。

  “樱花开,樱花谢,白色的翅膀,

  细碎的挣扎。”

  父亲,我的多愁善感是你遗传给我的──

  醒来,我还能想着你,

  起床,我还能见到你。

  而父亲,对此一无

  所知。

四月

黄昏落在晚樱上,夜色渐浓,

  遇见的人只看到背影。

  池塘里丛生的苇草和菖蒲,

  像针,扎出了绿意。

  而一个人来了,又离开,

  卸下身后的静寂。

  不该把夜晚想得那么黑,

  新月钻出云层,一脸的干净。

  回头,或抬头的次数多了,

  就变成了牵挂。

苹果

切开,将苹果一分为二,

  事物就有了选择。

  苹果汁留在刀刃上,释放的

  果香,被风弥散──

  我只是用意念将苹果切开,

  苹果,完好无损。

  就像是一场误会,或

  一次错失。

  我来到尘世,其实

  和苹果一样。

黎明村

在老家,熟悉的老人越来越少,

  而记忆中的黎明村,只剩下几个地名──

  沙家木桥,独圩,荡浜。

  老宅被征迁,桑地没了,

  竹林,炊烟,蛙鸣,稻草人没了,

  母亲的坟墓也没了。

  冬日返乡,我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渴望下一场铺天盖地的雪,

  雪地上,我能回头看见自己

  深深浅浅的脚印。

  “故乡变异乡。”再也回不到

  当年的黎明村,

  ──树被砍下,鸟回不了家。

  我站在土窑的遗址上,摸摸自己

  花白的头发,害怕自己

  再次爱上故乡。

  再次爱上故乡──

  和黎明村的庄稼一起绿,一起黄,

  一起收割,脱粒。

有幸

蜗牛让我停下脚步,蚂蚁让我蹲下身。

  这些被神眷顾的生灵,

  生于乱世,何其有幸──

  我的体内蛰居蜗牛和蚂蚁。

做一棵树

欲望的树林。只有风知道,

  我越来越像一棵树。

  起风了。我抱紧一棵树,

  在风声里得到片刻的安静。

  树挨着树。抬头看树上的

  鸟巢,我忘了呼吸。

  只有风声。做一棵树,

  我度过树的一生。

  满树的风。陡峭的树枝上

  有风遗落的谦卑。

小满

小满是一个女人──

  她姓刘的时候,是我母亲,

  姓许的时候,是我妻子,

  她和我同姓时,是我女儿。

  五月,母亲生我。

  五月,妻子在我背上抓痒。

  五月,女儿出生。

  五月的某一天,这些小满足

  像南露台上赏心的蔷薇,海棠,月季,

  鸢尾,矮牵牛,三角梅,

  北露台上悦目的黄瓜,番茄,

  辣椒,丝瓜,秋葵。

  瞅瞅自己,再抬头看看天空,

  我走出家门,把雨伞撑开──

  “小满,江河易满。”

植树

东倒西歪的一棵树

  像梯子,被扶正──

  光,往下落,

  眼神,往上爬。

  树,像一个男孩的姓氏,

  渴望被女孩抱着──

  抱着,抱着,就抱住了

  自己的暮年。

无常

一棵拖泥带草绳的树

  横在路边。

  枯萎的树枝,散了架的四肢,

  像一场车祸。

  冷却的树枝,渐渐冷却的夜晚,

  耳鸣,折磨了一个晚上。

  无常,如此轻易,猝不及防的不幸──

  树,已不是树。

  唯窗外的雨,可点点

  怜取,剩下的不只是慈悲。

两棵树

身前一棵树,身后一棵树,

  把一棵树涂成绿色,把另一棵涂成黄色。

  与两棵树对坐,

  禅心如水。

  极度不安时,从两棵树之间

  抽身离去。

  只需要两棵树──

  一棵种在房前,一棵植在墓后。

对话

五岁的男孩摘下一片树叶,

  四岁的女孩看见后

  哭了。

  男孩将摘下的树叶递给女孩,

  女孩摇摇头,哭得

  更凶了。

  “树是有生命的呀!”

  “树叶,明年还会长出来!”

6月9日

晚上十时,躺在120急救车担架上

  心力衰竭的父亲,被推进嘈杂的急诊室,

  护士抱着氧气包用力挤压。

  戴着氧气面罩失去知觉的父亲

  仿佛没有了难忍的胸痛。

  四肢被绷带绑住。氧饱和度70。

  麻醉。插管。核酸检测。

  胸部CT平扫──

  父亲像躺在流水线上的一件物具,

  在经历了一道道工序之后,

  被推进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的移门刹那间关上,

  闷热的,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一个人的世界,被玻璃窗上

  不安的气息包围着,

  我,无法翻越夜晚的栅栏。

  在人间,有时我活得过于真实,

  真实得让我难以接受——

  生而为人,我困囿于苦痛之中,

  短短三个小时,已有

  足够的回忆,成为我余生里

  最难忘的记忆。

黎明村

一张履历表,三个汉字,厮守一个村庄。

  说它是一扇窗,我在这扇窗里

  探视自己。说它是

  一面镜子,我在这面镜子里看见自己。

  它还是一座篱笆墙,

  四十年前,我终于从篱笆上

  爬了出来。

  从村口桑地上捡起一片瓦砾

  扔进河里,河水说出了我的不安──

  “不知道意外和明天,

  哪一个先来?”

  没有了母亲,不见了父亲,

  我站在空荡荡的沙家木桥上,等待

  桥倒塌的那一刻。

  悲悯,并不能穷尽宿命,

  除了这三个汉字,我已所剩无几。

  我还能怎样?它所有的一切

  仍在改变我──

  “一旦离开它,我便无处躲藏。”

石头

一堆沙子被弃在马路上,

  其中的一粒,比其他的都大,

  我称它为石头。

  车疾驶而来,石头最先被

  轮胎压着。

  “为什么在采石场它没有

  被完全粉碎?”

  “为什么它被弃在

  这里?”

  这块茫然的石头,想回到南山上。

  ——它怀疑自己

  不是一块石头,我也怀疑

  它不是。

  沙子的命运,就是渐渐地

  忘记自己

  是一块

  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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